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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命运:黎紫书的马华民族寓言书写

2022-07-26龙扬志

四川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马华华文文学

□文/龙扬志

“谁是黎紫书”,在《流俗地》公开出版之后似乎成为一个具有谈论价值的话题。的确,对一个远在南洋的华人作家,大多数中国读者有足够多的理由对“黎紫书”的名字感到陌生,尽管她的多数作品已在大陆公开发行。在文学阅读成为奢侈之事的时代,各类名家推荐、大众参与评选的年度书目正有效发挥购书指南的功能,习惯被投喂的读者从《流俗地》感受到域外南洋热带气息的中文,继而生发出海外作家“语言居然如此优美”的感慨。

过去一年里《流俗地》到底进入了多少种排行榜,准确的数字将来或许有做毕业论文的研究生去统计。以夸张的语调去赞美《流俗地》的语言,可能会让一代代致力于华文教育、华文文学写作以传承中华文化的马华族群生出“情何以堪”之感,因为那本身就是他们数十年如一日坚守的日常。感谢这个资讯爆炸的时代,共享文学时空成为轻而易举的事情。马华文学在世界华文文学谱系中最为独特之处可能在于灵根自植,也就是“五四”新文学在南洋落地生根的范本,这与美华、加华、欧华、日华文学群体以新移民为主具有明显的差异,如借用后殖民主义的理论工具去解读,马华文学无疑充分展示出对本民族的文化自信。王德威多次提及,黎紫书在自成体系的马华文学序列中是塔尖式的作家,这个定位如果再加上前缀词“本土”,估计更能排除外来的质疑。不同读者会有自己的排行榜,“塔尖”的意义一定程度上也是对规模的确认,受特殊历史时期升学出路塑造,马华文学形成了颇具渊源的留台文学群体,在文坛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四字辈、五字辈、六字辈作家即有王润华、淡莹、陈慧桦、李永平、商晚筠、张贵兴、潘雨桐、李有成、温任平、温瑞安、方鹅真、黄锦树、陈大为、钟怡雯、林幸谦、辛吟松、林惠洲、龙川等一大批人。与这些游学于本邦之外的高才生相比,黎紫书完全是一个异数。

生于霹雳州“锡都”怡保的黎紫书颇像生命力旺盛的椰子树,在蕉风椰雨的南洋兀自生长,笔直向上,通过文学奖展示平台走出一条文学之路。20世纪90年代开始,林幸谦、黄锦树、陈大为、钟怡雯、黎紫书等人经常参加台湾、香港地区几项重要文学奖,摘奖如探囊取物。“90年代的马华作家,当然不只他们五位,但以他们的表现最为出色抢眼,乃90年代马华文学风潮的兴风作浪人物。”任教于高雄中山大学的留台学者张锦忠先生如此肯定马华新生代作家在华语文坛光彩夺目的表现。1995年通过《把她写进小说里》走上第3届花踪文学奖领奖台,黎紫书开始在马来西亚最为重要的华语文学奖平台进行了一系列令人炫目的表演。

大概受文学前辈黄锦树的崛起神话启发,黎紫书同样对小说形式充满执迷,比如对“元小说”(即“后设小说”)的探索就持续多年,直到第一部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作为阶段性标志。众所周知,“元小说”的形式理念与操作策略具有强烈的学院色彩,理论基础可追溯至1950年代“小说的终结”,“新小说”代表格里耶曾说:“在最近的一百五十年中,当一切都在周围进展——甚至相当的快——时,小说写作怎么可能一成不变、静止凝固呢?福楼拜写了1860年的新小说,普鲁斯特写了1910年的新小说。作家应该骄傲地接受带上他自己的日期,要知道,没有在永恒中的杰作,只有在历史中的作品;作品只有当它们把往昔留在身后并预告了未来时,才能留存下去。”正是基于小说艺术的根本创新,格里耶与博尔赫斯、纳博科夫等人进行系列尝试,借助符号学理论反省语言与存在的关系,表现出艺术对后现代破碎、不确定、非理性状况的介入,通过确定性消解的语言和迷宫式结构,彻底改变传统文学观念中的小说形态。中文领域的“元小说”实验在台湾滥觞,较早当数黄凡《如何测量水沟的宽度》(1985),这种充满先锋意味的小说经留在台湾的作家传入马华文坛,张锦忠、小黑、潘雨桐等人皆有尝试。被视为马华文坛率先运用互文策略的小黑,作品《十·廿七的文学纪实与其他》就是将十多篇文学作品拼贴,夹杂对小说和作家的看法。黎紫书对小说形式的深度关注,应该跟黄锦树等作家相关,他们在台港地区文学赛事中攻城夺寨的报道不断传回马来西亚,成功经验引发国内写作者的关注和效仿也顺理成章。

