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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致的苦难书写,女性的民族叙事
——细读《生死场》

2022-07-26陈培浩陈燕玲

四川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生死场文段萧红

□文/陈培浩 陈燕玲 等

导语:《生死场》是中国作家萧红创作的中篇小说。1935年12月24日该书一出版便轰动了整个上海文坛,使得《生死场》成为一个时代的经典文本。作品共十七节,从一只山羊、一个小孩、一个农夫、一片菜田写起,围绕哈尔滨近郊一个小村庄展开一个个乡民“生”与“死”的故事,以独特的视角呈现了20世纪30年代初日寇铁蹄蹂躏下东北农民的悲惨生活,以及渐渐苏醒的民族意识和斗争情绪。萧红以《生死场》来述说对于人生意义的理解,并对人性、人的生与死这一永恒的话题进行了透彻而深邃的诠释,作品已超越了时代、阶级和民族的限度,触及了人类普遍的生存追问。

摘录一:自然环境描写

1.毗连着菜田的南端生着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钻入高粱之群里,许多穗子被撞着,在头顶打坠下来。有时也打在脸上。叶子们交结着响,有时刺痛着皮肤。那里绿色的甜味的世界,显然凉爽一些。

2.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地。再过一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闪着。

3.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像金属的声音,为着闪的原故,全庄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全庄像是海上浮着的泡沫。

4.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旧十年前,河水静静的在流,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屋顶的麻雀仍是那样繁多。太阳也照样暖和。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谣,那是十年前的旧调:“秋夜长,秋风凉,谁家的孩儿没有娘,谁家的孩儿没有娘……月亮满西窗。”

5.人间已是那般寂寞了!天边的红霞没有鸟儿翻飞,人家的篱墙没有狗儿吠叫。

陈培浩:环境描写历来是小说的重要元素,十九世纪西方的长篇小说更是长篇累牍地进行环境描写,因为那时的影像技术还不普及,读者对于陌生的远方风景有巨大的好奇心;那时的娱乐方式不多,读者也有远高于现在的阅读耐心,饶有兴致地看环境描写。不过,在任何时候,为写环境而写环境都不是好的小说。萧红《生死场》也有不少环境描写,但有多样的方式和功能。《生死场》写的是人间苦难,萧红笔下,人如动物般活着,如蚊虫般死去,沉痛、压抑、冷峻。然而,《生死场》的环境描写却是另一种风格,寂寞、惆怅、柔和。在萧红这里,苦难人间和静穆自然是分开的。自然自行其是,生命川流不息。环境描写与小说关于人的苦难描写形成鲜明对照和反差。

陈 榕:文段三写夏夜电闪雷鸣的景象,但无一字眼提及风雨雷电本身,而是通过侧面描写,借助“像要倒折”的高粱地、“吹啸着”的榆树以及忽闪着的村庄昭告着狂风、雷鸣、闪电的在场。村庄本不可能移动,闪电的明灭及树木的摇动带来村庄“裸现”与“沉埋”的幻觉。小说的景物描写并非纯写实的,而是化实为虚、化静为动,整个画面充满了动感,渲染出雨中夏夜浮躁凌乱的氛围。进一步地,作家运用了一个极富诗意的远取譬,将村庄喻为“海上漂浮着的泡沫”。村庄与泡沫在“形”上可以说是毫无关联,作家取其神似,在一个远景镜头的摄取下,夏夜闪电中的村庄以及海上漂浮的泡沫共有的忽明忽灭及渺小之感发生照应。本体喻体相距甚远却生动准确,这种陌生化的表述带来了独特的审美感受。景物描写笔致轻盈且富于美感,为沉重窒息的生死场增添了一抹亮色。诚如鲁迅先生所言,作家“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为小说“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

文段四“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名词性意象的连缀省略了谓语,点明了十年前山与河静态的存在。“而今依旧十年前”表述模糊,或解为“而今依旧(如)十年前”,意在将新与旧两个时空并置。过去的山与河与今日的河与山,对称性的内容模拟着轮回的形态;前为静后为动,即便有所变化也是同质的。作家以宏大的视角叙述自然的轮回,随后,从山河、村庄再到麻雀、牧童、童谣,包含着视角的收拢。整体上由远及近、由大及小的空间排列顺序将山下的牧童置于广阔的空间中。此时此地的牧童唱的却是“十年前的旧调”,歌谣中,秋夜、秋风、月亮等自然意象之“有”与“满”,反衬人之“无”与“空”,旧时的童谣无不映射着当下物是而人非的凄凉处境,现实与过去的交叉并置营造出广阔的历史时空,牧童的一缕吟唱在这广阔时空中哀转久绝,小说氤氲着凄清、苍凉的氛围。

