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笑话在欧美的译介与流播*

□ 宋丽娟 侯梦琰

笑话，顾名思义，指的是引人笑噱的话语或故事。明清时期随着俗文学的兴盛，滑稽戏谑的笑话亦蔚为大观，笑话集的编纂与刊印可谓风行一时，进而流播海外。据西人所编中国书目记载，明清笑话集在19世纪已传入欧美，如《马礼逊手稿书目》（Morrison’s Manuscript Catalogue）、《牛津大学图书馆中文书目》（A Catalogue of Chinese Works in the Bodleian Library）等数种西人所编藏书书目已著录有《遣愁集》《笑林广记》等笑话集。这些笑话集在欧美的流布与著录，无疑为中国笑话在西方的翻译提供了文本支持，儒莲（Stanislas Julien，1797—1893）、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道格斯（Robert Kennaway Douglas，1839—1913）等著名汉学家曾先后涉足中国笑话的翻译，这既反映了欧美汉学家对笑话这种文体的重视，又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笑话在西方的译介。笑话不仅被视作一种独立的文体，而且被写入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之《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1901）(1)Herbert A. Giles,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London: W. Heinemann, 1901.，进一步推动了西方人对中国笑话的认识和接受。而目前学术界对中国古代笑话在欧美的译介关注较少，现有的相关著述大多聚焦于翟理斯之《笑林广记选译》（Quips from a Chinese Jest-Book，1925）(2)任增强：《析英国汉学家翟理斯的〈笑林广记选译〉》，《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3集，第238—249页。，在此之前，西方汉学家对中国笑话的译介较少涉及。本文拟对明清笑话集在19世纪与20世纪早期欧美的著录与翻译进行考证，探讨中国古代笑话在欧美的译介与流传，进而辨析中国笑话在欧美的流布与其在日本、朝鲜等东亚地区传播的异同。

一、西人所编藏书书目中的中国笑话集

明清时期，中国笑话集编纂与刊印的风行为其在国外的流布提供了极大便利。中国笑话集最晚在清道光年间亦传布至英国、法国等国家，见著于《马礼逊手稿书目》《柯恒儒藏书书目》（Catalogue des Livres Imprimés: des Manuscrits,et des Ouvrages Chinois, Tartares, Japonais, etc.,Composant la Bibliothèque de Feu M. Klaproth，1839）等数种西人编纂的藏书目录之中，比在日本、越南的流布较晚，(3)关于西人所编中国古典小说书目，可参见宋丽娟：《西人所编中国古典小说书目及其学术史意义》，《文学遗产》2013年第2期，第122—143页。如表1所示：

表1 西方藏书书目中笑话集之著录状况

由表1可见，《遣愁集》《一夕话》《笑得好》《笑林广记》等笑话集已见著于西人所编藏书书目。具体而言，《马礼逊手稿书目》是较早著录中国笑话集的西方汉籍书目。马礼逊将《遣愁集》著录于“Këen遣”目，著曰：“不同标题下的短篇故事，旨在排遣忧虑”(1)即Short stories under different heads; intended to banish care，《马礼逊手稿书目》现藏伦敦大学亚非学院马礼逊特藏室，编号MS80823。。马礼逊所著《遣愁集》为清枕松堂刻本，正文每半叶11行，每行24字，左右双边，版心题“遣愁集”，有余本序。《新订解人颐广集》著录于“Keae介”目，著曰：“短篇故事”(2)即Short stories，同上。，为清嘉庆元年（1796）振贤堂刻本，正文每半叶10行，每行25字，四周单边，版心题“增订解人颐广集”，有乾隆二十六年钱德苍序。《增订一夕话新集》著录于“Yĭh乙”目，著曰：“关于鬼的短篇故事，口语”(3)即Short stories of ghosts, colloquial，同上。，为清乾隆四十四年（1799）盛德堂刻本，正文每半叶10行，每行25字，版心题“一夕话”，有戊戌咄咄夫序。《新刻笑林广记》著录于“Seaou 小”目，著曰：“最佳书籍，非口语”(4)即Best book, not colloquial，同上。，所著《笑林广记》为清刻本，游戏主人纂辑，粲然居士参订。正文每半叶11行，每行22字，版心题“笑林”或“笑林广记”，有锨髯叟序。

