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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友明出门去了(短篇小说)

2022-07-23戴升平

椰城 2022年7期
关键词:张兵卫生所车友

作者简介:戴升平,1982年出生于浙江玉环。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入选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著有散文集《遇见》、小说集《化妆》,有小说发表于《西湖》《海燕》《延河》等文学期刊。

傍晚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带话的人,让春香去一下镇卫生所。

那时,车小满正爬在一棵高大的柚子树上。西落的阳光把一切都照得亮闪闪的,窗玻璃上也流动着漂亮的水纹似的霞光。光滑的叶面在阳光下闪出白亮的光,而巨大的树冠,则像一团绿色的云朵包裹着他。这个夏天,他又长个了。脚荡到空中的位置,似乎离地面又近了些。有一次,他想直接从那里跳到地上,演出天兵突降的效果,吓吓从树下经过的人。却被车友明拽着脚,直直地拖了下来。

现在,车友明又出门去了。他开着自卸车去邻县的一个石料厂拉货,要住在工地里,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回家。

小满想起自己在车友明出发前被打的那几下,直到现在,屁股还在火辣辣地生疼。那天,小满拔掉了姐姐小雅种在啤酒箱里的几株鸡冠花,他要拿那个箱子养兔子。小雅看到被扔在地上晒蔫了的花,气得直跳脚,就跑过去跟车友明告状。

说话的时候,车友明正站在井边。他在井里吊了两瓶啤酒,应该差不多可以拎上来了。他沾满机油的手按着井沿,撅着屁股探下脑袋仔细地瞅着这口井。他的脊背是黑红的,在滚烫的太阳下闪着亮光。一股柴油味,混合着汗味和酒精味萦绕在他的周围。看了一会儿,车友明站起来,稳稳地拎上水桶。啤酒瓶是绿色的大肚子,像他的肚子,与水桶相撞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车友明用一只手捏起了两个酒瓶的脖子,正要朝屋里走去。小雅跑了过来,边哭边说。小满也跑了過来,飞起一脚就往那个水桶踢去。水桶哗啦一声与小雅擦身而过,摔倒在地,滚了几下,准确地落进井里。瞬间,树荫也吓得稍息立正了。车友明轻轻地“咦”了一声,就大跨步走上前,揪着小满的耳朵进了屋……

春香很纳闷,说别人家的兄妹都相处得好好的,怎么我们家的就不行?小雅的性格看着挺温顺,一旦跟小满吵起来,那种歇斯底里的狂躁绝对像是妖孽附体。

春香还在给塘后的纺织厂做绣活。一楼靠着水井的那个房间里长期架着两根手腕粗的圆木头做的绣架,中间绷着她要绣的那张画布。更小一些,小满喜欢钻在那个架子下玩。蹭到春香的腿了,她就轻轻地踢他,小声说:“乖,别淘气。”她把五颜六色的毛线织成一幅幅美丽的山水画,或者是静物画。据说,这些画布是出口到欧洲挂在外国人吃饭的地方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棉布和毛线堆在房间里,有股好闻的香味。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但暖暖的,彩色的,她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后来,小雅做完作业了也喜欢钻在这个房间里,还不让小满进去。可春香却说:“还是小雅像我,女孩子就是不一样。”

远远地,小满透过那扇窗户看到春香还在绣花。小雅站在她身后,两个人亲热地说着什么。电风扇吹着她们的头发,一些微卷的发梢随风飘动着,似乎也闪着光。后来,小雅站起来,给一排针都穿上线,别在一个卡纸上,放到春香面前。小雅的眼睛很小,但是很好看,像两个月牙弯在她的脸上。同样的小眼睛,长在小满这里就有些肿、有些短。她的身体直直站立的时候,像一把胡琴。小满觉得小雅有了些变化,但他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车友明不在,没人管着自己,车小满觉得挺开心的。

这时,祖母已经收好她的草药。她挪到树下叫小满下来。但小满偏不,他喜欢待在树上。于是发着怪声,对她吐舌头做鬼脸。这个家里,只有祖母是对他最好的。她说女孩子都是别人家的,迟早是泼出去的水,孙子才是传宗接代的。

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她闻着别人家的饭菜香,用手背擦去一些混浊的眼泪,自言自语地说春香还不去做饭,她快饿死了。但她的声音并不大,在院子中间打了个转就消失不见了。一般情况下,春香听到婆婆的抱怨后,还要接着把手上的这截线都绣完了才会出门。而她刚才的抱怨并没有跑进春香的耳朵里就已经被风吹散了。天那么闷热,风是从哪儿来的呢?