十年前后的场景并置,自然的轮回、村庄的轮回、人的轮回三位一体,人与自然在超时空的轮回中表现出超稳定的生命形态,这是对过去沉滞而凝定的乡土原生态的总结。此处的景物描写出现在第十章“十年”,在小说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十一章“年盘转动了”便具有寓言性——当异国的旗子升上天空,乡民从无意义的生奔赴有意义的死,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死轮回随之被打破。

陈燕玲:《生死场》的环境描写带着一种原生态的美感,表现了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与依恋。菜田和高粱,永远是人们的庇护所,人们亲近自然,又有远离人群带来的孤独感。文段二中月落的描写十分生动,月亮先是“陷”进云里,后来“埋”进云里,“陷”“埋”两字尤为生动,表明随着时间推移,夜色渐深,人自然而然地放下自我,谦卑地融入自然,感受内心深处无法摆脱的深渊。萤虫也多次出现,它那么渺小,却努力地扇动翅膀,用力地发光。那微微发亮的萤火正是人心里一点渺茫的希望。文段三,在雷电的明灭之中,世界瞬间惨白又复没入黑暗,高粱地里的风雷雨电如此壮阔,令人对大自然的威严生出敬畏。环境描写还有暗示时间循环的作用。文段四提到许多的“十年”和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乡村的人都在日复一日地生老病死中苦苦挣扎,没有改变,没有希望,宛若行尸走肉。时间无情,生命川流不息,自然岿然不动,生与死在人间无价值地轮回。文段五描写人类的孤独和无助,这样寂静的场面在《生死场》中多次出现。环境描写烘托出生死离别的压抑之感,没有鸟儿的天空,没有狗吠的篱墙,没有妻儿与炊烟的家,寂寞如此的农村是他们的人间。

傅 颖:《生死场》的环境描写烘托出沉闷、悲凉的时代氛围。文段一,“钻、撞、坠,交结着响,甜味的世界”,从听觉、视觉、嗅觉出发,语言富有感染力,让人身临其境。这种轻快明朗的表述看似与小说整体灰暗阴沉的基调不协调,但清新明丽的自然环境更能映衬“生死场”的残败和乡民们命运的悲惨。“那里绿色的甜味的世界,显然凉爽一些”,在那狭小的空间里,田地里的高粱似乎比人们更自在一些,人们没有幸福,没有自由的灵魂,其生活的世界毫无甜味可言,是完完全全的苦味世界。文段三中“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像金属的声音”,描写大风雨到来的场面时,作者将镜头对准了高粱和榆树,高粱的枝干很细,大风袭来,像要把地都折过来似的,榆树的枝叶被吹得极响,此处描写生动且准确。接着,在风中、闪电中,大地就像翻滚的大海,渺小的村庄及身处其间的农民就像那海上的泡沫,是虚无缥缈的,在生与死之间挣扎。这一比喻将无助、无奈的人们的不幸与苦难展现得淋漓尽致。

摘录二:异化的“太阳”

1.篱墙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着污浊的气。全个村庄在火中窒息。午间的太阳权威着一切了!(第一章)

2.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南部的高粱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的望去,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着的。(第三章,老马走进屠场)

3.窗外,阳光晒满窗子,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着。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人们洒着汗滴。(第六章,女人生产中孩子死亡)

4.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蒙雾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类被人丢弃在田圃,每个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将要绝灭的家庭。(第九章)

5.麻面婆离开赵三去了!抱着她未死的,连哭也不会哭的孩子沉没在雾中。太阳变成暗红的放大而无光的圆轮,当在人头。昏茫的村庄埋着天然灾难的种子,渐渐种子在滋生。传染病和放大的太阳一般勃发起来,茂盛起来!(第九章)

陈培浩:在绝大多数文学作品中,太阳都是阳性的,但萧红的太阳却多是阴性的、“忧郁”“昏红”的。太阳一旦进入文学作品,就进入了文字符号的想象系统。这个系统自有其惯性,只有非常超拔的才华才能逆写或丰富这种系统惯性。文段一中,太阳不是阴性的,却是一个暴烈的他者;文段三中,太阳馈赠自然界以正常的活力,对于苦难人间却不能带来任何改变。我们要特别注意到,《生死场》写作的时代,现代汉语还在一个多元建设期,很多词语的使用跟现在很不一样。比如萧红习惯形容词的动词化使用,比如太阳“权威”着一切、光线从高空“忧郁”下来,又如后面摘录五中的“永年”这个词现在很少用了;摘录六“丢在脚下来复的乱踏”照现在看简直不通,其实是“丢在脚下来反复乱踏”,须知这是现代汉语发展中产生的语用现象。