《柯恒儒藏书书目》将《群笑夺魁》著录于文学（Littérature）目之“小说与戏剧”（Romans et pieces de Théâtre）子目，编号为第248。著曰：“《群笑夺魁》为笑话故事，我仅见该书第一卷，是由11个故事和喜剧组成的文集，因意义不显，无法单独编目。”(1)C. Landresse, Catalogue des Livres Imprimés: des Manuscirts, et des Ouvrages Chinois, Tartares, Japonais, etc., Composant la Bibliothèque de Feu M. Klaproth. Paris: R. Merlin, libraire, 1839, p. 64.

《国家科学院亚洲博物馆馆藏中文、满文、其他多语种语言及日文、朝鲜文书籍和手稿目录》(2)M. Brosset, Catalogue des Livres et Manuscrits Chinois, Mandchous, Polyglottes, Japonnais et Coreens de la Bibliothèque de Musee Asiatique de l’Academie Impriale des Sciences. St. Pétersbourg: À l’imprimerie de l’Académie impériale des sciences, 1840.分为字典、宗教、历史、文学等18类。“文学”目又下设“历史小说”（Romans historiques）、“小说”（Romans fiction）、“戏曲”（Drames）、“诗歌”（Poèsies）、“歌谣”（Chansons）五个二级子目录。其中，《笑林广记》见录于“小说”子目，《笑得好》则见录于“歌谣”子目。

《拜勒藏书书目》全称为《拜勒所藏法、德、意大利、希腊、英、拉丁语及中文书籍与稿本以及中国印度的绘画与绘图目录》，1856年在巴黎出版。(3)Charles Henry Bailleul, Catalogue des Livres Français, Allemands, Anglais, Italiens, Grecs, Latins et Orientaux Imprimés et Manuscrits de la Collection de Livres Chinois et des Peintures et Dessins Faits en Chine et dans l’Inde Composant la Bibliothèque de Feu M. Charles Henry Bailleul. Paris: H. Labitte, 1856.该书目分为经典、宗教、文学等七类，“文学”又分为“辞典”（Dictionnaires）与“诗歌小说”（Poésies, romans, ect.）子目。《群笑夺魁》著录于“诗歌小说”子目，编号为2372。

《牛津大学图书馆中文书目》由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编纂而成，该书目未分类，共著录中国书籍299条，其中第111条为《笑林广记》，著曰：“《笑林广记》乃笑话集，分为闺风部、僧道部、贪吝部、讥刺部、贫穷部等12部。四卷，1829年重印本。”(4)Joseph Edkins, A Catalogue of Chinese Works in the Bodleian Librar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876, p.18.

《林赛文库中文印本及写本目录》乃克劳福德勋爵詹姆斯·林塞（James Ludovic Lindsay，1847—1913）为其藏书所编之书目。该书目不分纲目，共著录464种藏书，其中第162种为《笑海新声初集》著曰：“短篇故事集，大约刊刻于1800年”(5)J. L. Lindsay, Bibliotheca Lindesiana. Catalogue of Chinese Books and Manuscripts. Wigan: Privately printed, 1895, p. 23.。

《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中文、朝鲜文和日文书籍目录》(6)Maurice Courant, Catalogue des Livres Chinois, Coréens, Japonais, ect., in the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Paris: Ernest Leroux,Éditeur, 1900—1902.的中文目录分为历史、文学、想象类作品等七目，想象类作品（Œuvres d’imagination）又分为“小说”（Romans）、“短篇故事”（Recueils de Nouvelles）、“杂录”（Œuvres diverses）和戏剧（Théâtre）四个子目录。《笑里笑》《增补遣愁集》《增订解人颐广集》《增订一夕话新集》皆著录于“杂录”子目，编号分别为4292、4293、4302、4320。

