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选择：旗人汉语中“VP 的时候”与“VP了的时候”

○ 王晓艳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9)

一、引 言

清代满汉合璧文献是研究旗人汉语、早期北京话及两者与民族共同语(普通话)之间关系的重要材料。《清文指要》(百章)①(满文：Manju gisun i oyonggo jorin i bithe)著于乾隆年间，是将《一百条》教材的满语翻译为汉语而形成的以教授满语为目的的满汉合璧双语教材[1-3]。文章共100段，通过对话形式展现了满族的教学模式、价值观念、饮食方式、服饰文化、婚葬习俗等生活的方方面面[4]。《清文指要》教材中汉语口语程度较强，反映了旗人汉语的真实面貌，太田辰夫将其作为探索清代北京话的重要语料之一[5]。

近年来学者对于满汉合璧文献尤其是《清文指要》中“的时候”的用法进行了描写和解释，普遍观点认为“的时候”受到了满语的干扰，反映了满汉语言接触的中介语阶段[6-7]。王晓艳从句法角度将“的时候”引导的小句结构类型分为“VP的时候”与“VP了的时候”，梳理了该结构受满语干扰的表现，并从二语习得和翻译角度对其原因进行了归纳[8]。其后，王晓艳补充说明了直译体翻译方式对“VP了的时候”结构的影响[9]。

满汉合璧《清文指要》中的“VP的时候”与“VP了的时候”大都处于小句末尾，既可以表示时间，还可以引导条件假设状语从句[8]，其语义特征与句法表现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是由于“了”的出现，两者自然存在一定的差异。本文以满汉合璧文献《清文指要》为语料，通过考察“VP的时候”与“VP了的时候”的差异性特征以期窥探笔帖式的翻译策略。

二、“VP的时候”与“VP了的时候”中“的时候”的满语对译差异

王晓艳[8]指出“VP(了)的时候”中“的时候”的满语对译形式主要表现为名词、位格、后置词、副动词词尾、连词五种形式(详见表1)。为了行文方便，本文将“VP的时候”中“的时候”标记为“的时候1”，“VP了的时候”中“的时候”标记为“的时候2”。

表1 “的时候1”与“的时候2”的满语对译差异

从表格语言事实来看，“的时候1”与“的时候2”对译满语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一)名词

《清文指要》中“的时候1”对译满语中的名词“ucuri”“erin”， “的时候2”无名词形式的对译。“ucuri”表示“时候、之时；时机、机会；时令”[10]767，“erin”的语义较多，可以表示“时，时候、时节、时分”[10]240。两个名词的实义较强，都表示时间。例：

(1)求人的时候，咱们怎么说就怎么样的，照着样儿的行呀。

(77-1-4)②

niyalma de bai-re

人 方向格 求助-现将时

yandu-re ucuri

请托，央求-现将时形动词 时候，之际

(2)正是好顽的时候啊，自然是这样的。

(96-3-1)

jing efin de amuran

正 玩耍 格助词，于 爱好

erin kai

时 表肯定或判断

(二)位格

de是位格标记，用来表示时间、处所等等，“单用联用俱可”[11]1。《清文指要》中de可以单用，其前也可以加动词或名词词根，辅助表达时间义。《清文指要》de对译“的时候”使用情况汇总为表2。

表2 “的时候”对译满语de使用情况汇总表

de最常见的用法是单用强调动作发生的时间(如例3)或表假设意味(如例4)。有时de会与其前成分连接紧密，形成联用形式。当de前为谓词性成分时，谓语动词词根紧跟ra、he等后缀表示“做……的时候”，其中最为常见的是sehede。sehede是动词词根sembi的一般过去时与de的结合，表示“说了的时候字。倘若时候字。乃设言事后有变”[11]4，多译为“了的时候”，如例(5)。名词与de结合的用法词汇义明显，强调动作的时间义，且名词词根相对比较固定，“的时候1”表现为dube(的时候)、fon(时、时候)与de的结合，分别有1例，如例(6)；“的时候2”表现为erin(时、时候)与de的结合，共见4例，如例(7)。

