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创伤记忆的世俗边缘人
——论《棋王》王一生与《大师》父亲的形象建构
2022-07-27牟晓博
牟晓博
(中国矿业大学人文与艺术学院,江苏徐州 221116)
凭借《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等作品逐渐走向大众视野的双雪涛是当下炙手可热的“80后”作家,被誉为“迟来的大师”,是当代中国最被看好的小说家之一。他的短篇《大师》收录在《平原上的摩西》小说集中,位列第二篇,在这部双雪涛连作品顺序都反复推敲好几次的小说集里,足以见其对《大师》的“偏爱”。巧合的是,在“迟来的大师”双雪涛出生后的第二年——1984年,被视为“寻根文学”发轫之作的《棋王》登场,它不仅与《树王》《孩子王》“三王”系列构成文学经典,更奠定了作家阿城在当代文坛不可撼动的地位。两篇写就不同时代,但都围绕“棋”这一相同故事内核,且颇具渊源的小说,在“棋王”和“大师”的人物塑造上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值得重返“文学现场”,挖掘象棋背后的故事,探析时代记忆对文学创作者的影响。
一、体面又疯癫的身份
身体作为人与外界连接的媒介,无论何时何地都扮演着重要角色,而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恰是身体对应的外在表征,蕴含着关键信息。由于时代的特殊性,《棋王》中的王一生和《大师》中的父亲在某程度上都失去了掌控自我身体的权利,他们的身体不再归属于自己,而是伴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而发生相应的位移。两人知青、工人的身份,以及他人对其呆傻的评价,使得人物形象呈现出一个既体面又疯癫的相悖之态。
首先,他们的体面来自知青和工人的社会身份。个人无法脱离社会生存,一个人的成长轨迹可谓一个时代发展的缩影。《棋王》的小说背景发生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期,当时城市中的绝大多数青年都自愿或非自愿地流向了农村,改善农村环境的同时,接受农村的教育改造。结合作者阿城的个人成长经历,他高一中断学业后,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插队知青中的一员,和小说中的王一生一样坐上了开往农村的火车,开启了下乡之旅,因此,阿城对知青生活是再熟悉不过的,写作《棋王》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便可以看作他本人对当时记忆的复刻与再现。虽说是下放到农村,但起码有个“知识青年”的名号,在大多数农村地区还是受到了理应的尊重,并且受国家政策的影响,知青生活也有一定的保障,甚至对于家庭贫困的知青来说,生活水平还有了一定幅度的提升,正如王一生自我满足道:“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相对于“我”被下放的愁闷,王一生的心态可谓十分明朗。
和王一生一样,《大师》中父亲工人的身份也十分体面。父亲原是拖拉机厂的仓库管理员,工作内容虽说乏味,但他毫无怨言,工作之余参加厂里的象棋比赛、在路边棋摊观摩下象棋等,乐在其中,生活平稳向前。新中国成立后,工人阶级当家做主,工人的工作成为“铁饭碗”,社会地位不断提升,越来越受到尊重。《大师》作者双雪涛的出生地——辽宁沈阳铁西区艳粉街,正是东北老工业基地的重镇,而他的父亲也曾是一位工人,喜欢下象棋,不难看出,这篇小说同样带有浓厚的个人色彩。东北地区,一度被称为“共和国的长子”,这里不仅创造了数百项工业第一,诞生了蕴含着东北人民一片赤诚之心的首枚国徽,孕育了“铁人精神”,还积极支援“三线”建设,为社会主义工业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当时的工人谈道自己的身份满是自豪,小说中的父亲就是生活在那样一个工人归属感极强的年代。