郭 晨:提到太阳,我们也许会联想到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中的“红日初升,其道大光”。长期以来,太阳给我们的感受是希望,是对光明的期待。从颜色的角度来看,初升的太阳是红彤彤的,本应该给人以温暖之感,但《生死场》中的太阳,颜色是“血一般昏红”“暗红的放大而无光”。“昏红”“暗红”等词语给人的感觉不是温暖,而是一种阴冷、惨淡。从亮度的角度来看,太阳的光本是炽热、光亮的,但文中的太阳却“放大而无光”,没有生机、软弱无力,使人感到悲凉、残败。文段二,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这里的“忧郁”用得很巧妙,忧郁这个词本来是形容人的情绪,指的是人的忧愁苦闷,这里用了“拟人”的手法,将太阳人格化,使太阳也具有了忧郁的气质。在无力的太阳的照耀和映衬下,村庄中发生的故事悄无声息地染上了悲凉色彩,比如:王婆将老马送进屠宰场,村庄里的传染病的蔓延……在无力太阳的映衬下,村庄笼罩着萧条的气息,这为全文的悲情故事埋下了伏笔,增添了小说的悲情色彩。文中“异化”的太阳展现了萧红来自生死场特有的生命体验,太阳也脱离了原有的审美意义。

陈燕玲:小说开头就出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太阳。烈日炎炎的场景下,罗圈腿、麻面婆和二里半在疯狂而卑微地寻找丢失的羊。太阳出来本应带着温暖、烟火气的生活氛围,但是“窒息”两字却取消了这种温暖感。萧红笔下,太阳不但是不美的,反而是一种“威胁”,好像人的生活只是为了生活。人如机械一样,吃无滋无味的饭,然后为生计奔波。当太阳出现在老马走进屠场时,阳光是凄凉的。王婆迫于生计卖掉老马,老马不情不愿地走向死亡,作者写太阳光线忧郁下来,田间憔悴起来……有一种强烈的反差。阳光能为绿色田野带去的温暖,为农人带去生机,却无力改变人们正经历的肉体与精神死亡。

陈丽珠:萧红笔下,太阳不再代表温暖、爱、光明,而是在暗示苦难和悲惨,是毒辣、压抑、凄凉的存在。生死场中多次出现以太阳意象烘托悲剧情节的描写。烈日本身对人就是一种折磨,压抑得令人难以呼吸,这交代了麦场寻羊时条件的恶劣,预示着可能会找不到。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二里半一家还要坚持出门寻羊,表明一只羊在这个家庭很受重视,羊的地位甚至比人的地位还高,展现了人们麻木而又卑微的生活图景。女人生产,阳光洒满窗子,运用反衬对照的手法,本是美好的东西却见证了很多不太美好的瞬间。阳光见证了所有的死亡,它注视着一切的苦难,阳光的温暖并没有带给人们希望,而更像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为苦难推波助澜,扼杀生的希望。太阳像血一般昏红,昏红给人一种非常压抑的感觉,笼罩着死亡的血腥。传染病和太阳一样肆虐,异化的太阳暗示环境将持续恶化,会有更多的灾难,更多的死人,更大的悲哀。后面太阳变成“暗红的放大而无光的圆轮”,如夕阳落日,过后是无尽的黑暗,暗示情况会越来越糟,死亡气息越来越重,传染病的势头会更猛。太阳意象的运用不仅作为环境描写为故事提供背景,渲染气氛,而且含蓄而生动地表达了萧红对世界的主观感受和情绪反应。

傅 颖:太阳意象的异化,是指太阳脱离了我们原来的审美认知。人们往往赋予太阳以光明、温暖、创造力等内涵,但是在萧红的《生死场》中,太阳不是热烈的、光芒万丈的。第一句中的“午间的太阳权威着一切了”,在小说一开始就营造了烈日灼烧着大地的情境,村子里的人们都生活在污浊不堪的空气中,这也为小说打下沉闷悲凉的总基调。第三句中女人在生育时“阳光晒满窗子”,这里的阳光不代表温暖,而是暗示着女性的悲惨与苦难。阳光见证着新生命的诞生,也见证着生命的死亡,人类的生育就如动物的生育一般,生命被视如草芥,触目惊心,让人感到悲凉且绝望。小说中即使是有阳光的地方也是一副惨败不堪的景象,太阳不再带给人赏心悦目的审美体验,而是凄凉与萧条的。贫困的人们被太阳压迫,被太阳抛弃,在生死之间苦苦挣扎,太阳在小说中已经成了个性化的意象,充分地增加了作品的悲剧感。作者通过对太阳的描写生动地展现出故事中人物的情感体验。太阳意象蕴含丰富,在小说中有着独特的艺术价值。