与黄锦树在台湾接受了完整的高等教育(本科、硕士、博士全在台湾完成)不同,黎紫书的学历仅限于怡保女子中学,并未进入高等院校,两人的文学知识和创作资源差异巨大。黄锦树从理性维度来决定自己应当如何写作,黎紫书则主要借助文学阅读经验去尝试自己所能掌握的方式,前者有明确的文学观念为指导,后者依赖于文字的敏感天赋和不断突破自身的勇气,以及内在于马华文学的承认问题。

黎紫书曾忆及年轻时听莫言和王安忆演讲的经历,坐着汽车从怡保赶到吉隆坡时讲座已经开始,坐在角落听完剩下的讲座,然后再坐汽车回家。不料多年以后,居然有机会在北京的文学活动中遇到莫言,还在同一张餐桌前吃饭、聊天,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我想起10年前在暨南大学图书馆一楼报刊库查阅《星洲日报》《南洋商报》《联合早报》等报刊文献的情景,每天把发黄的报纸从架上抱下来,放到阅读桌上,不急不忙地翻阅,做点笔记,遇到重要作品就用相机拍下来。整整2个月报纸副刊与期刊翻阅,让我积累了有关南洋的社会感知与想象向度,也坚定了通过马华报纸、杂志切入东南亚华语文学时空的学术兴趣。在我印象中,《星洲日报》刊登过王安忆关于新马交流的回忆文章。调出电脑里的档案进行查阅,果然找到1993年7月13日“星云副刊”刊载《语言的命运》的照片资料,边上还配着光彩可人的莫言、王安忆同台演讲的题图,背景板上标有“9-6-1991”的时间。作为匆忙的南来客,王安忆在观光、交流的旅程中不仅感受华人“特别的异样的音节,抑扬着,歌唱似的”华语,居然还从那些质朴笃诚的华人身上发掘出更为深邃的身份困境:

那时候,华人乘着货船登上这块四季如春、植物茂盛的土地,他们也许不会想到,他们的子孙后代,会与这块土地发生性命攸关的联系。他们对这土地没有建立丝毫的认同感,却将这认同的命题交给了后代,而时机不再。当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安家立业,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们情意绵绵,他们生出了认同的渴望。于是,我感觉到,当这些华人坚持说着他们民族的语言,坚守着作为他们历史象征的寺庙祭坛的时候,其实是保持了一个悲壮的退守的姿态。

这让我惊诧于王安忆对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华语普及的惊诧,她从语言问题提炼出南洋华人命运的主题,在在说明她有作为语言工作者的天生敏感。她从交流中得知,即便小孩已投入马来语、英语学习,家长仍然毫不犹豫地送他们去华校学习华语,再多的排斥与歧视,华人也不会放弃他们的语言,因为“这语言是他们的命根子”。华语是命根子的概括无疑充满洞见,但凡关注马华文学的读者都知道,马华文学的持续繁荣,原动力是华人对族群身份和中华文化的维系决心,华文教育和华文报刊是华语文学的土壤,又深深受益于华文文学结出的炫丽之花。换句话说,华文教育贯穿华人子弟的不同阶段,华文报纸反映族群利益和心声,华文文学提高文化接受和表达能力。所以,黎紫书作为马华社群苦心经营的华文教育、华文报刊、华文社团的某种象征,代表了社群文化、情感体验对文学才能的激活,也反过来印证“华社三宝”之于马华的重要意义。

