苗语黔东方言程度副词的地域性特点与语法化特征

○ 吴正彪 黄潮

(三峡大学 南方少数民族语言研究中心，湖北 宜昌 443002)

副词在苗语各个方言、次方言及土语中极为普遍，而且还具有明显的地域性特点。副词在苗语语法中主要是用来修饰动词或形容词的，苗语中的副词有程度副词、时间副词、范围副词、否定副词和语气副词等。无论是同一方言或次方言，即使相同的土语区内，在地域的分布上对副词的使用都有一定的差异。为此，本文试以贵州省三都水族自治县普安镇总奖村苗语(以下简称“总奖苗语”)为例，就苗语黔东方言副词的地域性特点做一些简浅的探讨。

一、苗语程度副词的地域性特色

按照新修订的《苗语简志》对苗语方言、次方言和土语的划分，苗语黔东方言有四个土语，即北部土语、东部土语、南部土语和西部土语[1]。仅就程度副词而言，在北部土语区的贵州省台江苗语中，以“单音节、双音节和多音节几种形式”呈现出来的程度副词就有“va5‘很、太’、po5‘很’、o2‘很’、u6‘很、太’、po5ne5‘太’、po5u6‘很’、po5o2‘很’、u6o2‘很’、u6ai7‘很’、po5u6o2‘很’、po5u6ai7‘很’、i2tu1‘很多’等”[2]。而与此不同的是，在属于南部土语区的总奖苗语语音点就有一定的变化，上述的这些程度副词在总奖苗语中就变成了fa31nio44“很、极了、太、非常”，fa31“很”，u22t44“真的、如此”，no31“多、太”，xa31tou44“差不多”，a44kie22“很”，i22ta53“同样、一样、相等”，a33nei53“有点”，ia22“很”，等等，具有极其明显的地域性。

(一)[fa31nio44]“很、极了、太”

[fa31nio44]通常在形容词和动词之后用来修饰动词和形容词，在构式上有两种情况：

一是以“形容词(或动词)+名词+[fa31nio44]”的方式来呈现，副词作补语。如：

天 今 热 太阳 极了

今天天热得很。

(2)[vi5544xhie33ni44fa31nio44]

我 喜欢 他 非常

我很喜欢他。

在这两个例句中，(1)中的副词[fa31nio44]“极了”是对在[nei33]“太阳”照射下[khi33]“热”的程度进行补充说明；(2)中的副词[fa31nio44]“极了”则是从心理上对[ni44]“他”的[44xhie33]“喜欢”程度的补充说明。(1)和(2)在这里属于程度补语。

二是以“形容词(或动词)+[fa31nio44]”的方式来呈现，副词在这里作补语。如：

群 水牛这 头 跟 头 也都 肥

fa31nio44]这群水牛头头都很肥。

极了

(2)[lei44t22lei44sai44a44ni44yu31

个 与个 也都 说 他 好

fa31nio44]个个都说他好得很。

很

这两个例句与前面一组的两个例句不同的是，程度副词直接在形容词或动词之后，中间没有名词。类似的句型结构在苗语中亦较为普遍，如：

狡猾 极了

甜 非常

[xye31fa31nio44] 红极了。

红 非常

[nza53fa31nio44]忙极了。

忙 非常

(二)[fa31] “很”

这个副词所表现的程度都比较笼统。如：

(1)[pen44tu22no22yu31fa31]

本 书 这 好 很

这本书好极了。

两 天 这 热 很

这几天热得很。

例(1)在这里可以表示书的内容很好，也可能是装帧得非常好，没有具体地明确“好”在哪里，所指的范围极为含混；例(2)指的是气温很热。程度副词[fa31] “很”在这里做补语。

(1)[tei55m55no22u53ta44u22t44xje31]

匹 马 这 跑 来 真的 快

这匹马跑得真快。

(2)[mo44u22t44men55]

你 真的 去？

你真的去吗？(疑问句)

(3)[ni44pau22u22t44yu31]

她 哥哥 真的 好

她哥哥真好。

(4)[ni44e53ta44u22t44xje33]

他 跳 来 非常 高

他跳得非常高。

(1)[tei55m55no22u53xje31fa31]

匹 马 这 跑 快 很

这匹马跑得很快。

(2)[ni44pau22yu31fa31nio44]

她 哥哥 好 很

她哥哥好得很。

(3)[ni44e53ta44xje33fa31nio44]

