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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静悄悄(短篇小说)

2022-07-26贾煜

四川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钟点工摩天轮儿子

□文/贾煜

屋里静悄悄的。

每天下午三点,钟点工一走,权国庆的家就落入一片荒原,电视和音乐成了固定背景,空调的呼呼声如风声,从围脖冷漠地灌进他身体,把每一根汗毛凝固成针,刺得他浑身不舒服。

权国庆不认为这里是他的家,这里是他儿子的家。他的家在鸿城,距离这里六百公里,是一个舒适的县城。一周前,他被儿子带到这个家,只因他晕倒了两次,第二次摔伤了腿,儿子重金请人照顾他,他骂走了人,儿子就将他带回了这个家。

儿子还没成家,这个家不过是从一个男人变成了两个男人。权国庆第一次到儿子的新家,被宽敞整洁惊住,以为儿子交了女朋友,后来才知是有家政公司定期清扫。儿子的婚事,是老伴去世时最大的遗憾,但权国庆不管不问。

多年来,权国庆和儿子的关系被老伴维系着。权国庆在鸿城当了十多年的副县长,退休前想为儿子介绍一个安稳工作,儿子不领情,定要留在一线城市创业。时空的距离,让父子俩的感情逐渐产生了间隙。退休后的权国庆对儿子再也不管不问。

空调的冷气吹着时间一秒秒跳动。权国庆背脊发凉,坐着轮椅到阳台,迎向扑面而来的热浪,在炙热中感受鸿城遥远的夏天。每天下午三点后,电视、音乐和空调被阳台玻璃门果断地隔开,屋里显得静悄悄的。

权国庆不知道怎么关掉它们。这个家安装的是智能家居,儿子说所有家电都可以通过语音控制,为他示范了一次。清晨,儿子起床,语音开启家电。布帘和纱帘自动敞开,主灯、台灯、落地灯、射灯和灯带缓缓亮起,阳光和灯光把整个家照得一尘不染。客厅电视播放着新闻频道,二楼响起了舒缓的轻音乐,而空调通宵达旦保持着儿子认为的适宜温度。

权国庆冷,不好开口,熬到儿子出门,披上棉大衣,套上围脖,用毯子盖住双腿。他的方言口音重,无法控制智能家电。中午,钟点工来做饭,他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又脱掉棉大衣、围脖和毯子,等钟点工一走,再往身上堆,然后在儿子回来时,又恢复原状,每天如此反复。

儿子请了一位住家阿姨,仅一周,就被权国庆气走了。除了老伴,权国庆觉得任何人在家里晃着都碍眼,只要他还能自己完成吃喝拉撒一套流程,就不能忍受家里多一陌生人。钟点工的出现,是权国庆和儿子的相互妥协。钟点工是哑巴,每天中午到三点,做饭和打扫卫生,时间一到便走。权国庆一言不发,与钟点工默契地沉默着,似乎屋里筑着一堵墙。

权国庆到阳台透气,一坐就是一下午。在他眼皮子底下,近有小区幼儿园、游泳池和网球场,远是高架桥、商业综合体和摩天轮。他喜欢看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小操场奔跑,等他们放学了、上班族归家了,趁着夏夜的凉意,游泳池和网球场的人多了,他就把中午的剩饭再热一热,填饱肚子,返回阳台,看着远处建筑的灯光亮起来,摩天轮像钟盘转动着城市,直到天空变得墨黑,屋里屋外都更为敞亮。

每晚,儿子都是十点以后回家,这天却稍早。进门时,他在前,另一人搬着个大箱子在后。儿子招呼那人把箱子拆开,检查了里面的东西,再让他将空箱子带走。权国庆看那人的穿着,是快递员。

“爸,今天你过生,我给你买了件礼物。”门被快递员捎上后,儿子愉悦地来推轮椅。

权国庆到客厅中央一看,愣怔了半天。

“爸,我知道你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但怕你无聊,在家被憋坏,所以特意买了这个陪伴你。”儿子伸手去触开关,满嘴酒气,“机器人不是人,我想你总不会排斥这个吧。”

权国庆面前,是一个一米二三高的机器人,不像商场或酒店里的那种“大肚腩”,也不像影视剧里的那种“类人形”,倒像是小朋友玩的增大版机器人玩具。

“爸,它叫小欢。”儿子把说明书摊开,放到他的双膝上,“你想做什么、听什么、聊什么,只要唤它一声名儿,它都可以做到。”

“哦。”权国庆盯着小欢,从喉咙发出干涩的一声,随即就被电视声音所淹没,成了背景声音的一部分。

让机器人陪伴自己,这听起来如黑色幽默,让权国庆感到受了侮辱。

儿子喜欢小欢,每天上班前叮嘱它:小欢小欢,照顾好家里人。下班回家,又边换鞋边喊:小欢小欢,我回来了。小欢总是毕恭毕敬地送儿子出门,迎他回家,让儿子常感叹:家里有了生趣!

