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迹(短篇小说)
2022-07-23龚洁婷
龚洁婷
楚妍从派出所走出来的时候,是个大晴天。
阳光把柏油路烤出难闻的味道,晒在手臂上让人生疼。楚妍有些恍然,她握着新的身份证,明明是很扎实的硬,却好像有点不太真切,也许是太晒了吧。她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想起今天从家里跑出来完全没有喝水。马路对面有一家奶茶店,里面空空的。楚妍一步步地挪过去,推开门,门上精致的风铃轻盈地响了两声,懒懒的,一股冷气袭来,让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老板娘慢条斯理地用抹布擦拭着桌子,稍微抬眼看了看楚妍,随手递来一本菜单。
楚妍没有将它拿起来,她手上转动着身份证,看得出神,更确切地说,是看她身份证上的笑脸。她以为自己应该高兴的,可还是笑不出来,或许是办理业务的时间太长,喜悦的感觉被稀释了,又或许是家里还有需要面对的困境:她还记得一周前父亲暴怒地把手边的电视遥控器摔在地上,遥控器里的电池在白色的地板滚过去,自己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但心里清楚,父亲输了。
这张改了名字的身份证,不正是她的勋章吗?只不过楚妍知道自己也是险胜而已。那次争吵带来的低气压一直在家里凝着,很诡异,像是会吃人,胜利的喜悦也不能对抗这种负能量。楚妍甚至隐隐有些害怕,今晚还会引起更大的争吵。
老板娘给旁桌上蛋糕,经过时又瞟了楚妍一眼,楚妍这才拿起过胶的菜单本翻了翻,翻到了一页,上面是一张海滩背景图,她看到了“招牌海盐柠檬茶”,这几个字相当醒目,尤其是“海”这个字。楚妍为自己点上一杯,坐在椅子上开始刷朋友圈。她打开父亲的朋友圈,翻到了清明那天。那条朋友圈的配文是“家乡的海就是好看”,照片上的一家三口笑得那么开心,只是没有她。
清明那天,楚妍在宿舍的床上几乎躺了一天,直至刷到父亲的朋友圈。她窝进被子里,几乎要掉眼泪——但也许是月经痛所致,她心想。她不是没有回过家乡,也不是没有见过海,而是没有见过家乡的海。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楚妍只有清明才能回去一趟,每次上山扫墓后,父母总是嚷着累,匆匆又回家了。今年是第一次,她清明没有跟着回去,却是刚满四岁的弟弟第一次回乡,明明少了一个劳动力,他们却有了大把的时间去看海。好兴致!
柠檬在茶里泡久了会释放出苦味,楚妍像是报复般地喝了一大口,整个口腔都有点麻,这种麻反倒回泛出清醒了:她也想看家乡的海,这个念头不是现在产生的,而是一直都有,只不过想起了清明那天的事才格外强烈。况且借此逃离低气压一段时日,也挺好。
看海,这是一个浪漫的借口,当然你也可以说是一份偏执。但他们不懂,楚妍心想,自己也不那么需要他们懂。但要回乡下住上一段时间,她也觉得不易,她甚至要费一些力气才能听懂那稍带粗犷的乡音,而且乡下的房子也已经久无人住了,也不知道环境如何,忽然要住上一段时间还是有困难的。但最难的是,怎么才能让父母把家乡的旧屋的钥匙交给她呢?望了望街对面的派出所,楚妍叹了口气,心想:反正改名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了,索性承认了这份偏执。
可能是楚妍最近的行为让父母重新开始审视她这个人,但不是把她和“女儿”这个家庭身份去对照。他们实在不了解她,长期在外工作让他们缺席了她的一部分人生,当他们在这个城市稳定下来之后,忽然才发现楚妍长大了。她已经一个人选好了初高中,选好了读文科还是理科,选好了要去的大学以及想读的专业。这些选择发生的时候,父母都不在她身边。当他们回想起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的时候,楚妍说:“我已经处理好了。”
她向来那么让人省心。
直到最近楚妍做了很多事,在父母看来都很荒唐。但她就是要做,还要先斩后奏,就像此前为自己做了那么多次选择一样。她把指甲染成相间的黑白纹,穿上了破洞的牛仔裤。不过这些只是着装外观上的改变,引起的只是父母的几句指责,改名才是他们认为最叛逆的事。
楚妍推开家里的门,电视正播放着无趣的新闻。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则在一旁用装腐乳的空玻璃罐子把花生压碎。
她轻轻地把鞋脱掉,到厨房把刚买回来的橙子洗干净切开,端到客厅的茶几上。
楚妍把一块橙子放在茶几一边,对准母亲的座位,又轻轻地想在靠近父亲的地方放上一块。
“不用。”父亲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
楚妍的手端着橙子停滞在父亲旁边,实在是有些尴尬。她只好往儿童房喊:“出来吃水果!”