其次,他们的疯癫来自呆傻的外在评判。王一生因在路边过于入迷下棋,被小偷利用自己却浑然不知,被同学嘲笑呆头呆脑,进而有了“呆子”的绰号;王一生身体精瘦,给人一种柔弱之感,仿佛谁都能将他按倒在地,但在下棋时总是能够以柔克刚,淡定自若,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大师》中父亲自从“我”的母亲离开,失业下岗,“我”的爷爷去世后,整个人逐渐颓靡,精神几近痴傻,而这一连串的事件发生时间不过半年。父亲“傻”掉后,喜欢穿着“我”肥大宽松的校服四处游荡,身上挂着写着家庭住址的牌子,时常捡地上的烟蒂来抽,身体日益消瘦,但仍念念不忘象棋。可以说,王一生与父亲痴迷于下棋,痴迷到一种不分场合的程度,无论在去往下乡农村的拥挤车厢,在本该接受改造教育的农村,还是在恋爱对象也就是“我”的母亲来家中做客时,在下岗失业无经济来源时,都不能阻挡他们下棋、看棋,他们仿佛活在一个自我编码的空间,外界的纷纷扰扰都与他们无关。虽然两人在生活中被叫作“呆子”和“傻子”,但他们下棋时却是一等一的高手,落子迅速、毫不含糊,看待事物时也表现出一种大智若愚的聪慧,形成一种巨大反差。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无论体面还是疯癫,皆来自他人的界定,王一生和父亲反倒是毫不在乎自己的外在形象。在棋盘中,两人作为棋手能够做到进退自如,可在现实中,他们却成了棋盘中的“棋子”,“下乡潮”和“下岗潮”两条历史潮流分别对两人产生了不可抵抗的滚动力量,间接引起了物质与精神的割裂。
二、物质与精神的两重割裂
根据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生理需要是最基本的层次,人活着首先需要满足就是“吃”的本能欲望。故而,人往往是满足物质层面的需求后,开始追求精神的愉悦,但王一生和父亲不同,他们在生活条件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仍存有自我充盈的主观精神世界。
在《棋王》中,主要以“吃”和“棋”这两大主题来分别对应王一生的物质与精神世界。王一生的物质生活条件无疑是贫乏的,其实不仅王一生,当时整个社会的物质环境都可谓荒芜。文中有多处刻画王一生吃相的细节,初读之时可能略感夸张,但仔细思考又觉得合情合理:一是王一生家境本就贫困,吃饱饭对于他来说可谓奢侈之事,自然一粒米不舍得浪费;二是他把“吃”当作一生的主题,正如他解释自己名字中的“生”一样:“生活的生”,在王一生看来,吃或者说活着,就是他的人生大事,因此,无论面对什么食物,无论身处何地,他都致力于吃得虔诚,吃得精细。小说中,阿城故意将王一生的“吃”这一日常行为有意放大,与“我”、倪斌等人的“馋”形成鲜明对比,侧面烘托出“人对自己本质的迷失、本真的丢弃以及本分的逾越,于是他通过王一生的‘道的境界’为现代人的病态解毒,试图找回现代人那个本质、本真、本分的自我”。另外,母亲也时常教导王一生要先保证吃,再下棋,因为在她看来,下棋只不过是精神享受,其前提必须是先解决吃上饭的问题。王一生生活的年代可以说是一个物质与精神双重饥饿的年代,但王一生仍然能够坚持下棋,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深耕自己的文化圣地。面对知青下乡,他能够以平常心态处之,顺其自然,宠辱不惊,与其说是对世态漠不关心,毋宁说是在象棋中另寻一番天地。拾荒老人传授给王一生的棋谱,在“文革”中被造反团撕毁,但他却牢牢记在了心中,可以看出当时文化被破坏的同时,仍存有王一生这样的人,他们身体力行将文化传承下来,同时,也体现了阿城想要传达的高手在民间的世俗文化精神。