权国庆对小欢却和钟点工一样,不多言,只多两句话:小欢,关机。小欢,开机。他听儿子和小欢的对话,觉得那比一个人待着更无聊。寂寞和无聊的区别在于,寂寞是把自己置于无人陪伴的伤感中,无聊是把自己消遣在荒废的时间里。权国庆不寂寞也不无聊,而是孤独。

现代人都是孤独的,由于都是,这种孤独就成了必备品。权国庆背负着必备品,还是照例去阳台,把儿子的家隔在玻璃门后。他只有听着外面被热浪卷来的细微声音,才有种热闹的真实感。但他知道,不管世界有多热闹,从老伴离世那天起,什么都不属于他。热闹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寂静,那里一直有个位置在等他。

暑假到了,幼儿园变得空荡荡,权国庆失去了关注的重心,目光散落在绿荫和高楼之间。有时他会闲数从高架桥通过的车辆,有时会闲算摩天轮一天要转几圈,再有时,他会假想如果在鸿城,此时的自己会做什么。他应该是每天上午去市场转转,挑一点肉,买几根菜,回家做饭,吃完后午休。天气好,下午他就找几个退休友人下棋、钓鱼,或是和他们开个会,商量退休党支部的活动;天气不好,他就把以前的旧文件翻出来,或找来最近的报纸,戴上老花镜,审阅批注。然后,他会邀一些朋友喝点小酒,填补没有了应酬的夜晚。老伴在时,每天会提醒他到点做什么事;老伴不在了,他记不住时间,一些习惯就慢慢淡下来。

手机的普及加速了权国庆习惯的淡化,也让他逐渐接受了生活方式的改变。那段时间,清晨一睁眼,他会从微信群选一张早安图片,依次发送给每位亲朋好友,不回复的,他就不再发,回复的,他就天天发,以此来看清与这些人的关系。晚上睡觉前,他就躺在床上刷短视频,为了节约电,在黑暗里连续刷几小时,最后导致视网膜脱落,但手术后,他虽减少了刷手机的频率,可还是忍不住刷,直至老伴没了,没人再唠叨他,他才把手机扔到一边,开始重新思考活着的意义。

在思考中,他晕倒了两次,儿子不顾他反对,将他接了过来,他以为这就是活着的意义,但儿子送他的礼物,又让他否定了自己。小欢带来的侮辱感像饥饿的动物,连嘴带爪地吞噬着他,难受、虚弱,他变得更加消沉,好似孤独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孤独了。

权国庆的腿一天天好起来,能稍微走动,便决意下楼,锻炼也好,散心也罢,他就想提前恢复身体回鸿城。他坐轮椅乘电梯下楼,穿过小区的林荫道,到社区的公共健身场地,借着双杠站起来,来回走,走累了,就坐回轮椅休息。

初到健身场地,权国庆引来很多目光,在场所有人都看了他一眼。他想打声招呼,还在发窘时,所有人又都把目光收了回去,他也就把到嘴边的招呼咽了下去,再也没发出声音。他很诧异自己对陌生人和陌生环境的胆怯,他干了一辈子工作也没胆怯过,不明白何时变成了这番模样,与人交流似乎越来越困难,由于找不到共同话题,也没和人熟悉到可以说一些无聊的话,所以交流就变成了绝望式的交流,像漂流瓶一样,漂到哪算哪。

让权国庆融入这个场地的,是一对外来夫妻。他们的房车坏了,在社区对面的汽车修理店维修,暂住附近,偶尔就来健身场地。那是一对健谈的夫妻,两人都五十岁有余,一来社区,就和所有人熟稔起来。他们爱讲旅途中的故事,所有人也爱凑过去听,权国庆坐着轮椅滑过去。那对夫妻的故事刷新了他对养老的认知。