他 跳 来 高 非常

他跳得非常高。

(四)[no31]“多、太”

程度副词[no31]“多、太”一般都是在动词或形容词之后作补语。如：

(1)[vi55no44a22no31]

我 吃 饱 太

我吃得太饱了。

(2)[mo44p53lei33qa33hi31au33no31]

你 的 个 脾气 大 太

你的脾气太大。

(五)[xa31tou44]“差不多”

程度副词[xa31tou44]“差不多”主要位于动词或形容词前面作状语，表示接近、还没完全达到最终极限的程度。如：

(1)[pie33xa31tou44l31xen53]

我们 差不多 到 了

我们差不多到了。

块 地 这 的 辣椒

xa31tou44ye31u55au33xen53]

差不多 红 完全 了

这块地的辣椒差不多红完了。

条 河 这 深 很

这条河深得很。

(2)[ni44nza53a44kie22，a44kho31lou55]

他 忙碌 很 没有 空 来

他忙得很，没空来！

(1)[ni44ta22o33lei44xje33i22ta53]

他们 两个 高 一样

他们两个一样高。

根 根 木头 大 相同

根根木头一样大。

(1) [ni44a33nei53ie33]

她 有点 害怕

她有点害怕。

(2) [ni44ai22p53kha31a33nei53no31]

他家 的 客人 有点 多

他家的客人有点多。

上述这些程度副词，部分词之间可以交替使用，但交替前属于是状词的在交替后变成了补语。如在“她非常害怕”这个句子中，通过替换程度副词后，其语法结构的变化分别为：

(1)[ni44u22t44ie33]她非常害怕。

她 非常 害怕

(2)[ni44ie33fa31nio44]她非常害怕。

她 害怕 非常

二、苗语程度副词的地域性差异

尽管都是同一个方言区的苗语，甚至在地域上还属于比较接近的苗语不同语音点，对于程度副词的使用，都会有一定的差异。在此，笔者以自己的母语为基础，分别就笔者调查记录的贵州省从江县丙妹镇岜沙村苗语(以下简称“岜沙苗语”)和广西壮族自治区融水苗族自治县洞头乡滚琴村苗语(以下简称“滚琴苗语”)两个同属于苗语黔东方言南部土语区的语音点进行比较，由此我们就可看到苗语程度副词的这种地域性差异状况。

(一)“岜沙苗语”与“总奖苗语”的程度副词“很”的差异

“很”作为程度副词在岜沙苗语中有两个不同读音的同义词：[no44]和[a55]。

1.[no44] “很、多”。[no44] “很、多”作为程度副词在句子中位于形容词或动词之后，往往充当补语的成分。如：

(1)[la33pɛ53ta53no55xja33no44]

个 山岭 这 高 很

这座山很高。

二 三 天 这 热 很

这几天很热。

与总奖苗语相同的是，这个同义不同读音程度副词的构式特点与岜沙苗语一样，都是在句子中位于形容词或动词之后，充当补语的成分。如：

(1)[lei33qa33yu22no22xje33fa31]

个 座山 这 高 很

这座山很高。

(2)[qa33i33nei33no22khi33fa31nio44]

几天 这 热 极了

这几天很热。

房屋 前面 有 一 棵

tu44xja33a55]

树 高 很

房子前面有一棵树很高。

个 孩子这 白 胖 可爱

很

这个孩子白白胖胖的很可爱。

条 路 那 宽敞 很

那条路宽敞得很。

这三个句式，使用不同的程度副词在总奖苗语中会变成两种情况。一是使用程度副词[fa31nio44]“很、极了、太、非常”或[fa31]“很”时，其语法的构式与岜沙苗语一样，程度副词都是在动词或形容词之后，在句子中作补语。如：

(1)[lei33ai22ten55fo22a33i33yu33

个 房屋 前面 有 一 棵

tou31xje33fa31nio44]

树 高 非常

房子前面有一棵树很高。

(2)[lei44qa33tei33no22u33u33a22

个 小孩 这 白 白 胖 胖

可爱 极了

这个孩子白白胖胖的很可爱。

条 路 那 宽敞 很

那条路宽敞得很。

(1)[lei33ai22ten55fo22a33i33yu33

个 房屋 前面 有 一 棵

tou31u22t44xje33]