弟弟很快从儿童房跑出来,把橙子啃得汁水乱流。母亲只好停下手里的活,拿纸巾帮他擦嘴。
父亲皱眉,说:“吃慢点。”
楚妍看到气氛似乎融洽了一些,才开口说:“爸,我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自己去不就行了,又没人管得了你。”父亲把后半句咬得很重。
“我想回乡下住一段时间,待会就走。”楚妍刚说完,父亲的脸就沉下来了,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让弟弟去儿童房玩。
“回去干嘛?”父亲问。
“看海。”
父亲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楚妍觉得有点寒意。她害怕又会吵起来,只好强装镇定地站着,手却无措地攥紧自己的衣角,或抬起来撩一下头发,眼神看着地板飘忽着,然后渐渐失焦。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的。没有人说话,此刻的沉默是锋利的,生生要划破地板,儿童房里弟弟的笑声就被放大了无数倍。
“让她去,读的书多了脑子就容易坏,随便她折騰去。”父亲开口,“钥匙在房间桌子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你去拿。”声音显然有些疲惫。楚妍的心紧了一下,不敢挪一步,她甚至怀疑父亲是不是在说反话。
“去吧。”母亲看了一眼父亲,转身到房间取出钥匙,递给楚妍,上面还有一点花生碎屑。钥匙既轻又重,加上父亲鼻子里的一声冷哼,楚妍几乎拿不稳钥匙,但她很快又恢复镇定,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
母亲拉她到一旁,确认了交通方式和时间后,又说:“上车了记得打电话报平安,到了旧屋也记得打个电话说一声。很久没住人了,屋里脏,女孩子家别懒,好好打扫干净再住,你又容易长荨麻疹的……”母亲还在唠叨着,楚妍一声声地应着,眼神开始往窗外看去。是个晴天,是热死人不偿命的晴天,是一束阳光即为利刃把人透穿的晴天。
楚妍紧紧地攥着钥匙走回房间,郑重其事地把它放入随身带着的帆布包里。一股金属的锈腥从手心蔓延,随着汗黏成一团。
如果有一个词能够准确地形容她此刻的心情,那一定是如释重负。楚妍把自己也丢在床上,呈一个“大”字形。虽然要回乡下了,但现在决不能开始收拾行李。她要不动声色,慢慢地、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收拾东西,本是两个小时就能完成的工作,她必须拖个几天来掩饰自己的迫不及待。说不出点什么缘由,似乎这就是约定俗成的,又是一个规章制度——她给自己立的。
房里的空调有点冷,而外面又很热。把空调关上后,窗子的玻璃就结了一层薄薄的水珠,好像还是暖的。楚妍把窗拉得内外两块玻璃置换过来,就能碰到外面悬挂的水珠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窗子三分之一处横着画了一道长长的横线,泾渭分明,横线上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流,侵入了那三分之二块玻璃的领地,形成纵横交错的路。
在楚妍心里,父亲是温和与冷戾的结合体。他总是一副呆呆的表情,不高兴了生气了也不发火,就是阴沉着脸,没有骂人的时候。至于这个“戾”,则是爷爷奶奶跟她讲的一段往事了。
楚妍三岁的时候,在家里摔了一跤,嘴角往下磕到了,鲜血直流。父亲一边给她止血一边哄她,可是很久了她都在哇哇大哭,父亲便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于是她哭得更厉害了,惊动了爷爷奶奶。奶奶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爷爷则在训斥父亲。记忆里的父亲似乎是冷着脸低着头的,听完训斥后就走回房间,把门狠狠地关上。