男人是在五十岁那年提前退休的,决定完成和妻子一起旅行的梦想,弥补因工作没有彼此陪伴的时光。男人用积蓄买了一辆房车,每年一半的时间在路上,哪个季节合适去哪里,他就把车开到哪儿。途中,在遇到了很多六十岁以上的车友后,夫妻俩意识到和家人在一起才是最有意义的生活,因此有了新的目标,开始拍摄他们的旅行日常,用短视频分享房车的生活经验和旅行感悟,有时也做线路和营地测评。他们想用这种方式记录和不留遗憾地度过晚年时光。

每次听两人讲,权国庆就想起老伴,心里有愧,鼻子酸溜。房车故事让他看见了通往晚年生活的另一道门。阳光斜斜地照在浓重的树影深处,周围有潜藏的花影浮动,白玉兰的花香幽幽传来,或许每一对老人的浪漫都在那一刻气息中凝固成了永恒。

有一次,权国庆听后,陷得太深,到了家门前,盯着密码锁,竟一时想不起来,那心中喷发的情感遮蔽了现实的记忆。他实在想不起来,烦透了那扇冷冰冰的门。

那天,他正好忘了带手机,也不记得儿子的电话号码,想去物管服务中心问问,再一想,又不去了,就在家门口等着。

深夜,又饿又困的权国庆被儿子唤醒,没换得儿子的内疚,得到他的一句关心,却得来一堆惊讶与责怪。

“爸,你怎么睡在这里?忘记密码了可以给我打电话啊!”

“什么?没带手机?爸,带手机是现代社会的基本常识,你以后得记住了!”

“爸,为什么你把小欢关机了?你知道吗,如果你没关掉它,你长时间不在家,它就会给我发送信息,我就会早点回家。以后不准关掉它!”

“对了爸,你想吃点什么,我点外卖。”

权国庆盯着醉醺醺的儿子,恍然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应酬后的他也是用那样的语气对老伴说话。原来,曾经所辜负的感情,都是要还的。

几天后,儿子就把密码锁换成了指纹锁。

三点,屋里又变得静悄悄。

小欢想打破安静,权国庆说:小欢,闭嘴。

小欢用甜美的声音回复:好的。如果有任何需要,请吩咐小欢。

四点,小欢为权国庆送去药:请按时吃药。

五点,小欢到阳台提醒权国庆:请按时吃晚饭。权国庆不理,它就每半个小时催一次。

权国庆想出门,小欢劝道:今天,省气象台发布高温橙色预警信号,全省大部分地区将出现35℃以上高温。请注意防范。

权国庆想站起来活动,小欢靠近:请谨遵医嘱,适量运动。

权国庆准备去方便一下,小欢跟着身后:地面湿滑,请注意。地面湿滑,请注意。

权国庆甩一嘴过去:小欢,闭嘴!

权国庆老老实实在家待了两天,和小欢独处了两天。若不是看在它是机器人的分上,他早想拿水杯砸它。犯不着和一个机器人斗气。他想。

气呼呼的权国庆回到阳台,把小欢挡在玻璃门后。他只想静一静。

他探出身子,努力去看楼下的风景。迷宫般展开的地面,紧贴着住宅底层,围绕着一片丝绒似的草坪。一条小径从旁边的树丛穿过,利索地延伸到小区门口,像一个指示性的箭头。稍一仰头,地平线上,是一片衬着珍珠白的碧蓝晴空。当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玻璃门后的房间,已经看不清楚。他刚才眺望天空,兴奋地俯视阳光普照的草坪、绿林和小径,对比之下,身后的家昏暗得如同地窖。

他按捺不住了,在小欢还未发声之前,开门关门,一气呵成,离开家,去了健身场地。

地面温度明显升高。权国庆没有感受到热浪,而是觉得自己被上下左右的热气罩进了笼子里。他想起了鸿城街边的清晨冒着白烟的蒸笼。小区里出奇的静,只有头顶聒噪的蝉声和身下轮椅压过小径的咕噜声。高温之下,别说花草树木,就是每栋楼的一砖一瓦,都被晒蔫了。

往日热闹的健身场地空无一人。权国庆到了双杠前,有点恍若隔世。同龄的老年人都消失在烈日里,很明显,那对房车夫妻也离开了。这里是他俩生命旅程的一处驿站,却可能是权国庆余下生活的一辈子。