那阵风也许是随着一个急刹车来的。那是一个没有准备的刹车,仓促而慌张。刹车声过后,才是摩托车发动机的突突声,这声音在院子外的路面停了下来。

小满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轻轻地挪动一下在树干上搁得生疼的屁股,树干就轻轻地抖了抖。透过树叶的空隙,他看到一辆摩托车上骑着一个穿着灰色旧工装、戴着蓝色头盔的男人。那个人的两条腿撑在地上,大声问:“这是车友明家吗?”

小满想,如果他还不下来的话,小雅就会飞快地从屋子里窜出来,像条狗似的冲到客人面前去,装模作样地说:“我就是大人,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小满最看不惯小雅这种姿态。每次,他都在心里不屑。哼,不过是大三岁,有什么了不起的。

想到这里,小满利索地从树上滑下来,叉着腰走到他面前,大声地问:“你找谁?”

那个人脸很黑,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另一只眼睛是双眼皮。他看了看车小满,又看了看他的祖母,说:“我是来带话的,还是找你妈来说吧。”

后来,春香出来了,慢吞吞地绕过水井,跟这个人走到围墙的阴影里去了。

风吹来一些细碎的声音,小满听到了“卫生所”和“麻烦”。看到祖母还站在原地,就冲着她做了个鬼脸,咧嘴吐舌头,夸张地露出虫蛀的黑牙齿。

春香连夜去了卫生所就没回家。

蝉叫得聒噪。祖母坐不住了,摸进小满的房间,用蒲扇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

她说:“孙子啊,你看,你爸前脚迈出去,你妈后脚也出去了。我昨天就跟你妈说,水缸里没水了,我眼睛看不清,怕掉井里去。你去井里打点水上来啊。哎哟!她应都不应我一声,像只蝴蝶一样飞出去了。你看看她是不是到现在都没回家?你爸一出门,她就这么对我了……你看看。我的好孙子哟,你快起来,给我打桶水上来。”

小满趴着睡得正香。汗水把他的头发浸得湿漉漉的,一丛丛竖起来,像生出的触角。他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不耐烦地甩了甩手,示意祖母别吵他。

但祖母并没有停下来,她继续拿蒲扇在小满身上用力地扇了几下,说:“你这个小满,奶奶都白疼你了?”风呼呼地灌过来,几粒汗珠快速地从小满的发尖飞出去。

小满只好起来。垂着头,脸上贴了张草席印子,迷迷糊糊地拎了个水桶到井边去打水,又迷迷糊糊地坐到桌前吃菜泡饭。车友明出门后没人做菜,家里的饭菜就降低了好几个等级。

小满嚼蜡似的吃着饭的时候,小雅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看都没看人,就咚咚咚地跑上了楼。过了一会儿,她又咚咚咚地跑下来,手里多了一个袋子。

祖母皱起眉头说:“你也学你娘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但是小雅并没有回答就跑出门去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祖母挺生气的,难过地说:“友明怎么还不回家?这都成什么样了?”

后来,她摸索着,在画着鱼、虾、蟹的橱柜抽屉里,找出一张软塌塌的十元钱,放到小满面前,说:“奶奶给你点零花钱,想不想要?”

小满的梦立即做醒了,他伸手快速地把钱抢到自己手里,咧开嘴笑了。

祖母眨眨自己白多黑少的眼睛,又说:“你拿了我的钱,也得给我做点事的。”祖母挪到小满边上,用枯树枝一样的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去卫生所看看,春香在做什么?”