树 如此 高

房子前面有一棵树很高。

(2)[lei44qa33tei33no22u33u33a22

个 小孩 这 白 白 胖 胖

真的 可爱

这个孩子白白胖胖的很可爱。

条 路 那 真的 宽敞

那条路宽敞得很。

(二)“滚琴苗语”与“总奖苗语”程度副词的差异

滚琴苗语也同样有很多程度副词，现就《广西通志·少数民族语言志》[3]中提供的例词[sun44]“很”及例句与总奖苗语试比较如下。

滚琴苗语的程度副词[sun44]“很”通常都是在形容词或动词之前作状语。如：

(1)[la33no55sun44vu55]这个很好。

个 这 很 好

(2)[nei22ma21ma22sun44ao33mu21]

他 肤色 很 白 去

他的肤色很白。

与滚琴苗语不同的是，总奖苗语的程度副词“很”则位于形容词或动词之后作补语。从这两个相同的例句我们就可明显地看到：

(1)[lei33no22vyu31fa31]

个 这 好 很

这个很好。

(2)[ni44p53qa33nzai44mi22u33fa31nio44]

他 的 肤 色 白 很

他的肤色很白。

三、苗语程度副词的语法化特征

语法化这个概念在语言学界有着很多不同的解释，Jerzy Kurylowicz认为“语法化是语素的范围扩展，这一扩展是从实词状态到语法状态，或者从语法性较弱状态到语法性较强状态”。与此观点不同的Matisoff则认为“语法化本质上是一个历时概念，它指一个历史语义过程，这一过程中一个具有完全实词意义的词根语素承担了一个更为抽象的功能意义或‘语法’意义”[4]。从苗语的语法化特征看，我们认为Matisoff的定义更适合于我们对苗语副词语法化现象的探讨。

在考察苗语副词时，我们发现大部分程度副词是从动词分化出来的。如[fa31nio44]“非常”中的[fa31]，其原意为动词的“超过”“跨越”。如：

(1)[ni44χje33fa31vi55in53]

他 高度 超过 我 了

他高过我了。

(2)[mo44fa31o44ou33no22men55n55，

你跨越 条 水 这 去 南方

ni44i31t22qo22hja33a44ja22mo44]

他 怎样 也 找 不到 你

你跨过这条江，他就找不到你了。

此外，[fa31]在苗语动词中还作为变韵后的连动式动词出现在一些祈使句中，起到告诫与阻止的作用，即从[fa31]→[fu31fa31]，即“胡乱地戏水”之意，这里的[fa31]有水从空中飘过之意。如大人看到小孩在戏水，便对其说道：

不 去 边 水 那 戏水 水

一会 衣服 湿来 没有 更换

不要去江边玩水，一会把衣服弄湿了没有更换的。

由此可见，[fa31]在苗语中是以动词的形式存在，但在句子中作副词时，由实词变为虚词，这是苗语中总奖苗话最为明显的语法化特征。

程度副词[nio44]，在作为动词时有“丢弃”“遗弃”“留下”等意思。作为动词的[nio44]，在苗语句子中如：

阿礼丢弃 衣服 在 家 不

背 来 进入 冷季 也 惨了

阿礼把衣服丢弃在家，没有带来，到了冬天就惨了。

这句话中的[nio44]在句子中作为动词，没有褒义，也没有贬义，属于中性动词。“丢弃”在这个词如果换成另外一个同义动词[f53]则变成了贬义的动词，而[f53]这个词只能作为动词使用，不可以从实词变为虚词。如：

[ni44f53lje44f53la22no31men55then33，

他遗弃田遗弃土各自 去 游荡

nio44u55ɛ22nei44qa33u31i22o22kja22]

留下全部家 人 整年 饥饿 饭

他丢弃田土自己外出浪荡，让全家人整年挨饿吃不饱饭。

苗语的语法化不仅有实词变为虚词的现象，也有虚词中的副词变为形容词等现象。如：

(1)[lei33qou33no22a13i31fa31]

个 活路 这 难 很

这桩活路很难做。

(2)[ni44qei22nei44mo44ia22u53fa31nio44]

他 个 人 那 很 跑 非常

他那个人特别很跑。

从这两个例子中我们看到，这是一个由“VP+程度副词”的构式语法句子。例句(1)中的[a13]有“艰难”“困难”等意思，在这里的词性为形容词，但在修饰动词[i31]“做”时有副词的语法化作用。在例句(2)中，[ia22]“很”作为程度量化的标记词，通过与后面动词的相互搭配后，其词汇的程度意义则由虚化的副词形容词化。