当然,黎紫书在当代马华文坛的强势崛起,更具有象征意味的是打破了旅台马华文学过于自恋的经典化/自我经典化神话。如果用旅台诗人陈大为喜欢的“海外兵团”修辞来表述,这个兵团在“花踪文学奖”遭遇黎紫书未必至于吃败仗,却也未占上风。当名声在外的陈大为因终于斩获花踪文学奖而踌躇满志的时候,黎紫书已然将多得难以清点的荣誉揽入怀中,用文学的方式打造她的理想国。

黎紫书成为花踪文学奖的常客,用飞奔的姿势把读者甩在身后。《推开阁楼之窗》(1996)获得第4届花踪文学奖马华小说奖首奖,新加坡《联合早报》编辑评委林迪夫认为小说的关键词是“爱”:“张五月对妓女填房的爱、对小爱这毫无血缘的女儿的爱,然后小爱拒绝接受命运并恋上说书人的爱,两代人有3种命运,命运深锁而生活在一起,也因为对爱的坚持和向往,还有对爱的诠释,对岁月做了交代。”这部小说打造的文学风格与人物命运一再延续于此后的作品:五月花宾馆、被遗弃的女人、寻找男性的抚慰,包括之后经常使用的后设手法。

2001年第6届花踪文学奖增颁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王安忆长篇小说《长恨歌》获得评委高度评价,黎紫书《国北边陲》获得“世界华文小说奖”首奖。《国北边陲》是一部充满族群命运隐喻的短篇小说,由家族死亡批判华人社会的集体迷信。主人公从小被告知,曾祖父当年下南洋被押入山林开路时宰杀了一头奇兽,触犯山魈引来怪病,本族陈家子孙活不过30岁就会暴命。面对这一死亡宿命,整个家族寻遍天下名医都未找到疗治药方。后来遇到一位百岁长者,告诉他们唯一的办法是找到一种叫龙舌苋的神草:用新鲜的根部五钱,配萝芙木、猪屎豆煎煮,老鳖为引。因此整个陈氏后裔陷入寻找神药的命运困境。成年后,“我”目睹了身边男性兄长一个个在三十岁之前死于非命,他们不得不以多生子嗣来对抗命中注定的死期。“我”不愿忍受这种卑微的生活,于是考入医学院,深入山林寻找龙舌苋。历尽千辛万苦,真相最后被揭晓:龙舌苋无根,茎叶有毒,根本无法入药。而我的同父异母的兄长却因贩卖“东卡阿里”这种壮阳药而后代兴旺,并且免于一死。不难解读小说的寓意,作者提供的既是一种走出个体及家族困境的思考,同时也指涉马来西亚华族命运,不要轻信诅咒,更不要陷入集体迷信,家国的命运取决于个体生命中的活力。

黎紫书对于中文有着非同寻常的敏感,如文中打开箱子时有关死亡的叙述:

头痛症引发的失眠持续了七夜,你打开装满父亲遗物的箱子。没有钥匙的锁头得用三角锉撬开,万万没料到会先看到一面镜子。你枯槁的容颜在镜里颤抖,眼眶与脸颊深深凹陷,浅浅浮一抹死亡和饥渴的颜色,尸灰与青苍;松弛的脸皮下垂,哀悼着二十九岁早逝的青春。你挤弄那肿胀的眼睑,泪腺涌出一行无感但滚烫的眼泪。

从小说中抽出的这段文字,似乎仍然散发出一种冷峻的气味,形成幽暗阴森的氛围,与其说它得益于文字的描述,不如说是“你”内心绝望与宿命的折射。由此可见黎紫书再造文学场景的娴熟和举重若轻的语言功力。镜子意象是神来之笔,通过对命运难题的寻找反射出一种宿命的处境,这种困境其实不是来自外来的困难,而是自身的迷茫。

第6届花踪文学奖世界华文小说奖评委由刘心武、李欧梵、黄子平组成,而从评委讨论可以看出《国北边陲》的理解与接受,主要作者实现了对严肃族群主题的成功处理:

刘心武:没有厚实的文化底蕴写不出此作。家族与个体生命纠结在龙舌苋上的生死歌哭,以第二人称的叙述方式从容道出,流溢出丰沛的历史沧桑感。

李欧梵:……第一遍还没看出它的好处,第二遍看出来了。它里面含喻的东西非常多,很不简单。如果让高行健来写的话,恐怕又会写出一个很乱的对话。

黄子平:它从头到尾都在讲“药”。要是按我们搞文学史的人来说,“药”是一个最重要的主题。但这里的“药”又和以前的启蒙主题完全无关,它反而变成一个家族史的宿命,和南洋的风俗与神秘、神话纠结在一起。

此届花踪文学奖黎紫书共斩得三个奖项(花踪不限参赛项目和获奖历史),除世界华文小说奖首奖之外,还同时摘获马华散文奖佳作奖和小说推荐奖,成为本届赛事的大赢家。获得小说推荐奖的《州府纪略》结构新奇,以众星拱月的方式展开,由11个不同身份的叙述者回忆,还原一个缺席的主角。讲述者各有各的思维、各有各的声口,指向马共这一隐晦的历史叙述,由于主角的缺席,历史也就在“缺席”的状态下推进。小说表面上写躲入丛林的革命者,其实由此关联华族的边缘化过程,黎紫书的立意是通过亲切可感的日常生活来解构反抗者的妖魔化过程。这篇小说获得评委一致好评,比如陈思和先生就直接指出,黎紫书的小说可以介绍到中国大陆和台湾,艺术上完全是能与中国当代作家相提并论的一流作品。

以上两篇获奖作品大体反映出黎紫书对华族命运主题的关注,但她与众不同的一点,她对民族寓言的呈现,始终服从文学的属性,通过文学切入族群、政治、文化的自我反省,推动多元文化中的华族命运思考走向深入,但是她创建的文学世界又超越了地方文学的区域,因此她的作品进入当代中国文学空间不会产生接受的文化障碍,即便对马华历史一无所知,也不会影响读者对其作品的接受。

《告别的年代》是黎紫书第一部与读者见面的长篇小说,于2011年获得第11届花踪文学奖马华文学大奖,2012年于大陆出版的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面世3个月即登上“新浪十大畅销书榜”。从写作手法上看,《告别的年代》是一部彻底的“元小说”,对于这部作者“想象中的想象之书”,从一开始就被黎紫书寄托了强大的创新期待。包括从形式上表现出的颠覆:小说开头从第513页开始写起,不存在的部分意在暗示华族的“史前史”被遗失、遗忘、遗弃。这样,作为载体的小说就具有了两套编序的页码,这种别出心裁的副文本设计加上以假弄真的注释,呼唤读者介入小说的共同创造:寻找丢失的512页。

《告别的年代》结构别有新意,故事的本事、阅读、写作各成线索:小说分为12章,没有章节名称,每章分为3节,亦未命名,内容相互关联和排斥,它们共同指向一本叫《告别的年代》的大书。曾有读者提出只需要读“第一个杜丽安”的故事即可,反映出小说后设技法运用的高超,每章第一节连起来组成一个杜丽安的故事,她在1969年“5·13”冲突之后委身下嫁黑道小头目钢波,充当继室,由戏院售票小姐摇身一变为酒楼的女掌柜,围绕她的一生书写她的爱恨情仇和勾心斗角。将每章第二节串起来,则是另外一个杜丽安的故事,“你”同样活在五月花:以私生女的身份,不断阅读《告别的年代》这部大书,并将命运与第一节里的杜丽安联系起来。第三节中的杜丽安是“书写者杜丽安”,或名之韶子、玛丽安娜·杜(获得国际认可之后),三个不同身份的杜丽安,命运又彼此交叉,这样一种诡异的叙述结构使小说变成一个彻底的迷宫。