小满嗯嗯了几声,一边把剩下的饭汤往嘴里倒,一边飞快地扣上凉鞋上的搭扣。兜里放着十块钱,小满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他想:这钱得赶紧花掉,不能让小雅她们发现。他跳跃着避开门口晒着的几个大筛子,飞快地窜出院子。

天真的热,太阳让他睁不开眼睛。按祖母常说的话,就是“太阳要把人晒烊了”。小满有点想不明白,太阳会把糖晒烊了,会把棒冰晒烊了,人是怎么晒烊的?但是地面上的热还是穿透塑料凉鞋,硬生生地烙在了他的脚底板上。地上,连蚂蚁也热得看不见了。

院子里升腾着一股热烘烘的苦涩的草药味。那些筛子里面都是些奇怪的草药,已经晒成了灰白色。祖母得了白内障,视力越来越糊涂。春香给她从卫生所里拿来了眼药水,她却像碰到毒药似的把它扔得远远的。她对医生有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她说村里的老六就是被医生害死的。老六头痛了几天,就去卫生所挂盐水,也不知道医生给他挂了什么,盐水突然就不滴了,人也没了。多好的人啊,说没就没了。说到老六,她就抹眼泪。但气人的是什么呢,她说,老六的老婆啊,第二年就嫁给了那个医生。

为了治眼睛,祖母自己折腾各种各样的土方子,并乐此不疲。有一次,她甚至让车小满尿在脸盘里给她洗眼睛。除此之外,她还不允许家里人去卫生所看病。小满有个头疼脑热时,也是吃她配的草药。但春香和小雅不愿意听她的,她们总是摇摇头说:“你不懂。”

小满没有直接去卫生所,他有点想不好怎么花掉到手的十块钱。起先的时候,他想去买一堆弹珠。因为前几天,他跟阿龙玩弹珠输得两手空空,只好跟他借了几颗,希望东山再起。但是,阿龙拿走那袋赢来的,却不再跟他玩了。要是拿十块钱都买成弹珠,那就太得意了,可以到阿龙面前显摆一下。可是,他又犹豫着要不要去买辆玩具小汽车,轮子会滚动的那种,或者一把弹弓,手柄是金属做的。

阳光猛烈,地面上似乎有一层水汽被蒸发上来。太阳闪耀出的光像,针一样扎向他的皮肤。

在村口的小卖部,小满花一块钱买了一块冰砖,把找回来的九元零钱塞进了裤兜里。刚拐出门,他就在附近的大樟树下遇到了张兵和他的兄弟张军。

张军比小雅还要大几岁,已经从学校退学,在一个模具厂当了学徒工。他从小就不学好,靠打架出了名。一般情况下,井水不犯河水,像小满这个年龄的孩子,看到张军都会敬而远之。但他的兄弟张兵却不是省油的灯,仗着有个厉害的哥哥,总会挑起些事来。

小滿一边吮着冰砖一边走路,等看到他们时,已经来不及找退路了。果然,不安的预感是对的。看到小满走过来,他们吹起了口哨。哨声轻飘飘的,把小满的耳朵弄得很痒。

他们一前一后斜靠在一辆簇新的摩托车上。那是张军前不久买的,红色漆面闪闪发亮,像刚从包装里拆出来的。看得出来,张军每天都要擦一擦他的坐驾。小满曾有过一辆红色的玩具小汽车,那是车友明和春香带他去温州看病时买的。刚开始,他也会把小汽车擦得一尘不染;后来,掉了一个轮子和一个后视镜,看着就很难过了;再后来,那辆玩具车被小满拆成了一堆零件……很多次,小满都看到张军下班后骑着那辆车在游荡。平时的张军总是穿着一件灰色的工装,上面有斑驳的油迹。夜里出去玩时,他就会换一身打扮,浑身散发着一股纳爱斯香皂的气味,头发也梳得油光发亮。他有时候会去中学的门口,冲着夜自修下课了的女生吹口哨,如果那是一群人一起出来的,他就远远地看着。如果是落单了的一两个人,他就会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打招呼。

车友明有一次开夜车回家,正碰到张军在追着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中学生。他说:“下着雨,路上乌漆嘛黑的,那女孩子就一个人在路上骑着。我看到张云的大儿子啊,骑着摩托车,绕来绕去,就像蛇一样缠在她边上。那女孩子都哭了,声音在发抖。他还不依不饶的……我就把车灯往他身上照。他看到我了,大概也怕了,灰溜溜地开走了……后来,我就开车跟在那女孩子的后面,把她一路送回了家。”听了这个事后,春香都不敢让小雅去上夜自修了。她总觉得张云家的两个儿子以后要出点什么事,又叮嘱小满,千万要离他们远点。

今天大概是张军的休息日,现在,小满远远地就闻到他身上的纳爱斯香皂味了。张军笑呵呵地伸出一条腿拦在路上。

张兵则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好像肩膀上有什么重东西压着似的。他在小满面前停下来,也是笑呵呵的,把两只手插到了口袋里,歪着头说:“条件不错嘛,还有冰砖吃。请我们抽支烟呗!”

