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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白昼

2022-07-22陈末

四川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晚晴二爷

□文/陈末

1

她一直活得很清冷。

记得幼年时,父母从江苏宿迁迁往新疆落户时,准备将年幼的她故意漏在户口之外,这是她早就料到的,他们要将她过继给新疆朱家团庄场部的大户——朱二爷家。

过继的头一天,她比鸡还起得早,怀里藏着一窝麻雀蛋等在农场场部机关大院的一角,等父母那蓝灰色的两团影子渐渐显在白昼的壳里,她便裹着她的一窝麻雀蛋站在两团蓝灰色的面前。

你们看,麻雀蛋就是麻雀蛋,就算是直接从麻雀肚子里掏出来一把扔进凤凰窝它也不会变成鸵鸟蛋,更不会变成凤凰蛋。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才8岁,正将怀里藏着的一窝麻雀蛋统统倒在地上用脚踩碎。这些是她的战利品。来到新疆后,这个安静而清冷的女孩子又开始重新上树看天,天空是她的亲爹,大树是她的亲妈,有了天空和大树,寡言少语的这个女孩子可以一连几天安静地窝在后院的老榆树上看天,直到月光下的黑夜亮如白昼,像一碗刚刚用泪水淘过的米。

其实,踩麻雀蛋时,她的目光不像是孩子的,像是从地心里传来的,带着一股厚重而清冷的黑。看来,这个女孩子和那两团蓝灰色竟是不一样的,她更想活在自己的树里,活在自己的窝里,不想跟那两团蓝灰色一样,不停地挪窝,不停地掉毛,不停地将日月牺牲在赶着挪窝和掉毛的路上。

他们本不想迁居的,可是仿佛他们从很古的祖上就生活在水里,即使学会撑船,也有发不完的洪水从祖上的坟地里淌过来,让他们安家的窝里注满了湿气。他们实在是没法子,地少,人多,房子更小,而孩子倒像是天神连夜送来的另一窝雀蛋,一个个挨个儿排队立在他们的眼窝里,日子也就一天天地浅薄了。洪水却日复一日地猖獗不止,黄泥般的稠糊糊的洪水从屋子顶部漂流过去,一户户人家又像另一窝雀蛋支棱在屋顶上远远地相互张望着,让人觉得天地全无,每次都像是跟着一片黄泥般的汪洋死过了一回。就这样,在生死已无所谓正常不正常之间,他们和孩子又被一场新的洪水漂流得四散而去,等他们坐在前来救援的船舱里数着自己的孩子时,发现七个中已经不见了两个,最大的因为顾着去救最小的,临上船时,跟着洪浪冲走了,一个黑色的头顶一会儿就漂得无影无踪,跟一片落叶漂在水中有什么两样?而当他们在哭泣里以为最小的也没入洪水里时,却发现,船的尾部近处,原来家里长着的那棵琵琶树已经斜横在水面上,他们最小的女儿清冷地蹲在一块漂起的棺材板上,两只小手紧紧地握住那根碗口粗的老琵琶树干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们。他们的哭泣戛然而止。在那个黑黑的小小的蹲在棺材板上手握树干不出一声的小女儿腰身上,整个城市的倒影和黄泥般的洪水都在她的身影底下滔天般地运行着。这就是他们最小的女儿,一个名叫素云的孩子。

也正是那天,老蔡带着“剩下”的一家人跟着一个远房亲戚,远离了这片洪水滔天之地,去了一个据说是地跟天一样大的好地方,如果钟爱土地,任由你想种多少地就种多少地的地方。所以,他们来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朱家团庄支了边,他们成了异乡人,成了外来户,成了新移民。他们住在农场为他们腾出来的一排行将倒塌的土坯房子里,连日常用的铺的盖的洗的统统都是农场里给增援的,那一刻,他们决定在朱家团庄里扎根落户,再也不受水的控制。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发现,他们进入了另一片被水控制的地界。这片土地严重缺水,倒不是说这里没有水,错了,这里有的是水,只是所有的水都集中在天山山脉上,这条山脉整个冬天都在为人们储水。等到了开春,到了夏天,就没水了。青蓝色的天际常常清清楚楚地显现着近在咫尺披着霞光或是金光或是银光的一座又一座雪山的壮观轮廓,但是挂在天上和云端的雪山之水只是以水的高贵望着农场,没有水库,没有排碱渠,没有闸门,贫困的人们休想从王母娘娘那里引来一滴水。

几年过下来,他们和当地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一样,过上了生活在土灰里的日子。土灰真是铺天盖地,上至树梢和天空,下自土炕和灶台,白天走在灰烟里,连嘴里眼窝里耳朵里指缝里都挤着灰沙,天黑时分则就着土灰切菜下面吃饭睡觉,打出的哈欠都能冲起一股灰烟。家里家外四处干崩,再过下去,连孩子都像是要漏进地缝喷起来的灰雾里,找不回来了。

荒掉了,这日子。老蔡感叹道。

渐渐地,当初来到新疆安家致富的一切希望和活头,一点点,一滴滴,一丝丝,从老蔡更见苍老的背影里落了个精光。

有时候,半夜里,他们夫妻两人绝望而无助地看着土炕上并排连挨着的七八个人头,觉得每一个都像是一疙瘩黑黝黝的秤砣,掂量着他们的苍茫,也掂量着人世间存活的无奈。老蔡和老婆商量着,把最小的、也就是最不爱说话的素云送给场部的朱二爷家做丫头算了。那个孩子,自从来到新疆后,话少得可怜,一天不哼叽一声,总感觉快要从老蔡的指头缝里漏掉了。看看其他几个,至少会在夜里翻个身说些梦话喘息着磨个牙什么的。素云不一样,她醒着和睡着总是一个样子,直立着,或者平躺着,像一方肉片,肉片透亮,挂在形状通透的一身骨骼上,坐站行躺都悄无声息,好像跟着一团白灰上了天。

最近,老蔡的老婆常常在夜里从梦中忽然惊醒,疯疯痴痴地从炕头上爬到小女儿的头底下用手往嘴上一搭,半晌,才轻轻地冲着满腹狐疑的老蔡说,哎呀,我还以为没气了呢。

往往这时,他们又要再一次经历小女儿直愣愣的目光,那目光黑不见底,仿佛她来到他们身边,从生下来就不曾睡眠过,就是醒的,就是要眼睁睁地看自己的父母将她带到人世间来图什么似的。

好在场部的大户人家朱二爷看上了他们的小女儿,常常借故到他们的土坯房子里坐上整晚,狡猾中露着丝丝坦荡,捏着几分居心叵测的语气对老蔡说,再不把素云过继到我们家,你的土炕上怕是要少一个人头了。我可不是说胡话。老蔡,你想一想,我是个有头面的人,我又不是给自己的儿子找童养媳,我没那么下作,你老蔡倒是去场部四处打听打听,我朱二爷家的祖上自打从甘肃兰州过来开起面粉店,我们朱二爷家,无缘无故占过谁家的便宜?我真的不是那号人。

老蔡迟钝的目光闪着浓重的血丝,呆头呆脑地盯着土坯房子的某个角落,那里,因为年辰久远的关系,眼见着细沙似的土末儿突突突地从墙壁上往下溜,那些土质稀疏到仿佛有无数蚂蚁大王在土里面快活的土灰使墙壁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要压碎他荒凉的心。

把日子过硬实了才对。老蔡,你把素云过继给我,你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真的。朱二爷盯着老蔡,等着老蔡松口。

看着房子里的这堆土,老蔡真的很动心。泡在洪水里的头若是找不见,老天爷还是可以原谅自己的,若是搁在屋子里的头也找不见了,怕是走起路来都会让自己的一双老脚将自己活绊死。

这个充满诱惑力的理由让老蔡流下了激动的眼泪,老蔡不能领着剩下的六个孩子死在一屋子的土灰里,当初从水里逃生出来也不仅仅是为了活着。这样,也就有了那难堪的雾蒙蒙的早春一幕。在素云将一窝雀蛋踩碎在自己脚底,踩碎在老蔡面前起,老蔡家的土炕上自此便少了一个掂量他们的秤砣。

2

过户到朱二爷家后,素云拣起了一件令人费解的事,那就是有事无事总喜欢坐在树梢上看天。

天有什么好看的呢?朱二爷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背着两只手,驾着一路的土灰到戈壁滩的荒地里寻到了老蔡。老蔡铁着一张青面盯着一渠慢悠悠的渠水,渠沿板上,芦苇和板子草齐人高,快要长疯了。放眼望去,新划分给老蔡家的荒地长满了一地的西伯利亚野生白刺麻,老蔡看着最近的一丛白刺麻映在渠水里,白色的一团影子在灰绿色的水面上微微地晃动着,老蔡的嘴里忽然翻起了一股浓烈的酸味。上半年根本就没有什么收入,有数的几百元钱,几乎都付了种子钱和农药钱。再过几日,家里的六张嘴一张,眼看就要喝空气了。看见朱二爷,老蔡忽然身子一抖,还好,有个素云牵扯着,还不至于把路走绝。

朱二爷往水渠里踢了一块土块,问,你家那个小家伙,一天到晚爬在树上看个啥?

老蔡用铁锹铲起一棵西伯利亚野生白刺麻,震得白刺麻在空中乱颤,浑身的黑紫色野果滚了满地。

朱二爷说,地上的活都干不完,爬到树上能干个啥?

老蔡说,你问我,我问谁去?现在她成了你家的娃,你自己琢磨。

朱二爷盯着老蔡的背,老蔡的脊柱坚挺着,顶着褪了色的蓝卡其布衬衫,衬衫上沾着几粒苍耳毛刺,朱二爷咽了一通口水,想要骂人的话便咽了回去。

走了,你慢慢铲,别累着老腰哈。朱二爷说。

走了,碰上鬼了。朱二爷咕噜了一句。

朱二爷往回走的时候,石头磨着他的两脚老茧,生硬的疼硌着他的老肉,心里头顿觉得有点烦乱。荒地上的白灰在西北风里扬成了雾,每加快一步,朱二爷就得咽下一口荒滩上的浓雾,一股闷气蹿上来,没忍住又吼了老蔡几句,老蔡啊,做人留一手,喘气吐半截。素云是你家的后,和你一样,难琢磨啊。

你对她好一点就行了,你一天到晚琢磨个女娃干啥?老蔡也吼了起来。

我家又没养过女娃,搞得人脑袋瓜子疼,话少,又不亲近,害人呢。

从荒地里回到家里后,风已经退了,气若游丝轻薄如纱的细尘在院落里飘浮起来,像是一张招摇的网。网里,一个黑点,在朱二爷家后院的老柳树里坐窝似的吊着,那是素云,像往常一样,正把自己默默地挂在树上看天。

唉,朱二爷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就进屋了。

看天是素云的另一间课堂,天空是她的黑板,风声是她的老师,一切静止或者变幻莫测的事务便是天空投来的作业,她的心像铅笔一样在风声的指引里操练起来,那些用心完成的作业里,这对崭新的父母各怀心事地为她操练的每一个事件打上红勾或是红叉。与之前清冷的观望有所不同,这种“批改作业”的介入更像是一种虚情假意令她感到无限地狼狈或是受挫。继父朱二爷还好,主要是朱二爷的第二个老婆,也就是她的继母,她总是能够瞅准时机在素云安于树梢的静止里制造出突然的咆哮。

人老了,要积口德,知道吧?积口德,知道吧?