由上所述，西人所编藏书书目已将《遣愁集》《一夕话》《笑得好》《笑林广记》《群笑夺魁》《笑海新声初集》《笑里笑》等数种笑话集著录在案，可见中国古代笑话早在19世纪初期已经传至欧美，并受到西方汉学家、藏书家和目录学家的重视。另外，其所收藏的笑话集多为明清书籍市场上流行的版本，不仅为中国古代笑话在欧美的译介提供了文本支持，而且因《群笑夺魁》《笑海新声初集》及《笑里笑》三种笑话集在国内反而稀见，这又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中国古代笑话的篇目。

二、中国笑话在欧美的译介

西方汉学家、藏书家对中国古代笑话集的收藏和著录，无疑为中国笑话在欧美的翻译提供了文本支持，儒莲、卫三畏、太罗（G. Taylor）、道格斯、翟理斯等汉学家曾先后涉足中国笑话的翻译，陆续从《笑里笑》《笑得好》《笑林广记》等笑话集中选译了数篇，乃至上百篇笑话，这无疑促进了中国古代笑话在西方的翻译和传播。

（一）儒莲与法译《笑里笑》（1824）

就现有文献而言，目前所知最早将笑话翻译成西文的为法国汉学家儒莲。他从《笑里笑》中选译了13则笑话，译文载《亚洲学刊》（Journal Asiatique）1824年第4卷，题为：Contes et Bons Mots extraits d’un livre Chinois intitulé SIAO LI SIAO。该译文所据中文底本为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之《笑里笑》，即古恒（Maurice Courant，1865—1935）《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中文、朝鲜文和日文书籍目录》著录之《笑里笑》，据著《笑里笑》由拈花小史（Nien-hoa sia-chi）编纂，睡乡祭酒（Choei-hiang tsi-tsieou）刊定，有睡乡祭酒写于1658年之序言。儒莲从中选译的13则笑话分别为《恨不冷吃》《买海蛳》《斟酒不满》《远送当三杯》《藏锄》《三件最像》《只尽此壶》《浼匠迁居》《不知是你》《止儿啼》《吃白药》《盗牛》《好古董》。

（二）卫三畏与英译《笑得好》（1849）

《笑得好》为清人石成金编纂，分初集和二集，共收入笑话200余则。《中国丛刊》（The Chinese Repository）1849年第18卷第3期刊登了卫三畏从《笑得好》中选译的8则笑话，题为：Anecdotes Given by Chinese Authors to Inculcate a Moral, or to Illustrate Human Conduct，即中国作者劝人向善、规诫行为的奇闻逸事。卫三畏选译的8则笑话为：《一张大口》《我不见了》《吃人不吐骨头》《打个半死》《少米少床》《兄弟合买靴》《话不应》《看写缘簿》。

（三）太罗与英译《笑林广记》（1885）

《笑林广记》由清游戏主人纂辑，共12卷，分门别类的辑录笑话800余则，是清代一部重要的笑话集。英人太罗《笑林广记》的英译文刊载于《中国评论》（China Review）1885年第14卷第2期，题为：Celestial Humour-selections from the‘Hsiao Lin Kuang’笑林广or book of laughter, and reminiscences of personal narrations。太罗从《笑林广记》古艳部中选译了笑话7则，(1)即《有理》《取金》《糊涂》《送父上学》《咬飞边》《书低》《不愿富》。腐流部3则，(2)即《腹内全无》《狗坐馆》《梦周公》。术业部17则，(3)即《抬柩》《锯箭竿》《包殡殓》《包活》《退热》《疆蚕》《看脉》《医女接客》《大方打幼科》《骂》《银匠偷》《有进益》《裁缝》《不下剪》《木匠》《待诏》《酒娘》。殊禀部27则，(4)即《爇衣》《卖弄》《刚执》《掇桶》《正夫纲》《理旧恨》《事发觉》《烧令尊》《母猪肉》《望孙出气》《买酱醋》《劈柴》《悟到》《藏锄》《记酒》《奸睡》《杀妻》《盗牛》《籴米》《靠父膳》《懒活》《衣软》《复跌》《铺兵》《浼匠迁居》《丑汉看》《教象棋》。闺风部2则，(5)即《扇尸》《藏年》。共计56则。

