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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到』的故事设计与强烈的『问题意识』(评论)

2022-07-26李浩

四川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鲜花小说设计

□文/李浩

1

贾煜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有成熟感的“新人”,在我有限的阅读当中这应当是第一次读到她的小说,而读下来竟然有些惊艳。是的,我应当回避惊艳这个词,可却又不得不再次使用到它。我没有“她能写得这样好”的预期——不,我不是猜度她会写得不好,而是没有想到她能如此老到,有这样强的设计感和文体感觉,更没有想到,她会有如此强的“问题意识”。

“问题”是贾煜小说的主导,《暗疾》如此,《屋里静悄悄》也是如此。我猜度,以一个旁观者和同为写作者的忐忑猜度,她应当是先有了从生活中体味得来的“问题”,然后反复地思考和掂量这个“问题”,然后,有了想法,有了故事。在我个人的艺术偏见中,问题主导往往是好小说的基础保证,一些伟大的作品中往往都有强烈的问题意识,譬如鲁迅的小说、卡夫卡的小说、加缪的小说、莫迪亚诺的小说、君特·格拉斯的小说……基于问题,会让小说呈现出深度,会引发阅读者的思忖。“越对生活有意义,小说的格就越高”,列夫·托尔斯泰的这句话永远值得我们牢记。

在《暗疾》中,贾煜追问:什么样的生活才能算是一种好的生活?人生的支撑和依仗,最为可贵和可靠的能是什么?我们可用怎样的态度来度过这一生?基于这个貌似平常但内含丰富的追问,贾煜开始在小说中“创造一种生活”:让郝母作为局长夫人曾有过世人羡慕的时光然后跌落,让此时的女儿秀秀有着令人羡慕的婚姻和“资产”,而在光鲜背后,其实时时处在一种几乎近似的危机中,她很有可能会重蹈郝母的某种覆辙……这还远不是结束。贾煜有意为两位女性建立了某种生存支撑,然后轻轻地动摇它,然后暗暗地告知我们:它可能是靠不住的。你看。小说中,贾煜还为郝母建立了“敬”和“信”,在六妹子的怂恿下——可贾煜在悄悄地动摇着它,郝母也难以有意一叶障目,只是,“不信这些,能信啥?”

为了完成追问,贾煜给出的办法是先给予,然后再动摇,或者拆毁,她让我们看见那样的力量和它的存在。秀秀怀着的孩子似乎成了某种扭转,可这个可能有着严重缺陷的孩子是吗?能是吗?小说中最为出彩和令人唏嘘的部分出现在最后的环节,郝母“伸手摸了摸秀秀高高鼓起的肚子,突然一股暖流经由指腹传遍她的全身”——我注意到“暖流”这个词,它在小说的语言中似乎带有特别的光。可是,贾煜并没有被我所调起的情绪所动,而是,在后面用极度冷静(甚至带有些残酷)的方式继续补笔,将我刚刚调至高点的情绪用力地拉下来:李敬泽曾说过一句残忍却卓越的话:作家写到关键时刻手不能抖。贾煜的手就没有抖,她像是个专业的解剖师,向着刚刚升起的“暖流”伸出了刀子。

从某种意味上说,《暗疾》兼具情感的动人和思考的深刻两种力量。

《屋里静悄悄》,贾煜面对的是人的孤独,尤其是老年人的孤独:在那样的境遇下,他们究竟需要的是什么,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呢?有什么,可以真正地解决他们的孤独,而不是表面上的解决?于是,贾煜又开始了她的创造,让权国庆从一开始就处在一个“低点”上:丧偶。退休生活。和儿子关系并不亲近。而且还第二次摔伤了腿——我们可不能轻易地放过这个“第二次”,它其实用一种貌似不经意的方式显示了作者的老到。在这个低点上,权国庆的孤独就摆在了显赫处,接下来我们就要看作家贾煜和权国庆的儿子能为他“做点什么”了。我在《匠人坊:小说设计》中曾多次谈到小说的一个设计原则,就是无论哪一点儿,都“只能有读者想不到,不能有作者想不到”。面对权国庆老人的孤独,贾煜必须想出“所有的”解决办法,一、二、三、四,然后放在权国庆面前让权国庆选择:这不是;这不行;这个,我不那么需要……可以说,《屋里静悄悄》就是这样做的,小说在贾煜那里是人性的实验场也是问题的实验场,她通过种种方式试探着完成她的“实验”,不断有增有减……

方便、洁净的居室不能。住家阿姨不能。极为体贴的机器人也不能。健身场地的交往似乎有效,但也不能。他所擅长的游泳……也不能。屋子里的鲜花呢?热心志愿者刘大荣呢?

两篇小说,贾煜基于她埋设的问题始终在努力掂对:什么是他们的真正需要?他们能怎样解决这个问题?而他们的问题,难道不是我们的吗?我们需要什么?