朱二爷对着老婆一声怒吼,震得院子里的草垛迎风歪斜起来,这才温柔地扫一眼树上的小人影子,一脚踏进屋内躲起来了。说是躲,倒不如说是躺。躺着的时候,朱二爷的一身老骨头便松散开了,过往的故事沿着耷拉下来的肉铺天盖地地包裹着他的思绪,一阵阵伤心欲绝之感涌上心头。朱二爷觉得自己真的快要老死过去了。

素云的眉眼和第一个老婆是那么的相似,朱二爷简直不敢正眼看素云的眉眼。好在如今过继到了屋檐下!每当那个青白的身影悄悄窝进树梢时,那快要长大的高高的轻巧的影子人,便像另一个年轻女子的影子一样缭绕着他,审视着他。虽然老了,但他知道自己曾经很缺德,为了保住自己祖上传下来的面粉店,他曾经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弱小的老婆“输给”了对手。那年,为了保住面粉铺子,他留下了对手送来的银两,把自己的第一个老婆用马车送进了对手的大院。如今,他的箱底子很厚实,然而他的心底子却很单薄,薄得兜不住对任何过往旧事的一丁点回忆,常常是一想起自己的第一个老婆来,心底子薄得就要渗出一汪鲜艳的活血,那曾经很温顺地偎在自己怀里的弱女子,正从一汪血水里,柔柔地向老去得快要没命的他投来深情的凝视。

这是他朱二爷老来要捱的罪孽。

当他从对手那里听说那个被他出让的弱女子已经病死他乡,并且在临终前拼命喊叫他的名字时,那汪渗透在心底里的血一下子荡满了他的一双老眼。因此当他慢慢地从老蔡家走过,看到那个喜欢挂在老榆树上的影子人时,他的心开始活了起来。就是吃再多的粮食,用再多的布料,受再大的罪孽,他也要从老蔡手里将这个影子一般的弱女孩子“盘过来”。他要像侍候一只缺奶的母羊羔子一样将这个女娃娃养成一只成熟中用的母羊。

把素云领进门那天,朱二爷那四个健壮的儿子表现平静,这倒是朱二爷预料中的,他们现在还在他种的钱财树荫里乘凉避暑,不会轻易下手掘老根。唯一不得礼让的,是他的第二个老婆。这个疯狂的壮女人,有时候生气起来,持续很久,从早到晚响声如雷,常常是到了夜里,哪怕是在性事的过程中,也会气急败坏地一脚便将朱二爷放倒在炕里。她看到素云清冷的对视,竟然当着全家人的面,一脚将院子里的瓷盆儿踢得四处打滚,满院子滚着金黄色的玉米粒儿,朱二爷丢人得差点抓起几只母鸡当场一刀剁了。

第二个老婆的过激反应带来了朱二爷老来乍到的又一重罪孽,他不能死到临头再休掉一个女人。这不是笑话嘛,输掉了一个,再休掉一个,他在朱家团庄还怎么活?

也许只有天知道,这个力大如牛的第二个女人,多少年来多少次让他偷偷想起他输掉的那个弱女——那个说话时像只蝴蝶扇动着小翅,轻轻地、低低地、绵绵地扑来扑去,一切过活都像梦一样飘起来的轻柔女子。朱二爷常常不由自主地心疼起素云来,素云在他的老宅子里走一溜子,就像一场旧梦忽然从天国里飘在了他的老院落里,让他感觉到一种临死前的宽慰。这就够了。

每当他碰上他的壮老婆子大声咽气拐弯抹角地收拾素云时,他就顺势立在前院里,用一种不耐烦的高音广播道,死了,只要你不想跟我合葬,你的声音就要再大一点。死老婆子,你好好地叫唤吧,好让老蔡家的人也听听你的野驴叫呢。说着,他会愤愤地向着红砖砌成的前院灶火房吐上一口口水。那个方向,一直是朱二爷家生火做饭的方向,以前只有他的壮女人,现在,多了一个轻似炊烟的影子人儿。

在他们夫妻的较量中,素云采取的是一种不出声的反抗。她的嘴巴紧闭着,表情清冷,一双小脚似一阵傍晚的微雨滴滴答答地就飘上了后园里的老柳树丛。多么润泽的脚步声!比月牙尖儿还要轻,让朱二爷老去的脸面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天生的粗鄙哩。

在素云消失的脚步声里,朱二爷会以命令的口吻对家里人播报,别给我招惹她,她愿上树就上树,她愿上房就上房,她是过继来的,小心给咱们朱家落下话把子。

素云听不见这些,此时的素云早已经升上了天。她躲在柳树丛里。树叶垂在她的眼皮上、脖颈上、衣服上,这比什么都强,这些正在动弹的表达着生命愿望的柳条在向她的闭嘴不言招手示好,这就是活着。

原来在南边时,素云总是喜欢待在树上,尤其是在傍晚时分,她特别喜欢静静地待在老家前院子里那棵苹果树上。当家人完全忘记她的存在时,她便安静地把自己挂到那棵苹果树上。与她弱小的身体不同,老家后院里的这棵苹果树出奇的壮实。也许是由于雨水充沛的缘故,到了春季,这棵苹果树会率先开花,白色的花朵压满了枝头,沁香四溢,而且藏身于其中会有一种随着花瓣四处飘扬的幻觉。于是她便用脸抚弄抚弄苹果树上的叶子,再伸手抚弄抚弄苹果树间的枝子;或是用鼻尖对着一树的小白花,这嗅嗅那嗅嗅,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那时候,她的小脸上常常若隐若现地挂着轻微的笑意,真的是一个挂在树上的天真的孩子。

到了新疆后,她很怀念那棵苹果树,那棵在洪水滔天里救了她一命的苹果树,怀念让她看上去更加地弱不禁风,像被冰雹打蔫了的苹果花。过继到朱二爷家后,有一阵子,她突然不太喜欢这样活动了。新疆的白杨树,一竿子插到云霄之上,枝枝杈杈细细密密茂而不浓,挂在树上的她一览无余,无任何神秘可言。鸟窝还是有的,但鸟儿们做窝做得太高,轻巧巧地飘在西北风里,伸出手去,仿佛连同胳膊都会随着一阵西北风刮飞,那鸟窝,更像是住在大风里,晃荡不安。

不想在树上待着时,她就有了很多空闲,待在土房子外围,骑在一截用土打成的矮墙上眺望。谁也不知道她在眺望什么,只觉得那就是一只落在老蔡家的候鸟。农场里的妇女们常常议论道,口里人(除新疆以外来到新疆谋生活的所有外地人的统称)就是不一样,哪有女孩子家成天吊在树上的?裙子一飞,什么看不见?唉,倒灶鬼(意为天生带着晦气的人),像个啥样子?那么大了还整天爬高上梯丢人现眼的……长大了,怎么嫁人哩呀?

到了少年时,她还是一样清冷,只是清冷中透着一股子沉甸甸,往往是呼吸压迫着呼吸,嗓子里卷着一叠冰凉的小石头,她的清冷就有了颜色,生气时眼神里像是藏着一粒蓝宝石,双眼放射出两束冷漠而湛蓝的光;感受到温暖时,这两束蓝光会瞬间变色,像是渗进了一滴血,血色迅速将蓝色渲染成了黑蓝色。

这娃有主意呢。人们议论道。

在她上五年级的时候,已经出落得相当出众,黑亮的大马尾,长长地垂在肩上;黑色的眼眸清冷地在农场上空的天地里打转,只是那么短暂地一望,仿佛便切下了农场上空的一角,那被切下来的部分,常常是包裹着黄灿灿的葵花和油菜、绿油油的小麦和苜蓿、白晃晃的棉花和芝麻,当然还有被她用目光切成丝状的农场妇女和外来的移民。这外来的移民里便包括她的父母和她自己。虽然她的父母总是远远地与她绕着行走,虽然他们草草地将她送给了别人,但是在她心里,她早就草草地将两户盘剥她的人家送给了远方,送给了树梢才可以眺望的远方。

她不愿意像他们一样地活着,更不愿意像农场所有的妇女一样地活着。她想像一棵柳树那样活着,有根基、有伙伴、有硬度、有轻度、有密度、有广度、有颜色、有声息地活着。

再大一些的时候,她的冷静得到了偶然的升华,这次升华和她眼里的一位导演有关。

这是一场很大型的迎接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的集体会演,学生、农民、工人、知青,全部进入紧张的排练,然后选出最优秀的节目送到团部、师部去参加大汇演。别人都觉得这是一次文艺大行动,她不同,她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做着一件事,就是将文艺简单地做成一个巨型的假牡丹。因为那节目不过是简单到用鲜艳的皱纹纸做成花团锦簇的巨大的牡丹花,一层层的孩子举着这些肥胖的牡丹花在转圈。所以,排练的时候,面对层层叠叠的一圈圈纸牡丹,她的脸上始终不能出现预想中的花儿般的笑容。

这真是揪心的嘲讽。一次次,她被孩子们举起来,在《花儿与少年》的乐曲声中抬起来,高高地举过所有孩子的头顶,一直将她放在导演预先指定的花蕊位置,她被置放在一堆怒放的纸牡丹花海中,别的孩子都举着牡丹花,只有她不能举,她本身就是一朵牡丹花,她得举着自己的笑容,让所有的人看到她即是花,花即是她。令人遗憾的是,她一次次地从花海中伸出一张面色清冷的小脸,让人觉得世界末日就映照在她那张未成年的小脸上。

人堆里响起一阵阵窃窃私语声,你看看,这个口里来的女娃娃,像什么样子?一张脸,像奔丧一样哩,这抱来(过继来的)的娃娃到底不像是亲生的,咋看咋都不吉利。

说什么,和听见人们说什么,对她来说都是多余的。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幸运,相反,将她举起来后,过高的视线让她看到了农场四周更为惊心动魄的荒芜。学校的院墙在她的视野中倾斜出去,用一根老榆树棍子支着,四周的野芦苇和野蒿子草比自己的身体还要高,留得几只蝴蝶零落的影子在视线外徘徊。学校大院子的排练场,还有院墙外面的马路上,人一动起来,四处都是土。有车子,比如,飞快的马车或毛驴车经过时,那土就会如仙雾般从马路上飞起来,一道道移动的白雾一路罩过去,仿佛全世界都是用土灰组成的。她的眼里根本没有鲜花和香气。她笑不出来。于是,她的冷静让导演也感到震动,是不是让农场的妇女们说中了,他自己果真是倒了眼窝子,怎么在如此多的孩子里偏偏选中了不会笑的她来做花蕊?现在,若换下她来让别的孩子顶替,不正是在世人面前承认他真的是瞎了知识分子的慧眼?所以导演决定停止集体排练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其实导演只是个名分,他不是真的导演。他根本不会跳舞,只是用他想象的舞蹈为孩子们编排出仙女似的动作。他是想象的天才,所以不必动脚与手,只需用脑指挥即可。不过,这个孩子则超出了他的大脑,她站在他的大脑之外打量他,这何尝不让他难过。