（四）道格斯与英译《笑林广记》（1893）

道格斯在其所编译的《中国故事集》（Chinese Stories）序言中从《笑林广记》选译了《梦美酒》与《葡萄架倒》两篇笑话，并将之作为中国古代故事的样本。《中国故事集》由威廉·布莱克伍德父子（William Blackwood and Sons）出版社于1893年在英国爱丁堡和伦敦出版发行。(6)Robert K. Douglas, Chinese Stories. Edinburgh and London: William Blackwood and Sons, 1893.

（五）翟理斯与英译《笑林广记》（1901、1925）

翟理斯《中国文学史》在介绍清代文学时曾论及《笑林广记》，并从中选译了《藏年》《米》《法家》《游水》《冥王访名医》《垛子助阵》《写真》《盗牛》《留茶》《一毛不拔》《讳输棋》11则笑话。而翟理斯《笑林广记选译》1925年由别发洋行发行，该译著从《笑林广记》选译了242则笑话，其中古艳部17则、(1)即《贪官》《有理》《启奏》《偷牛》《强盗脚》《武弁夜巡》《垛子助阵》《及第》《公子封君》《送父上学》《书低》《自不识》《附例》《酸臭》《不愿富》《田主见鸡》《训子》。腐流部25则、(2)即《辞朝》《上任》《证孔子》《借粮》《僧士诘辨》《识气》《穷秀才》《出学门》《凑不起》《腹内全无》《不完卷》《梦入泮》《狗头师》《狗坐馆》《讲书》《师赞徒》《中酒》《梦周公》《撻徒》《咬饼》《叔叔》《瘟牛》《老童生》《拔须》《未冠》。术业部35则、(3)即《冥王访名医》《医人》《抬柩》《跳蚤药》《愿脚踢》《怨算命》《包殡殓》《送药》《包活》《退热》《僵蚕》《医女接客》《骂》《赔》《游水》《法家》《相相》《卜孕》《不着》《写真》《胡须像》《讳输祺》《好棋》《银匠偷》《利心重》《有进益》《裁缝》《不下剪》《木匠》《头嫩》《取耳》《同行》《偷肉》《卖淡酒》《三名斩》。形体部15则、(4)即《拋锚》《稀胡子》《拔须去黑》《黃须》《老面皮》《扇坠》《搁浅》《瞽笑》《被打》《问路》《兄弟认匾》《聋耳》《呵欠》《讳聋哑》《齆鼻请酒》。殊禀部39则、(5)即《作揖》《爇衣》《卖弄》《品茶》《刚执》《应急》《正夫纲》《虎势》《吃梦中醋》《葡萄架倒》《烧令尊》《子守店》《活脱话》《母猪肉》《望孙出气》《买酱醋》《劈柴》《藏锄》《较岁》《拾簪》《认鞋》《记酒》《盗牛》《代打》《七月儿》《靠父膳》《籴米》《访麦价》《懒活》《白鼻猫》《椅桌受用》《咸蛋》《怯盗》《复跌》《铺兵》《米》《浼匠迁居》《丑汉看》《发换糖》。闺风部4则、(6)即《抢婚》《两坦》《扇尸》《藏年》。世讳部24则、(7)即《开路神》《望烟囱》《借脑子》《活千年》《撞席》《换班》《争坐》《豁拳》《梦里梦》《父多一次》《年倒缩》《缠住》《龟渡》《取头》《白日鬼》《公子头》《穿窬》《新雷公》《老鰥》《吹喇叭》《抵偿》《戒狗肉》《病烂腿》《焦面鬼》。僧道部8则、(8)即《追度牒》《掠缘簿》《发往酆都》《开荤》《忏悔》《谢符》《养汉尼》《见和尚》。贪吝部40则、(9)即《索烛》《和头多》《好啖》《借水》《请神》《大东道》《打半死》《同席不认》《兄弟种田》《合伙做酒》《翻脸》《喜属犬》《画像》《许日子》《问肉》《携灯》《不留客》《不留饭》《射虎》《吃人》《不吃素》《悭吝》《卖粉孩》《罚变蟹》《独管裤》《啖馄饨》《莫想出头》《一毛不拔》《吞杯》《好酒》《梦戏酌》《恋席》《梦美酒》《截酒杯》《酒煮滚汤》《淡酒》《淡水》《索米》《酒死》《送君代酒》。贫穷部12则、(10)即《好古董》《不奉富》《穷十万》《留茶》《食粥》《鞋袜讦讼》《剩石沙》《破衣》《梦还债》《说出来》《坐椅子》《拘债精》。讥刺部12则、(11)即《搬是非》《中人》《媒人》《相称》《性不饮》《有钱夸口》《猫逐鼠》《心狠》《引避》《取笑》《瓦窑》《嘲滑稽客》。谬误部11则，(12)即《见皇帝》《借称呼》《苏空头》《鸟出来》《馄饨》《两夫》《挣大口》《天话》《慌鼓》《大浴盆》《两企慕》。是一部较为系统的译介《笑林广记》的著作。