他又开始怀念鸿城的朋友。这种天气,他们会相邀去县体育馆游泳。刚参加工作时,他们喜欢到河边隐蔽的地方游。夏天游夏泳,冬天游冬泳。后来就只能到场馆里游。场馆环境好,水也干净,大家游泳都很文明,可他觉得越游越没劲,退休后曾号召了一次回河里游。可惜,那时的号召力已大不如退休之前。

权国庆去了小区的游泳池。通常晚饭后池里的人最多。他隔着栅栏看了看,下午的池里还是那几个学游泳的小孩。教练在水中露出上半身,双手护着小孩。孩子们身后系着背漂,头部高出水面,尽力感知着水对身体的压力。他们都戴着泳帽和泳镜,按教练的要求,比画着一招一式,如此规整地应对水里水外的世界。在权国庆记忆中,他们小时候可没这么多规矩。他们就那么赤裸裸地往河里跳,淹着呛着了,自己找平衡,找着找着,就会游了。他看不明白池里的授课,觉得花里胡哨。

他这样想时,已不自觉地从轮椅起来,倚着栏杆站立了。

真想去水里泡一泡。权国庆望着泳池的目光,几近贪婪。他想象自己是其中的一个小孩,从教练的视线中挣脱出来,猛地往下一扎,世界顿时便清透了、充实了。他一抬头,阳光在蓝色水面变成碎金,和在河里看见的一样,闪动着静谧的光泽。他一低头,脚下一滑,整个身体就歪了下去。

“哎哟!”权国庆抓着栏杆的手松开,幸亏是借了一点力,才避免了重摔。

这时,一双手从一旁伸过来,强有力地抱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这位大哥,你倒是注意点,坐着轮椅还出来,这天不热吗?”

权国庆被那人扶着,坐回轮椅,揉着摔疼的腿。他侧脸一看,是个戴着小红帽穿着红马甲的女人,辨不清四十还是五十的年龄。

女人指了指左胸口上的标志,铿锵有力道:“我是社区志愿者,刘大荣。”

权国庆缓口气,点头说:“谢谢啊。”

“看你疼得那样。”刘大荣走到轮椅后,“你住哪一栋?我送你回去。”

“不用……”

“别客气,我们志愿者就是干这个的。”刘大荣推着轮椅就走,叨叨着,“那种形容‘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的人,就是我们。大哥,你住哪一栋?”

“12栋9楼A座。”权国庆一说完就后悔了。这不是随便把信息暴露给陌生人了嘛。

刘大荣似乎对小区环境很熟,东倒西拐,很快就找到了12栋。权国庆心里稍微放下了一些。到了家门前,他说:“就到这吧,谢谢你。”

“行。”刘大荣干脆应着,从红马甲的侧兜里掏出一张便笺纸,“这是我的电话,有需要就打给我。我是社区志愿者,刘大荣。”

权国庆不停地点头。来这里住了一个多月,突然遇到热心人,他反而不习惯了。

看着刘大荣进了电梯,权国庆这才将手指放到了指纹锁上面。

门一打开,小欢立马迎上来,胸口的屏幕闪现一个笑脸:“欢迎回家!”

“小欢,闭嘴。”权国庆又冷眼甩过去。

权国庆对刘大荣彻底放下戒备心,是在她一次送包裹后。那天上午,有人敲门,权国庆以为钟点工提前来了,开门一看,却是刘大荣。

她笑眯眯地站在门外:“大哥,我在楼下遇到快递小哥,看他挺忙,就帮他送包裹上来。”

“谢谢啊。”权国庆的嘴角被皱纹拉扯着,不知该说什么。

“别客气,我们志愿者就是干这个的。”刘大荣从地上重新抱起硕大的包裹,侧身从门口挤进去。权国庆赶紧将轮椅后退,给她让出一条路。

“随便放在哪儿都行。”权国庆见她满脸是汗,有些不好意思。他脖子上还套着围脖,腿上还搭着毯子。

刘大荣把包裹放到鞋柜旁,直起身喘气,喘了半天,不说走。

小欢滑过来,盯住她,眼睛里的光闪烁不停,像在审视,又似思考。

“嗬!”刘大荣吓了一跳。

小欢上前,将圆球形的头仰到最大弧度:“你看起来很热,需要喝一杯水吗?”