人们叫他导演也是讽刺,他原本是上海大学外语系的高才生,是家里的独子。可惜,他的祖上,太有势,到了什么年代,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他便要跟着富贵的祖上折一回腰。这次也不例外。他被学校安排到新疆建设兵团来支边了,就安排在朱家团庄,还是七分场,最落后、最偏远、最人烟稀少的一个场部。听上去是支边,实际上是下放嘛。从大上海下放来的知青,地主家的儿子,臭老九的后代啊……要小心!农场里的人们对他充满了警惕,当然也充满了好奇。人们弄不明白,他和大家一样下地干活,为什么别的男人总是顶着满头满脸的土灰,张嘴说话都升起一股灰白,他却不,他是干净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他用绣着松石鹤的手帕擦他的头发和长脸,手里总是握着一个长长的罐头玻璃瓶子,温温地袅着热气,就着地里的土灰仰着脖子咕咚下去几口白开水,整个人也就变得清爽了几分。就连种树挖沟这种泥活,他也能从野地里拾些苦豆子草,在屁股底下垫起一个草垫子,静静地坐在人堆里,立刻就透出几分城里人的贵气。尤其是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从胸腔里传出来,像鼓声,重重的,却不燥,尾音里透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仿佛从遥远的地方牵来一座城,话语间,就将那遥远的大城市的气息轻轻地摆在农场的天地里。

在农场住了三四年的光景,农场里的人倒有些离不开他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在农场分给他的破土屋子里搞起了摄影。他先是拍摄些景物与人物,再到他临时搭起来的冲洗室(黑屋子里再隔出一间更黑的屋子)里将这些景物与人物洗成黑白照,然后,用一些水粉将景物与人物分别涂成类似于实物的彩色。那些夸张的粉粉绿绿红红黄黄的颜色,一会儿渗在一对蝴蝶的翅膀上,一会儿渗在一个充满时代气息的年轻人的双颊上,一会儿又渗在一个黑匣子上……细一看,黑匣子又不是黑匣子,是农场旧庄底子那里一个搬空了的旧屋子,被他用逆光造就成了一团类似于黑匣子的黑影子。

有人过世了,家里人请他去补照一个生前的旧照;有人出生了,孩子的父亲请他去给孩子留下一个微笑的百天照;某些人家的孩子从城里学成归来了,到树荫下,搭个长板凳,照张全家福;有人要走了,要到农场的庄子外面混世界去,便请他到无垠的小麦地里照张全身照,是个侧面,眼睛长长地凝望着麦田以外的世界,人物就显出了深度,这相片中的姿势,大概也正是他的另外一个梦想。办喜事时,也吵吵闹闹地请他照几张;办丧事,也凄凄婉婉地请他照几张。渐渐地,整个农场,在他的照片里连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喜怒哀乐竟然可以简单地用一张张照片来保留,并加以对照,这就让农场的人们越发对他产生了几分敬重。

唉,这就是城里人么,都能把影子留住哩。人们叹息道。

唉,这真是个有学问的人,能把人话说成个鸟语哩。人们叹息道。

唉,糟蹋了,把这个人,脾性太高,住在我们矮庄子里,活不通畅啊。人们再次叹息道。

再后来,人们和他一起去挖排碱渠、修公路、坪埂子、割小麦、打苇子、拉石子,力气活干多了以后人们就觉出了他心里的苦。先前,他还和农场里的人们有些说说笑笑的,现在他几乎是停止了笑声;先前他还常常坐在人堆里,时不时地从嘴皮里蹦出几个英语或者俄语,告诉大家,在外国这棵树就叫锤哩。现在却不一样,现在他几乎是远离了人堆,常常一个人远远地坐在边界上,不拉他一把,好像要从地球上漏进地洞里了。

他不能做苦力了,做下去非做死在苦里不可。既然他喜欢看书,就让他教书好了,正好场里也没个像样的教师。农民们集体推荐了他,让他去给娃娃们教物理。别的学问场里人还勉强可以糊弄过去,唯有物理这个东西,整个农场没有人能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关于物理这个东西,当娃娃们接二连三地考回一个个鸭蛋后,整个农场都被物理这门高深的学问弄糊涂了。这是个什么学问嘛!那树上的果子掉了就掉了,非说成是自由落体;那铁锹把儿往石滚子上一戳,石滚子往前翻上一截,小麦皮就裂了,咋就把铁锹把儿说成是杠杆原理呢?那队长家的胖老婆子跟人胡乱摔跤时,一膀子对过去,男人们还没有用上力气呢,她倒好,她倒是自己人仰马翻了,翻了就翻了,遇上男人,再肥的妇女们不倒翻个个儿才是怪事,怎么到了物理这个东西面前,就变成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了?看来,物理这个东西不是农场人的宝贝,倒是只有城里人才能做得了的买卖。所以也只有请他这个有学问的城里人来教物理了,他连那么多外国人说的话都能够整得满嘴叽里哇啦乱转,不请他出山也再无二人。

听到农民们送来的这个好消息,那一刻,他戴着黑边眼镜的双眼里竟然闪出了一丝更贵气的泪光。唉,说心里话,他更想教孩子们学外语,不过,也罢了,只要与书为伴,也值。

当了教师,就有了做人的兴致;有了做人的兴致,就有了育人的兴致,所以他选中了她。他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孩子仰着笑脸次次寻找或是索要他的欣赏与认可时,她偏不,唯有她,他选中了她倒像是她成了主动而他成了被动,不是他来教育她,而是她要来教育他一般。他愁眉苦脸地想,时代怎么成了这样,孩子已经没有了笑容,这个问题真是严重。

一天下午,他放走了所有的孩子,将她带到学校空旷的操场中央,用手指了指渐渐四合的暮色说,想象一下现在是天色微微发亮吧,你就是一朵正在晨光中盛开的美丽的小花骨朵,晨曦就要照耀在你茁壮成长的身上了……不等他说完,她就低低地反驳了一句:明明是暮色。对着那颗倔强而幼稚的小脑袋,他有一种想要动怒的冲动。

后来他停止了对她一个人的排练,想着是否真的换下她来。在犹豫着要不要替换掉她的思绪里,他对她叮嘱道,给你一个晚上,你再想想,这个领舞,你跳,还是不跳?

我不是一直在跳吗?她的手指绞在一起,像绞着他的肠子。

问题是你从来不笑。他严厉而无奈地批评了她一句。

他折身走了,去了办公室,想着该换上哪个女孩子。进了办公室,他的思绪有点混乱,望着自己从上海背来的一本厚实的《英汉大辞典》发着呆,直到窗外夜色真的已经黑透,直到两眼再努力也看不清那些虫卵似的字体时,他才从英语的世界里抽出了自己。这时,就在他抬起眼睛的瞬间,从学校办公室里那两扇破碎不堪的玻璃窗那里,他远远看见在一块不太平整的地面上,她那小小的身影忽左忽右忽小忽大地旋转着,一会儿升了起来,一会儿又落在地面上,双臂一拢,将自己整个地罩在力量的中心,接连六个转体后,一朵灵动的正在绽放的向日葵便开在了他的视线中。他禁不住走进了那片沉沉的暮色。透过一圈发亮的从屋顶折射过来的光线打量她,很快地,他愉快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不想跳舞吗?他说。

谁说的?她把头骄傲地偏向一边说。

我说的。他又笑了。

你凭什么这样说?她反问他。

因为你不笑,不想跳舞的孩子才这样。他取笑道。

不是的,笑不是装出来的,脸上装出来的笑不是笑,是假笑。她瞪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珠子盯住他。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不按老师教的那样微笑呢?他有些气恼。

你教我的时候也没有笑啊……她又恢复了清冷之气,一股充满真理的口气直抵他的脑门。

他忍不住盯住了她的眼睛。在她的注视里,一个孩子的注视里,他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被她的反问击中了。

我是说,孩子天性就是爱笑的,你还是个孩子。不像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他委婉地解释道。

我不是孩子,她说,大人们想什么做什么我都提前知道。

哦,你是大人啰?他调笑道。

反正大人小孩都一样,都一样苦。她说,语气里有一种削了皮的树脂味。

他禁不住握住了她细小的胳膊。刚才透过玻璃窗,正是这细小的胳膊舞得他心神不定,它们如此细弱而柔软,但每做一个动作都生出一股细小的风,吹得人心疼。

好吧,你都知道大家一样苦了,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大人就要知道大人的要求对吧?就是大家做事情的时候必须要一致对吧?他认真地问她。

她轻轻地笑了——正是他想象中一直想在人堆里遇见的那种单纯的笑,嗯,我知道了。她带着坦诚的笑容回答了他。

在真正汇演到来的那一天,她也是越过人堆这样坦诚地笑了。在一层层纸糊成的牡丹花海中,她露出一张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脸,两条微笑的椭圆形弧线从她的腮边展开来,使她的眼睛和嘴巴看上去果真像他想象中的牡丹花一样,有着惊艳又单纯的笑。

汇演结束的那天夜里,学校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她被推上主席台,他也被推上主席台。在人们的掌声中,他摘下其中的一朵红牡丹花,认认真真地戴在她的胸前。纸牡丹花遮住她细小的小半个身子,她一双黑幽幽的眼睛透过他的眼镜片看向他深藏不露的另一个世界。

你手上的肉刺都烂掉了。她掩饰住满腔的心酸对他说。她的声音稚嫩而低弱,卷进整个庆祝会场的杂音,风一样跑远了。

不要紧,会长好的。他说。

当他的手指带着温度从她弱小的肩头划过后,她觉得自己忽然间就长大了,只是一夜的工夫,她觉得自己饱满得快要裂开了,黑压压的思绪细细密密地压在她小小的骨骼上,让她觉得自己被某种浓烈的情感照耀着。次日醒来,她就着晨曦翻开字典,非常认真地查到了那个词语:怜悯。她把字典里出现“怜悯”一词的那个页码折起来,用铅笔将这个词语圈了起来,像某种霸道的圈地运动。

再大一点时,到了她上初二的那一年,在自己的班课里,她频繁地与他相遇了。对于这种与班级里其他五十六个学生一起拥有的相遇她并不稀罕,这并不是说她不想看见他,而是她太怕看见他。那时候,她最想的不是见到他,相反,是不想看到他,尤其是夜幕降临之后的时间段里,看见他挑着水桶前往井边去打水的背影,看着他从自己的视线里寂寞地走过。那时候,挂在树上的她,害怕看见他的心情就像亲眼看见有人将挂着她身子的那棵大树正在用力连根锯断一样恐慌。她害怕他忽然倒在她的注视里,像树一样倒下去。她只不过是一只挂在树上的鸟巢,树倒了,她也就跟着散了窝、丢了魂。