2

我们应当注意到,贾煜的两篇小说,都是以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来完成的。这个视角,自然地带有审视性,自然地属于“我来给你讲一个我所知道的故事”的方式:没错儿,贾煜是在讲一个带有审视性的他者故事,这个视角能够更好地呈现小说的故事性。

我谈及贾煜的老到,其中就显然地包含她的故事能力。她是讲故事的高手,善于安排丰富而具有波澜的故事——无论是《暗疾》还是《屋里静悄悄》,都充分地展现了她的这一点。她善于安排冲突、波澜和曲折,她的故事始终是“多”的,有着更多的参与更多的线头来拉拽它——譬如《暗疾》。小说开始,先建立场景,洗车工和郝母出场,另一主人公秀秀在这里略有提及,然后是丹尼外婆的挥手:丰富性迅速地建立了起来,同时每个人物的出场都构成故事的吸引,让人联想,试图能够更清晰地知道:后面会怎样?还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

在前面,我提到贾煜基于“问题意识”设计了故事的起点,然后将它变成人性的实验场和问题的实验场……《暗疾》自然也建立了这样的实验场,贾煜面对她眼前的白纸发问:人生需要什么?这些女性的日常生存本质上需要的是什么?当温饱获得了解决,建立了家庭,她们还需要什么支撑这一生?于是,男人、家庭、容貌、身份、财富、尊严、信仰……种种要素和可能被她一一地拉入实验场中,然后又一一地悄悄抽出,动摇。“小说表达的不是思想而是思想的表情”(铁凝),的确是这样,贾煜想到了问题也建立了这个实验场,但让故事顺畅、合理,同时又波澜丛生并让我们信服,甚至感同身受,则需要才华和设计耐心——在这点上,贾煜表现得相当不错。她设计秀秀艰难地怀上一个有暗疾的孩子,可以说是这篇小说特别的亮色,这个包含着寓言性的设计真是有才华,使这篇小说得以在同类小说中脱颖而出。我要提及的“老到”还应包括,这个孩子的出现有意安排在后面,而且始终处在盲盒中,而正是未知才让故事产生出那么大的情感涡流。我要提及的老到还应包括,小说到第六节的后面部分安排“献殷勤的老头儿”猝死,它其实是另一层的动摇,如果不是死亡,可能不会在郝母那里产生波澜,这个设计可以说又准又狠;“前一天,她和那老头儿还在一起打麻将,她又赢了他的钱,他说要让她请客,她假惺惺地应着”——这里的“又”是值得回味和掂量的,而那个“假惺惺”更值得。贾煜的这些细节处理甚至有些“张爱玲”,就是洞察的深入和细微,但她更为老到地轻描淡写,有意装作没看得那么真切。

《屋里静悄悄》同样如此,贾煜小说中的设计能力、故事穿插能力、波澜推动能力和深入深刻的洞察力同样表现得充沛丰盈。我尤其赞赏权国庆和机器人之间关系的那份设计,它为小说增加了意味、丰富和多重,同时也与刘大荣的出现构成更阔大的张力;我尤其赞赏刘大荣在房间里布置鲜花的那个细节,它一下子使故事多出了丰盈,而后面鲜花的干萎和更换鲜花的呼应也极见精心。如果不是害怕妨碍阅读,早早地泄密,我甚至想不断地挑出贾煜在小说设计中的巧妙所在。

3

对贾煜的阅读让我兴奋、让我感动、让我回味,也让我对她之后的写作有了更多期待。我想,在此之后我可能会继续注意她的新作,我要看看她还能给我们提供什么,还有怎样的新可能。

当然,基于肯定,我也愿意多少提一点苛刻的“不满”,它也可能是我的个人偏见。一是,我觉得贾煜有时在细节上的用力还不够,特别是核心性、具有情感力量的细节上,她还可以做得更为充沛、丰盈些。譬如,《暗疾》中,郝母在面对陈岳和秀秀争吵的时候应有介入,这会是小说更有疼感的部分,但贾煜过于轻描淡写了,还有陈岳家人对于陈岳婚姻、秀秀孩子的态度都是以简单叙述的方式呈现,它本来是具有波澜感的点,似乎不应那么轻易地放过。小说写作不能只由故事牵着走,要留一点儿凝滞的、让情感获得积蓄的点。二是,贾煜的语言在我看来是平静叙述的方式,够用,但能够出彩的部分还不多,似乎可以略略加强一下在语言上的精心和用力,有些陌生感会更好些;三是,《屋里静悄悄》中,刘大荣的“退出”太过生硬了,而她的再次被“唤出”也同样如此,我觉得这一部分属于小说设计上的“塌方”,有一种“即插即用、用过即弃”的随意感——尤其是,她在小说中又是那么重要。所有的小说都有设计,但设计的合理和天衣无缝则是我们需要特别在意的。同样,小说中提及的房车夫妻,也消失得过快,他们应当更有用一些。四是,《屋里静悄悄》,刘大荣送来鲜花是一个特别值得赞赏的设计,然而它并没有用足,我觉得这个设计应当尽最大力量“榨干它的价值,并榨干它的剩余价值”才对。我觉得权国庆的儿子也应更多地注意到鲜花,这同样是他生活中的一层“匮乏”——作为相映性的人物,儿子的作用也没有完全地用足,似乎,要是再给他加点戏,在对待鲜花上,在对待机器人上,在对待父亲的“在家相处”上——也许,小说会更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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