关门声很响,楚妍吓得止住了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楚妍再也没有在父亲面前哭过,或者说她没有什么机会在父亲面前哭了——父亲去外地打工了,只有过年才回来一次。
他们好像陌生人,又被血缘的纽带死死地拉着,挣远一些会绷得生疼,但是近了,这根带子却无力地躺在地上,垂头丧气的。
现在想来,楚妍是能理解父亲当时的所作所为的——毕竟烦心事多了,还有小孩子在旁边大哭大闹,耐着性子也哄不好就很烦躁、很挫败。比如之前在餐厅,邻桌的小孩放声大哭了很久,他的家长在旁边忙不迭地哄孩子,这让楚妍食欲全无。比如做家教的时候,小女孩被虫子爬到手上直哭,楚妍就在一旁哄她,心里想的是“毁灭吧”。很难不承认,爱哭闹的小孩子是让人讨厌的生物。
可是,如果这个小孩是自己呢?
楚妍要出门了,脚边是一个蓝色的行李箱。她看着镜子前的自己,慢慢地拧开一支淡色的口红,在嘴上涂着,离嘴角的疤近了,就恶狠狠地带过去。
楚妍在大巴上昏昏欲睡了大半天,总算到乡下了。
不远,真的不远。只是路有些颠簸,让她昏昏沉沉的。
海有很多种,拥挤的人群叫人海,把黑夜照亮如白昼的是灯海,眼前风吹过连绵不断的碧绿是稻海。楚妍想象它们化为金黄色,零零散散地有车或人在收割稻米,它们与他们一起坠海而自由着。
乡间的路很小,楚妍拖着行李箱,踉踉跄跄地凭着一年走一次的路的记忆走向旧屋。迎面走来了一个光着脚的男生,戴着不合适的草帽。看到楚妍皱眉,他耸耸肩,爽快地跳进旁边的稻海里,给楚妍和她的蓝色行李箱让了路。这纵身入海的勇气楚妍可没有,她实在不想弄脏自己的小皮鞋。
“你不是村里的吧。”他开口,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这地方,哪里还会有年轻人来。”
“我是,这里是我的家乡。”她尽力用家乡话回答,有些“四不像”,男生因此笑了起来。楚妍对他的感激变成了有些不忿,用力地把行李箱提了提,径直往前走。
“反正我闲着,帮你。”他自然地从她手里拉过行李箱,送她回她家的旧房子。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楚妍有些感动,很快就和这个男生熟络起来。
他叫海什么來着,楚妍忘了,索性叫他“海”。
“你的箱子真好看。”海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按在行李箱拉杆上的大拇指在光滑的拉杆面上摩挲着。
“喜欢蓝色。”楚妍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的泥巴。她开始庆幸没有穿新买的白色运动鞋,母亲买的,要是让母亲看到沾上泥巴了又要唠叨半天。
“这东西,拉起来不累人。我们拿东西啊,用那个!”海向迎面走来的老头努努嘴。这位老人正拖着一只红白蓝相间的编织袋,脸上喜气洋洋的。编织袋偶尔蹭在地上磨出沙沙的声音,沾着泥巴,一副颓败的样子。
“混小子,去哪里拐了个漂亮姑娘回村?”老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为他们让路,同时不断地打量着楚妍的装束。
“我们村里的,人家自己想回来玩。您呢,提这么大一袋东西,离家出走啊?”海笑着打趣老头,楚妍也笑了起来。
“混小子!”老头笑骂了一句,“我啊,要去我儿子家,去城里!”他把“城里”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你们猜,我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楚妍摇摇头。