(3)汉子人家没事的时候，在人家里坐到日落，也受得吗？

(90-2-4)

haha niyalma baita akū

男子汉 人 事情 没有

de

后置词，时

(4)要是拘拟旧规矩，“旗杆底下悮了操”，睁着眼睛至于悮了的时候，什么趣儿呢？

(64-3-3)

yasa gehun tooka-bu-re

眼睛 明亮 耽误-使动态-方向格

de

方向格

(5)日子久了，一历一历懂得了，一朝要说是知道了世间上的事情的时候，自然就改了。

(96-3-3)

emu cimari andande

一 明天 倏忽间，瞬间(有朝一日)

当已将违法犯罪分子包围，但又不便于我捕歼或者难以将其捕获时，这种情况下我方人员可以对违法犯罪分子实施伏击，进行“围三缺一”，具体做法是:

jalan i baita be

人世，世上 属格 事情 宾格

sa-ha se-he-de

知道-一般过去时 ……时候、情况下-一般过去时-位格

(6)他来的时候我还睡觉来着，惊醒了，听见上屋里有人高声说话呢呀。

(90-1-1)

i ji-dere fon-de,

他 来-现将时 ……的时候-位格

bi hono amga-ha bihe

(7)到了五更的时候，转过去面望里正睡着，耳朵里听见响了一声，带困睁开眼一看，头前里一个怪物站着呢。

(67-1-2)

sikse dobori sunja-ci forini

昨天 夜 第五-序数词 更-属格

erin-de isina-fi

……的时候-位格 到达-顺序副动词

(三)后置词

后置词用于名词、代词、动词或词组等后，并与其组成后置词结构，表示动作的时间、处所、范围等[12]338。“的时候1”对译满文中的后置词manggi、jakade、ohode、sidende[8]。“的时候2”主要对译manggi与jakade。manggi本义指“虚时候”[13]78用，其后表示“而后、然后”，其前动词一般缀有-ha、-he、-ho、-ka、-ke、-ko，相当于汉语中的“了”，多译为“了的时候”[8]32，如例(8)。jakade“较de字词义实在”[11]2，表示“当时、彼时”，此外还可替换manggi表示“之后”，见例(9)。

(8)要不严严的管或，断然不行。来了的时候捆起来，屁股上重重的打一顿才好，不然惯了他就不堪了。

(37-3-6)

ji-he manggi

来-过去时形动词 ……的时候

huthu-fi

捆-顺序副动词

(9)我说这想必是存住食了罢，吃了一付打药的时候，把好歹的东西全打下来了。

(87-3-5)

emu jemin wasi-bu-re

一 服，剂 降落-使动态-现将时

okto omi-re jakade

药 喝-现将时形动词 ……的时候

ohode表示“了的时候字”[11]4，主要是假设用法，意为“若是(可以)”，如例(10)。sidende由名词siden与格助词de结合而成，表示时间范围，意为“之间”，如例(11)。

(10)要是照着你的话的时候，把财帛花尽了，一跤跌死了才好。

(65-3-2)

sini(si-i) gisun songkoi

你-属格 话 依照

ohode

如果……的话

(11)回手才要拔箭的时候，那黄羊把尾巴绕了一绕。

(51-2-1)

gala mari-fi niru

手 掉转-顺序副动词 箭

gai-re sidende

拔取-现将时 空儿

(四)副动词词尾

副动词词尾-ci译为“的时候”主要表示假设，《清文助语虚词》对-ci有如下释义：“如字。若字。……在字尾联用。乃结上启下。未然之语。”[11]12-ci一般后缀于动词词干后，通常表示动作行为在进行当中的某种假定条件，以-ci结尾的动词是副动词的一种结尾形式，与副动词的语法意义相同[14]37。《清文指要》中“-ci”对译“的时候1”，如：

