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娜小小说二题
2022-07-23朱红娜
作者简介:朱红娜,笔名秋月、古棠,1963年出生 ,广东省梅州市人,曾在《小说选刊》《作品》《山西文学》《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小说月刊》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二百多篇。出版小说集《梦月集·没胆人》《归去来兮》。任《梅州日报》副刊编辑近二十年,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小小说学会副秘书长,梅州市梅江区作协主席。
手语部落
这是Y国的一个原始部落,部落在原始森林里,森林里的树木比水缸还粗,部落里的人穿树叶、住树屋、打野味。每天傍晚,部落的男男女女跳进河里清洗自己,然后将野味架在河边的草地上烤,吃饱喝足了,大家围着火堆跳起了舞蹈。
这是人类研究学家约翰逊拍到的视频,画面里男人威猛高大,女人健硕俊美,他们的舞蹈奔放自由,有一种野性之美。但他们都不会说话,只用手语交流。
约翰逊是在考察途中无意发现了这个部落,他判断只要视频发出去,这里很快会成为网红打卡地。他清楚现代人已经厌倦了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渴望回归自然宁静的生活状态。他甚至读过钱钟书的英文版《围城》,他认为钱钟书的“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简直就把人的欲念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部落里的人也许感到新奇,也许觉得他一人赤手空拳没什么可怕,他们对约翰逊的到来并不抵抗,但他们保持着警惕。他们喊来族长,族长是一个长发白须的老者,身体铁塔般硬朗,面容闪着光亮,古铜色的皮肤绷紧,眼睛透出一股杀气,令人不寒而栗。约翰逊用手语说明来意,将带来的食物、衣服、用品呈上。族长用手一挥,表示拒绝,不容商量。约翰逊要求在此暂住一段,族长并不为难他,点点头,指着远处的一块空地。
约翰逊住了下来,他伺机与部落里的人交流,部落里的人起初躲着他,但渐渐地,一些好奇的小孩走了过来,吃他的食物,玩他的用具,很快与他打成一片。
约翰逊发现,他们并不聋,只是不懂发音,他决定从小孩入手,教他们语言。
他的行为被族长发现,族长大为震怒,族长不准小孩再靠近约翰逊,并要驱逐他,小孩刚刚尝到甜头,纷纷哭喊抗议。族长无奈,只能留下约翰逊。但族长规定,部落是手语部落,族人不准学习语言,千百年来祖宗的规矩,不能在他手里破了。
小孩在父母的严管下,承诺不再学习语言。但种子一旦种下,有些必将发芽。十五岁的埃特有着高度的语言天赋,几天的学习让他发出了简单的语音,他正兴奋着、期待着,怎么能半途而废?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地溜了出来,找到约翰逊,要求继续学习语言。太好了!只要一颗种子长出来了,就会蔓延出一片绿来。
就这样,埃特偷偷学了一个月,已经可以和约翰逊用语言交流了。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部落还没有墙,埃特被人举报到了族长那里,族长忍无可忍,将埃特鞭打得皮开肉绽,并囚禁挨饿一周。勒令约翰逊立马走人。
饱尝了皮肉之苦的埃特很快忘记了疼痛,反而是说话的快乐让他念念不忘。约翰逊曾经告诉他,语言一定要常用,不然会前功尽弃,丧失功能。他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自言自语。但这并不是办法,语言是一种交流工具,需要有人交流。他决定偷偷教他弟弟,弟弟秉承了他的天赋,一学就会。后来弟弟又偷偷教了同伴。很快,部落学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只要族长不在面前,他们就用语言交流,不再使用手语。
约翰逊将视频发布了出去,各个平台争相转播,手语部落一夜之间人尽皆知,一波一波的游客从天而降,埃特成了部落的导游,族人分享了游客带来的美食,分享了游客带来的衣服,分享了形形色色、好用好玩的东西。
族长的家人羡慕会说话的人,也偷偷学起了说话。只要族长不在家,家里就会嘻嘻哈哈,用语言交流,和谐喜庆。
一天,族长跟老婆子手语,你也教我说话吧,大家都学会说话了,只有我不会,不好。
老婆子惊讶不已,你都知道大家会说话了?