“上好的鱼干,城里买不到的好鱼干!里面有带鱼干、三牙鱼干、九肚鱼干……”老头如数家珍,末了不忘补一句,“城里很难买到这么好的鱼干。”
“鱼,这里的鱼都是好的,就城里没有好鱼。”海伸出手,替老人把袋子系好。楚妍听出了他话里的阴阳怪气,那不会是针对自己的,但听了还是会让人怪不舒服的。而且他摸过老人的袋子,再伸手拿行李箱,这一行为多少让楚妍有点不悦,又不好明说。
“是啊,城里,城里,连车的尾气都是香的。”老人提上袋子,喉咙“呜噜”一下,往路边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老人走远了一点,海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转过头跟楚妍说:“再跟我多说一点关于你所在的城市吧。”
有点锈迹的钥匙在锁眼里旋转,发出了厚重的摩擦声。谢过了海,把他送出去后,楚妍开始清扫旧屋。抹布在茶几上一擦,马上变成黑色。今天把桌椅擦干净,清理床铺,至于打扫地板得拖到明天。
这个工程量也算挺大,忙完已经天黑了。楚妍才发现手机早就没电了,充上电重新开机后才发现母亲给自己打了七八个电话,她一次都没接到。忙把电话拨回去,过了很久母亲才接了。
“不是说到旧屋了就打电话回来吗?你现在就把妈妈的话当耳边风,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唉,在跟你姐姐打电话呢,你先去一边玩。你饿了?不是才刚刚吃过晚饭吗?我看你就是馋零食了,等等妈妈给你拿饼干。”听着母亲的抱怨慢慢变得慈爱,楚妍一天的疲累都涌了上来,随便对付母亲几句便很快爬上床睡觉了。
忽然到了陌生的环境就很难入睡。楚妍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古朴的味道钻进鼻腔,很温柔地抚弄整个肺。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好几个认不清的亲戚来看她,饶有兴趣地问着“怎么回来了,城里不好玩吗”之类的话,或者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还记得吗”之类的近乎,最后,这些话都化成一句“都长这么大了”。楚妍迷迷糊糊地听着,但还是礼貌地点头问好,偶尔也客套几句。
“你们知道村里那个叫海什么的男生吗?”楚妍想,别人帮了忙,总得去道谢的。
他们摇头,只是说:“那混小子调皮得很,又很怪,别跟他混在一起玩。”
奇怪的人肯定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楚妍还处在爱听故事又充满好奇的年龄。海与路上偶遇的老人家,和现在屋子里的人,他们健谈又热情,是楚妍没有感受过的淳朴。
很吵,让人疲惫又新奇。楚妍实在不善于和他们交流,但听着这些话又很有意思。这是有温度的生物发出的声音,和家里弟弟的玩具车发出的“呜呜”声不一样。玩具车的声音很冷,暖的声音又不像现在这样多且轻,能够把人包裹住。
回到乡下的几天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并不是看海的好时机,没有什么比躲在被窝里让人更惬意的事了。
这几天海来得很勤快,每次都要听楚妍说很多城里的事情。这个时候,他总是托着下巴,偶尔点头,从无聊的琐事中提出几乎让人发笑的问题。楚妍很享受这位合格的听众,她好像很久没有说过那么多话了。
老旧的木门被拍得发出痛苦的声音,楚妍一边应着门,一边匆忙梳洗,打开木门后透过铁门看到满头大汗的海。