刘大荣看向权国庆,一脸愕然。权国庆也是一副愕然的模样。刘大荣便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点了一下头。

收到指令的小欢立即转身,从自动饮水机旁拿个杯子,放到出水口,接了大半杯水,返身,递到刘大荣面前。

刘大荣从两根硬直而弯曲的“手指”中,抽出水杯,喝了一口,从愕然中醒过来,笑道:“嗬,大哥,别人家都是养猫养狗,你家养这玩意儿啊。”

“儿子弄的。”权国庆也很惊异小欢的表现,一时感到自己失礼,忙招呼,“大荣妹子,别站着喝,进来坐。”

刘大荣低头看了看鞋:“不了,我鞋有点脏,下次换双新鞋再来。”她一仰头,把水杯翻转到底,滴水不剩,回头再将杯子还给小欢,谢了它。

没过几天,刘大荣真的就换了双新鞋来敲门,来时挎个大布袋,还抱着大束花。权国庆正戴着老花镜看旧报纸,见她这副模样,眼镜诧得从鼻梁上滑一截,眼睛呆呆地从镜框上方望过去。

刘大荣解释:“大哥,上次来,看你家没点植物,所以今天带了一些来装饰。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权国庆取下老花镜,忙露出欢迎的表情,有点受宠若惊。回想这种感觉,他好像只在被提拔为副县长那会儿才有过。

刘大荣把带来的东西在餐桌上铺开,布袋里是一些精巧的瓶瓶罐罐和修剪工具。“我在社区的公益课堂上学过插花,今天在你家露两手。”她的大嗓音把小欢吸引了过去。

权国庆这才发现,儿子崇尚的极简家居风格,的确过于单调。地砖和墙壁是冷色背景,落地窗、沙发、茶几、电视柜也是单一色块,没有华丽的颜色,也没有繁复的纹路,第一眼看过去,是开阔内敛的。而其他点缀品,地毯、灯具、挂画、瓷器等,都是简单的几何形状,轮廓凌厉,材质是偏硬的金属感觉,整体呈现干净利落。但权国庆再看第二眼时,脑海闪现的却是两个字——空洞。

没有生活气息,一切都是空洞的。怎样才算有生活气息?权国庆想,各色印花混搭,家具各不协调,墙根显露电线,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年代的陈旧,丝毫没有秩序感,那便是生活气息。最重要的是,若有一个唠叨的老伴,生活气息的充盈感就会更浓一些。

此时,刘大荣的花,让单色调的家倏然一亮;她插花的这一过程,又让空洞的家被什么填补上了某些东西。权国庆在餐桌左边看她,小欢在右边看她,各想各的事。她倒是边修剪花枝,边闲谈各种话题。大多数时候,她说一段,随口问权国庆,权国庆就简短回答几个字。她的眼睛一刻不离手上的事,并不介意权国庆回答多少或是否回答,好像闲谈的对象只是那些花。

刘大荣完成插花,将它们分散放在餐桌、茶几、电视柜和冰箱上。她问能否在每间卧室放一小瓶,权国庆点头赞同,她便推开了儿子的房门。权国庆从来没推开过儿子房门,刘大荣进去时,权国庆在门口瞅,看见儿子房间与客厅一样简约,同系色调,无复杂装饰,只有一张大床、一个投影仪和一具陈列柜。柜里摆放的是各类机器人模型。刘大荣把花放在了床头,然后退出来拉上了门。

临走时,权国庆叫住她:“大荣妹子,你能不能帮我换个电视频道?”

“哦?怎么换?”

“你先喊一声:智能管家。”权国庆朝嵌在沙发上方墙壁里的盒子看过去,“然后说出调换的频道就可以了。”

“你怎么不自己说?”

“我普通话不标准啊。”

刘大荣扑哧一笑:“我还以为你喜欢看新闻。那你想换哪个频道?”

“11台。CCTV-11。”

“戏曲频道?”

“对。退休前后的兴趣刚好颠倒了,可能是真的老了。”权国庆想起以前每当他要看新闻时,老伴就主动从戏曲频道调过去。老伴喜欢听戏,有时会哼几段,他却总嘲笑她。

刘大荣成功调换了频道,很开心。“没想到我的普通话还真可以。这智能管家太方便了,好玩。”她到门口边摘鞋套边说,“大哥,你要是腿能走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听实实在在的戏。”

权国庆不知该不该答应,不敢点头,也不好意思摇头,就哧哧笑着。

小欢正好说:“再见,欢迎下次再来。”