摘录三:动物化的生存

1.汗水在麻面婆的脸上,如珠如豆,渐渐侵着每个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磷膀来,只有印就的麻痕。

2.头发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草类进洞。

3.她翻着,她没有想。全头发洒着一些细草,她丈夫想止住她,问她什么理由,她始终不说。她为着要作出一点奇迹,为着从这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于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着发间的草杆,她坐下来。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用,她意外的向自己失望。

4.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

5.他伏身到井边喝水,水在喉中有声,像是马在喝。

6.邻居的孩子们会说她是一头“猫头鹰”,她常常为着小孩子们说她“猫头鹰”而愤激,她想自己怎么会成个那样的怪物呢?像啐着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她开始吐痰。

7.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陈 榕:将人与动物相比拟,一方面是出于二者情态上的相似性,“母熊”的比喻形象地写出了麻面婆身形的笨拙,“像马在喝”“发着猪声”则是声音上的类比,形形色色的比喻营造了动物化的人类世界;另一方面,将人与动物并置暗喻着二者生存处境的同构。文段三写麻面婆为着“今后要人看重她”的心理活动及行为举止,而这一切落入他人眼中却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仅一个“耍”字,人的尊严消失殆尽。小说细腻地捕捉到人如动物一般麻木、被动的生存处境。为了进一步凸显人的生存境遇,小说宕开一笔,书写动物的人化。“山羊寂寞着,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树皮餐,而归家去了。”山羊被赋予了人的心理及行为活动,此外这里的用词是书面化的,“午睡”“归家”“树皮餐”用来描写山羊,叙述语被置于一种极不协调的语境中,对照麻面婆“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的表述,语境的误置和情景错位带来反讽效果。人与动物位置发生置换,暗喻着乡土中国人与动物间存在着的颠覆性的价值排序。小说中人与物的互喻修辞为东北乡民原始粗粝的生命形态找到了具象化的表现形式,也给今天的我们带来一种惊颤的阅读感受。

帅沁彤:在《生死场》中,人与动物因着生存的本能而逐渐重叠,人失去了自身的区别特征,这一方面体现在萧红对于人与动物的奇特想象,由麻面婆脸上的麻痕想到蝴蝶的“磷膀”,她想要“认真地做出些奇迹”却像狗在柴堆上玩耍,“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这种严肃与玩笑的反差透露出表层言语与深层内涵相悖的言语反讽。另一方面,当麻面婆为着小孩子们说她是“猫头鹰”而愤激,但总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成个那样的怪物”时,麻面婆的“不自知”让事情开始变得不同。萧红将动物与人通过生死更为反讽地结构在一起,当农民为着庄稼,为着家畜,为着生存而将人独有的情感因素和心理感受扼杀掉时,讽刺的是,“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地嚼着碎骨发响。狗感到满足,狗不再为着追求食物而疯狂,也不再猎取活人。”不同于鲁迅小说中狼的生吞活剥,萧红将此处接续成闭环:人为了活命而陷落于动物式的生,但在第八章《蚊虫繁忙着》中,蚊虫的生又近乎将每一个家庭绝灭。这是生死的循环,内中透露的是社会生活和历史发展的滞重性和不变性,小说的过渡阶段(第十章《十年》)更是描绘出“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旧十年前”这样具有象征性的场景。生死皆无意义的悲剧,说明极端的贫穷制造的精神麻木远比死亡本身更为残酷。

陈燕玲:萧红在《生死场》中将人“降级”到动物的状态,用动物去联想或者比喻人的本能,以此展示出一群忙着生、忙着死、忙着在无知与无力中度日的人群。这些生活情景都指向了一种非人的动物化生存状态,例如,“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这句话是极有讽刺性与杀伤力的。麻面婆自然没有“磷膀”,也就没有蝴蝶的命。美丽、快乐、自由从来都不是她的,她拥有的只是脸上的麻痕,丑陋、劳碌以及受不尽的苦难。麻面婆在外貌、行为、思想状态上皆与动物十分接近,这是一个像熊一样丑陋,又像狗一样低贱的农家妇女。在丢羊的情况下麻面婆抱有一丝希望,麻木无知地把自己糟蹋成熊样,又宁愿像狗一样低贱地付出着,做出软弱无奈的挣扎,希望为家庭作出点“贡献”。麻面婆固执地想要证明自己是有智慧的、有地位的,是可以被别人看重的,然而彼时,牛羊等牲畜却比人更有用。将麻面婆的声音比作猪声,把喝水的二里半当成马来写,表现出这对夫妇极富原始野性与生命力的生存状态,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活得像牲畜一般,艰辛劳苦。这是一种粗犷的、笨拙的、赤裸裸的“非人”状态。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对于精神价值的追求,而精神的贫瘠使得她逐渐沦为孩子眼中的“怪物”却不自知。月英本是村里最美的女人,因为被病痛和丈夫折磨,她的眼睛、牙齿、头发、头皮一步步遭受摧残,人沦为了“活物”,这是比死更不如的生,《生死场》里的人与动物都在不知不觉中交叠统一。