打开门,海便很快地溜了进来,背着的手忽然伸到楚妍前面,他握着一条鱼,很腥。楚妍突然想到自己汗涔涔的手攥着旧屋的钥匙时,也是那么腥的。他带来的也许是块金属,一块会动的金属也许也能被称为活物。
“新捞上来的鱼,看看。”海把鱼抓到楚妍面前,鱼的尾巴狠狠地往他手腕上拍了一下,又没有动静了。
“这可是海鱼,活的!”海邀功似的跟楚妍说着,“你不是说想看看海吗?这里的海就是这样的味道,又咸又腥。”
寻海冒险和这条鱼还是不一样的!楚妍心里呼喊着,最后只说了一句:“我还是想看海。”
海沒有回答,楚妍又补了一句:“回到这里,我总是要看海的。”
“当一样东西你看多了,就索然无味了。”海竭尽全力地向楚妍描述海水咸腥的味道,以及夜里海风刮过皮肤骤冷的感觉。楚妍总结了一下,竭尽全力地想象那股让人不悦的味道,用了一个残忍的比喻——那条被刮了一半鳞片的鱼痛苦地匍匐在地板上,当你以为它不动了,要伸手去抓它时,它又猛地小蹦起来吓你一跳,顺便撒落一两片鱼鳞,把地板弄得黏黏滑滑的。
这么想时,海的手松了,鱼掉落在地板上发出闷闷的一声。楚妍没有摸过鱼,未知给她带来莫名的恐惧,但海在一旁笑着,没有丝毫要帮她把鱼抓起来的意思。
“你带来的东西!”楚妍的起床气被激了起来。
“送你了,现在是你的东西。”海满不在乎地说着,“鱼我见得多了,摸过的也不少,但是我不喜欢。我总是要离开这里的,我不可能守着家里的船。”
“你看到的城市,我也想看的。”海补了一句。
想看城市吗?混凝土的死灰色和被雾蒙住的天空。
楚妍不理会,开始伸手抓鱼。她确信碰到鱼的那一刻如同触电,裹了一层薄灰的鱼在分泌黏液,而黏液把这层尘透破后把湿黏的感受凝在她的手上。冰凉的鳞贴在鱼身,天衣无缝,让楚妍怀疑逆着鳞抚上去会不会有圆润的扎手感,而鱼是否有鳞片脱身的危机感。
怕鱼溜走,楚妍紧紧地扼住它,仿佛要扼到它窒息。
鱼在水盆里游了几天,天才算放晴。
母亲每天都会打电话,询问楚妍在乡下的状况,末了就说一句:“玩够了就赶紧回家,别让我们担心。”
楚妍忽然觉得这样子挺好的。在学校,她和父母打电话的频率大概是一个月两次,每次拨通都是一样的说辞——报平安。回到家,她常常自己待在房间里,关上门,看看书,看看电影。离开房间坐在饭桌前也是沉默的,或者聊着与她无关的事。楚妍确定,父母肯定是爱她的。但是,有时爱需要一个聚焦点,这个点翻译过来应该是——让她成为焦点。
放鱼和看海并不冲突,海和楚妍一起去。
这片海的沙滩并不是拥有金黄颜色、松软触感的玩意儿,它坚硬极了,带着砂砾的尖锐。经常赤脚的人脚掌上会有厚厚的茧子,楚妍猜海是不能感受这份从脚底传来的锐感的。海风确实是腥的,也带着齁咸齁咸的味道,但和鱼冰冷的腥味不同,海风是有温度的。楚妍猜常在海边的海也不能感受到这个温度。也许以前都是能感受的,随着时间麻木了。
楚妍放走鱼,是从头开始的。鱼唇亲吻了水面,鱼眼珠子的角膜充盈海水缓解了干涩,楚妍的手指与鱼身一起入海,直至鱼完全被淹没,鱼尾接触到水疯狂地摆几下,整条鱼便无影无踪了。楚妍不知道自己放走了什么东西,整体来说是一条鱼,也许是各个器官。她嗅到了手上的腥味,她的手也是冰冷冰冷的。只是放走一条鱼,楚妍仿佛杀了一个人。
傍晚的天是灰蒙蒙的,海也是。这片海机械地推着微浪,一下又一下,楚妍总觉得它是死的。
“是你想象的样子吗?你的寻海冒险结束了吧。”海这样问。
楚妍点头,随即又摇头。她用纸巾把手擦干,希望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来。过了一阵后她回答:“没有抓鱼来得刺激好玩。”她很想打电话告诉父母,清明那天他们看到的海,她也看到了,不过如此。她开始说着沙子,说着海风,说着鱼,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明天就走。”海冷不防地说了一句,“去城里打工也好,不想待在这了。”