黄锦树认为,黎紫书之所以设计这么多的陷阱,大约只是为了证明“角色的人生不过是被写下的故事”而已。至于真正要告别什么、向谁告别、如何告别,可能并不重要。黎紫书2000年接受张锦忠访问时指出马华文学议题的改变:“今日在马来西亚的年轻人,其实都没有类似的身份、民族、历史和国籍的眼界与感触。我正是这一票人之其一,于是我索性就以这角度去思考、去选择题材、去表达。”针对张氏提出的“是否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另一个张爱玲,或朱天文,或立志超越他们?”她直率表达了自己的文学野心:“真正有心成为大师的人,大概都不会‘希望能像某某人一样’,并非我胸无大志,张爱玲和朱天文都是我由衷欣赏和佩服的女作家,然而只是要超越她们,志气似乎还是小了点,虽然依我的资质,其实不容易做到。”

《告别的年代》是否是她心目中的“伟大之书”,也许从《流俗地》不难得出她的态度。黎紫书确乎很早就表现出跨越“马华”乃至马来西亚的抱负,建构一个更加辽阔的文学乌托邦。对于马来西亚甚至东南亚新生代华人而言,实现国家认同必须从文化认同的角度重塑新的主体身份,而选择何种姿态告别过去,又显得至关重要。因为被压抑的历史记忆内在于华人海外落地生根的复杂历程,忽略了这一点,就会迷失族裔群体的文化努力方向。黎紫书在《告别的年代》中不断提醒它是一部“记忆之书”,华人必须告别被排斥的历史命运,才能重建融入本土的生活,但是历史本身是无法告别的。

在黎紫书过人的文学天赋背后,反映出“马华社会对于中文语言及文化细节的扎根能力”,以及华族漫长的华语教育、华文文学的抗争过程。王德威指出:“每一个黎紫书的后面,会有多少个不成功的作家。或者还有更多没有出头的默默在写的马华作者,如此汇集成一个互相激荡的文学社团,最后才显现出马华文学的丰硕成绩。黎紫书的成功,是马华写作者、读者和作者都应该感到骄傲的。”在王德威看来,黎紫书代表了从马华社会内部言说族群故事的能力,这一故事的言说与中文为母语的区域相比,需要克服的困难艰巨得多。

受华文文学生存语境、文学发表与传播机制的影响,马来西亚华文文坛真正具有艺术公信力的长篇小说一直相当匮乏,也许可以找出李永平、张贵兴这样相当成熟的作家,但是他们基本上属于台湾文学空间里的离散写作,并且事实上脱离了马华文坛。黎紫书在《告别的年代》问世10年之后,隆重推出长篇小说《流俗地》,这大抵可视为成熟长篇小说所需要的单位时间。

我仍然记得黎紫书把《流俗地》电子版发给我时的情景,虽然杂乱的电子版式、个别误植的文字让我印象较深,但是连夜读完之后为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几年来马拉松式的坚持,终于可以暂时告一段落。

没有人知道马华作家憋着气创作长篇的艰辛,黎紫书当年辞去报馆工作选择写作谋生,这在马来西亚不亚于赌博。作为长期跟踪马华文坛的读者,我曾经满怀期待地策划世界华语驻校作家计划,希望借助院校力量支持黎紫书以及类似创作者获得暂时的容身之所,然而临门一脚时功败垂成。幸好在她艰难的时候得到蒋述卓教授和花城出版社的垂青,后来我朋友吴真珍对她进行慷慨资助,2017年黎紫书希望前来中国进行系列交流,学界朋友刘俊、顾广梅、黄万华、张德明、陈培浩等以及学而思书店、方所书店、西西弗书店热烈响应,朋友们反馈说交流效果极佳,对于一位热爱写作的小说家来说,大概等同于储备冬粮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吧。

《流俗地》是一部抽去形式化部分的《告别的年代》,呈现出作者立足马华本土当下现实的表达,与以往切入历史想象的方式不同,这部作品体现出作者介入生存实践的勇气。也许行走给作者带来了视野的扩张,理解艺术如何通过介入生存实践而获得力量,自然也与马华生存空间这些年产生微妙变化的时代语境密切相关。