张晓雪:萧红经常用动物来比喻女性。麻面婆的生活忙碌而卑微,她一直默默承受着生活的压力与一切苦痛,与沉默的动物们并无区别。这些鲜活的比喻,利用人们所熟悉的动物,将女性们的悲惨无助表现得淋漓尽致。女性比之男性,在某种层面上同动物更具相似性——她们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书中写日本侵略者欺凌农民,掠夺妇女:“真的,不知他们牵了谁家的女人,曲背和猪一般被他们牵走。”这种时候,女性与猪一样,她们的意志无人在乎,她们作为“人”的地位也被人忽视,只是被当作一种物品、一样财产,可以被任意抢夺、玩弄、欺辱,毫无尊严与生命的价值。另外,这些用来做喻体的动物在传统印象中无不丑陋,如将福发的妻子比作胆怯的小鼠,将麻面婆说话的样子比喻成猪等——这也是这些女性的真实写照。在苦痛而百无聊赖的生活中,她们慢慢消磨掉美丽、青春、爱情,渐渐变得麻木、冷漠、乏味,甚至面目可憎。这是痛苦的生活对人的异化,也是人本身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异变。

陈丽珠:这几段摘录都是以农村常见的动物意象来表现人的特征,以粗糙、怪异的动物特征来凸显人的生存面貌。“蝴蝶”和麻面婆一样有斑斑点点,但蝴蝶能够自由地来去,不受束缚,而麻面婆缺乏主体意识,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她的宿命是为了家庭好好活着,在日复一日劳作中,她逆来顺受,逐渐变得麻木不仁。“母熊”的比喻生动展现了麻面婆体形的笨拙、粗壮与丑陋,表现了麻面婆不修边幅的日常形象。用发出“猪”声来形容人说话,表现了麻面婆声音的粗粝难听。那原本应该是细而柔和的声音在恶劣的生存条件下,在岁月侵蚀中消失不见。以狗、猪等人们常见的牲畜行为特征来展现人物状态,生动形象且极具画面感,诱发读者调动生活经验,展开联想和想象,随之带来视觉冲击:人的生存竟如同动物般卑微、麻木。猫头鹰有着倒竖的眉毛与瞪大的眼睛,常在夜间蹲伏窃窃私语,这将王婆常常诉说、常常愤怒的人物特征概括出来。萧红在这里展现的是一种接近原始的生存状态,好像人不是人,而是牲畜。以动物意象比拟人的特征,带来陌生化的审美体验。

陈楚寒:在《生死场》中,作家以人与动物生命活动的相互指涉,来思考中国人麻木的精神状态,以及几乎被一种本能的自虐行为和心理驱使下形成的毫无价值的人生过程。在愚昧、麻木的生存状态下,农民好像成了从出生就开始走向死亡的自然群体。比如文中将女性与马进行类比,受孩子喜爱的小马渐渐变成了没毛的老马。这些生活于男权社会下的农村妇女就像老马一样,她们在没有思想的、机械式的、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被磨平棱角,不抱怨不反抗,变得习惯而麻木,甚至迷失了自我。文段一中还描写到麻面婆用湿手把蝴蝶打下来,一个会在劳动过程中打死碍事蝴蝶的老妇女,她对美的感知、对生命的尊重,已经在日复一日、麻木单调的蹉跎岁月中被磨灭殆尽了。作者短短几句话写尽了人物对于命运的无奈,使笔下人物成为千千万因无力改变现状,最终就只能麻木沉浸在苦难长河中的穷苦人民的缩影。

萧红从女性视角和体验,书写特殊背景下女性的命运和悲剧。像麻面婆这样受世俗浸染过深的人,已经放弃了对美的追求,但作为一个人,她依旧在努力想要找到一点自己活在世上的价值,依旧想要证明自己,哪怕只是找回一只羊这样的小事。但她只能在蹉跎岁月中迷失方向,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意义,人物悲剧感油然而生。

摘录四:蚁子似的生活着

1.两只蝴蝶飞戏着闪过麻面婆,她用湿的手把飞着的蝴蝶打下来,一个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继续伏动,汗流到嘴了,她舐尝一点盐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时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湿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

2.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3.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涨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着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追在后面打骂着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

4.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像打着一块死肉一般。活生生的人在雇主眼里却如死肉一般低贱,甚至不如牛马。

5.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6.在院中睡觉被蚊虫迷绕着,正像蚂蚁群拖着已腐的苍蝇。她是再也没有心情了吧!再也没有心情生活!

