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在动画中的表达
——从《不射之射》浅谈中国动画民族化
2022-07-27曾鸿华
曾鸿华
(广州美术学院,广东广州 510000)
《不射之射》讲述了一个“射艺痴”纪昌从为了成为天下第一而追求射艺高超的“射之射”到学会放下名利,物我两忘的“不射之射”的故事。它改编自日本作家中岛敦(1909-1942)根据《列子》再创作的《名人传》。短片的主题思想“至为为不为,至言为无言,至射为不射,不射之射”出自《列子》。《列子》是中国道家学派经典著作,其思想主张介于黄老与老庄之间,追求冲虚自然的境界,是中国道家哲学思维的代表作。
《不射之射》由日本动画导演川本喜八郎与中国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联合创作,是中日文化交流的产物。川本喜八郎担任编剧和导演,虽然其人偶造型带有川本所理解与诠释的和风,但其精神内核依然是“无为而为”的道家思想。笔者认为,中国动画的民族特色不只在于表面的“中国元素”形式,它可以不是中国水墨画、戏曲、剪纸风格,更重要的是其中传递的中国思想内核。中国文化除去表面的形式,其实更应该是中国人的处世哲学、文化意象。
一、中国哲学在短片剧情中的传达
短片开头塑造了一个尊师重道的学艺人形象,纪昌看到飞卫百步穿杨的高超水平,诚恳地拜师,对飞卫提出的要求毕恭毕敬地接受,几年如一日地刻苦训练。纪昌跪在地上,躬身慢慢爬去接飞卫递给他的芝麻,表现出了他对老师的敬重、对学艺的重视,是“尊师重道”的体现。“尊师重道”是中国从古至今一脉相承的优秀传统,具有浓厚的儒家思想。中国南朝宋时期范晔《后汉书·孔僖传》提道:“臣闻明王圣主;莫不尊师敬道”,如今人们也依旧赞颂“程门立雪”的品质,是所有中国人都能理解接受的思想。
图1
短片中,纪昌一开始被名利所困,甚至萌生弑师的念头以求天下第一,最后放下执念,不再炫耀自己的技艺,抛弃了所谓弓箭的“形”的桎梏,超脱凡境。这是一个悟“道”的过程,“无为”也是只有中国哲学思维才能体会的境界。宗白华认为,“中国哲学就是生命本身体悟‘道’的节奏”,对于纪昌而言,他“悟道”的过程,就是从执着追求令人赞叹的技术、“天下第一”的虚名,到明白在技术达到一种境界之后,不应为了无谓的虚名而炫耀,这便是道家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中国人相信“相由心生”,这一词见于《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苏平仲文集》等古籍,意为人的外在相貌受内在心地或心境的影响。短片中纪昌的相貌随着心境发生改变:图2是纪昌刚出场时踌躇满志的模样,眼角向上、剑眉肃目、表情坚毅。此时他的内心充满对学习箭术的渴望,对成为天下第一势在必得。图3的纪昌因为箭术没有达到天下第一而不满足,萌生了杀死飞卫的念头。他的眼神阴鸷、眉毛锋利,加上黑暗背景与左侧光的气氛渲染,宛如来自地狱的魔鬼。图4是纪昌向甘蝇学习了九年箭术之后的样子,他的眼角略有下垂,眉峰也没有刚开始那么上扬,一副淡漠的表情。图5是处于生命最后几年的纪昌,他已经“物我两忘”,甚至不认识弓为何物了。这时候的样貌苍颜白发,眉角更向下垂,但眼神有着岿然不动的淡定。一系列不同的面部表情特征,输出了佛学中“相由心生”的概念,直观地展现了纪昌心境的转变,观众可以很自然地接收到这一信息。
图2
图3
图4
图5
中国人的处世哲学体现着中国人的精气神,短片虽然是由日本导演川本喜八郎编导,但因为原作《名人传》作者中岛敦本身汉学素养浓厚,且故事蓝本《列子》又是道家典籍,因此其中国思想内蕴没有受到很大影响,再加上制作团队为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其中国风味依然浓厚,集合了儒释道三家之风骨。由此可见,中国动画要展现中国特色,可以立足于中国优秀的哲学思想,方方面面的中国思维可以为中国动画的中国味保驾护航。
二、中国意象在短片中的体现