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但你为什么不制止大家了呢?
人心所向,禁止不来的,看来祖宗的规矩要毁在我手里了。族长慨叹,不过我想透了,有些规矩不破不立。
族长也学会了说话,在家里用语言交流,但在族人面前,他依然用手语交流,族人也用手语。族长的老婆非常不解,问他,你为什么还要用手语?
族长笑了笑,并未回答。
隐 语
灵魂是个不安分的主,随时都想摆脱身体的控制,就像学校捣蛋的学生,不时给你制造麻烦,你必须制服他,不然有你难受。
此刻,我使出浑身解数,正与灵魂拉锯,一来一去,看似平衡,实则我的气血渐弱。
我身边围着许多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知道有领导,有学生,有院长,有医生,有护士,有媒体记者,偏偏没有一个亲人,没有爱人。灵魂因为这个,经常可怜我、嘲讽我,甚至怨恨我。
领导对院长说,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救活陈老师,她是我们省的一块招牌。这句话我领导的领导和很多领导都说过,其实我很不喜欢这句话,我更喜欢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平常人。
我最亲的人就是梓桐,她当然不可能来,她离省城1000多公里,在云贵高原最偏远的小山村,坐了火车坐汽车,坐了汽车坐摩托车,最后还要徒步爬山十几公里,从山村到省城要三天时间,来回至少一个星期。她的学生怎么办?
现在已经放暑假了,学生学生,又是学生,除了学生,你还有什么?灵魂吼了一句,用力拉扯了一下。
医生护士一阵手忙脚乱。
梓桐站在了我面前,两条长长的辫子,一条在胸前贴着,一条在背后翘着,梓桐从不把辫子同时挂在胸前或背后,总是一前一后。我问过梓桐,为什么要将辫子甩在一前一后,梓桐回答说,前面代表一个人,后面代表一个人,他们不可能再有交集了。
这句话让我很是伤感,辫子代表的另一个人,也是我的学生,是他们那个年龄段成绩最好的学生,在这里我不方便说出他的名字。我说年龄段是因为村里最多的时候十几个学生,最少的时候四五个,有时候一个班级就一两个人,只能大家同时上课。实际上学校也只有一间小小的课室,不可能分年级分课室。他比梓桐高两个年级,聪明又捣蛋。有一次梓桐上课的时候,他在后面将梓桐的两条辫子扎在一起,系上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条辫子代表你,一条辫子代表我。两条辫子都要考上大学。
我留下来就是要让这些孩子们都能走出大山,并且是体面地走出去。事实上,每年都有一两个学生考上大学,一两个考上大专或读职校,我的学生几乎都离开了大山,成为城市里各个领域的各级人员。而我却像一颗钉子,永久地钉在了山里。不是我不想拔钉子,而是钉子拔出来就留下了一个窟窿,太丑陋。
钉子渐渐生锈了,最终也会腐坏。
那年一首《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红遍大江南北,梓桐唱得最好。我问梓桐,以后你来接老师的班可好?
夜深人静的时候,灵魂愤怒地问我,你真的想让梓桐跟你一样,在山里耗一辈子?你忍心拆散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两个人?
如果他们的爱情够深,这一半就會跟随另一半。我怒怼灵魂。
爱情真的有这么伟大吗?你曾经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爱情呢?最终还不是翻不过这座山。灵魂嗤之以鼻,灵魂需要爱情,而我给不了他,我亏欠了他一辈子。
一边是爱情一边是孩子,只能二选一,梓桐也一样,你告诉我怎么办?我问灵魂。
灵魂默不作声。灵魂只能叹息。灵魂拿我没办法,变得越来越沉默。
梓桐的辫子越来越长,我知道她舍不得剪,我看到她的辫子就心疼、就愧疚,就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问灵魂,我是不是错了?我该不该让梓桐留在山里?
灵魂再不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灵魂已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努力睁开眼睛,搜巡了一遍白色的病房,哪里有梓桐的身影?哪里有长长的辫子?
我只看到,病床边上的心脏监测仪,一条直直的线条闪着绿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