7.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陈培浩:上一组摘录,侧重的是描写人降格到一种动物化的存在状态。那些动物有熊、马、猪、猫等,这一组摘录,所谓“蚊子似的生活”,区别在哪里呢?蚊子相比以上动物,真是生得快死得更快,生命的存在感就更弱了。存在的蚊虫化是存在动物化的极端形式,进一步呈现战乱影响下生的无意义。

郭 晨:胡风在《读后记》中写道:“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的死亡……”这句话是当时农民的生活和命运的写照。小说中的村民虽然是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可是他们却活得像低级动物,他们的行为和动物没什么区别,他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温饱。在文中我感受到了人性的缺失,活生生的人却像死肉一般低贱,人甚至连牲畜都不如。这背后的深层原因是当时的社会阶层差异大,农民的贫穷与饥饿让他们不得不在地主面前点头哈腰,承受非人的待遇。人的价值已不如一株茅草,由于生活的艰苦,当时的人性已经扭曲,侧面揭示了社会的黑暗和民不聊生。“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这里的“忙着生,忙着死”写得很有意味,“忙着生”和“忙着死”,看起来好像很矛盾。生,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只有生才能活下去,乡村的人为生而忙,艰难而坚强地生存着,最终日本人的烧杀抢掠唤醒了村民生而为人的意识和保家卫国的民族情怀,为了赖以生存的家园,他们团结起来保卫故土,开始觉醒、开始蜕变成有思想的人。人们在奋起反抗的同时,战争的危险,也让人们愈加靠近死亡。“忙着死”看上去有悖常理,没有人会急匆匆地赶着死,这也突出了一种独特的悲剧性。在文本的前半段,农民贫困、盲目、麻木,像蚊子、牲畜一样迷茫而无助地活着,用动物来隐喻人们的生存现状,赋予了文本内在的悲剧意味。

陈燕玲:这是一个会在劳动过程中打死碍事的蝴蝶的麻面婆,她对美的感知,她的审美趣味,她对自然生命的尊重,已经在日复一日的麻木单调的生活中被消磨殆尽了。小到“菜棵”,大到牛羊,都超过人自身的价值。极端贫困使人们更在乎物,而轻贱人,就像《呼兰河传》里的婆婆对待小团圆媳妇一样,一块豆腐可以比一条命更为贵重。贫困使人变得残忍而野蛮,连母爱也变异了,所以“妈妈们摧残孩子”,把摧残变成一种理所当然的生存方式。

陈楚寒:在温饱都成问题的年代,人情就显得多余了,在这些贫苦的农民眼里能吃饱就是最大的事,菜棵凝结了多少劳作的汗水,春夏秋冬的悉心灌溉和呵护,它们是农人的命,所以在她们眼里人的生命并不比粮食更有价值,哪怕自己的亲生女儿正独自面临着全村的恶意也不例外。小说中的王婆回忆自己三岁的孩子摔死在铁犁上,就像“一条狗给车轧死一样”,起先她的心也觉得发颤,可当闪光的麦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一点都不后悔,一滴眼泪都没滴下。显然在王婆的价值天平上,麦田的分量同样远重于人。这与其说是人心冷漠,不如说是生存本能压迫下的无奈。农家人对生存的渴望转变为对物资狂热且盲目的追求,使人们的价值观念被压得畸形,渐渐形成一个物欲横流、人情淡漠的社会。《生死场》中的人物对于生活更多时候是怀着恐惧和迷茫的,生命对他们已经没有意义,他们就是在无知无觉的物化状态中,虽生犹死地听命由天,直到生命被耗尽,走进坟墓。

摘录五:乱七八糟的死亡

1.黄昏以后,屋中起着烛光。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叫号了一阵,收生婆和一个邻居的老太婆架扶着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闹着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的黑影所骚动。

2.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用人拖着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