此外，据马祖毅、任荣珍《汉籍外译史》著录，瓦格纳（Don B. Wagnar）曾将《笑林广记》译成瑞典文，并视之为研究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的范本。(13)马祖毅、任荣珍：《汉籍外译史》，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第497页。而儒莲、太罗、翟理斯等译者在翻译中国笑话的过程中，在遵循原著的基础上，亦根据西人的审美旨趣和编排习惯，对中文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编，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儒莲、太罗、翟理斯等译者对中国笑话的译文进行了一定的雅化处理，这不仅体现在尽量避免诲淫诲盗等低级趣味笑话的选译，如翟理斯《笑林广记选译》从“闺风部”选译的笑话数量最少，而且即使选译了该类笑话，亦将有涉淫秽、偷窃等内容删略。如翟理斯《师赞徒》译文截止于“东翁不解，师曰：‘我有隐意，蟹乃橫行之物，令郎对伞，有独立之意，岂不绝妙。’”，(14)（清）游戏主人纂辑：《笑林广记》，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0页。而将之后的秽语完全删去，从而维持了语言的雅洁。这虽不影响故事叙述，却减弱了对师傅为奉承东家而竭力称赞徒弟的讥讽。又如太罗《银匠偷》译文只译至“那人曰：‘不妨，只要养得大，就叫他学做银匠。’”，而将“星士曰：‘为何？’答曰：‘做了银匠，那日不偷几分养家活口。’”(15)《笑林广记》，第93页。删略不译，从而省去了对于银匠偷窃的解释，使得文中“命犯贼星”和“学做银匠”连贯不通，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故事叙述的不完整，亦削弱了该笑话的讽刺意味。

其次，中国笑话故事往往短小简洁，译者为使之更易为西方读者理解和接受，通常会在译文中添加背景性的说明或补全中文省略的句意。如卫三畏所译之《一张大口》：

（原文）答曰：“我只见他有一张大口，既然有了大口，必有厚脸，必须看看他。”(1)尹奎友、靳永评注：《中国古代笑林四书》，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第349页。

（译文）“I have only seen his big mouth,”rejoined the latter. Moral. —this last certainly had the thickest cheeks, —i.e. no shame.(2)Samuel Wells Williams, “Anecdotes Given by Chinese Authors to Inculcate a Moral Chinese Repository,” 18.3 (1849): 159.