(12)要是筵席上，可怎么说不喝呢？有事故的时候可怎么样呢？

(99-1-5)

baita sita bi-ci

事情 事情 有-条件假设副动词

aina-ra

能怎么样-现将时

(13)我们那里一个阿哥，新近用多少银子买了个女人，收在跟前，竟像宝贝一样疼的，要怎么样的就怎么样的，说怎么样的时候再也不敢错。

(69-2-4)

ai-se-ci-ai

表疑问-说-假定副动形式-表疑问

jai gelhun-akū majige jurce-ra-kū

再 岂敢 稍微 违反-现将时形式-否定式

(五)条件假设连词

连词oci是ombi在条件假设从句中的变形，表示“若是。如若。则字”[11]13，意为“若、如果、假如”。

(14)要不往死里重打的时候，想来你们也不怕啊！

(93-3-5)

fita jokja-ra-kū

压根儿，全然 狠狠地打，着实地打-现将时-否定式

oci

如果

(15)给工钱僱人做，或者拿银钱买着穿的时候，人家全从鼻子眼里笑的。

(64-2-2)

jiha menggun i uda-fi

钱 银子 工具格 购买-顺序副动词

etu-re oci

穿-现将时 如果

从以上语言事实来看，“的时候1”与“的时候2”对译满语的差异主要体现在满语词类的不同。“的时候1”对译成分比较复杂，涉及名词、位格、后置词、副动词词尾、连词五种成分，“的时候2”只对译位格de及后置词manggi、jakade。

位格de在《清文指要》中常用来指示时间和表示虚拟假设，其前语法成分最主要的就是动词的时态标记，尤其以一般过去式为主，占de总用例的48%，其次是过去进行时、一般现在和现在将来时。王晓艳[8]指出，“VP了的时候”中“了”常对译为时体标记，当de前动词为一般过去时倾向将“VP de”翻译为“VP了的时候”，而当de前动词成分表示现在将来、过去进行、一般现在时倾向翻译为“的时候1”。可见，当强调动作发生在过去表示已然时，译为“VP了的时候”；当事件发生的时间处于当下或正在进行、未然假设时，倾向译为“VP的时候”。

manggi、jakade都可以用来表示虚拟假设未来动作完成之后的情况，如例(8)强调动作“捆起来”发生在“来”之后，“是否会来”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假设性，所以一般不需要假设意味较强的词辅助强调“捆起来”动作发生的时间和未然性。且“VP了的时候”中“VP”以动词的形动式为主，符合manggi、jakade对动词成分的要求，“的时候2”受到其前成分及“了”的影响，满语对译成分有所限制。这两个层面解释了“的时候2”除了位格de外，主要说明了译后置词情况的原因。而“VP的时候”没有像manggi、jakade一样有明确的动作前后承接关系，如例(10)(12)(14)，需要假设词引导虚拟假设关系，因此“的时候1”常用后置词ohode、连词oci、副动词词尾-ci标识虚拟假设。

三、“VP了的时候”与“VP的时候”的句法表现差异

(一)结构类型

表3 “VP(了)的时候”的结构类型汇总表

“VP的时候”共31例，主要有3种格式表现，如：

(16)要是筵席上，可怎么说不喝呢?有事故的时候可怎么样呢?拿着喝些儿有什么?

(99-1-5)(VO的时候)

(17)这个上我不出声儿，慢慢的迈步走到跟前，忽然一拿的时候，把窗户纸抓破了。

(75-1-6)(V的时候)

(18)昨日我瞧去的时候，还勉强着来上屋里来，说：阿哥劳乏了，这个样的燥热的时候常常的来瞧，而且没遍数的送东西来，狠乏了，着实的费心了。

(92-1-4)(VC的时候)

“VP了的时候”共28例，主要有6种格式表现(见例19-24)。由于“了”对译的满语时体标记和副动词词尾紧跟动词或副动词成分，因此在翻译时“了”紧跟动词后形成“V了O的时候”“V了的时候”两种结构。当动词后出现补语成分时，补语一般为趋向补语、结果补语，翻译时也紧跟动词后，所以“VC了的时候”用例也较多，如例(24)中的趋向补语“上”。

(19)俗语说的，学着富的去了的时候，必要穷的浄光的呀。(74-2-2)(V了的时候)

(20)多咱你遇见一个狠刻薄的人，磞了丁子了的时候，你才说：哎哟，原来这样的利害呀啊。

(96-2-1)(V了O了的时候)

(21)一点空儿不给，叫在跟前服侍着使唤还好；料离了些的时候，陶气的狠不堪。竟是个天生的恶人。

(84-2-3)(V了C的时候)