“你爸妈同意吗?”楚妍问。
“他们把我管死了,我就是想逃离。不想待在海边了,我要走出去。”
走出去?去哪儿呢?地球终究是有海的,全世界都是海边。人体百分之七十是水,地球百分之七十是海。那么,每个人就是一个地球,在婴儿时期,冰山尚未构造,更多的水让人变得不那么坚硬。
“你要去哪里?”楚妍问。
“不知道。”海回答,随脚踢散了沙滩上的一个小沙堆。
楚妍忽然佩服起海的勇气。
“你确实应该走,想走就走吧。”楚妍小声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她确信海听不到。这样不痛不痒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话,很快就被海风卷走了,被海吞掉了。
离开家差不多有两个星期了,准确来说是一个星期零四天。他们有想她吗?日子还是在过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大概是抑郁了,也许吧。”楚妍说着,开始往回走。
“回去吧,天黑了。”海回答,也跟着往回走。
“吻我。”楚妍说。
放生那条鱼的时候,鱼亲吻海水后获得了生机。
此刻,在海边,楚妍向海邀吻。
海真的离开了,不过不是第二天,而是三天后。
村里的人议论纷纷,只是说“没想到他胆子那么大,真的就离家出走了”“幸好没有拐跑楚妍,不然怎么跟她爸妈交代”“可惜了他父母的两艘渔船”。
海的父母不时表达对楚妍的厌恶,似乎认为是楚妍把海撺掇走了。“城里的,读大学的,把孩子骗走了。”
但其实都不会太担心,海已经长大了,是个成年人。他当然也有跟父母报备自己的一些情况,只是说“我过得挺好的”,言下之意大概是“我还活着”。
每次接完电话,海的父亲就会看着船叹气,在家门口来回踱步,而他的母亲则跑到楚妍家门口恶狠狠地哭,说上一些指桑骂槐的话。周围的人听到了,就会来把她劝走,跟她说“不要吓着人家闺女”,再安慰楚妍几句。然而这样的次数多了,人们也觉得楚妍应该是有错的,说不出来也说不清楚的错,那些安慰的话就演变成一些奇奇怪怪的眼神。
“她家搬城里了,不稀罕老家里的船。想守还守不住呢!”海的母亲故意高声嚷了一句,再慢慢穿过小巷回家,用来擦眼泪的手绢干巴巴的,像晾干的抹布。
楚妍没有反驳,只是觉得很疲惫。
浪把海边的脚印舔掉,楚妍光脚踩在坚固的沙子上,想象自己掉进海里,长出尾巴,向远处游去。她想起了在海边的吻,和海错愕的眼神。一种报复的快感让她获得了胜利,她不再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了,也许还能和别的朋友故作成熟地聊起一个莫名其妙的由她主导的吻。
楚妍想问问海,为什么不留下联系方式呢?这就很冲突了,对,他没有给她留下联系方式,所以有些话也无从说起。即便拨通了电话,她又该说什么呢?指责他为什么与自己这么密切往来,又一走了之,让自己落下话柄吗?她的安宁被打破了。
很没意思,很恶趣味,她很想回家。
“我明天就回家。”楚妍跟母亲说。
电话里的母亲似松了一口气,接着跟楚妍说:“是吧,那渔村有什么好玩的,每个人家里都守着两条破船,谁愿意回去。你就当回去旅游了。弟弟,姐姐明天回来了,高兴吗?”电話里传来弟弟的笑声和玩具火车轰隆隆的音乐声,楚妍忽然鼻头一酸,但又哭不出来。
夜里,楚妍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这让她吓了一大跳。
“吃饭了吗?”父亲首先打破了沉默。
楚妍看了看手表,晚上十点。她有点想笑,父亲很少和她聊天,更别提打电话了。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楚妍只好顺着回答:“吃过了。”
可是绝不是那么简单的问候电话吧,楚妍有点慌,也有点急。