《大师》中父亲体面的工人工作可惜并没有一直维持下去,便被时代的车轮渐渐消磨。“我们的大城市充满了废弃物,其中大部分是人,比如那些在工业化突飞猛进的发展中,由于某种原因掉队,从而被其曾为之工作的工业组织所抛弃的男人和女人”,很不幸,父亲成了20世纪90年代的废弃物,父亲下岗了。从工厂这样的集体社会中脱离出来,看似是获得了个体的自由,其实不然,当工人们从一个高度组织化、高度规律化的空间场域,突然转向一个毫无计划性的活动区域,身体随即成为流浪状态,工人失去的不仅是工作,更是自信和自尊,换言之,他们从当家做主的“主人翁”瞬间变成了社会底层的“弃儿”。但是,父亲选择默默接受了时代牺牲者的身份,甚至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形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正如“我”的爷爷所说:“何况有这么多人下岗,陪着,不算亏。”失去经济来源后,父亲变得更加颓靡,并且这种颓靡感不由自主地传递到“我”的感知中,从而造成“我”与父亲两代人的创伤体验。当然,父亲或许可以在下岗后再就业,但由于父亲沉默的性格,失去自尊后便放弃了所谓的挣扎,随惯性般自由落体,一点点坠落。如果说,父亲堕落后几近失掉了所有,那么很庆幸的是,象棋成了唯一的留存物,一直与他为伴,父亲在象棋中找到了人生的尊严,学会了生活的坦然。凭借父亲高超的棋艺,其实纵使他不去工作,也可以在下棋中通过挂东西的方式改善生活条件,将象棋当作谋生工具,但在父亲眼里,下棋是绝对纯粹的,他一直把下棋当作一种精神享受。可以看出,父亲“大师”的名号不仅仅是棋艺的精湛,更代表着人生境界的崇高。
总而言之,在物质条件得不到满足之际,象棋于王一生和父亲来说,就好比精神家园,是他们的“避难所”,在那里他们可以不必理会外面世界,专心享受象棋带来的精神愉悦,担任专属于他们领域的强者。
三、同性目光下的被注视者
在两篇小说中,都通过第一人称“我”来讲述故事,从侧面来烘托王一生与父亲被注视、被观察的形象,除了寥寥数笔的母亲形象,几乎没有其他女性形象的出现。无论是《棋王》中王一生与“我”、倪斌、老画家之间,还是《大师》中父亲与“我”之间,皆建立在同性之下,这其中不仅包含了朋友间微妙的隐晦情愫,还有时代烙印下社会边缘人的父子关系。
《棋王》中的同性目光十分隐蔽,好比繁华街巷上一台躲在暗处的摄像机,极易被读者忽略。首先,“我”与王一生的关系。文中有多次描写“我”盯视王一生身体的情景,并通过“肋骨”“精瘦”“绿筋”“屁股”等词语来表达“我”的主观视觉感受,从对王一生在火车上下象棋的不解,到得知他失去双亲的同情,再到农场分离后的挂念,最后到理解象棋在他心中的价值等等,这一系列的情感变化,都从侧面反映出“我”对王一生不断升华的情感。其次,倪斌与王一生的关系。王一生第一次与倪斌见面握手,就涨红了脸,且多次夸赞倪斌是个好人。而倪斌对王一生的初印象也十分要好,不停地说“蛮好,蛮好”;饭后主动分享巧克力、麦乳精和挂面等珍贵食物;为了让王一生能参加地区比赛主动把家中祖传的乌木棋送给了文教书记。倪斌在“我”的印象中本是一个有点高傲利己的高知子弟,但为了王一生多次主动慷慨解囊,令人诧异。最后,王一生与画家的关系。阿城对王一生与画家相识的缘由,并未进行解释,但从画家与王一生的对话中可以发现,两人关系匪浅,王一生每次来地区都是投奔这位画家,并寄宿于他的家中。此外,画家以河边洗澡的知青为对象进行人体素描,也隐喻着强烈的性张力,此情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青春》,同样是一位老画家在海边描画赤身少年,不同的是,白先勇的同性描写更为公开,指向更加明确。值得一提的是,阿城在台湾版自序中,曾提到“同性目光”“情色暧昧”等,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增添了别样的阐释空间。当然,这种同性目光并不一定要囿于同性恋这一范畴,王一生他们长期共同生活在一个排他性的同性空间,异性之间的欲望被压抑,很容易对经历相似、爱好相同的同性产生微妙的好感,更像是那个特殊年代情感不能得到满足地再匹配。