小满假装不明白,挠了挠脖子,说:“我可没烟。我要是抽烟,我爸还不打死我。”

张兵还是笑呵呵的。

张军却仰起头,眯着小眼睛跟张兵说:“别跟他废话了,赶紧的。” 他的嘴唇很薄,颜色很淡。小满想不明白,这么清秀的一个人,怎么那么爱打架。听说,他还随身带一把小折刀。

听到命令,张兵的笑马上收了起来。他有些着急了,拍了拍小满的肩膀。小满的身体很自然地往地上缩了缩。他想飞快地逃走,但是又觉得逃不过张军的两个轮子。

“小家伙,怎么样?”看小满没啥反应,张兵的手重起来了,他几乎是搂着小满了。

小满能怎么样,他看着这两个拦路虎,一点办法都没有。

于是,张兵的手就从小满的肩膀移到了他的口袋,一把抽出那卷汗津津的零钱,挥了挥,说:“就这么点?买包烟也不够啊!”

小满后悔自己没把这些钱花掉。他跳起来,去够张兵的手。无奈的是,张兵本来就比他高了两个头,现在他又把手举过了头顶。跳起来的时候,没吃完的冰砖也掉到了地上。小满只好低声下气地说:“这钱是我给奶奶买药的,求你们还给我吧!我以后有钱了再孝敬你们,行不?”

“不行。”张兵哈哈大笑起来,“以后的事情以后说,到嘴的肉怎么能丢呢?你这小鬼,想拿回钱啊,你让小雅来跟我们要呗!”

“叫我一声姐夫,我就放了你。” 张军也跟着说。说完,他捏捏小满的脸,又补了一句:“小雅可是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哈。来,叫姐夫。” 张军的手很粗,似乎还腻着一股机油味,可能是他每天做的合金模具上来的。

张军家里没有女人,而小满家却有两个。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张军的话,小满有了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他想到他爸说过的那个事,一个像小雅这么大的女孩子,在深夜里拼命骑着自行车都不能摆脱他的尾随。然后,他的脑子里又浮起公厕里的那面墙,各种各样的人在上面留下连篇的脏话,赤裸的女人像也画得很肮脏,甚至还有痰迹。他突然害怕起来,如果那些“XX是只破鞋……”前面的名字变成了春香或者小雅,他会不会冲上去跟那个乱涂乱写的人决斗。但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钱拿走,还把自己羞辱了一番。

远远地,有人走过来了。张军跨上摩托车,拍了拍座位,让张兵赶紧走。

摩托车发动了,小满激动地喊:“你们等着,我爸就要回家了。”

张军他们笑得更放肆了,说:“好,好,我们等着。你还不知道吧,他能不能回家还不知道呢!”然后,在小满的愤怒里扬长而去。

掉在地上的冰砖已经化成了一摊白色的东西,看着让人心疼。小满抹了抹脸上的汗,顺便舔了舔嘴唇,嘴角甜甜的,还有冰砖的奶油味。那九元钱肯定是拿不回来了,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买那把弹弓。他以前用树枝做过几把,用的橡皮筋是小雅扎头发的那种。皮筋拉力不够,只能打打树上的小鸟和邻居家的玻璃。小满试过,新弹弓的射程大概可以到50米以外,子弹用得好一点的话,他待在家里的柚子树上就能瞄准张军家的窗户。

但是,张军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小满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他确定张军说的是“他能不能回家还不知道呢!”父亲为什么不能回家?

悻悻地走到卫生所,小满想起祖母说的话,她说:“不知道什么名堂,天天往卫生所跑。连隔壁的邻居都知道她是王医生的常客……”

王医生是春香的老同学。戴着口罩和眼镜,是个全科医生,什么病都看,最出名的却是他的千金方,据说专治妇科病,药到病除。没病人的时候,王医生喜欢摆弄养在窗户上的几盆兰花。从那些没有被口罩遮掩的地方可以看出他很白,小满仔细地看过,除了白,他还有些微胖,尤其是手,又白又胖。他的下巴上没有胡子茬,不像父亲,刮完胡子后,下巴还是黑乎乎的。王医生喜欢亲切地叫小满“小家伙”,还喜欢拍拍他的脑袋瓜,好像拍西瓜熟了没有。但又会不无遗憾地摇摇头,看着春香说,这么好的一个女同学,怎么就嫁给了车友明这个车夫。每当他不屑地说车友明是个车夫的时候,小满就拿自己的小眼睛瞪他,责怪地说:“车夫怎么了,我就是车夫的儿子。”