3

再一次有机会单独与他在一起,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的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粉笔,在花花麻麻的破木桌子上轻轻地有节奏地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敲着桌沿。这一次,她比任何时候都站得笔直,骨骼里穿着一根硬乎乎的无所谓的钉子,直愣愣地钉在他的面前。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外面天色已晚,她的影子渐渐地在窗户的绿玻璃上显了出来。她冷冷地看着玻璃中的自己,就像是看着一幅他拍摄的画。她无所谓,是他先用一根白色的粉笔投掷到她的额头上,重重地打在她的额头上的。他为什么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来打她?一个白色的耻辱。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教的是一群木瓜?天哪,这种比喻难道不是一种隐形的耻辱吗?她不想搭理他了。

不就是因为一个圆嘛。她想。

他一次次在嘴角露出讽刺的表情,说自己根本不用圆规就是单靠一种感觉就可以画出世界上最圆的圆来。这种时候,他是那么得意自大,站在讲台上,手拿一根崭新的粉笔,胳膊肘支在黑板中央,手腕一滑,再一滑,然后两个半圈在黑板中央汇合成一个标准的圆。瞧,他说,半径是解决任意圆周率的一个基点,你们这群木瓜!他说到这里,会用粉笔朝同学们点一点,最后再落到自己得意扬扬画下的那个大圆圈里,仿佛这些木瓜纷纷被他圈进了猪圈一样。他失望地说,我就出了两道解析题,结果呢,你们全军覆没,一个标准答案都没有,我改试卷的时候就当你们是木瓜好了。

木瓜和圆有什么关系?她在座位上反驳道。

他停下粉笔,让粉笔灰在他的手指上自由跌落,头也不回地继续说,有一个傻瓜还在反驳我,难道不知道椭圆和圆的差异吗?看看,他又麻利地在黑板上重新画出了另一个圆,瞧,这是我画出来的世界上最合格的圆。紧接着,他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了好几个一模一样无可挑剔的圆。白痴!他气得不行,总结道,重新用意念将课堂上这群木瓜赶进了他画下的那几个“猪圈”。

是他先嘲笑她的,把她当做台下任何学生中的一个来嘲笑。所以当他走出教室后,她便果断地站起来走到黑板前面,向着他远去的背影露出同样也是讽刺的一笑说,这还不简单,不就是一个圆嘛。于是她也拿起一根白粉笔,学着他的模样,用胳膊肘支在黑板上,找准一个有力的支点,轻轻一滑,再一滑,黑板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胖胖的圆。尽管她画的时候弄得粉笔灰四下狂舞,但同学们都看见了,和他的水平一样,她画下的圆几乎也是无可挑剔的,因为它恰好标准无误地套在他的圆圈内壁上。

同学们哄堂大笑。而他,在一阵阵哄堂大笑里站在教室门口,手握一支粉笔,端直地冲着她洁净的额头弹了过来。

到我办公室里来。他命令道。

她很冷静。她无所谓。被他叫到办公室后,她的眼睛落在他喝水的一个罐头瓶子上,死死地盯着一小部分卷起的铝盖边沿。那上面,正压着她熟悉而又陌生的手指印。

他一直认真望着她,想用眼神击退她。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她回答。

为什么学我画圆?他问。

不是学你画圆,是自己实在想画罢了。她回答。

你就不能等到没人时再画吗?他问。

不能,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画。她回答。

画就画了,为什么又要套在我的圆上?他问。

验证一下自己画得圆不圆啊。她清高的声音提了起来。

哈哈哈……他忽然仰天一阵狂笑。笑声里,她才想到,自己竟然还是在他的游戏里转悠,她的标准只不过是建立在他的标准之下,她羞耻地低声哭了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他忽然从那把快散架的木椅子上蹲下了身子,木椅子上用花布条拴住的棉坐垫勾住了他裤带上的一串钥匙链,他笑着,取开来,手中的粉笔掉了下去。笑完后,他装作无事地去找那根粉笔。最后他找着了,在她的脚后跟那里,不过,不是单个地躺着,而是在她脚下踩着。他用手挪开她的脚跟儿,捡起粉笔,然后又抬起身子笑吟吟地说,好吧,看来你真是长大了,成了一个有主意的大姑娘了。

那就向我道歉吧,反正又不是上课。她哭着说,眼泪从她委屈而固执的双眼中淌下来。

为什么?他还是笑着问。

因为你做错了事。她的眼泪顿时止住了。

我做了什么?他问。

你心里清楚。她说。

他们的目光终于对视在一起,不是他穿透了她的,而是她的穿透了他。她在目光里美美地足足地嘲弄了他一番。他却并不气恼,反而更得意地笑着,好像她真的道破了他心中的所有秘密,他不是看不起农场的孩子们,而是他离他们很远,离这块土地很远,远到在他的梦想之外。他在她的对视里找到了另一个更为真实的自己。他开始有些喜欢这个农场,也心疼起这个农场的孩子了。

正是这一眼,让她的生命由绿转红。

她暗自认为,自此刻开始,他应该可以懂得她了。她要把自己在树上感受到的所有自由之风吹进这个已经腐烂了的城里人的心底;自此刻开始,她还暗自认为,在这片原来并不属于她的、同样也并不属于他的土地上,终于有了可以留住她的声音,真诚的、充满学问的声音;而且她还暗自认为,自此刻开始,他应该,也必须,等着她长大,并且在不太遥远的未来与她在树梢以下的世界里秘密地会合。

这一年,她十五,他二十六。彼此都从对方身上同时看到了自己故乡的月光与水色。

然而目光不能当作日子来过,月光与水色也不能当作干粮和井水来使用……正在他们脚底下转动不止的地球是不会轻易托起一个人活着的悲哀。从旧梦向真实过渡的唯一条件,就是将当下的生活与土地,当下的男人与女人,完整地埋在自己已经流失的家园里,所以在没有意识到要等她长大时,他已经动心了。不,应该说,是心动了。他那颗疲于奔命的心,正以肉眼观察不到的速度向另一个姑娘靠近,那是一个近距离的凡俗生活里的驿站。

这个姑娘叫杨晚晴,从县城里的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在朱家团庄中学里当会计,和他在同一所学校里上下班,除了吃饭和上床睡觉,他们的生活几乎已经相融在一起。这是一个成人的秘密,正在他的心里密密地生长。就是这样一个密不透风的机密,却已经被整天挂在老柳树梢上的素云观察到了。

那个名叫杨晚晴的姑娘总是在夜色深处向他奔跑而去。她不知道这个奔跑的含义,她只知道自己还没有彻底长大,他们却已经开始在自己的怜悯里起霜了。

这几天,素云的心情异常烦躁,每天放学后,看见他与杨晚晴说说笑笑地一起走出校门后,她的心情总是不能平静。这在她是少有的,她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她那颗弱小的心脏,在她月白色的的确良衬衫下,顶着一块发白的布面嘭嘭地启动。

晚上,她挂在树上,以为很快就会变天,虽是夜里,看不见什么明显的迹象,但肯定会有一场夜雨来临的,天气肯定会在她的期望中发生一场异常变化,因为树梢在风中晃动时,会有一股湿热的闷气从柳树叶里渗出来。除此之外,今晚的夜色真是出奇的宁静,七八月的仲夏夜,月光一泻千里,远处的天际在青灰色的大浪中浩若海面,薄若轻纱,她的一腔心事,实际上是在一泻千里的青灰色月光里风雨飘摇着。

其实就在头一天,当她高高地挂在老柳树上,看到他用新买来的三脚支架,为奔跑在田间地头的杨晚晴照相时,她的脸上就燃起过一场羞耻的火焰。她从来不曾稀罕过这个围着大树乱转的女子。看见她在他面前摆弄各种花形,像只花母鸡一般咯咯咯、咯咯咯地假扮成《大众电影》封面上的明星那样拿腔作调地跑着笑着时,她从心底里涌上一股蔑视!在她看来,如果杨晚晴心底里有一座充满欢声笑语的仓库,那么在他面前,她不过是对他打开仓门一角浅显地想让他嗅嗅女性仓库里的一股香味而已,那满仓库像大米一样白花花的笑声还不知道是她准备压在谁家男子碗底的存货呢?

不喜欢假笑的她,瞬间就看出来杨晚晴的笑意有多假。

令她感到羞耻的是他的态度,不,是他的某种变化。看上去,那时的他是那么稀罕那个张嘴大笑的杨晚晴,仿佛他端详的是一朵野芍药似的,又艳丽又丰满,这种羞耻感让她心乱如麻。那天,她待在绿油油的树杈中央,不远不近地,透过一缕缕老柳树叶儿看着他们,直到他依依不舍地收起那个简易的闪着亮光的三脚支架,直到杨晚晴从一片野蒲公英地里咯咯咯地蹿起身子来,奔跑着,猛然间,真的像一只花母鸡一样在他的脸上快速地啄了一下时,她那弱小的心脏忽然暴跳了一下,痛苦伴随着这瞬间的暴跳像一团灼红的铁疙瘩跌撞在她娇弱的心脏上。

她慌了。

她不知道这个动作叫什么,但她隐约地以为,只有两颗心心相惜的心才配拥有这种动作。如果其中一方仅仅是为了炫耀,而另一方仅仅是出于要排除某种难挨的寂寞,那么这种动作就是字典里给出的那个活生生的词语:羞耻。

有了那个啄之后,她不再害怕见到他。相反,她反而渴望遇见他,她想知道她所感受的那种羞耻是不是同样的反应在那个人的脸上。有了这么一种心灵深处的对照物产生后,见到他并且捕捉他的深层羞耻倒成了她的一种动力。

她在等待他的出现。无论是之前挂在树上,还是今夜挂在树上。

最近,她经常看见他出没在杨晚晴家附近,从杨晚晴家的老房子四处散漫地窜出他的人影,低着头,心满意足地往他所在的学校走去。他的样子让她感受到了他倾斜于大地的角度,正是一种心碎地向什么重大意义低头的角度。每当他从杨晚晴家附近出来后,他的手背就不再挺直,身段连同精神都在打弯。

他也慌了。她判定。

每当这种时候,她的手总是隔着重重透明的月光向他出现的方向下意识地一抬——这个动作,是她隔着黑夜温柔地投向他期望的动作。她努力着,想要通过一个抬手的动作将他弯下去的身段拎直。

他为什么还不抬头看看身边的这棵树呢?她想。想到这里,她的眼睛里有了浅浅的泪光。

今夜的风很小,是微风,空气也是暖意洋洋的,不恼人的。星星已经开始过度繁密,即使透过浓密的树枝北斗七星的图案依旧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手指上缠绕着一根长长的柳枝,柳枝在她的食指上一环套着一环,她的心思跟着这些环状翻起一圈圈复杂的连环套。

杨晚晴为什么总是缠着他?她暗自发问。

他为什么总是看不见这棵高大的树?她又问。

我为什么总是讨厌这个院子里姓朱的?她重新问。

还有姓蔡的也一样讨厌吗?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以便让两个交叉起来的树杈在她的重量里重新舒展一下平衡。

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着亮泽的光,在她望向杨晚晴的方向里,星光像大路一般铺设出慌里慌张的通透的银带,她几乎就要融化在那条银带里了。

忽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急急的沉沉的男人的脚步声从她所在的树梢底下传进她的耳朵里。