在《大师》中,这种同性目光即表现为父子之间。父亲在儿子的成长环境中影响是巨大的,因而这种少年目光具有视角的特殊性。小说中的叙事视角是第一人称叙事,全篇建立在作为儿子的“我”内聚焦视角下,“我”既是父亲和时代的旁观者,又是亲历者,这种以“子一代”视角观察父辈生活、审视世界的方式,虽有限但不失本真性。相对于传统作品中父亲高高在上的权威形象,《大师》中的父亲无论在家庭中还是在社会上,都可谓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因为过于痴迷下棋,妻子出走,家庭破裂;因为工厂改革,下岗失业,精神颓靡。由于父亲的“不上进”,对“我”的成长学习环境也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家庭的教育缺失,导致“我”青春期经常打架斗殴;经济条件的恶劣,导致“我”无法接受补习班教育等。父亲虽然成了世俗意义上的无用者,总是沉默失语,但从“我”的视角看去,却有闪闪发光的一面:讲授在“我”看来超出父亲认知领域的象棋知识、国家历史;本可以赢得棋局的父亲,最后却在无腿和尚面前主动认输等等,这些都是父亲的人生哲学,也是父亲传授给“我”的棋外之道。同时,父亲的失意在一定程度上也激励了“我”的奋进,父亲固然失去了为“我”提供优渥物质条件的可能,但他的精神力量一直没有消失,并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思想,比如主动输掉与无腿和尚的比赛。无腿和尚过了十年来找父亲再次下棋,只为赢棋后让“我”叫他一声“爸”,足以见其内心情感的缺失,而父亲十分豁达大度,在明可以赢得棋局的前提下峰回路转,主动输掉了比赛,以满足和尚心灵的慰藉。从监狱犯人到无腿和尚,从工厂工人到流浪“傻子”,十年间,两人一盘棋的功夫,已半生沧桑,这对“我”的触动是极大的。
当然,在《棋王》中也有父子之间关系的细微表现,主要为父辈形象的缺位。王一生的亲生父亲解放时突然消失跑掉,现在的养父身体衰弱,没有劳动力,每日酗酒;“我”的父亲在“文革中”被打翻死去;倪斌虽然有个棋艺高手父亲,但因知青下乡,和父亲距离遥远。现实中,阿城父亲著名电影理论家钟惦棐,“文革”时期被打为“右派”,阿城的人生急剧转向,此后遭受了不少冷落和歧视,后来辗转多地上山下乡,和父亲之间的关系难免有些疏远。可以说,在他们青少年成长的关键时期,父亲形象都是模糊的,甚至是缺失的,这种家庭中父亲独有的男性气质的长期缺席,对他们在性别角色的定位和形成过程中有着不言而喻的影响,同性间的目光自然而然会发生别样情愫转向。可以发现,这种“同性目光”无论是在《棋王》中,抑或《大师》里,都极其容易被忽略,因为他们之间亲密的关系,这种目光不必隐藏,也最为公开。透过这种同性目光视角,以王一生为代表的知青形象和以父亲为代表的工人形象也变得更加真实、立体和多元。
结语
无论是“下乡潮”还是“下岗潮”,都对特定年代的人群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阿城和双雪涛的“经验自我”正是通过对特定年代记忆的加工,映现了两位时代创伤下的棋师形象,无论是外在的身份符码,还是超脱自然的内在精神,抑或同性、父子之间的关系,都可以看出王一生与父亲的人性光辉。同时,两位作家也在极力向世人证明,世俗之下的败北者并不是毫无用处,他们也具有超逸的民间智慧,也可以自我建构一个的精神富足的世界。两部作品也无不体现出作者对特殊年代底层普通人的细致观察与同情关爱,他们于世俗边缘人物中书写历史,以阵痛记忆发出无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