(22)合上了里面续上了棉花，翻过来了的时候，你缝大襟，我就行；这个拿腰肯，那个丄领子；烙袖子的烙袖子，钉钮子的钉钮子，不过一两天的工夫就完了。

(64-6)(VC了的时候)

(23)每逢喝酒一定要乱醉如泥，站不住脚了的时候才撂开手。

(99-1-3)(VCO了的时候)

(24)俊俏年青的人，系上一副俏皮撒袋骑上了的时候，仰着脸儿就像莺一样的呀。

(79-2-4)(VC了的时候)

(二)“VP(了)的时候”框式结构③

“VP(了)的时候”常常可以与前置副词、连词、动词等结合形成框式结构。如：

(25)后来客们将散了，我就放了一个枕头，穿着衣裳，把头一倒竟自睡熟了，到了第二更的时候才醒了。

(87-2)

(26)正睡着的时候，忽听得西北角上就像山磞地烈[裂]的一样响的上，我兢兢的惊醒了。

(86-2-3)

(27)等客散了的时候再说罢咧，一定要这个时候见个明白吗？

(80-1-4)

(28)要是个高低上下，倒狠称我的心罢咧。要是料料的迟疑的时候，也就不是汉子了啊！

(85-3-5)

(29)日子久了，一历一历懂得了，一朝要说是知道了世间上的事情的时候，自然就改了。何愁不能成人呢？

(96-3-3)

表4 “VP(了)的时候”框式结构及满语对译情况汇总

从表4看，“VP的时候”的框式结构主要表现为“要是/要/倘要VP的时候”“正VP的时候”，“VP了的时候”的框式结构类型稍多，表现为“等VP了的时候”“到了……的时候”“要是/要/倘要VP了的时候”。除了“正VP的时候”对译为“jing(正)……de”外，其余框式结构的满语形式主要表现为仅对译后置成分。祖生利[7]208将后者称为“满汉混合形式”，其中以“要是/要/倘要VP(了)的时候”用例最多，一般用来引导具有虚拟假设意味的小句，主要对译条件假设性意味较强的后置词ohode、副动词词尾-ci、假设连词oci及位格de。

在底本同为《一百条》，与《清文指要》有互文性的满(蒙)汉合璧文献《初学指南》(1794)、《新刊清文指要》(1818)、《三合语录》(1830)和北京话教科书《问答篇》(1860)、《语言自迩集》(第一版1867、第二版1886)、《亚细亚言语集》(1879)、《参订汉语问答篇国字解》(1880)八部文献中，“要”改为“若”，如例(30)(31)。对于“要”“若”的替换问题，以往学者持不同观点。太田辰夫主张先有同义复合词“若要”，逐渐演变为“要”单独表示假设[15]308。刘祥柏指出“要”属于北方方言中口语中的用法，除了明清小说外，在本土文献中很难找到，认为“要”与“若”的替换揭示了近代语音的演变：北方方言大多入声舒化，表示假设义的入声字“若”舒化后与“要”音近，出现同音字替代现象[16]。同时文章指出威妥玛编写的北京话口语教材《寻津录》(1859)与《语言自迩集》(1867)记录了“若”的文白异读，一个为jo4，一个是yao4(与“要”同音)，更证实了“要”“若”替换是语音之变的观点。关于“要”“若”的使用问题，本文通过九部文献的比较发现，“要”多用于《清文指要》一书中，而《清文指要》同比其他文献口语色彩更重，比较忠实于会话，所以本文认为“要”“若”的使用差异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献性质(如语体)的不同。综上看来，“要”“若”之辨还留待将来仔细探讨。

(30)若略打一个迟儿，也不是汉子!

(《初学指南》，第63条)

要是料料的迟疑的时候，也就不是汉子了啊!

(《清文指要》，第85条)

若要迟疑些，就不是汉子了啊!

(《新刊清文指要》，第85条)

若畧打一个迟儿，也不是汉子!

(《三合语录》，第63条)

若略打一个各磴儿，也不是好汉子!

(《问答篇》，第64条)

若略打一个磴儿，也不是好汉子!

(《语言自迩集·第一版》，第63条)

若略打一个各磴儿， 也不是好汉子!

(《亚细亚言语集》，第64条)

我若怕你，也不算个好汉咯!哎，太放肆了!