完了。她想。

她敏感的听力告知她,这是她熟悉的另一个男人,是朱二爷将她从老蔡家领出来时就直白地叮嘱她,等她长大了让她嫁给他一块过日子的那个姓朱的,朱怀超。她想象着有一把不长眼的斧头,不偏不倚刚好从天而降,跌落在他的脚尖前,以警示他不要靠近她的领域。

这个男人叫朱怀超。不,应该叫这名男子。

说他是一名男子,那是因为农场里长成这样挺拔如白杨的男子汉并不多见。或许是因为朱二爷家丰富的粮仓,或许是因为朱二爷家祖上的那几头母牛,抑或是因为朱二爷娶的第二个女子壮如母牛,总之朱怀超不但带着一股牛性,而且透着一股西北男子特有的清爽。如果朱怀超的嘴里说出的土话,也就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回族与汉族、与兰州移民长期杂居形成的土话,能够稍稍带着些北京普通话的儿化音,朱怀超就更像一棵椰子树了,那种浑身上下该粗壮的地方粗壮,该细致的地方细致,说起话走起路来自带一股清爽如水的椰子味。

就是这样一个像北方树种一样的男子,素云仍然是不稀罕他的。他总是忘记思想什么,这是她的判定,也是她茫然无措的借口,也因此又不以为然地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不知道保护有思想的人。她同时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那个“人”与自己画上了等号,虽然她也并不知道自己一天到晚在思想着什么。

总之,一想到他的母亲长年累月像骂牲口一样辱骂她时,她对这位母亲生下来的这名男子也就产生不了稀罕的心情。就在刚才,在她还没有收拾完家里的旧库房时,她就感受到了朱二爷家女主人的威风,好像只要她一出现,就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风从她身上卷着风沙吹进素云的眼睛,这个女主人,她用日复一日的家务劳动和辱骂来磨损一颗未长成的心。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XXX,我的肚子里已经装着朱怀超了,别说是我的肚子里头刚好装着一个儿子,就是装着一栋房子,我也不会像你这种南方人干起活来慢死个人。你看看你手里拿的是扫帚吗?我看你手里拿的是千斤顶啊……女主人从素云的手中夺过扫帚,一把飞出半人高的院墙。你咋不去死呀?女主人说,沁死(新疆土话,泛指做某件事时因自身能力太弱而当场休眠在这件事情里)去吧,你就。

她低着头站在大院子里,公鸡和母鸡围着她打转,以为她要给它们撒些玉米或者小麦。女主人看着她和一群鸡,猛然走过来,上前一脚踢飞了一只过胖的母鸡。

看看,鸡都知道饿了要自己找食吃呢。你呢?你出了我们朱家的大门恐怕要饭也没人给上一口吧?

女主人气得拍拍身上的灰土,脚底在前院棚底下的一堆碎石上一滑,身体快速地一斜,几乎是倒在地上后又反手从碎石边的墙角里提起了朱二爷家的牛皮马鞭子,一路咕咕叨叨地嘀咕着,一路不停歇地冲进自家的牲口圈里,对着那些马驹和毛驴子一通乱抽。抽得那些“重劳力”们四根腿子向外撇着,鬃毛几乎统统竖了起来,口里则不约而同地翻白沫子,女主人这才斜着眼睛朝着装面粉袋的加工房里大声叫喊道——朱二爷,你个老不死的,你不要以为我是老花眼了么,心也老死掉了么,就你那点馊心思,连个热驴粪蛋子都不如,热驴粪蛋子还能给我的菜地里头下点肥,你呢,就你那点馊心思,怕是用热驴粪蛋子堵住你的老眼珠子也挡不住你抽出一堆绿花花肠子……哎呀呀,你要是不把这个“小移民”给我送回到老蔡家,你就跟这帮牲口蛋子去过吧,让这帮牲口蛋子给你养老送终吧,听见了没有,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看来,朱二爷家的女主人还是充满智慧的,她早就从这张不爱笑的小脸上看出了朱二爷的别有用心。她成全不了这个贼心不死的朱二爷,只好将满腔的怒火喷在素云身上。

辱骂结束后,素云提了几桶甜菜倒进猪圈,又把围着自己打转的一群鸡赶回鸡圈倒了半桶玉米,这才简单地梳洗一番,溜上了后院的那棵老柳树。她觉得在刚才的辱骂中,自己的脚心里沾满了新鲜的猪粪,只有到了树杈上她才能远离一种蠢笨、肮脏感。到了树上,轻轻一坐,身子一松,魂也就回来了。

树上挂着金元宝吗?朱怀超的声音从树底下传上了树梢。

对,树上挂着一个会说话的金元宝。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她对朱怀超的所有感知。她知道,他们是两类人。正如他觉得,只要用一根大拇指就能将她挑进云尖一样,她也只需一声叹息就可以将他送进不稀罕的人类。

马上要变天了,你在树上看什么呢?他好奇地问她。

看月亮。她冷冷地答道,是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冷漠,这种冷漠伤到了朱怀超的心。

天知道你想看什么。他低声责怪她,又觉得自己不够大度,应该对她过继到他们家的身份存点儿怜悯之心,于是仰起头来望着她的方向补了一句,下来吧,我妈煮了玉米,挺香的。他说。

你们吃吧。她的语气也跟着他的邀请软了一寸。她不想和他们一家子闹僵,暂时还不想。

实际上,这一夜对于朱怀超来说也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惊慌和刺激。先是他从大海子水库上调度过来的水量,在朱家团庄红土庄二号闸门子的分段水位上无法稳定下来,水位忽高忽低,一会儿上去了一点,一会儿又下沉一点,水位的浮动值一直在超标的范围里,弄得他一整天都不敢眨一下眼。好不容易撑到上半夜,眼珠子开始在眼眶里打滑时才等到来换班的人。

你家那个小妖精又挂在树上了。来换班的人揶揄道。

要你管!他反驳了一句。过继来的姑娘,说什么也不能让同事们截了短。

哦,对了,来换班的同事继续说,你看看,你喜欢的那个杨晚晴,又和那个城里人在荒野地里窜,像个啥样子。来换班的人加重了语气,搞得像他的领导一样。

你管得真宽啊!他推开同事,把衬衫的领口整理了一下,脸色阴沉地开始往回走。

回来的路上,他特意绕到杨晚晴家的小路上。从她家的后窗子根儿经过时,一对眼珠子差点让杨晚晴弄成一对玻璃蛋子……月光中,白白壮壮的杨晚晴,竟然在半夜里开着半截后窗子,蓬松着一头的乌发轻佻地左闪右闪,用一把碎花竹片儿扇子扇着一脸浅盈盈的笑。

下夜班了,怀超同学?杨晚晴和他打着招呼,手里的扇子摇得更欢了。

嗯。他应了一声,想再说点什么,又觉得这种夜色自带一种撩人的恶意,于是只好假装累透了的模样一脸冷漠地离开了那个摇着扇子的姑娘。

到了自家的院落里,隔着一截低矮的土墙,他马上就看见了那个“小妖精”的身影稳稳地挂在柳树梢上,月白色的一团白影子团在墨绿色的柳枝中央。真是邪性,也不让人省心。这么黑的天,如果真变天了怎么办?他有点担忧,又不至于恼怒。

你成天惦记人家杨晚晴干吗,你不是已经有小媳妇了吗?你爹眼睛那么毒,还能给你看错人?换夜班的同事曾嘲笑过他。

别嘲笑一个孩子好吧,他冷眼说道。目光也许是可以吃人的,换夜班的同事就收敛了许多,可是看他的眼神又复杂了起来,搞得好像他现时关注着两个小媳妇一样。

心花掉了吗你?这是换夜班的同事给他下的定论。

对,我就是心花啦。他索性假装承认了,不像你,心不花胆花好吧。他嘲笑得更彻底,因为知道换班的同事正睡着场部里一个别家媳妇。

从心里来讲,他并不理解自己的父亲。这个爹,经常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陌生和冷漠。

人,我是要来了。朱二爷对朱怀超说,看不看得住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还就喜欢一个人。朱怀超顶嘴道。

啪啪啪几鞭梢,朱二爷连抽几头小马驹,不再理识朱怀超。

无论朱二爷如何喜庆自己过继素云的壮举,但对于朱怀超来说这些都是耳旁风,早晚一溜儿而过,如同手推子底下一溜儿而过的胡子茬。可这杨晚晴却是那么的不同,她像一粒剥开的花生仁儿一样鲜鲜白白滚圆结实,往嘴里一丢,那滋味,唉……总之,与农场里其他女孩子相比,杨晚晴的身上就是有一股豁出去的劲道,这让朱怀超从心底里稀罕不起他爹为他过继来的这个小媳妇。

素云真是太轻了。朱怀超想,这种轻得像风一样的女孩子我一巴掌就能够扇到俄罗斯的边境上。换句话说,朱怀超稀罕的其实是像杨晚晴那样沉甸甸的像稻穗一样饱满的农场女子。那个女子,已经成熟得像红土庄二号闸门子上的那棵老沙枣树一样,一副铺天盖地的架势,开花的时候香得人憋气,结果的时候甜得人倒牙,靠近的时候刺得人浑身痒痒。一双黑眼睛,直不愣登地射过来,震荡得人浑身发热手脚心透凉。还有,杨晚晴走起路来就像一架小风扇一般,扑扑扑地扇起一团团白灰,看得人腾云驾雾。

哪像布片儿一般的素云啊,轻飘飘,无声息,薄得几近透明,话少得几近可怜。尤其是那张素脸,很少正面看人,总是微微地侧着头部,所以目光也是细微的幼稚的斜角,从每个人的眼睛里横切过去,留下一丝丝清清淡淡类似于孤傲的亮光。而且她干什么都是轻轻的,走路,吃饭,生火,洗衣服,扫院子,种菜,牵牲口,喂鸡,叠被子,点灯……一切农场里的家务活,别的姑娘做起来总有一副令人陶醉的痛快劲头,到了她这里,一切动作都轻得可怜,仿佛有一群无声无息的小影子在表演似的,很不真切,也很不踏实。

与后窗户上的那团明亮相比,挂在树上的这团黑影就像是一块凝固的墨,又生硬,又不实用。可那黑影子毕竟是人罩出来的,容不得其他人视而不见,于是朱怀超友好地冲着那团黑影又接连咳嗽了几声。

夜深了,快下来吧,会着凉的。他说。

除了树叶的沙沙声,树林里没有其他回应。

你没听见我说话吗?他提高了声音,有些恼羞成怒。

好,你不下来是吧?好,那我上去好了,反正树也长得结实。他斩钉截铁地说。

朱怀超退后几步,离开树大概有十来米左右,一阵疾风骤雨般冲上去,轻巧地用两只手攀着树干,只用了几个豹步就飞蹿上树杈中央,而后定定地从一丛树影里捉住了那团黑影子。

走,快跟我下去,那么大个姑娘了,深更半夜地挂在树上像什么?朱怀超命令道。被他捉住的素云还是一声不吭。

该不是我那可亲可爱的老妈又收拾你了吧?朱怀超开玩笑地说。

素云还是不开口。

你这个娃娃(新疆人对十八岁以下少年的总称),怎么那么怪?我妈就是那么个人,她其实挺好的,比黄世仁好多了吧。朱怀超没好气地数落道。

素云还是定定被他握着,一语不发。

聋了?哑了?朱怀超火气直线上升,

素云像一片死去的叶子似乎已经不为人间所动。不知为什么,朱怀超的心又开始新一轮狂跳,很冲动的那种,一种像老娘一样想立刻对着这个古怪的过继来的小媳妇破口大骂的冲动。

下不下去?