在苗族古歌的起始句中，有这么两句：

[qo33o13u22t44tei55]

也 是 真实 这样

也是这样的说法，

[qo33m13u22t44tei55]

也 适合 真实 这样

也适合如此讲法。

四、苗语程度副词的语言类型学研究意义

语言是由语音、语义和词形语法结构所组成，而地域性的差异在语言学的探讨中具有多重的研究意义。因此，就苗语程度副词的语法化特点来看，这些类型学研究主要体现出以下几个方面的意义。

一是音位变体的类型学研究意义。在同方言的不同土语区，虽然是相同的一个词，但因所处地域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读音，但从音位变体的比较中，我们依然能找到这些程度副词来源的同源性，都具有相同的类型特征。如滚琴苗语中的[sun44]与贵州省凯里市养蒿苗寨的[sha31]、总奖苗话中的[sei55]等都属于同类型的不同点变音词，在相同句子的同一位置中体现出来的词性是一样的，只是在不同地域，音位发生了变化，声母以送气与不送气的形式出现；或在韵母中对应变化为同类型其他互有区别的韵母。无论各个语音点的读音如何发生变化，但其同类型的语法化性质不变。

二是语义对程度副词在句式结构中的限制意义。苗语程度副词属于虚词，在语言成分之间主要是起到表达意义的作用。比如在苗族古歌中称赞唢呐时就曾这样唱到：

[po55lo55u22t44la55]

唢呐 真的 好

唢呐实在好，

[pie33sei55ha22po55lo55]

我们也都 喜欢 唢呐

我们都特别喜欢唢呐。

三是副词语法结构的稳定性与持续性。苗语程度副词在各个不同的语言区域，均以其固有的稳定性和持续性被广泛地传承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交流中。在形容词与程度副词相结合的语序中，“固有程度副词修饰形容词时，语序类型为Adj+Dadv”[5]，这种构式语法形态，整个苗瑶语族的语序结构基本一致。如：

害怕 极了

[khi33fa31nio44]热得很

热 极了

[tɛ22fa31nio44] 长得很

长 极了

[tou55fa31nio44]远得很

远 极了

这里的[fa31nio44]“极了”要有一个标记音节词[nio44]来体现出其程度的绝对性。在苗语程度副词中，与汉语一样，也有相对性与绝对性，这是根据有无具体的比较对象来对程度副词划分出绝对程度副词与相对程度副词的。如[i22ta53]“同样、一样、相等”指的是有两个可比较的物品是一样大的程度：

两 个 水果 这 大 相等

这两个水果一样大。

无论是修饰与被修饰的关系，还是程度副词在具体语境中的相对性与绝对性，在每个句子类型的结构中，这些程度副词都以稳定性和持续性来呈现其语法化的合理性。

对于苗语程度副词的研究，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各类苗语研究成果中都有所提及，如贵州省民族语文指导委员会编的《苗族语言文字问题科学讨论会汇刊》、贵州省民族语文指导委员会研究室编的《苗语语法纲要(川黔滇方言)》、王辅世主编的《苗语简志》、王春德的《苗语语法(黔东方言)》、罗有亮的《苗语语法(川黔滇方言)》、向日征的《吉卫苗语研究》、曹翠云编著的《苗汉语比较》、余金枝的《湘西矮寨苗语参考语法》、姬安龙的《苗语台江话参考语法》、罗兴贵和杨亚东编著的《现代苗语概论(西部方言)》、李云兵的《苗瑶语比较研究》等。这些学术著作中，虽然也简要地提到包括苗语程度副词在内的副词，但多数均“一笔带过”，很少进行详细的论述。

对于程度副词的研究，苗语使用的传统习惯是很少有副词修饰名词的现象，但随着苗族与周边民族的交往、交流越来越密切，在现代苗语中还出现了“程度副词+名词”的现象。如：

狠 眼睛

狠 劳动

狠 话语

狠 人

由此看来，苗语的这些使用类型特点，不仅在汉藏语系苗瑶语族中有很多相同的使用共性，而且在与汉语的比较中，我们也可找到相近的语言类型特点。在汉语语法研究学者看来，要使“程度副词+名词”组合成为可能，“名词的量度义、性状义与程度副词在语义上具有相宜性，就产生了程度副词与名词之间的修饰关系”[6]。这种语法化现象，在当今的苗语交流中都可以找到相应的语言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