卫生所是一幢L型的三层楼。里面有很多像王医生一样雷打不动来上班的人,也有很多从远处来住着治病的人,还有一些人是来来去去的。这里离家不算远,小满没事干的时候也会跑来玩,他跟王医生讨过注射器当水枪玩,也要过大盐水瓶给祖母当暖瓶。卫生所三楼的最东边有个实验室,常年关着。透过掀开一角的窗帘,小满看见过里面白森森的骨架模型。几排长桌子上摆了些玻璃器皿,却无一例外都落了一层灰。

到了王医生的诊室外,小满轻轻地把身子贴到水泥墙上,探着头朝里瞅了瞅。朝北的墙面还没吸收阳光的热量,温度似乎低一些,因此,他觉得手臂和脸的位置有些舒服的凉意。这凉意拉扯着他,使他变得懒懒的,不愿意挪动。

可春香没有在诊室里。王医生正在给一个脸像圆盘的女人看病。那个人说这里有肿块那里有肿块,王医生就让她解开衣服扣子,让他摸一下。小满的脑袋一探,那个女的先看到了。她冷下脸来就骂:“这小人,什么好看的,快走开,快走开。” 那个人的裙子是红色的,上面有一圈一圈的白圆点,也像无数只眼睛一起瞪过来。

小满慢悠悠地伸出右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却并不挪脚。小满想起来,春香和小雅也来看过病。王医生摸了她哪里?想到这里,又想到张军两兄弟说的话,他就有了种奇怪的感觉,酸溜溜的,于是恨恨地说:“你有什么好看的,凭什么让我走开啊!”他还吐着舌头,故意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这时,王医生摸好了,示意那个女的扣好扣子。王医生慢吞吞地把笨重的屁股挪回老藤椅,抬起右腿叠到左腿上,还掸了掸裤子上的褶皱。一个大电风扇在他的头上发着嗡嗡的噪音,把他脑顶上的几根头发吹得东倒西歪。平时,他都会笑着对小满招招手,说:“小家伙,你过来。” 现在,他却皱了皱眉头,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小满用手擦了擦汗抹到墙面上,问道:“你把我妈藏哪儿去了?”

王医生的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他拿笔飞快地在一个本子上记了些什么,才抬起头来,正儿八经地跟小满说:“我怎么知道你妈在哪里呢?我在工作,沒见到你妈。”

小满看看王医生,又看看那个仍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妇女,吐了吐舌头。死皮赖脸地说:“那你给我个注射器呗!”

王医生说:“现在还没有注射器,你先回去吧。”然后,他和那个女的都看小满,说:“你怎么还不走?”小满不走,王医生就和这个女的去了隔壁。

隔壁是药房,有人在等着取药,闹哄哄的。但王医生的房间却突然静下来了,连电风扇的声音都显得可有可无。小满看到,那个女人坐过的椅子上,放着一个红色的蛇纹皮包,拉链开着,那个敞开的口子就像她解开的衣服那么随意。

天快暗下来了,春香还没有回家,小雅的房间也关着。

祖母破天荒在床上躺了一天,饭也没有吃。她伤心地跟小满说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直找不到亲人,她说:“我要成一个没眼的瞎老太婆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就好了。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人在做,天在看啊!小满!你妈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其实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爸不在家,她天天往卫生所跑,卫生所有什么?”