素云纹丝不动。从那沉默里,朱怀超分明感受了一种浓厚的不友好与不稀罕的气息。顿时,朱怀超又觉得浑身上下立刻闪过一阵更加冲动的电流,恨不能将这个半大姑娘从树杈上像丢一捆麦草一样丢进荒地里。

怪不得我们家人都不喜欢你。朱怀超故意解气地说。

这时,素云转过脸,两道冷飕飕的目光往朱怀超的眼眶里一丢,说道,你们家人懂什么?你呢?你又懂什么?你就知道干活,除了干活,你还懂什么?

我什么不懂啊!朱怀超惊叹道。

你不懂物理和生物。

天爷啊,生物成天在接触,动物和人朱怀超还是略懂一二的,这物理可就别提了。农场里头,像朱怀超这一波青年谁好好学过物理啊。

朱怀超一下被素云的话击中了。

你在说谁?你个……他想用一句脏话形容他此时对素云的评价,但面对她射过来的两道黑漆漆的探究的目光,他没能将脏话说出口。

下!他低声喝道,语气里充满了一种强烈的霸气。

大概就是一秒钟的工夫,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用力,素云的手就从他的手里滑了出去,就仿佛肠子从肚子里溜出去了,一眨眼的工夫,素云从他手上掉下去了。

朱怀超慌乱地从树杈间跳到地面上,扑到素云跟前,捏着那温热的软软的小身子。

你怎么滑下去了?他的口气里溢满了责怪。只做稍许停顿,他就听到了她微弱的哭声。

她哭了。一种姑娘所特有的嫩嫩的哭泣,朱怀超心里陡生出些许怜惜。他禁不住伸出手来,想确定她身上的伤势有多严重,就在他绕过她的身子,准备用一种恰当的姿势将她抱起时,他的手不经意碰到了素云小小的结实的乳房。那种软中带硬的感觉仿佛是另一道闪电。这次击中的不是他的感觉,而是他的灵魂。他那黑红的成熟的脸上闪过一阵绛红色,顺势从地面上抱起了素云。

女人真可怕。他抱起素云时感叹着自己刚才的反应。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任何地方都有危险,你知道吗?朱怀超抱着素云向她的房间走去,富有条理的声音证明了他对她的不满意,当然,也证明了他对她态度上的微妙转变。

女孩子家应该听话一些,懂吗?他又补充道。

素云的脸上布满疼痛难忍的困扰,哗哗的眼泪唤起朱怀超对她新滋生的怜惜。

一个女孩子,不能总是爬高梯的,懂吗?他低下头,用额头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这个动作对他自己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他被自己新鲜的柔情和亲人般的举动弄得情绪饱满。

是啊,她毕竟是一个可怜的外乡来的小姑娘。他在心里感叹道。

在他的怀里,素云还在拼命地哭泣,压抑而持久,从哭声里逃避开来的困惑和慌乱不但没有降温,反而越升越高。

男的,都很流氓!素云哭泣着,用热烈的反叛的语气在他的怀里嘀咕了一句,牙缝里透着丝丝冷气。

朱怀超差一点将怀里的人扔在地上。看来,在某种关系中,他们的确是势不两立。

直到进了屋,朱二爷家的大大小小都围进来查看她的伤势时,素云的哭泣还没有停止。朱怀超就弄不明白了,从半人高的树杈上掉下来,就是胳膊上擦破点皮,后背上摔出几块青紫来,怎么就哭得跟回到旧社会一样?

唉,素云,你别这样哭个没完没了的,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朱怀超不耐烦地说。

我就哭,你管不着。素云咧着牙缝翻了一个身,背对着朱怀超抽泣着。

眼下,她顾及的是她的哭泣,她顾不得朱怀超的感受。她的眼里、心里,被那平白无故掉进她视线里的一颗冰凌渣摩擦着,涌出眼泪,无法制止,也无法逃脱。就在刚才,在她守望着的那团柳树梢的阴影里,她看见杨晚晴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的确良上衣出现在自家的后窗户上,在一片亮闪闪的光源里,夜风吹动着杨晚晴那件水红色的的确良上衣,另一片阴影浮动上来时,那片水红色被一团壮实的阴影遮住了。当朱怀超顺着树干爬上来,拉住她的胳膊后,那团壮实的阴影在朱怀超的力道里一晃,她看见穿着水红色的确良衬衫的杨晚晴将水红色的嘴唇放进了站在窗台外的那个人嘴里,随着这个动作出现的还有杨晚晴手中的那把碎花小竹扇,那小竹扇颤抖着,从那个人背对着她的后背上滑了下去……对素云来说,这就如冰雹打在她的眼球上,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全身已经坏死。

痛吗?朱怀超的语气听上去又亲切又温和又后悔。

他问的是素云身上一根快要断了的小肋骨,正好在靠近左胸下方的位置。他问的,只是她的皮肉伤,她怎么能将她所看到的一幕再放映给他呢?

她用克制而舒缓的语气对朱怀超说,疼,像疼死了一样的那种疼。

4

上了高中后,那个人不教素云物理课了。这样一来,素云几乎未曾与那个人谋过正面。这个将她从树上间接摔下来的文化人,他劫持了她的童年后,在她的身心深处坐了窝,表面上她已经长大,而他也已经成了她的局外人,实际上却有一种熟悉的值得回味的关乎思想的东西在她的情绪深处游荡。有时候,素云端坐在树梢上,想着那后窗上的一幕,她的心在高空中慢慢地试着开始冷却,试着开始像鄙视杨晚晴一样去鄙视他。她觉得,连女子的高低都分不清的男子,她应该是可以忘记他的。

有一次,她从中学回到朱家团庄来驮面粉到学校里去换粮票,在返回高中的路上,忽然远远地看到他正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往前跑,并且远远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那一刻,只有天知道她是被往事中的哪根大梁撞了头,她竟然连人带自行车和一袋白面粉人仰马翻地滚进了马路的坡下面去了。

当时,少了橡胶垫的一截坏脚镫子,迎面穿进了面粉袋,面粉从破了的洞口里飞出来,飞了她一头一脸。当他走近她时,她的脸几乎红得淌血。这样一来,越发显得那面粉出奇的白。这一次,她从他的嘴里听到了与朱怀超一模一样的问话。

碰疼了吗?他问她。从那熟悉而亲切的语调里,她的心就这样又一次与他相邻了。

之后,她一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来到了他的黑房子里。她跟在他的身后时,总觉得有一股内疚的力量使她的肚皮一鼓一鼓。这可笑的感觉使她明白,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生命并不像一棵树被埋在土里,树缺水是会死的,连根一起死。然而一个人一旦被埋在另一个人的土地里,却不会全死。他或者她,只会像一寸黄金一样深埋在另一个人的丹田,每呼吸一次丹田那里都会跟着呼吸一次。这是一种滋养思想气场的所在,像中了某种轻功的毒,一起念就会不小心造成内伤。正如他向她招了招手,而她就被起念的羞涩扑倒在深坑里不能自已。带着这种悲喜交加的热浪,她跟着他进了他的那间土屋子。

进去后,他为她打了清水来洗头洗脸,她则为他缝了几件有些小洞或是掉了纽扣的旧衣裳。分开时,他从书桌上拿起一顶草帽,用一根蓝色的丝绸子在草帽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将草帽递到她手里。

这样戴着好看一点,女娃娃嘛,别晒得太黑了。他说。

她听了惊喜万分。她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草帽,一双手在帽檐儿边上辗转反侧。过了很久,她才慢腾腾地对他说,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应该和杨晚晴好,和她好也可以的,那也应该让我先知道呀。

说完她就跑了,迅速地逃离开了他的那间破土屋子。

她远远地听见他的门框被她的后脚跟拌得噼啪作响,而他则在响声里回应着她的话语,唉,车钥匙,你的钥匙,这个孩子……

这以后,她留意起了自己的容貌,并且学着其他女同学一样用一些鲜艳的手绢将一头乌发高高地扎在脑后。她甚至常常在幻想中将自己摆放在他的镜头里,向着想象中他看向她的方向发出羞涩而幸福的笑容。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经过精心的梳妆,她忍不住再一次将自己悄声无息地挂在树杈上。她准备从树梢上,透过与她一起成长的树荫去眺望他的到来。她知道今天下午他必来。

这天下午,朱怀超第一次惊异于素云的长大。当他卷着泥腿裤脚,回家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个女娃娃一夜之间换下长裤,穿上花裙子,在他的眼皮底下弹起一朵彩云,满身飘荡着一股农场女子钟爱的蜂花牌洗头水的味道从他身边飘过时,他的腿肚子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身上的香味,与她一起来到后院的老柳树林里,等他低下身子脱下一双湿不啦叽的泥鞋,一抬眼,她已经和香味一起飘移到柳树梢上去了。这个姑娘,他忍不住朝着树上的她笑了。

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树上风景很好吗?他向着她,仰起头来说。

不,我在等人。她说,声音甜蜜而喜悦。

嗯,等人?在树上?这就是南方女娃哩。朱怀超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正嘲笑着,果然,从素云望着的方向就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原来素云所谓的等人就是等的那个人。看见那个从上海下放来的知青,远远地从一截土路上走来,肩头上扛着一个黑色三脚架,正朝着他们家的老柳树丛走来,朱怀超的心里泛起了一丝酸楚。啥时候,眼皮底下的人竟然牵挂起口里人来了。

他来干吗?朱怀超疑惑地问。

给我拍照。素云清高地说。

拍照?朱怀超用脚踢了踢树根,素云跟着在树上动了动。

拍你?朱怀超笑着问。

对,拍我,免费。素云的声音像云雀一样歌唱了。

朱怀超看着那个上海人走来的方向,他又弄不明白了,一个乡下姑娘,一个上海人,一个三脚架,几张相纸片片,他们扯在一起能弄出什么好鬼名堂?他看着远处的人影过来的方向,忍不住摇摇他的白杨树脑袋。但是,猛然间,朱怀超的视线里又窜进来另一个鲜艳的身影,那是手握一把野生七色花和一块红丝巾的杨晚晴。

窜得着实快啊,这个女人。朱怀超感叹着。

杨晚晴从一片野苦豆子草窝里猛然间窜出来后,身体像是被风吹起的一把花太阳伞向着朱怀超家的老柳树丛扑腾过来。朱怀超的脸上升起了一种爽快而富有斗志的笑意。

来得正好。他想。正好我也在。

树上的素云却忽然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她云彩一样从树杈上落下来,往朱怀超的面前轻轻一落,语气清冷地鄙视道,人也会装人哩,就像饿狼装饿狼一样。素云说。