3.乱坟岗子上活人为死人掘着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跌下去。下层的湿土,翻到坑子旁边,坑子更深了!大了!几个人都跳下去,铲子不住的翻着,坑子埋过人腰。外面的土堆涨过人头。坟场是死的城廓,没有花香,没有虫鸣,即使有花,即使有虫,那都是唱奏着别离歌,陪伴着说不尽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4.乱坟岗子不知晒干多少悲惨的眼泪?永年悲惨的地带,连个乌鸦也不落下。

5.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的嚼着碎骨发响。狗感到满足,狗不再为着追求食物而疯狂,也不再猎取活人。

6.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岁孩子菱花的小脖颈和祖母并排悬着,高挂起正像两条瘦鱼。

陈培浩:死亡是一种绝对的取消,不管在什么文化中,死亡基本是沉重的、悲痛的,因而也是郑重的、严肃的。但在《生死场》中,死亡潦草甚至乱七八糟。这不是一种正常生活境遇下的死,而是战乱、贫困、流离中的死。死在《生死场》中不是自然主义的,而有着强烈的批判性。萧红的艺术才华表现在,她并未在这种极致的苦难和死亡场景面前大惊失色、大呼小叫,她用冷峻得近乎残酷的笔触让读者在心里大呼小叫。

陈燕玲:文段一,女人的生产明明是为了迎接生,而家人却忙活着预备迎接死亡的葬礼,好像生死都是理所应当的小事,根本没有对生命的敬重。文段二,“落产”的孩子被掉在炕上,人命轻如草芥,仿佛生死全无所谓。活着也仅是苟活,活着的每一天都会随时遇到死亡。文段三,乱坟岗埋藏了多少生存的苦难与无奈,多少轻贱的生命葬身于此。“坟场是死的城廓,没有花香,没有虫鸣,即使有花,即使有虫,那都是唱奏着别离歌,陪伴着说不尽的死者永久的寂寞”。鲁迅的小说《药》,结局红白的花、乌鸦似乎还有一些意义,尽管乌鸦最开始铁铸一般不动,最后飞走,似乎还是留下了一点慰藉,但是萧红这里却没有,而是任野狗随意啃食那些曾在泥尘里挣扎的生命。这些乱七八糟的死亡既不严肃,也不庄重,乱葬岗的死亡氛围令人惊心。萧红描写生死的文字淡如止水,却蕴藏巨大的冲击力,压得读者喘不过气来。文段六,三岁小孩和祖母同时死去,一个生命的起点和一个终点,真是生死场啊!简简单单的“两条瘦鱼”就是一老一少两条鲜活的生命,在作者笔尖一转之间,一家人全完了。生活由不得穷苦人民生,死是唯一的解脱。

帅沁彤:萧红将人间的生死大事框进了《生死场》中的“场”,离碎成一个个“场面”,在这些场面中,萧红利用第三人称,或是进入人物的感知系统,或是营造独特的氛围,或是制作精巧而骇人的照片,将个体的苦难体验表现得极致。“黄昏”重叠着“烛火”,孩子是罪恶的,烛火是恐怖的,从黄昏到夜半,从小声号叫、微微移动到苦痛得脸色灰白,死的黑影开始闪现,萧红将生与死在不安定的生产中翻转。同是“一投”,不似卞之琳《投》中“好玩地捡起,像一块小石头”,这里的孩子“掉”在炕上,没有半点生气,“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以一“横”一“浸”活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揭示当时乡村女人的悲剧。《生死场》中频繁出现的“场”当为“乱坟岗子”,随着土堆涨过人头,死的城郭用生命的逝去一点点填满。萧红又偏偏将鸟语花香做成标本与其并置,使其诉说“永久的寂寞”,而下文的“连个乌鸦也不落下”“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的嚼着碎骨发响”更是将坟场的“乱”凸显出来,让“永年”作为悲惨与寂寞的期限。而在最后一文段中,镜头先是截取两人的“脖颈”,而后拉远像“两条瘦鱼”,简洁干净的短句将饥饿与恐惧的生存状态展现出来,极具画面感,充斥着对侵略战争的控诉与对美好生命的惋惜。

摘录六:战乱的伤害

1.日本飞机拖起狂大的沙鸣飞过,接着天空翻飞着纸片。一张纸片落在王婆头顶的树枝,她取下看了看丢在脚下。飞机又过去时留下更多的纸片。她不再睬理一下那些纸片,丢在脚下来复的乱踏。

2.她震动一下袖子,有点癫狂似的,她立起来,踏过前面一块不耕的废田,废田患着病似的,短草在那婆婆的脚下不愉快的没有弹力的被踏过。

3.青山的大个子直立在桌前:“弟兄们!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今天……我们去敢死……决定了……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树梢也情愿,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们……?”回声先从寡妇们传出:“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

4.夜的街头,这是怎样的人间?金枝小声喊着娘,身体在阴沟板上不住的抽拍。绝望着,哭着,但是她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样不被人注意,人间好像没有他们存在。天明,她不觉得饿,只是空虚,她的头脑空空尽尽了!