祖母说得激动起来,咳嗽了几声。她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又拍了拍小满的手背。不知道为什么,小满想到了张兵两兄弟的脸,想起那只粗糙的捏着自己脸的手。小满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跟张军兄弟结下了仇。这个“仇”字又让他自己吓了一大跳,好像一只蚂蚁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去跟两只螳螂打架。是的,他一米四不到的个子肯定是打不过那两兄弟的。他想起他们吹着口哨露出嘲笑的表情回头看他时的样子,觉得自己的牙齿都要被咬碎了。他蹲下去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却迟迟没有扔出。最后,只是冲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吐了口口水。

但是,他很快就来不及想这些了。当他的耳朵接收到一阵摩托车的突突声时,他立即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摸了摸裤兜里的弹弓。弹弓的重量使他的裤子往下坠着,他便提着裤腰往上拉了拉。但那串声音并没有在他家门口停下来,似乎还特意旋转了几下油门,然后笔直地开过村道,往远处去了。

小满绕到小雅房间的窗外,向里面张望,却什么都看不见,黑乎乎的,窗帘也拉上了。他在窗户上轻轻地扣了扣,屏住呼吸等着里面的回应,却什么声音都没有。有一次,小满偷听到小雅在房间里哭,她对妈妈说:“我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我就好好地站着呢,那只手在我屁股上拧了一下。我跳起来,吓了我一大跳。我以为是什么东西咬我……”

小满想起七岁那年,自己用钢圈在小雅额头上砸出的那个窟窿。那也是王医生缝的针,五针。他对春香摇摇头,叹口气说:“你这儿子什么时候才能让你省个心啊!”然后从边上的搪瓷盒里取出酒精棉给小雅的伤口消毒。酒精冰凉的触感使她的身体抖了抖。王医生发觉后,停下动作说:“如果你觉得疼,就告诉我。”又对春香说:“有点深,得缝上几针了。免不了要留下个疤。”小雅红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小满说:“五针。你把我毁容了,你要养我一辈子了。”王医生却笑了,他说:“这么好的小姑娘怎么会没有人养,我也会养你的。”

他走到春香做绣活的房间门口,发现门并没有关,房间里有股潮湿的热气直扑过来。他分辨着,想寻找到从前那种香香的好闻的味道,却怎么都嗅不出来。

架子上的剪刀和针线还是摆放在之前的位置。她们都在做什么呢?小满突然发现,短短的时间里,她俩之间似乎有了什么秘密,像画了个圈似的,把祖母和小满都排除在外了。

这一夜,小满似乎也做过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王医生开着张军的那辆摩托车,身后坐着春香,两个人抱得紧紧地开进了卫生所的大门。卫生所的门房是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子,穿了件浅灰的的确凉衬衫,摇着把大蒲扇坐在门口。看到小满就咧嘴笑笑,说:“进来玩一会儿呗!”小满摇摇头,径直走向那辆停在大雪松下的红色摩托车。树的阴影同夜色一起落下来,沉沉的,厚厚的,像一床棉被子,盖着那辆车,也盖住了小满。他回头看到那个老头还在门口坐着,却打起了瞌睡,一条湿答答的白毛巾还挂在他的脖子上。这时,小雅也走了进来。她手上拿着一朵鸡冠花,花上黑芝麻一样的种子洒了一地。小满跨上摩托车,嘴里发出“突突突、呜呜呜”的声音……而车友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递过来一把沉重的大扳手,鼓励地说:“放心地拆吧!”但他并没有接过来。

凉鞋上的搭扣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出来了,小满慢慢地蹲下身子。这时,他看到了轮胎上的气门芯。气门芯拔出时的声音像哨声一样尖利,瞬间响彻四周。小满自己也被吓着了。他立即伸手去堵那个出气的地方,可是太晚了。这个口子不像扎上钉子似的慢慢泄气,而是吱的一声,像一个大炮仗,在空中旋转着,大声地呐喊、疯狂地嘶叫……小滿像只兔子一样飞跑起来……

王医生搀着一个病人从化验室出来,看到小满就问:“那个钱是不是你拿的?”小满没有听清,还对王医生笑了笑。

再接着,一个人拄着拐杖向小满走了过来,他的右脚上包着一块巨大的石膏。走动时不小心碰到伤口引起的疼痛令他喘不过气来,嘴里咝咝作响地呵了好一阵子气。他习惯性地捏起拳头想揍人,却忍不住闭上眼睛好好地疼了一会儿。他的话因此变得结结巴巴的:“你这臭小子。等着,你,你等着……”

醒来后,小满想起来,王医生也是有辆摩托车的。有一次,春香让小满一起送绣好的画布去厂里,路上就遇到了王医生。他在边上停下来,拍了拍后座,让春香把东西放上去,后来,春香也坐了上去。春香的动作很熟练,她抱着隔在他们中间的那捆画布冲小满挥了挥手,让他先回家。

还有什么呢?小满有点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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