杨晚晴要是只狼倒好了,可惜她不是,她就是个人,她要真是一只狼,我倒可以下套了。朱怀超语气平静地回素云。

正觉着他和素云之间正在形成一种家族似的默契时,素云大声说,你忙,我走了。说罢,就飘在了他的身后。她什么时候都表现得像是一位不速之客。

不是给你照吗,你跑什么?朱怀超终于大声地取笑了素云一句。

照就照,谁怕谁啊。素云也叫道,声音显得张扬而做作,表示出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和轻视。

这天下午,杨晚晴、朱怀超和素云,他们三个,轮流在上海人的镜头里摆出了他设计好的姿势,每个人都想为那个上海人留下令他意想不到的满意的作品。在朱二爷家的老柳树丛里,在两种不同的女子身上,那个人倒是声称自己在新疆的小农场里找到了古代和现代相结合的背景,素云真清淡,在镜头里看,就像一幅着淡墨的小画一样。

我呢我呢,我像什么?杨晚晴闹腾着嚷嚷。

你浓烈啊,很鲜活的。

不,我不要这种比喻,我要你在你的镜头里比喻我一下。杨晚晴跑过去瞅着上海人,眉毛拧在一起。

浓烈啊,你自己看。上海人把自己的镜头对着杨晚晴的眼睛让她自己看。

是啊,还是挺好看的啊,我自己就特别喜欢这种浓烈的表情,特别真。杨晚晴笑了,满眼都是自信和自得。

好好,别动别动,就你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再别动了哈,照出来就是一组很特别的人物组合照。他举着相机,热烈地赞扬着她们,镜头快速地旋转起来,对着他们来了一串特写。最后,在一种巨大的莫名的兴奋中,他提议,在随风摇摆的柳条里,借着逆光以135°的夹角为他们拍摄一组合成相片。

这种相片需要二次曝光,他补充道。

不用了,素云说,我不喜欢和别人合照。

为什么?那样的画面很美啊。上海人不解地问。

我不想出现在别人的反作用力里。素云用一句物理原理回答了他,未等他有所反应,素云又说,麻烦您回去后把我今天拍摄的相片洗出来,到时候和你的底片一起全部都留给我,我自己保存就好。素云说,脸上有着很强硬的表情,这让那个上海人很吃惊。

怎么了,我拍得不专业?他问素云。

你心里清楚好不好。反正和好不好坏不坏没有什么关系,总之你不收钱给我拍了照片,我当面感谢完您就好了。素云使用的是唱反调的口气,说完后她就拉着树底下坐着的朱怀超离开了。

然后就有了接下来的一幕。杨晚晴追到素云和朱怀超前面,一个急转身,停在他们对面,用手里的丝巾轻轻地抽在素云的胳膊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模样不大脾气不小啊!怎么啦素云,人家给你拍照还拍出火气来了?

他答应的是给我拍,又没说和你一起拍。素云也没有示弱。

嗯,免费还免出道理来了,你这么个态度算啥啊,嗯,算啥?

素云看一眼杨晚晴的浓妆,没有搭理。

哎呀,什么眼神啊你?你看看,朱怀超,怪不得你也不喜欢她,你看看你们家素云算什么东西啊?这么厉害,在我面前。杨晚晴的面部表情恼怒而从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瞅瞅,一个外乡来的破姑娘,占着朱家大户一个名额你知道点啥啊,这么厉害?紧接着,杨晚晴又用拳头戳着朱怀超的胸口说,就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盯着我看,有什么好看的啊,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一点儿不像个新疆男人。

未等朱怀超反应什么,杨晚晴已经挽着摄影家离去了。素云发现,那个摄影家离开时拼命想解释点什么,无奈嘴已经被杨晚晴用手捂住了,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挣脱,于是身子扭动起来,在杨晚晴的胳膊和手掌里反转了好几个来回。

真可怜。素云感叹道。

朱怀超听了愣在原地,素云却丢开他,没事一样离开了。离开前,素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质问朱怀超一样絮叨着,像这样的女人你也和他一样稀罕哩,也不嫌丢人!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哼,你们两个真是眼屎糊住了眼睛,瞎到一处去了。

这次很招摇的聚首,没有让朱怀超清醒什么,相反杨晚晴在他胸口留下的那一拳头反倒击中了他心中的另一个蜂巢。这真是一个痛快的女子啊!他向素云感叹道。

在朱怀超的感叹里,素云也在回味摄影家的魅力。她反复回想着自己亲自找到学校邀请他的那些片段。想起这些时,她的心里像拂过柳枝一样摇曳、舒展。她知道,他应该是清楚的,他在她的心中,就是那种被纯洁深埋着压在石头堆里的树芽儿,有太阳就要顶一顶的那种芽儿。

是的,就在头一天,她曾去了他的办公室。在门口,她端庄而伶俐地越过其他几个教师对他说,明天是星期天,你能来我家拍拍那些老柳树吗?

老柳树?他的脸上浮现出上次与她单独在一起时的表情。

是的,拍拍我们的老柳树吧。她说,一入深秋,我们家的老柳树长得特别旺盛,特别是枝条,又粗又密,都快把太阳挡没了。她喜悦地形容起来,以此掩饰内心的慌乱和冲动。她在说这些话之前,在办公室的墙根处蹲了好久,反复地练习了多次,直到自己觉得这种突兀的行为不再有一种可笑甚至是可悲的情绪时才走进他的办公室。

这个好啊,新疆的柳树并不多见,像朱二爷家那么大年辰那么久的还真不多见呢,真是值得一拍啊。他夸赞道。

在其他教师惊异的目光里,他放下学生的作业本,走到她的面前,微笑着对她说,你怎么想到这个主意啊,我都没有想到。同时,也像是在对所有的人说,你们看,就是眼前的这个孩子,她已经有思想了,看着像个孩子,其实比我们这些大人的观察力还要强。

这是自然风光啊,总得有人关照它们,不然来年它们遇上什么意想不到的风雪突然间死了怎么办?她说了一大串,好像自己真有什么预见性似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而纯洁,却又仍潜伏着丝丝惆怅和忧虑。

很快,她的惆怅和忧虑就得到了应验。这是她上高三的时候。有一天大清早,她骑着自行车往场部的方向走着,正陶醉在一阵清新的秋雨过后的清爽里,忽然农场里一批批人从她身后飞奔而过,朝着那个人所在的学校方向大呼小叫地飞奔着。她听见,人们在奔走中大声地呼喊着:“出事了,出事了,跑了,跑了,杨晚晴跑了……”

起先,她以为是杨晚晴和那个人一起跑了,但是很快,她就否定了。在她眼里,他绝对不是随便跟着一个女子私奔的人。他不是。如果真是这样,他也许早就可以回城了。所以她觉得有些羞耻,为他看上这样的女子,也为这样的女子轻薄了他的名声。

反应过来人们是去围攻他后,她吓得一下子松开了自行车,自行车从她的手里奔出去,朝着树林带滑下去,飞起的草叶和土灰反过来提醒她赶紧跟着人群一起去看看他的情况。她跑起来了,越跑越快,人群落下来的影子在她的身边旋转起来,她一口气朝着他所在的学校方向飞跑着,头发都跑直了。当时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看见什么想要知道什么,等她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时她已经周身发烫地从拥挤的人堆里抽出了身子冲破了防线冲散了阴影,随着一阵自制的旋风刮进了他住的那间小屋。

在她曾经去过一次的那个黑屋子里,她果然看见了他,先于大部队到达之前。

她冲进去时,他正静静地坐在自己的窗台前,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群越来越近的人影。当她走到他的身子跟前,发现他坐着的高度竟然比她的身子矮了一截时,她的心里猛地一惊。她觉得在他的清冷里,她多年来养成的清冷竟然在轻狂地燃烧起来了。她用想象中浮现过无数次的姿势,静静地将他看着窗外的头放在了她的胸膛上。

没事了没事了,还有我呢。她热烈而急切地对他说。这时候,她搂着的他和搂着他的她都很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杨晚晴跑了,前来找他算账的杨晚晴她爹突然死在了他的屋子前面。这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啊,在场部,这种事情人们还是头一次碰到。人们聚拢起来,汇在他的屋外,在杨晚晴她爹的尸首外围形成一个骚动不安又悲愤交加的圆。

上海人就不是个好玩意儿。有人骂道。

哎,也不能怨人家男方一个人,一只巴掌拍不响,两个对头闹死个人。有人小声嘀咕着。

就在窗外的不远处,还有一个人正无助地站在人堆之外看着骚动的人群。那是朱怀超,他刚刚从机关大院里与其他听闻消息的干部一起赶来,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农场里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围成的圆,以及圆与圆心里那间黑屋子里的两个人陡然形成并越来越浓的对抗情绪。

病得再重也不能这么架死掉,真正是,哎——到死都没有道理可讲。另一个年轻一点的男人说。

人们在屋外分析这个事件时,她只是静静地搂着他,这是她本能的反应动作。大概是穿得不够厚吧,反正在她的胸膛上,她第一次接受了一个男子的眼泪,先是浅显的湿热,接着是冰凉透骨,最后便是一片荒凉悲壮的痛哭失声。

你还是出去看看老人吧。她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像个局外人。他吃惊地瞪着眼睛,很快便像一个死人一样失去了方向,跟着她的指引,他们走出屋子来到了杨晚晴她爹的身边,长时间地跪在地上,可以说是长跪不起。

朱怀超分开人群,从地上把她捞了起来。

回家。朱怀超对她说。

你呢?她轻声地问他,仿佛人群是空气。

他动了动杨晚晴她爹的手臂,又弹簧似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凉透了,他说,怎么办?

