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的欢喜(导师评论)
2022-07-23徐清松
作者简介:徐清松,生于1976年。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学院教师。199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中短篇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刊载于《莽原》《四川文学》《西湖》《野草》《青年作家》《朔方》等文学期刊。中篇小说及文学评论多次获得“万松浦文学新人奖提名奖”。
起初,这只是例行的第一学期期末作业,担心作家班的学生们写不长,我只要求三千字以上的小说即可。起初,我也没有对班里的这十几个“00后”的孩子抱有多么大的希望,不过是想知道自己所教的《创意写作》能否在他们的笔下有所体现。起初,在寒假期间,我漫不经心地阅读每个孩子的小说作品时,也没想过会遇到《尘埃里的玫瑰》这样的文字。哦,它最初的名字叫做《跌落进泥沼的玫瑰》。
现在的题目是我改的,连同信件里面的段落分解,以及标点符号最初的一逗到底也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在读第一遍的时候,这些我都忽略了。人物视角的自然切换、故事情节的圆润转换和主人公情感的静水深流让我感到意外,也让我对其他小瑕疵产生了意识盲区。而读完后脑海里跳出来的内容,却是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想,“00后”小女生模仿大师也是无可厚非的,谁不是从模仿开始的呢?
意外再次产生,贺豆告诉我,她在创作这篇小说之前,没有看过茨威格的小说。
紧接着第三次意外出现了,这个女生看得最多的是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知之甚少。至此,我想,贺豆应该是有些文学天分的。那么,这个篇幅如此短小的小说,有哪些出彩之处呢?
在人物视角的自然切换方面,贺豆同学可以说是做到了行云流水。小说中的“我”是一个成年男性,这对大一的女性作者来说,已经构成了第一层次的潜在挑战,而小说的主体部分,也就是“我”母亲留给大学暗恋的男同学的信件中,“我”自然地切换成了“母亲”,一个即将去世的中老年妇女,真正意义上来说,“母亲”才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人物的性别、年龄的差异与作者性别、年龄的差异形成了一种美妙的错位,对于贺豆来说,就构成了第二层次的潜在挑战。按照人物的年龄推算,并结合信件的内容来看,作为母亲的“我”大学生活的时代背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前后,因此,最初信中出现的“拉杆箱、球衣”等物象词,最终改成了现在的“网兜、背心”,小说背景的隔膜与书写,对于“00后”贺豆来说,就构成了第三层次的潜在挑战。而这位小作者,完成得非常漂亮。
在故事情节的圆润转换方面,贺豆同学依然表现得游刃有余。信件开始部分,就确立了“我”(母亲)那种“邻家有女初长成”的人物形象和身份,因此,入笔处的“你嘴里说着要不是我妈逼我,我才不来呢,我捂着嘴笑”就显得清新怡人,代入感强。当“我”见到你和“学霸”女朋友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承认,我想逃,我被你们之间的默契烫伤了心。此后,我一直尽量避免和你见面,和你们见面,我知道我不对,但我控制不住,那就远远躲开。”
信件这种形式天然带有私密性,是“我”和“你”的心灵直通,因此,娓娓道来的恳切语气增强了故事的真情实感,让人感同身受。而情节的转折也变得水过无痕:沈霖寒大三毕业了,也和女朋友分手了。而“我好想抱抱你,说还有我。但我不能,我不能表现出来,失去仅有的邻家妹妹的位置”;大四那年,“我”进了一家国营企业,出差时因为“厂长就住在招待所,帮我在旅馆订了房间”而引起了许多风言风语,继而被迫远嫁他乡,嫁给了一个农民,生下了一个男孩,即正在阅读信件的“我”——李舒然。为了让李舒然在县城里上小学,受到更优质的教育,作为母亲的“我”拿着老师的推荐信找到了教育局局长,才发现局长就是沈霖寒,而这位男主人公也是四处打听“我”的消息,才申请调到这个城市。伏笔、照应、人事的波折都处理得圆润光滑、浑然天成。