5.金枝好比中了枪弹,滚下小沟去,日本兵走近,看一看她脏污的样子。他们和肥鸭一般,嘴里发响摆动着身子,没有理她走过去了!他们走了许久许久,她仍没起来,以后她哭着,木桶扬翻在那里,小包袱从木桶滚出。她重新走起时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长起来,和细线似的。

6.“这都是你拾得的麦穗吗?”祖母把笑脸转换哀伤的脸,她想:“孩子还不能认识麦穗,难为了孩子!”

7.女人们一进家屋,屋子好像空了!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阳光在窗上,却不带来一点意义。她们不需要男人回来,只需要好消息。

陈培浩:《生死场》长期以来被视为重要的抗战文学作品,但刘禾等女性学者提出不同看法,她们认为作品的苦难叙事首先并且主要是女性的苦难,而不是国族的苦难;认为萧红被包括鲁迅在内的男性批评家从民族国家角度出发误读了。在我看来,《生死场》固然有非常突出的女性经验和女性视角,但以此完全否认其民族叙事,将民族叙事想当然地指认为男性叙事,也是矫枉过正。以上文段,既写战争的伤害,也写民众特别是女性的觉醒。文段三寡妇们那句“千刀万剐也愿意”是《生死场》中并不多见的呐喊式表达。在战争的蹂躏下,人活得完全没有任何尊严和意义。萧红并非一味写这种无意义的生之苦难,在这里我们会发现生的无意义实是为了衬托以身殉国的意义感。萧红有女性意识没错,但女性也是民众国家的一分子。家国之苦,女性身先受之,才会有“她们不需要男人回来,只需要好消息”。

陈 榕:文段二是战争背景下土地荒芜、草木凋敝的另类表达。这句话中出现了三个主语,愤怒的王婆、“患着病”一般的废田,以及“不愉快的没有弹力的被踏过”的短草。废田与短草是“踏”这一动作的受动者却担当主语,加上拟人化的修辞,便获得了人的情感与生命力,突出战争对人、田、草等一切有生命、无生命存在物的全面侵害。田的患病也是人的患病,草的不愉快实际上是人的不愉快,情感的迁移使得无生命的存在也染上了“反战”的情绪。“景语”中的“情语”表现得巧妙且透彻。

文段五描述金枝险些为日本兵所害的遭遇。“好比中了枪弹”形象地写出了金枝受到的惊吓之剧烈,但随后萧红并没有对人物进行直接的心理描写,而是采用外聚焦叙述,客观地呈现人物的行为动作。金枝“许久许久”仍没起来,通过“许久许久”一词,我们仿佛看见她在受到剧烈惊吓之后大脑一片空白,四肢渐至僵硬,过了很久仍是惊魂未定的状态。待重新爬起,她哭着,身影变得瘦而长。“细线”的比喻一方面用于形容身影的瘦长,另一方面是非写实的,突出险些丧命引发的人物心理的变形,传达出九死一生后“命若游丝”之感。将人物内心的强烈波澜写于无声处,此是小说叙述的高明之所在。

陈燕玲:日本入侵让本就受到生存压迫的人们雪上加霜,王婆将纸片“丢在脚下来复的乱踏”不过是下意识的心理反应,或许她希望这一切就是一场梦,只要醒来,一切就会恢复原样,所以她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废田”“践踏的草”仿佛象征着那个被侵略被压迫的年代里生活着的人们。在危急存亡之秋先发声的是这群在男权社会下不被看作“人”的女性。女人们在家里受尽了男人和婆婆的侮辱与冷漠,又遭遇日本人的残暴蛮横,她们早就想站起来为自己发声,喊出积聚在心里的悲郁,为自己争取自由和权利。文段六通过麦穗写战争的伤害。孩子不认识麦穗是因为战乱打破了村子的生活节奏,战乱使农业荒废,麦田不长,本该干农活的孩子也没有下地的机会,孩子因此不认识麦穗。轻轻地问答背后蕴含着的是生命深深的荒凉与无奈。文段七从女性视角写男人们离开远赴战场之后的情形,“素白”一词加重了死亡的意味,家不再像家,“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一切都是苍白惨淡且空虚的,阴风凄凄,没有了人烟味,战乱是人们面临的又一重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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