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放逐，青春成长（评论）

作者简介：阿探，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特约评论家。文学评论散见于《文艺报》《文学报》《文学自由谈》《长篇小说选刊》《长江丛刊》等多种报刊。曾獲《作品》2021年度“十佳评刊员”金奖， 2019年度陕西文学研究所“优秀研究员”称号等。目前任职于西安某高校。

00后龚洁婷的短篇小说《海迹》，聚焦的是关于青春的成长，文本最大的特点就是叙事沉稳，可谓老道。在一次貌似完胜的家庭叛逆后，主人公楚妍开始了放逐自我的看海之旅，在海边的老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大海以宽阔无边涤荡了楚妍的狭隘与偏颇，促进了她的精神成长。再次回到城市家庭，终于明白原来自我所坚信的那些“认知”与“认定”，只是一场青春的误会，类似于卡夫卡对自己父亲“暴君”的判定。

故事并不复杂，龚洁婷的文本却是颇具细密的心事构建，尤其是叙事拿捏到位，真切动情，唯见魂动。开篇只是结果的直陈，并未直接托出内心深隐的症结。在派出所成功改了名字，从楚娣变成了楚妍，领取了新的身份证，心情如大晴天，甚至有些恍惚，不真切。既而，奶茶店的冷气让她清醒了些许，新的改了名字的身份证背后有着难以挥去的父亲暴怒。完胜家庭所凝聚的那一丝不安与惊惧，片刻冲淡了喜悦。于是，楚妍点了一杯“招牌海盐柠檬茶”，看到了“海”，看到了父亲清明那天的朋友圈配文“家乡的海就是好看”，照片上一家三口的开心，暗自托起楚妍的不开心。文本叙事到这里点出了“海”，也完成了一种暗隐的对比，楚妍的细密心事及她所认知的家庭环境的狭隘、逼仄。很自然地，海成了她的心之所往。

叙事在楚妍的思绪与现实间游弋着，读者看到了故事实属正常的缘起——痛经所引发的恶劣情绪。回到现实的奶茶店，去看海成为一种急切的舒缓和生命放逐。龚洁婷在叙事中也植入了灵魂式探析，如与父母无须深入介入，无须彼此懂对方，楚妍曾经的省心与现在的不省心等等，辅以楚妍与父亲关系的紧张，母亲的宽厚，拿到乡下房子钥匙的兴奋，追忆父亲的担负与自己小时给予他的“毁灭感”等等，时而沉闷时而轻松的交错，大大强化了楚妍青春叛逆的表达效果。同时这些辅助性插叙，为楚妍的情感和精神回归、相容于家庭作了厚实的铺垫。从楚娣到楚妍，是一次青春年华里的叛逆。楚妍与父母之间的隔阂，来自自我的偏激、偏执和对亲情之爱的误解。看海，成为楚妍打开自我，回归自我，重新审视家庭关系的一次蜕变之旅。

关于看海与回归家庭之路，文本又有着精巧的构建。叙事场域从城市到了故乡，海有多种，人海，灯海，稻海，它们既是抽象的又是具象的。村中男孩海是故乡之海的具象载体，他与海是血脉相连的，由他阐述海的意象内涵无疑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男孩海的出现，是龚洁婷自然而巧妙的设计，城里来的楚妍无疑为他打开了通往远方的窗口，他与楚妍的交往与交流，无异于封闭、固化、狭隘界面对更广阔的远方风景的一种渴望。村中男孩海于是成了回到老家的楚妍的同龄人，他不满足于既定的传统的生存模式，内心深处充满了对远方城市的渴望，其中也饱含着同样的青春叛逆。于是，他与来老家海边放逐自我的楚妍有了精神性共鸣，有了共同的生命话题。龚洁婷还借助背鱼干袋子的老人对城里生活的心驰神往，托起男孩海的热切向往，同时文本还植入了母亲的关怀，植入了村人眼中的男孩海——与楚妍完全不同的看法。打扫完老屋子时，楚妍发现手机早就没电，充电重新打开手机，母亲已经给自己打了七八个电话，她打过去，从母亲的抱怨中感受到了慈爱。在村人眼中，男孩海是又怪又调皮的，是不适合相处相容的人。龚洁婷在女主人公楚妍的自我放逐中凸显了认知上的巨大差别，为她的转变及进一步理解父母与他人作了高位铺垫。她在老屋看到对同一个人不同的评价，她对海有着自己的认知，也感受到了村人的纯朴。接下来的时光，楚妍在男孩海这里实现了在父母面前被无形压制的表达欲望。对男孩海而言，海只不过是像海鱼一样又咸又腥，即便如此，楚妍还是想看海。男孩海竭力去打破楚妍对海的想象，而楚妍则对海有着自己固执的认知，楚妍向往的正是男孩海所厌倦的，而楚妍逃离的城市则是他的深深渴望，他们两个喜欢彼此的厌恶。与男孩海将海鱼随意地扔在地上不同，“楚妍紧紧地扼住它，仿佛要扼到它窒息”。无论是楚妍与男孩海的对话，还是她自己的行为，都是内心精神动影的外在显现。

文本在楚妍的家庭与所置身的老家海边交错中共进，叙事推进中不忘插入母亲对独处老家的楚妍的牵挂，这正是楚妍对母爱的重新感受与证实。这般真切地感知到爱，让楚妍不想那么快就回去。龚洁婷在楚妍的自我再认中，真正托出了楚妍与家庭叛逆性的根源所在——在家庭中自己没有成为焦点。放鱼与看海，楚妍所看到、感知到的与自己的设定是不一样的，一切不过如此，父母对她并没有什么亏欠，几乎对家庭的错误认知完全来自她的错觉，此刻她希望母亲来电话且想给她打电话。海要逃离他的家庭与海边，楚妍在海的内心挣扎中重新认识自己与父母的关系。在海边，楚妍向男孩海邀吻，可谓人物灵魂动影的精彩一笔，那是楚妍对海摆脱家庭束缚决心的认同与激赏。村人议论纷纷，海的父母对楚妍突生厌恶。楚妍独自一人在海边重温与男孩海的吻，并发掘出这个吻的另一种意义：对父母眼中一直以来的“乖乖女”认定的全然颠覆，并从中获得了精神快感。然而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快感，关于她与男孩海的故事，似乎还没开始却就此完结，留给她的只是长久的失落感，而她的自我放逐也就此终结了。原本有着重大出发意义的放逐，最终凝结成最没意思很恶趣味的精神凝滞时，回家的心念就更强烈了。她打电话给母亲，更是出乎意料地在夜里接到了曾经暴怒的父亲的电话，除了暴怒，原来父亲也有温情慈爱的一面。回家前再次去看海，依旧不过如此，甚至有男孩海所说的厌烦感。当初出发看海的执念被自己怀疑，而后销声匿迹。一场城市逃离，完成了出发意义的涤荡殆尽，楚妍的青春叛逆终归被自己的心灵成长所冰释，重归家庭生活，一家人再次融入和谐状态。

龚洁婷的《海迹》，就是一个“以为你懂得我的爱”和“我以为我心无愧疚”的心灵隔阂的消除过程，一个走出去与走进来的故事，文本承重量相当大。小说细腻而幽深，对人物内心世界及家庭之间的相互关系探析得很到位，以构建完成了摧毁，进而实现生命体认的重生，文本取得了较高的完成度。不足之处在于，楚妍回归家庭和谐的那部分，叙事过于面面俱到，一览无余，与前文沉稳而进的内在气质不大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