在主人公情感的静水深流方面,贺豆同学层层铺垫,针脚细密得让人惊喜有加。应该说,情感冲击是这篇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人世间,最无法量化、最说不清楚的就是爱情。第一遍阅读之后,我脑海里自然跳出的句子是“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恨不知所终,而纠结流离”。点滴情感的日益累加和深化,不管贺豆有意还是无意,都在文本中俯拾皆是。
就整篇小说的向度而言,主人公命运与小说开头一笔带过的《简·爱》中的主人公命运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文性,从而具备了两者间的互指功能。但是两个人物的性格却产生了微妙的张力,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创作的长篇小说《简·爱》中有这样一段简·爱与罗切斯特的对话:“你以为我贫穷、相貌平平就没有感情吗?我向你起誓:如果上帝赐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会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可上帝没有这样安排。但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同你我走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尘埃里的玫瑰》的主人公余小冉却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胆气。这不仅仅是个体性情的差异,也是东西方传统文化的差异。因此,她只能在临死之前,通过一纸信笺诉说此生最大的遗憾和心有不甘——
“这学校来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考这个学校还不是因为你。听沈姨说,你有女朋友,我倒是想看看,什么样的美人,把我的也不知道什么人抢走了。”
信笺开头的内心独白正印证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懵懂又微妙的情感。
“没有人知道,我攒了许久的零花钱买的围巾,送给你,你表面说着好,就是有点太秀气,转手送给女朋友,我笑着说没关系,而心里难过得要命。没有人知道偶然听到你舍友说你感冒了,在宿舍躺着咳的时候,一向不逃课的我,逃课去给你买感冒药,而后,拜托你舍友顺路带上去,并别提我的名字。”
喜欢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对他好,但又不希望他洞悉这份情愫,怕这成为他的心理负担,怕自己的感情被他的目光笼罩,让彼此无所适从。在岁月的深处,在时光的深处,我们的暗恋都卑微如尘埃,但是尘埃里也有玫瑰,也有独自的欢喜,就如张爱玲遇见胡兰成那般。
“那段日子,这个家变得很陌生,我想出去找你,却不知用什么理由让你带我走……”
当风言风语铺天盖地而来,当知识分子父母长时间的冷暴力扑面而来。“用什么理由让你带我走”,可以私奔吗?私奔去哪里?还是,“我”依然只是一个“仅有的邻家妹妹的位置”?
“我那个时候想的是,若不是你,那嫁给谁不是嫁啊!一年后,我同他有了一个孩子,取名为李舒然,意为对以前的释然和对未来的无所期待。”
既然不能够嫁给爱情,既然已经心如死灰,除了柴米油盐、烟熏火燎之外,“我”已两眼空空。但是很快,贺豆将这种铺排式的“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进行了不动声色的扭转,赋予了“暗恋”更温暖更让人怦然心动的色彩:
“后来,我打听到你在这儿结了婚,就申请调到这儿,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难受啊,你走后我才发现……我急忙打断你呼之欲出的话,我说,局长,我孩子的事,你看看。”
世界上最美的爱情莫过于我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拥抱了你,而在这个瞬间,你却紧紧地拥抱住我。千种遗憾、万般深情都浓缩在“你走后我才发现……”这未竟之语之中,无尽的无奈与伤感将两两单相思表现得节制而内敛,将一种情感的冲击力直击人心。
“兒子结婚后,我忽然不再被需要了,想了很多很多,把以前的书捡起来又读了很多遍,发现里面有当时你给的,橙子味的糖果包装纸。我记得那双色的棒棒糖,那是我的一抹忧伤。我记得那两瓶橙子味汽水,我记得正午的阳光,酸涩我的青春。我靠着那些回忆,过了十几年……”
内容上的前呼后应使得作品得以完整呈现,而通篇小说细节的阙如也在信笺的结尾悄然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