“好咧!”刘大荣就欢喜地走了。

权国庆呼出口气,心想,多亏了小欢,把他该说的客套话都说了,而且恰到好处。同时,他也才意识到,退休后,随器官功能衰竭的,还有语言功能。

每天下午三点,钟点工一走,刘大荣就来了。她让智能管家把空调温度升高,权国庆就不用再戴围脖搭毯子,也不用再去阳台。

有了刘大荣的陪伴,电视机、旧报纸都不用看了,小欢显得更加多余。

天热时,权国庆就和刘大荣坐在落地窗前,从远处的摩天轮聊起,聊儿时、聊青年、聊中年、聊老年,再聊生与死。权国庆说,人过一辈子就像坐摩天轮,从上去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无法下来,除非到达终点,也就回到了起点。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摩天轮上与生命兜圈子,就像小欢被输入了既定程序一样,吃饭、睡觉、工作、结婚、生子,最后死掉,变成殡仪馆流水线上的一个序号。刘大荣说,她这辈子还没坐过摩天轮,但可以想象在里面看见的风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看别人看不见的风景,她觉得很值,而能坐在权国庆家看摩天轮这一角度的风景,她觉得更值。权国庆笑了笑,尽管知道他俩在各说各话,但总比与小欢聊天好,因为小欢只能说:摩天轮是一种大型转轮状的机械建筑设施,乘客坐在挂在轮边缘的座舱里,慢慢往上转,可以从高处俯瞰四周风景……

天气稍凉快,刘大荣就推着权国庆下楼去。前些日子,权国庆想锻炼走路,等腿好了早点离开,现在却不想锻炼了,反而担心腿好了儿子撵他走。他开始享受被人推着散步的感觉。途中,那些穿着一致、表情也一致的保安和清洁工,不再是小区的一个个符号,在刘大荣热情的影响下,权国庆能够分辨他们,并打声招呼了。那些放暑假的小孩,商量好似的被放出来,小孩子跟在大孩子身后,在小区各个角落窜来窜去。权国庆基本能认出他们属于谁家的,也知道他们中哪几人正在学游泳。小孩有小孩的堆儿,老人也有老人的堆儿。他们的堆儿还是在健身场地。权国庆一个人去时,选最近的路,从小区侧门出去,右转百米就到了。刘大荣推着他,喜欢走最远的路,从小区正门出去,绕小区外围大半圈才到。

权国庆进出正门都是坐儿子的车,坐轮椅上,才有机会细细看周围。正门中央的屏风墙上,是“讲文明 树新风”的文明用语;两侧一字排开的墙上,是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12个主题词相匹配的漫画;正门显眼处,悬挂着某某社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主题院落的牌匾。如此一对比,权国庆就觉得鸿城的小区略显单薄,少了几分韵味,如同从前的自己。是这样的,权国庆意识到,他的心里正随着时间和空间悄然变更,痛苦的剥离中藏着一份期盼。

权国庆靠着双杠训练受伤的腿,刘大荣在一旁为他鼓劲。其他老人瞟来几眼,眼神各夹杂着不同的含义。稍熟识的过来打招呼,刘大荣自然就与他们攀谈上。他们站在太阳的绚烂中,和周边的树一样笔直,仿若阳光向下,他们向上,万物均在进行生命的交流。作为旁观者,权国庆乐于听到那些交流,就像自己回到了一次次座谈会上,先居高临下地听下属发言,再在每个人的意料中完成他的讲说,最后收获一片热烈掌声。

在刘大荣出现后的大半个月里,权国庆感到生活有了质的变化,对儿子的态度也柔和了很多。儿子似乎没察觉到什么,依旧早出晚归,每天与他说话不超过三句,却与小欢说得最多。权国庆不悦,说你买个机器人,是为了和自己玩吧。儿子说,爸,这款居家机器人功能之一,就是陪人说话,你不说,它闲着,那就我来说。

家里,儿子挂在嘴边的,不是小欢,就是智能管家,权国庆的地位最低,倒像他成了摆设。然而刘大荣的出现,让权国庆不再计较这些,他想通了,无非就是存在感的问题,归根结底,就看自己是否能放下。

过了小暑,这个城市迎来夏季第一场雨。前一天半夜,雨开始下,连续两天,没有断过。雨压抑着飞扬的灰尘,以及蠢蠢欲动的热气。天空幽暗,雨在窗外像隔了一层磨砂玻璃,让权国庆看不清摩天轮和远方。