“你妈说你明天回家是吧,车票买好了吗?”父亲接着问,“没买好我就请一天假,开车去接你。”
“买了,不用那么麻烦。”楚妍急忙打断,她害怕父亲知道村里乱糟糟的事和她有关系。
“路上要小心。”父亲这么叮嘱着,好像该是电话的结尾句了,但他还是没挂电话,楚妍也不敢挂掉,两个人只是僵着。
“要买点鱼干带回家吗?他们说,城里买不到那么好的鱼干。”楚妍问。
“不用了,早点回家。”父亲说完这句话,叹了一口气,接着叮嘱,“早点睡。”
电话挂断的声音让楚妍如释重负。
回家前,楚妍又去看了一次海。海有气无力地,慢悠悠地推着浪,显得疲惫。真的不过如此。她开始怀疑自己回来看海的执念,一阵怀疑后又放下了,因为真的不过如此。
回到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厨房飘来一阵花椒油的香气。
因为弟弟还小,不吃辣,母亲很久没有做过最拿手的椒麻鸡了。对了,家里也没有弟弟的闹声和玩具的音乐声。
父亲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说:“弟弟去爷爷奶奶家玩一天。”
楚妍应着,洗好手坐在饭桌前。
家里没有小孩子的声音后,显得空荡荡的,有些可怕。
“回乡下好玩吗?”母亲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面带微笑地示意可以开饭了。
椒麻鸡的香味使劲地勾住楚妍,很久没有吃到母亲做的椒麻鸡了,也很久没有这样一家三口吃饭了。更多时候,母亲端着碗,在玩具音乐声中追着弟弟喂饭,于是饭桌上只剩下她和父亲低头吃饭。母亲伸筷子,接连夹了几块肉放到楚妍碗里。于是,楚妍的碗里隆起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莫名其妙地想到乳房的形状,哺育似乎都是这种形状。楚妍的心软了一下,随即涌上很多说不清楚的委屈。
“还好。”楚妍埋头吃饭,“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接弟弟吧。”
含糊不清地说出这句话,楚妍偷偷看到父亲不苟言笑的脸柔和了。他也看着楚妍,楚妍便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去公安局把事都办好了吧?”父亲问。
“嗯,名字改掉了。现在叫楚妍,跟你们说过的,是女字旁一个开的妍。”楚妍把饭咽下去,心虚地回答。
“也是好听的。”母亲说。
“其实娣是女子美好的意思。”父亲叹气,没有像往常一样再添饭,只是默默地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
“跟弟弟没有什么关系。”父亲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了。”楚妍嚼了一颗未开的花椒,口腔的麻直冲脑门。她的眼眶开始发红,整个人都变得肿胀,好似要向外渗水。
“妍也是,美丽美好的意思。”母亲夹了一块椒麻鸡到楚妍的碗里,笑着说,“真是的,今天也是失水准了,椒麻鸡的花椒放多了。”
楚妍放下筷子。筷子敲在碗边发出轻轻的脆响,好像她小时候玩的玻璃球掉落在地板上。
“我们明天一起去把弟弟接回家吧。”楚妍深吸了一口气。
母亲又夹了一块鸡到楚妍碗里,随口答应着,眼睛里闪露出惊喜的光芒。楚妍想起来,自己确实很少过问关于弟弟的事情。
“妈,明天还做椒麻鸡吗?我想吃。”楚妍低下头,小声地询问。
“当然,你喜欢就好。”母亲很爽快地答应了,扭过头冲阳台方向喊,“孩子说,明天想吃椒麻鸡,你早上上班就叫我,我早点去市场挑好鸡。”
父亲背过身。
楚妍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