译文补充说明答者为厚脸皮之人，并对厚脸皮做出解释，从而揭示其对后者厚脸无耻、夸夸其谈的讥刺。又如儒莲将《好古董》释译为“L’Amateur d’Antiquités”，说明富商虽酷嗜古董，却是个业余的爱好者，由于不辨真伪而引人戏谑。再如翟理斯之《送父上学》：

（原文）一人问公子与封君孰乐，答曰：“做封君虽乐，齿已衰矣，惟公子年少最乐。”其人急趋而去。追问其故，答曰：“买了书，好送家父去上学。”(3)《笑林广记》，第34页。

（译文）A certain man asked who was happier, the son of a Duke or Prince. “The latter,” was the reply, “although happy enough,has lost all his teeth (from age); while the son of a Duke is enjoying a happy youth (the father being alive, or the son would be a Marquees).”Hearing this, the enquirer hurriedly rushed away,but was caught up and asked why he had gone. “I am off to buy books,” was his answer,“so that I can send my father to school (and by his talents gain a Dukedom).”(4)Herbert A. Giles, Quips from a Chinese Jest-Book. Shanghai: Kelly and Walsh, 1925. p. 6.

译者在文中对“齿已衰矣”“惟公子年少最乐”做出解释，并在句尾补全句意，说明送父上学是为了让父亲封君，自己好做个少年公子。

再次，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对中文文辞做了一定的润色修饰，使人物的动作、心理描写更加具体详致，增加语言的张力和艺术表现力。如太罗所译之《铺兵》：

（原文）其人赶马而行，人问其：“如此急事，何不乘马？”答曰：“六只脚走，岂不快如四只。”(5)《笑林广记》，第157页。

（译文）He was afterwards met on the road walking, and driving the horse before him.Some persons passing asked him, “why do you not ride, and so get along quickly? ” With some pride in his cleverness, he replied, “I thought it over and I ca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 six feet ought to cover the ground more rapidly than four.”(6)G. Taylor, “Celestial Humour-Selections from the ‘Hsiao Lin Kuang’笑林广or Book of Laughter, and Reminiscences of Personal Narrations,” China Review, 24.2 (1885): 85—86.

译文描画出铺兵喜行于外的表情，益发显出他自作聪明的憨态，让人捧腹。又如太罗所译之《卖弄》：

（原文）既至，以一足架起，故将衣服撩开，使裤现出在外，方问曰：“亲翁所染何症，而清减至此？”病者曰：“小弟的贱恙，却像与亲翁的心病一般。”(7)尹奎友、靳永评注：《中国古代笑林四书》，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第482页。

（译文）On arrival, therefore, at the bedside, he stretched himself out, the better to display his nether attractions. Having arranged these preliminaries, he proceeded to inquire after his friend’s health,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particular form of his malady. Eyeing the extended leg, and its brilliant casing, the pseudoinvalid, after a pause, and with a significant look, quietly remarked, “oh, I see I have the same disease as yourself. ”(8)Taylor, op.cit., p. 82.

译文添加笔墨仔细描述了装病者的动作、表情及其心理活动，使探病者和装病者的形象更加栩栩如生，突出其卖弄的心思，令人忍俊不禁。

综上所述，经过儒莲、卫三畏、太罗、道格斯、翟理斯等汉学家的不懈努力，陆续将《笑里笑》《笑得好》《笑林广记》等中国笑话翻译成法文和英文，介绍给西方读者，这无疑构成了中国笑话在欧美传播的重要环节，而且极大地推进了西方人对中国笑话的认识和了解，并为中国笑话在欧美的接受和影响奠定了基础。