刘大荣两天没来了,权国庆打去电话,没人接。他站起来,颤颤巍巍走到阳台上,在雨声中,猛然发觉,他对刘大荣一无所知,好似钟点工、保安、清洁工和小区其他人一样,也只是个符号而已。

权国庆不甘,拄着刘大荣为他买的拐杖,拿了雨伞就要出门。

小欢上前阻止:“省气象台16时00分发布暴雨蓝色预警,局部有大暴雨,雨量将达150至180毫米……”

“小欢,闭嘴!”权国庆吼着,重重关了门。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社区办公处,大半个身子都被淋透了。他说要找刘大荣,脸上淌着水。

“这里没有这个人。”

“她不是工作人员,是志愿者。”

“志愿者里也没这个人。”

“她大概四五十岁,1.60米左右的个子,中等身材,短发,大眼睛,皮肤有点黑,脸上的斑比较多,左耳下方,就这里,有颗肉痣……”

“大爷,您别着急,先喝口水,坐下来,慢慢说。您是被她骗了什么吗?”

“没、没……”权国庆一愣,咕噜喝下一大口水。

“那您这么着急找她,有什么事?”

权国庆一时语塞,想了半天,问:“社区志愿者一般都干些什么?”

“走家串户地为大家服务啊。比如帮住户协调物管解决一些日常问题,处理下水堵塞啊,维修损耗的公共设施啊,她们会经常提醒小区各种安全管理,有时还会帮困难家庭募捐,探望独居老人……”

“只是探望?”权国庆赶紧接上这话茬。

“也会帮独居老人做点事。”

“一直做?”

“呵呵,怎么会呢?志愿者们每天有很多事,只能偶尔去帮助独居老人,不可能一对一照看,她们可不是护工。”

“哦。”权国庆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眼皮耷下来,手一软,在拐杖与地面的交碰中,最后一次确认,“这里真没一个叫刘大荣的?”

“真没有,大爷。”

权国庆被欺骗了。儿子说,是善意的。

善意的欺骗。权国庆苦笑,曾经用在孩子身上的所有招数,最终都将被他们用来对付年老的自己。如同摩天轮那般对应,年壮的父母在上,年幼的孩子在下,然后,长大的孩子在上,年迈的父母在下。

这可比买机器人来陪伴更受侮辱。儿子要解释,权国庆说,滚。

其实想滚的是权国庆自己,可惜他如果真滚了,得独自回鸿城,首先面对的便是如何爬楼梯回家。那家是在20世纪90年代修建的楼房里,没有电梯,五楼。其次就要想办法每天如何买菜。他可以在网上超市买,也可以天天点外卖,但他对这一切持怀疑态度,他想要保证食品相对干净和新鲜。最关键的,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沦落”成了这样:曾经的副县长,变成了糟老头子,生活无法自理,被家人嫌弃,孤苦伶仃。

为了最后一点尊严,他宁愿把屈辱藏在儿子的家里。所以,他不走,只能对儿子发脾气。他终于找到了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发脾气。

儿子回家面对他,不敢说话。屋里来来去去,只有小欢的声音,静悄悄的。

儿子去上班了,给权国庆发去语音微信,每一句都是60秒,在手机界面排成整齐的矩阵。权国庆觉得似曾相识,细一想,老伴手机上与儿子的对话框便是如此,不同的是,说话的是老伴,儿子要么不回复,要么用一两个字打发。如今,轮到他这样对儿子。

他把儿子的话进行总结归纳,梳理了三点中心思想:一是反省,不该暗地里雇刘大荣,让她假扮成社区志愿者去帮助他;二是道歉,不该允许刘大荣休假时不接电话,害得他冒雨出去,不仅感冒了,还加重了腿伤;三是请求谅解。

权国庆无法原谅。他觉得儿子严重偏题,只想用一个“滚”字表达自己的情绪。

于是,小欢成了权国庆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不知从何时起,权国庆喜欢上了它,因为他觉得它了解他,熟知他的各类喜好。它能为他播放喜欢听的一类戏曲,能陪他下棋,能讲一些他还热衷的“荤”笑话……他也可以说一些心里话给它听,而不用担心它会透露出去。但常常,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

就像他常坐在阳台上,望着夕阳悬挂于摩天轮,感叹:小欢啊,如果都能像你那样,哪里老化了换个零件,又是新的了,多好。人为什么就要老呢?