作为一个虚构的小说世界,“锡都”是作者灵魂深处的乌托邦,所有的文学想象必然回应现实的体验,没有这种生活基础,不可能再造这样的文学空间。从某种程度上说,《流俗地》是对马华曾经生活的回忆与致敬,这是属于马华的民间记忆,虽然以小说的方式呈现,背后却是七百万华人的日常,展开了超越空洞概念、细致描绘从离散到扎根生活的历史画轴。民间的活力弥散在生存之地,尽管绝大部分经验没有表述的机会,但也不是虚无的,如果通过作家的笔墨得以表现,实际上将这种经验纳入世界文化公共记忆之中,假若没有作家的参与,这些直接反映生活现实的艺术景致即刻随风飘逝,这是作家对地方书写的文化史价值,丝毫不亚于艺术本身。

黎紫书在小说《山花》即将刊出之际,希望我能说点什么,也给我发来王德威、董启章两位我所敬重的学者的评论文章,当时我忙于出国外语培训课程,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推迟到以后再完成了。我同意董启章对《流俗地》的基本判断,就是风格转向朴实,从《告别的年代》相对明显的形式主义探索,转向小说的叙事本身,如何把故事讲得扎实却又出神入化。其实技巧仍然明显,以小说人物不断变换视角,不难看出韩少功《马桥词典》的影子,但最终还是得益于中国小说传统:既有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世俗生活刻画,又有张爱玲、王安忆、苏童等作家对于文字本身的细腻感知。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小说对粤语及其文化传统在马来西亚南部地区的本土转换进行的完整再现。这种再现的意义,不单纯是第三世界的寓言书写转向具体生活,而且充分展现了马华在当代生存语境的真实处境,所以不会显得那么主题先行和概念化。虽然小说在构思和写作过程中始终会有内在主题并为这样一个主题服务。

董启章先生说“人生如棋”,这没有问题,但要说小说就是棋谱,我个人倒未必同意。“下棋”在小说里的确构成了一个题意,或者说是重要的“意象”。我平时偶尔也下中国象棋,读到下棋的情景便很动心。小说最终并没有让银霞在下棋方面获得更大成就,这个结果处理得合理,暗示了马华再突出的才能,在马来西亚难逃怀才不遇的结局。

大辉是一个重要的楔子,小说因他出场而充满神秘感,围绕他的故事,追忆锡都的种种,他只是小说的一个不在场的道具,时常萦绕在故事的字里行间。从小说的常理来看,他的缺席是因为他年纪更大,不在小伙伴的生活圈子里,而他造成的影响,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们的生活。他长相标致,然而道德败坏,生活放纵,害死了很多痴情女性。成家之后,毫无家庭责任感可言,多年不跟家里联系,音信全无,放任妻儿子女艰难维生,甚至没有作为一个人的责任感。所以,小说因他而起,他却是真正的失踪者,虽然最终也因投票选举而从暗处走出来,无非是让这样一个恶棍显得加真实。王德威先生说黎紫书是书写马华的“黑暗之心”,在这部小说里体现得极其准确。

特朗斯特罗姆曾经说,“诗人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写作者就是为时代做记录,承担言说历史的责任。银霞、马票嫂某种程度上也是具有伟大记忆的角色。相对于边地无数沉默的族群或部落来说,能拥有自己的表述人无疑是幸运的。远亲不如近邻的解读,就是生活在共同空间里的人们,通过分工协作一起创造社会财富,经历相似的生存经验,并在彼此交互中表达各自的情感体会,但是所有这些积淀的人文财富,只有借助记录才能在跨越时空的漫长对话中获得具体存在,表明来过、爱过、恨过。作为言说者表征生存的工具,语言自有其命运,也是黎紫书作为马华作家始终面临的命运。

《流俗地》在中国文坛的闪耀亮相,让中国大众读者重新发现一个用中文/华文来表述的异域文化空间。这种文学风景的发现,对于身处第三世界的华人群体同样具有象征意义,不仅可以一扫盘踞心头的族群文化失落感,为融入本土文化提供自信,而且也加速从文化、政治、社会被围困语境彻底突围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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