“传统影视动画在创作理念、审美方式上将‘道’视为至高无上,对‘道’的顿悟与体验直接影响了作品的表意抒情。”
竹子是中国人内心寄予“道”的所在,被赞颂“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王徽之曾言“怎可一日无此君!”因此在房前屋后种竹,这一元素是中国的体现,茅屋竹篱,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典型的意象,动画《不射之射》中,纪昌的茅屋周围种竹,场景充满了浓厚的中国味。
图6
图7
因为在汉语中“柳”与“留”谐音,“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柳树自古以来在中国人心里便是离别时表达不舍之情的意象。短片中纪昌乘舟离开妻子,妻子站在柳树下,理解了柳树的中国传统文化意象,看到这个场景,就会更深刻感受到纪昌妻子的依依惜别之情。
图8
黄沙漫天在中国文化中常常是荒凉悲壮的意象,短片中飞卫与纪昌的生死对决就发生在沙砾漫天的荒原。刮着狂风的旷野,两个不期而遇的人,一个心怀鬼胎、一个震惊惶恐,短片在这一时刻揪着观众的心,叹息着纪昌的误入歧途,担心着飞卫的生命安全。
这些中国的意象,其实是可以作为文化输出的,在动画中出现,不仅能够唤起中国观众骨血里的传统文化记忆,如果短片足够优秀,还能让外国观众产生中国印象,去接受并感受中国的文化氛围。就像提起富士山和樱花能够想起日本,提起埃菲尔铁塔和红酒能够想起法国,那么提起坚韧的竹、离别的柳、悲壮的旷野能够唤起中国记忆。
三、中国动画民族化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曾对中国动画民族化进行艰难探索。靳夕执导动画《神笔》(1955),从故事题材、布景设计等要素运用中国民间故事和传统艺术元素,实现了最早的一次创作实践“民族化”。特伟导演《骄傲的将军》,提出“谈民族形式之路,敲喜剧风格之门”的口号,形成“民族化”动画概念。万籁鸣在《大闹天宫》中,借助“民族化”形式向动画本位靠近,动画造型语言上使用浓重民族美术色彩,叙事套路上采取商业动画经验。张松林认为“民族化”应当包括艺术形式、人物性格塑造、影片结构章法及整个风格样式,应具有电影性。阿达认为中国动画应该是“中国的”,又是“国际的”,因而才是“新的”。
但在早期的中国动画中,动画作品的民族化仅仅成为某类造型艺术的动态再现手段,视听组织手段逐步与电影语言脱轨,如《小蝌蚪找妈妈》虽然加入了水墨画形式,但其镜头语言依旧是水墨画,失去电影镜头的优势。其文化内涵和故事性也不能够突出中国民族精神,缺少让人思考的空间。而《山水情》的进步则在于,其中春花、夏荷、秋枫、冬雪的传统意象极具中国感。弹琴老翁将渔童带去欣赏巍峨高山,品味自然之美,助其提升琴艺,体现了道家思想“道法自然”,是中国人取法自然、亲近自然精神的体现。《山水情》中琴艺高超的老翁贫病交加倒在野外,而山高天邈远,表达出壮志难酬之伤怀,最终老翁完成传承,默默离去,又呈现出中国精神代代传承的意味,和对烈士暮年,生命逐渐凋零的无力感,每一个情节画面都呈现出了中国气质。也因此,《山水情》成为水墨动画中获奖最多的影片。
近年来,动画创作热衷于改编《白蛇传》《封神演义》《西游记》等传统题材,虽然融入一些传统形象,但只挖出了其一贯的样貌,如《白蛇·缘起》作为一部动画影片,其故事性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角色形象没有突破,它讲述的依然是老套的爱情故事,并不能触及传统文化思想内蕴,因此它的民族性依然是欠缺的。
《不射之射》的中国传统故事中对于中国哲学思想、中国意象的阐述,使其在中日合作背景下依然保有中国特征、中国魅力。而《山水情》利用中国哲学和意象创造出的新形象、新故事也体现了中国气质。因此,中国动画民族化除了挖掘传统故事、传统形式,更希望能在其中挖掘传统元素,挖掘更深层的中国处世哲学、中国意象,这样才能更好地营造中国民族动画形象,树立起民族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