(《参订篇》，第96条)

若略打一个磴儿，也不是好汉子!

(《语言自迩集·第二版》，第44条)

(31)每日家鼻子脸子在一块混混，我只不说罢了，我若说出根源来，又说我揭根子。

(《初学指南》，第63条)

常在一处搅混，我不过不说罢咧，要把根子说出来的时候，又说我刨根子了。

(《清文指要》，第85条)

因为鼻子脸在一处搅混，我只不说罢咧，要把根源说出来，又说我揭根子。

(《新刊清文指要》，第85条)

日日因为鼻子脸子在一块儿混混，我只不说罢了，我若说出根底来，又说我揭根子。

(《三合语录》，第63条)

每日里鼻子脸子的常在一块儿混混，我只不说罢咧，我若说出根子来，未免又说我揭短了。

(《问答篇》，第64条)

每日里鼻子脸子的常在一块儿混混，我只不说罢咧，我若说出根子来，未免又说我揭短了。

(《语言自迩集·第一版》，第63条)

每日里鼻子脸子的常在一块儿混混，我只不说罢咧，我若说出根子来，未免又说我揭短了。

(《亚细亚言语集》，第64条)

每日里鼻子脸子的常在一块儿混混，我只不说罢咧，我若说出根子来，未免又说我揭短了。

(《语言自迩集·第二版》，第63条)

四、从VP语义特点看 “VP了的时候”与“VP的时候”两者的差异

对于满汉合璧会话教材的“的时候”的假设用法，刘曼、张美兰[6]、祖生利[7]早已在研究中有所提及，并指出该用法受到了满语干扰因素的影响。王晓艳[8]认为“VP(了)的时候”主要表示时间和虚拟假设，并进一步将“VP(了)的时候”的虚拟假设用法分为三类：表示时间的发生与落实、带假设话题、引导条件小句。她指出“VP的时候”与“VP了的时候”语义倾向性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VP的时候”主要表示同时性，而“VP了的时候”可以容纳同时性与非同时性两种用法；二是虚拟假设用法中只有“VO的时候”结构可以表示反事实，如：要是照着你的话的时候，把财帛花尽了，一攱(跤)跌死了才好。倘若不死，还恋着命儿活着，那个时候怎么才好。(65-3-2)“VP的时候”与“VP了的时候”的差异不仅体现在两者的语义特征中，从VP语义特点看也可以发掘两者使用的差异问题。

根据语料并参照黄敏[17]的总结，我们将“VP了的时候”结构中的VP分为两种：VP1(表示动作的完成)和VP2(表示状态变化)。出现在“VP了的时候”结构中的VP主要有以下几种：

VP1-1 瞬时行为动词。表示动作在瞬间内完成，并且不再持续。例如下列例句中的“去”“来”：

(32)我还要到别处去，应去的人家多，忘了乏了再去的时候，人都犯思量了。

(25-3-2)

(33)要不严严的管或，断然不行。来了的时候捆起来，屁股上重重的打一顿才好，不然惯了他就不堪了。

(37-3-6)

VP1-2 带定量宾语的动词短语。如下列例句中的“吃了一付打药”“料得了一点规模”：

(34)我说这想必是存住食了罢，吃了一付打药的时候，把好歹的东西全打下来了，那个上才料料的松闲了些了。

(87-3-7)

(35)凡事将到，拿话诓着，把人的心料得了一点规模的时候，后来才看着等着瞅你的短处，料有了一点破绽，就跟进去就给一个凑手不及。

(78-3)

VP1-3动补动词或短语。如下列中“翻过来”“站不住脚”“饶过”：

(36)合上了里面续上了棉花，翻过来了的时候，你缝大襟，我就行;这个拿腰肯，那个丄领子；烙袖子的烙袖子，钉钮子的钉钮子，不过一两天的工夫就完了。

(100-3-5)

(37)每逢喝酒一定要乱醉如泥，站不住脚了的时候才撂开手。

(99-1-3)

(38)这一次饶过了的时候，就说是改了吗？也不过减等着喝一两日罢咧，过去了又是照旧的喝啊。

(60-3-6)

VP2-1能谓形容词。形容词作谓语，如下列的“硬”“好”：

(39)再者筋骨说是硬了的时候，穿的没样儿，吃的没味儿，就是活着何用？

(65-5)