三、中国笑话在欧美的接受和影响

如上文所述，明清笑话集在欧美的收藏著录与儒莲、卫三畏等汉学家对这些笑话集的翻译介绍相辅相成，前者为后者提供了文本支持，后者通过将之翻译成译入国语言，拓展了受众，从而增加了其在欧美传播的广度和深度。二者不仅成为构建西方人眼中中国古代笑话的重要文本支持，而且又对中国笑话在欧美的传播接受产生了一定的积极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明清笑话集在中国官私书目付之阙如的境况下，却受到了西方藏书家、目录学家的重视，见著于《马礼逊手稿书目》《柯恒儒藏书书目》等西人所编中国书目。这些书目对明清笑话集的著录出现了三种不同的著录方式：其一，没有明确的文体分类而与其他中国典籍著录在一起，如《马礼逊手稿书目》《牛津大学图书馆中文书目》及《林赛文库中文印本及写本目录》。其二，著录于文学类下设之二级子目，如《柯恒儒藏书书目》将《群笑夺魁》著录于文学类之“小说与戏剧”子目；《国家科学院亚洲博物馆馆藏中文、满文、其他多语种语言及日文、朝鲜文书籍和手稿目录》将《笑林广记》著录于文学类之“小说”子目、将《笑得好》著录于文学类之“歌谣”子目；《拜勒藏书书目》将《群笑夺魁》著录于文学类之“诗歌小说”子目。其三，著录于想象类作品，如《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中文、朝鲜文和日文书籍目录》将《笑里笑》《增补遣愁集》《增订解人颐广集》《增订一夕话新集》著录于想象类作品之“杂录”子目。由此可见，西人对明清笑话集的著录虽未统一门径，却已开始将之纳入文学的范畴，作为一种文学作品加以著录。

而翟理斯《中国文学史》更是进一步将中国笑话视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即“机智与幽默”文学而加以叙写。他将中国笑话作为清代文学的代表文体之一，介绍了中国笑话的大致状况，并重点译介了以《笑林广记》为代表的明清笑话集。(1)Giles, op.cit., pp. 430—436.虽然篇幅不长，却是第一次正式将笑话写入中国文学史的有益尝试，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西方人对笑话这种文体的重视，从而有力促进了其在欧美的接受和影响。

其次，将中国笑话故事视作中国“机智与幽默”文学的样本，不仅介绍了中国古代笑话寓警世针砭、道德驯化于幽默诙谐的笑谈之中的文体特征，如卫三畏直接将《笑得好》译为Anecdotes Given by Chinese Authors to Inculcate a Moral, or to Illustrate Human Conduct，即“中国作者劝人向善、规诫行为的奇闻逸事”，而且重视中国笑话滑稽讽刺的文体风格。如太罗认为中国笑话使用了大量的典故和双关语来营造幽默的旨趣。翟理斯指出《笑林广记·头嫩》以谐谑的语言讽刺了满人强令汉人雉发，且其编译的《笑林广记选译》即以一幅丑角的肖像作为封面，如图1所示，丑角在中国一般扮演插科打诨的滑稽角色，这无疑昭示了笑话所固有的滑稽戏谑的趣味。