中午一到,她就来了劲头。朱怀超跟着场部的干部给杨晚晴她爹筹备发葬事宜时,她先从家里偷了一些小盐虾,又到菜地里头从秋菜秧子底下扯了一些干瘪的小红椒,再拐到菜园旁边的泥埂子上顺手牵了几根老葱,这才一路小跑着去了他的黑房子。

她去的时候,农场里一片混乱,学校里更是乱作一团,学生们都跟放羊似的乱哼哼,放假的放假,奔丧的奔丧,她以为她被人们忽略不计了。她到最后才知道,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她,看见她进去后,他房子里的烟囱就冒起了烟火。人们不屑于惊动他们两个人,等把死人收拾停当后,收拾活人倒有的是时间。

这天中午,她为他做了一顿中饭。她用细手将小盐虾洗了三遍,满盆子里都漂着虾须。然后又细致地将小红椒切成大小相等的细丝儿,看上去与小盐虾的身子长短合一。老葱丝儿也是一寸寸一丝丝切出来的,绿白均匀。炒盐虾时,油多放了一勺,出锅时,小盐虾和红椒丝儿葱丝儿恰好汪在浅浅的油汁里,拌饭是最好不过了。之后,她又把鼓风机的电源切掉,找了几根略粗一些的白杨树杆插在灶洞里,这才往锅底上舀上一勺面糊糊,烫起透着亮光的煎饼来。一勺勺,一张张,每一次,他那生动的笑容从锅底里快速地升起,每一次又被她精心铺开的一张张煎饼盖住了。她的眼泪在自己重复的动作里一会儿落在煎饼上,一会儿落在他升在锅底的笑容里。最后,当她把一碗稀稠适中的苞谷面糊糊端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时,他终于忍不住摁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你还是个孩子?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她盼望了很久的类似情人眼神的光泽来。

一下子,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新的深切的痛苦,她就假装笑了。这在她,带着笑也是难的,可是她笑着,没什么不好,字典里的暗恋到了现实生活里就该是这副模样呢。

她对他说,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你心里清楚。

话一出口,她一向清冷的脸上忽然闪过一种桃红色的光泽,那件月白色的的确良衬衫虽已洗得褪去了花色,但在那桃红色的映衬下竟也多了一种过分的美。

看着已经成人的她,他忽然开始心疼起她来。他是想好好地注意她心疼她的,可惜她的世界总是远远地照鉴出他破败的模样,虽像月光一样透明而柔情似水,却也淹得他喘不过气来,因此他就顺便把自己弄成一个喜欢晒太阳的人,一个边晒太阳边拍照的口里人。他的时间在场部这片土地上烂完了,他毕竟是早于她成人了经历了并且也远离了她。

今天,就在这样特别的时刻,他知道他其实也可能是需要她的。但之前保持着的距离使他明白此时需要的不合理。

离别时,他象征性地甚至是出于一种远古时的礼节,微微地向着她的身子欠了欠自己的身,然后才将自己的手从她坚强的带着倔强弧度的手背上慢慢移开。此时他们正好站在屋门口,门缝里透过来的一缕斜阳照在她的左半边脸庞上,她伸出手贴在那片阳光上,手也跟着变亮了,这一套温婉的少女所特有的动作压进了他死囚般的心。

回去吧,快些回去吧,回家去吧。他对她说。

就在她犹豫着,五根手指如诗如画般在左脸颊的阳光上合拢时,他的屋门被一股外来的暴力推开了,一整批一整批光线强盗似的突然扑进来,让她的陶醉迅速变成惊慌失措。

先把他们分开再说。一个声音里充满了另外一种悲愤。他看见,她的手像火钳子一样钳在了朱怀超的脸上。

别碰我。她叫喊道。

你真是长大了啊,什么事情都敢做了啊。朱怀超的声音更大,他听不见她在反抗什么。

你真卑鄙!她最终还是叫了出来。他听见她说,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人,真卑鄙。她叫喊道。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嘴里形容的你们也包括他。这一天,她被朱怀超请回了家,而他则被关进了学校的保安室。

按照场部领导的决策,他们暂时被分开了。决策到了朱二爷这里,又加深了一层意思。朱二爷把素云安排到场部的老庄底子上去了。这个老庄底子叫西湖庄子,在一片天然雪水聚集的底坡上,斜斜地对着场部的学校。

把素云支配到西湖庄子后,朱二爷抱着素云的一床被褥往这个老庄底子上走。遇到这样的事情,朱二爷感觉自己的一张老脸没有了,快丢光了,需要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重新把脸皮养起来。

朱二爷将素云送到西湖庄子那天,打开的是祖上留下来的一套旧房子。他就是再绝,也不能亲自把素云再送回老蔡的手里。如今的老蔡已经快要绝望,常常背着素云向朱二爷赎济点口粮。朱二爷不能把这个已经长成妙龄少女的姑娘送回那个怎么也不会种庄稼的人家了。再说,这还关系到一个家族的脸面。否则,他干脆直接躺在棺材里装死好了。

你先避一避,房子虽旧,人还要活人哩,反正你胆子也大,不怕黑。朱二爷看着黑乎乎的老宅子对素云说。

爹,素云轻声地叫了一声,虽然很轻,朱二爷的心里还是受到了震动。是我对不起你,等我成了家,有了钱,我再报答你。这是几年来,私下里,朱二爷和素云在一起时,素云第一次这样叫他。

听了素云的叫声和许诺,朱二爷顿时老泪纵横。他老得太快,忽然听到过继来的小女儿这样深情地叫他,感恩他,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素云,你要听我的话啊,过段时间风声松一点了,我让怀超来接你回家。

他不来接也行的,爹。素云轻松起来,声音也跟着平静了不少。

我会让他娶你的,真的,爹说了算数。听上去,朱二爷的语气比素云刚踏入朱家时更强硬,似乎一个过继女儿的命运终究还得靠他似的。

我知道,你想让我嫁给朱怀超,如果你愿意我这样做,那我就嫁。素云松了口,在祖上留下来的老屋子里松了口。素云之所以松口了,是因为她预感到了,自那个人被农场的干部带走后,她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她的人生过到她的亲爹和养父共同为她设计的道上来了,对于她来说这种宿命也是另外一种公平的交代。

寄宿到西湖庄子后,素云一连三天端坐在老炕上,直直地望着窗外的光阴。她想不起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了,偶尔想起来时,她会惊恐地将自己的手指压在左胸口,那里曾经流淌过那个人的眼泪,湿热的,悲壮的,不可思议的。

第四天傍晚,素云听到了她熟悉的但对她来说并不稀罕的脚步声,仍然是那种沉沉的充满心事的越走越急的声音。等她想着站起来去到门口迎一迎他时,素云忽然就晕倒在地上了。

醒来后,朱怀超正往她的嘴里喂着蜂蜜水。

你太虚弱了,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将自己饿死?朱怀超说。

他呢?她推开朱怀超伸过来的手问道。

审完了。朱怀超说。

人呢?她又问。

回来了。朱怀超说。

还要审吗?她再问。

审什么呢?老人又不是他害死的,跑了的也不是他让跑的。朱怀超干巴巴地说。

那杨晚晴呢?找着了吗?她问朱怀超,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加了些力气,听上去就有些恨恨的意味。

谁去找?朱怀超继续干巴巴地说。

素云这才反应过来,杨晚晴也是一个没有亲娘的人,从小被爹宠爱着,现在倒和她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她是被明里过继掉了,而杨晚晴则是抓住了一个她自认为是可以得解放的大好机会跟一个隐形的有钱人跑掉了。

你吃你的吧,操心那么多干什么,爹都快要愁死了。朱怀超把蜂蜜水一放,丧失了好心情。

后来,据传,是因为一张经他的妙手拍摄出来参加展览的某个大赛将杨晚晴的美艳展示到了更大的一个城市,那个承办摄影大赛的有钱人对着杨晚晴的照片一连几天吃不下饭,最后通过一个又一个直拨电话连线上了杨晚晴。老天爷啊,听了真人的声音,那个有钱人直接空降到了场部的某个角落,等见了面,二话不说直接就把人给带走了。

“带走”这个词语不在素云的字典里。一个人又不是一件行李,素云想,想带走就带走,太轻巧了吧。

根据这个传言,不久,那个人的课就停了。闲了一段时间,看着他吃闲饭的领导们又来劲了,才又把那个人分到了农场的林管站,专门负责看管场部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树林带。闲来无事时,要求那个人必须拎着一桶白乳胶漆,往那些被羊群咬破了皮的树杆子上刷白漆。

什么时候才能刷完啊,那么多的树?素云替他发着愁,发愁的时候不小心将自己的一颗脑袋瓜撞到了树干上,脑门上一连几天顶着一个大红包,朱怀超装作看不见,送米和油过来时,眼睛不看素云,但气愤的心情从米袋子上飘过来,放下米袋子时,搞得米袋子咚哧一声倒在地上,像是丢魂一样丢出去。

入冬前不久,素云从朱二爷家祖传的旧宅子里走出来,准备为漫长的冬天储存点柴火,就在西湖庄子的渠沿板上,当她弯腰从那些枯死的树枝上抬起眼光时,她终于看见了他。那天,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树棒子,正赶一群羊,羊们东窜西拱,反将一桶白乳胶漆泼在了他自己的裤腿上。

咳——他冲着羊群一声大叫,正对着他嘴的那片天空像是突然掉下来一块似的,砸中了她的听觉神经。

快要疯掉了,这个人。她思摸着。

羊群进了西边那片野苜蓿地只会疯上加疯,跑得更加张狂,它们会像吃了疯药一般朝着朱家团庄最近的一四七团场飞奔而去,因为苜蓿地没有苜蓿了,只有光秃秃的割掉了头和杆的秋茬了。只要跑出了西边那片野苜蓿地的边界,紧挨着的就是一块浩大的一四七团场最大最优良的冬小麦地,那才是羊娃子们的风水宝地和美味佳肴。

别说是一群羊了,就是个有眼力见的人也会往充满香味的地方疯跑。

看着他放羊的情景,她赶紧牵着一块厚厚的头巾捂住嘴,朝着他的方向追了过去。她从他相反的方向将羊群赶进了朱二爷家的一片棉花地。棉花早就收完了,还剩些来不及或是不值得拾回来的干棉花桃倒在地里,羊群在那里吃一上午也就足够了。

这一次,因为等着对方先开口,他们竟然相对无言。在相对无言里,他很快随着一群不听话的羊与她分得越来越远。看着他与羊群扬起的一团团土灰,她没再去追他。她从他的眼睛里看清了整个人生的模样。可怕啊!多年后的事情提前摆在你的对面,让你对此时的自己无可奈何,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她不能再去追他了,追上了也不能给他点什么,这在她又是一种新的悲哀。

当晚,本来天气预报里播报说,会有新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小雪,可是到了下午,人们却等来了一场冬泥雨。雨声里,冬天的第一声叹息打在积累成灾的一层土灰上,一片又一片的桦树叶子和榆树枝子被雨泥打成了满地的泥巴卷儿。赶着毛驴车的农场人像回到了旧石器时代,那车,连同那裹着头巾的面部竟然显出一股非真实的戴着防毒面具似的泥塑感。从空中自上而下飘过来一阵阵灰泥雨加大了这些面具的厚度和停摆的意味,越来越激动的冬泥雨不但把场部的每个角落都染成了泥黄色,连同她的屋顶和眼神也很快变成灰的坟墓。这可真是她和他的时代啊,交叠的雨水和泥水把他们内心那些不对称的滋味全部搅拌成了灰的坟墓。

咳——,她学着他的大叫声,对着朱家的老祖屋也大叫了一声。

当灰泥雨劈头盖脸地打在素云的身上时,素云正提着一桶白石灰糊糊在西湖庄子最大的一条树林带里刷白灰。素云像个兴奋的孩子一般冲进马路一侧的树林带里,用一个蘸满白石灰糊糊的鬃毛刷子重重地挨个地糊住一棵又一棵桦树和小榆树的树干,这些桦树和小榆树一路向前延伸,一直将路的尽头接壤到朱家团庄的新马路上。树上的叶子虽然已经落得所剩无几,但它们的尽头是父母所在的位置,也是朱二爷所在的位置,这些树干被素云刷白了基座后,像是一排又一排戴着孝服的儿女突然跪进了茫然的未来。冬泥雨将刷在树干上的白石灰染成了一条又一条密密麻麻的泪花状,这让素云的脸上升腾起两团歉疚的绯红色。

我已经停不下来了,素云想,先让我把它们染成白色再说。素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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