(40)我狠感激啊。不寡紧记在心里，等好了的时候，再叩谢盛情罢。

(92-2)

VP2-2心理动词。如下例中的“怕”：

(41)你就是这们那们的怕了的时候，岂能够干干净净的脱离了吗？

(97-3-2)

从动词本身来看，VP1类动词状态性弱，行为、动作性强；VP2类动词多表示事物的性质或状态。从它们所描述的事件来看，“VP1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完成之后“VP1”不再存在，即“VP1了的时候”表示行为动作完成之后的时间域，此时“的时候”常译为“之后”，如例(33)(34)；而“VP2了”表示该动作如果实施，状态发生改变后，“VP2”之前的状态不复存在，开始实现VP2描述的新动作和新状态，“的时候”常译为“如果……的话”(如例39) 、“时”(如例40)。对于“VP的时候”来说，它指称的时间域大略等同于VP2。由于VP性质的不同，加“了”后结构在时间域上的指称也各有差异：“VP1了的时候”≠“VP的时候”，而“VP2了的时候”=“VP的时候”。

五、结论和余论

以上分析，显示《清文指要》中“VP 的时候”与“VP了的时候”三方面的差异。

一是“的时候”满语对译成分。“的时候1”对译成分比较复杂，以位格de、副动词词尾-ci及条件假设连词oci为主，强调虚拟假设和动作发生的时间。“的时候2”倾向对译满语位格形式de与后置词manggi、jakade，强调虚拟假设或动作发生的先后关系。

二是结构类型和框式结构的表现。“VP 的时候”结构类型单一，主要表现为VO、V、VC，“VP了的时候”受到“了”对译满语成分紧跟动词、副动词成分的影响，结构类型较为丰富。

三是VP语义特点。“VP了的时候”中的谓语成分有表示动作完成和表示状态变化两种功能，“VP的时候”指称的时间域大约等于后者。

《清文指要》编纂时期正值清高宗大力实行“国语骑射”运动以期保持满洲文化作为多民族文化格局一极的时期[18]75，教科书的编译是当时政策实施中的一个重要方面。清高宗在位的60年间满语满文的规范得到了空前的完善，对于满文的译法也有规定。从“VP(了)的时候”的翻译来看，笔帖式(满文bithesi，清朝翻译官)在翻译过程中，注重对于词汇的选择，这从“的时候”的用法可见一斑：“的时候”身兼时间和虚拟假设两种用法且位置处于小句句末，与多重语义且位置多处于后置的满语成分大体等同，从语义、语法、位置方面都较为恰当地再现了源语信息。此外，笔帖式在翻译过程中注意区分使用“VP的时候”与“VP了的时候”，这一点显示虽然当时没有较为成熟的语法知识体系和典籍，但是笔帖式已具有一定程度的语法意识，这种语法意识和观念体现了译者具有在语言类型对比基础上运用语法手段来完成翻译的能力[19]927。“VP了的时候”相较于“VP的时候”表现出的直译方式和更为凸显的满语干扰特征，反映出笔帖式已然在翻译过程中考虑到语法的规范性问题，他们在语言的判断和使用过程中对于语法的运用是有自觉意识的。

总之，“VP的时候”与“VP了的时候”在满语对译、句法表现与VP语义特点三方面的差异是笔帖式在翻译过程中发挥主观能动性、有意识选择的结果，为我们观察满语干扰特征的强弱与译者翻译的策略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值得进一步重视和挖掘。

【 注 释 】

①本文使用三槐堂重刻本(1890年)，其后简称为《清文指要》。

②本文语料来自王继红、李聪聪、彭江江、房旭、马楷惠、王晓艳等人整理并完成的满蒙汉合璧文献《一百条》系列语料库，文中选用的满语拉丁字母转写为穆麟德夫(1892)AManchuGrammerwithAnalysedTexts一书的转写法，引用例句的所属章回段落序数以语料库编排顺序为准。

③本文引用方清明(2017)《论跨层结构“的时候”的词汇化与语法化》一文中对于“‘的时候’框式用法”的解释，将《清文指要》中频繁出现的具有稳定语法意义的固定结构模式统称为“框式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