图1 《笑林广记选译》封面

再次，卫三畏、太罗、翟理斯等汉学家将笑话视作了解和认知中国人的性格特征和生活风俗的有效媒体，十分看重笑话的认知功能。如太罗在翻译《笑林广记》时说，大多数西人认为中国人是讲究实际而缺乏想象力的民族，认为中国人创作不出诙谐有趣的东西。但如果深入接触了解中国人，会发现他们有时亦是十分幽默的。(1)Taylor, op.cit., p. 81.《笑林广记》的逸事趣闻就体现出中国人性格中幽默诙谐的性情，从而可以纠正西方人对中国人性情的误解。翟理斯更是在《笑林广记选译》的序言中将笑话描绘成展现中国妇女、牧师、士兵、医生、中人、高利贷者、富人、穷人等形形色色中国世俗百态的谱相。另外，太罗为《笑林广记》添加的评语亦体现了笑话的认知功能，如评《烧令尊》曰：“接下来这则逸事告诉我们，如果不遵循特定的惯例，则会引发不良后果。”(2)Ibid., p. 83.由此介绍了中国待人接物的礼节。道格斯在他选译的《中国故事集》中谈及《笑林广记·葡萄架倒》说：“从理论上讲，中国女人的地位是卑微的，但是她们自有办法提升自身在家庭中的地位。”(3)Douglas, op.cit., p. xxi.《葡萄架倒》即充分说明中国妇人在家庭中亦可具有较高的地位。

此外，中国笑话在法国、英国等欧美国家的流布又与其在日本、朝鲜等东亚地区的传播互有异同：其相同之处主要体现在中国笑话在欧美与东亚地区的传播皆经历了一个从文本流入，到翻译介绍，再到接受的有机过程；而其不同之处主要表现在接受环节，就日本、朝鲜等东亚地区而言，因为汉语一度是这些国家的官方语言，中国笑话因之得以进入译入语国家文学系统的中心，不仅被用作学习汉语的读本，而且被视为作文之阶梯，因此在日本、朝鲜等东亚国家出现了为数不少的仿作的汉文笑话，如《译准开口新语》《奇谈一笑》《太平闲话滑稽传》《村谈解颐》等。(4)关于中国笑话在日本的传播，可参看孙虎堂：《日本汉文小说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6—96页。关于中国笑话在朝鲜的传播，可参看汪燕岗：《韩国汉文小说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2—65页。就英国、美国等欧美国家而言，中国笑话一直处于译入语国家文学的边缘地带，大抵将中国笑话视作一种异国情调，重视的是其认知和娱情的功能，因而往往将中国笑话与欧美的笑话进行比较，寻求其中的共通之处。比如翟理斯将以《笑林广记》为代表的明清笑话集比作乔·米勒式（Joe Miller type）的机智和幽默故事，(5)即乔·米勒（Joe Miller，1684—1738）出版的笑话集：Joe Miller’s Jest: or, The Wits Vade-Mecum. Dublin: Peter Wilson,1751.同时在细节处寻求中西笑话故事主题的相似之处。《笑林广记·梦美酒》曰：“一好饮者，梦得美酒。将热而饮之，忽被惊醒，乃大悔曰：‘早知如此，恨不冷吃。’”(6)《笑林广记》，第165页。无独有偶，爱尔兰有则故事讲述帕特梦中与教皇对酌，遇圣父邀饮美酒。当酒还在煮的时候，帕特和中国人一样从梦中惊醒，懊恼不已。(7)Douglas, op.cit., p. xxi.两则故事的情节十分相似。而《笑林广记》中《藏年》反映了中国女子和所有时代、所有国家的女子一样想要掩藏真实年龄。《糊涂》折射出中国人具有和所罗门一样判案的智慧。《懒活》将英国的名言“懒得呼吸和进食”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以至懒得活着。这些中外故事情节或主题的相似体现了中西文学文化交流的共通性特征，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桥梁作用，促进了中西文学文化交流的开展和深入。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笑话至迟在清道光年间已传入欧美，《马礼逊手稿书目》《柯恒儒藏书书目》《牛津大学图书馆中文书目》等数种西人所编藏书书目不仅将《遣愁集》《一夕话》《笑得好》《笑林广记》等明清笑话集著录在案，而且开始将笑话纳入文学范畴，这既为中国笑话在欧美的翻译提供了文本支持，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笑话在西方的译介，又使得笑话逐渐被视为一种独立的文体，被正式写入欧美的中国文学史著作。而中国笑话所具有的认知和娱情功能，又沟通了中西文学文化，从而体现并进一步推动了西方人对中国笑话的认识和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