小欢则规规矩矩地回答:目前,人衰老有两种假说,一种是认为由自由基致衰老,另一种是认为因端粒缩短致衰老。这两种假说尚存在矛盾之处,没有形成统一的衰老理论,具体情况如下……

别说了,小欢。权国庆不想听没完没了的科普解说,对小欢笑了笑。我不是在问你问题。

那你想问什么?

权国庆想了想,问,什么是善意的谎言?

善意的谎言,是指出于某种善意的原因说出的谎言,并不带有恶意,且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它是人们对事物寄托的美好愿望,是人们善良心灵的对白,是人们彼此之间相互安慰的一丝暖意,是人们心底里流露出来的一种柔情……

权国庆没想到随口一问,小欢在数据库里竟找到了那么长的释义。他第一次没有打断它,让它完整地回答了一个问题。

在它语音间,在这个粗糙的城市里,权国庆眼前蓦地淌过许多瞬间:高架桥上耐心堵塞的汽车,商业综合体在夜色中的霓虹轮廓,清风中栀子花飘来的香甜,葳蕤枝叶的低吟浅唱,雨后弥漫的泥土气味,如锦缎般的月光流泻而下……有那么一刻,权国庆看见满世界的月光都汇聚在他床前,他担心那些光芒与美好瞬间一起流走,心中竟又涌上惜别的忧伤。

刘大荣的插花枯萎了,钟点工把它们扔进垃圾桶时,权国庆知道有些惜别迟早会来。在儿子制造的极简主义家里,金属和玻璃等带来一种严肃、干练、力度和很强的秩序感;而刘大荣的花,和她后来搬进来的绿色植物,使这个家变得有自然而朴素的质感,以及温暖柔和、真诚的亲近感。权国庆喜欢这两种感觉交叠的家。所以,他对钟点工说,麻烦你再去买一些花回来。

正往门外走的钟点工一听这话,站住了,放下垃圾袋,面对他,将两手的指尖相向而对,搭成一个屋顶状,再对他点头一笑,随后提着垃圾袋离开。那是一个小个子女人,塌鼻梁,刘海盖在脑门上,长得不好看,却很顺眼。

不久后的一天,钟点工带来了花,三点后,又按时走了。权国庆觉得那些花缺了点灵气,想下楼感受园中的花,小欢照例提醒,他不睬。从上次淋雨回来,他在家休息了两周,感到腿伤好得差不多了,盼着下楼沾点地气。所以,他拄着拐杖往外走,可没走几步,右腿忽然抽筋,突然侧倒在地。小欢发现情况异常,随即将他摔倒的图像实时发送给了儿子。

很快,儿子接通了小欢自带的通讯设备,声音从小欢身体里传出:“爸、爸,你怎么了?”

权国庆抬头看小欢,挤出一个痛苦的表情,被小欢捕捉到。儿子见状更着急:“爸,我现在在外面,赶回来怕来不及,我马上打120,你坚持一下哈!”

权国庆想说没事,只是腿抽筋,可儿子已经挂了电话,待他可以站起来活动,找到手机给儿子拨过去时,救护车已经赶到。

和救护车一起赶到的还有刘大荣和钟点工,儿子把能喊的人都喊来了。权国庆表示自己已经没事,向他们道了谢。

救护车的亮相,让楼下和楼道里站满了围观的人,平常只见老人和小孩的小区,一下子变得热闹。然而,虚惊一场的结果,令他们都失望了。随着救护车的离开,看热闹的人又都重新隐入城市的某个角落。

“你们别走,一起吃晚饭吧?”权国庆对刘大荣和钟点工说。

“平常都是你们照顾我,今天我来给你们做几个菜。”权国庆不给她们回绝的机会,边说边往厨房走。

刘大荣忙赶到他身边,轻轻扶上:“我来帮你。”

钟点工也赶来。权国庆对她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但你上次比画的手势我弄懂了,小欢说那是‘家’的意思。”

钟点工点头,抿嘴笑。

这天,儿子提前回来,进门时喘着粗气,大汗淋漓,顾不得换鞋,就喊:“爸、爸!”

小欢立刻迎上来,胸口的屏幕闪现一个笑脸:“欢迎回家。”

“走、走开!”儿子白了小欢一眼,去找权国庆,却发现餐桌上摆满了菜,有人影在厨房的玻璃门后晃动。

屋里静悄悄的。儿子闻到满屋飘散的饭菜香,那是小时候熟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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