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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君主教育:《中国哲学家孔夫子》贝尼耶法文译本初探*

2022-07-21汪聂才

国际汉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孔夫子君主译本

□ 汪聂才

一、引 言

1687年耶稣会士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1622—1693)在巴黎出版了“四书”拉丁文译本《中国哲学家孔夫子》(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以下简称《孔夫子》)(1)Prospero Intorcetta, Christian Herdtrich, François Rougemont, Philippe Couplet, 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Paris:Horthemels, 1687。书名全称: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sive Scientia Sinensis Latine Exposita Studio et Opera Prosperi Intorcetta, Christiani Herdtrich, Francisci Rougemont, Philippi Couplet,中译本参见殷铎泽(Prospero Intorcetta)、恩理格(Chrétien Herdtrich)、柏应理、鲁日满(Franois de Rougemont):《中国哲学家孔夫子》(四卷本),梅谦立、张西平主编,汪聂才、罗莹、齐飞智等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21年。,被誉为“利玛窦传教政策的巅峰”(2)孟德卫(David Mungello)著、陈怡译:《奇异的国度:耶稣会适应政策及汉学的起源》,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第267—328页。和“儒家思想西传欧洲的奠基性著作”(3)参见张西平:《儒家思想西传欧洲的奠基性著作——〈中国哲学家孔子〉》,载《中国哲学史》2016年第4期,第121—128页。,它第一次向欧洲学者提供了完整的儒家经典《大学》《中庸》《论语》的文本。《孔夫子》很快在整个欧洲流传,“成为真正的畅销书,使欧洲知识分子很长时期受到某种‘哲学中国’(Chine philosophique)观念的影响,直到19世纪初”(4)Sylvie Taussig, “Introduction occidentale des classique confucéens au XVIIesiècle,” Confucius ou la science des princes. Traduit par François Bernier, Introduction et notes de Sylvie Taussig, Note sinologique de Thierry Meynard. Paris: Éditions du Félin,2015, p. 58.。对于当时的精英知识分子而言,阅读拉丁文毫无障碍,但对于大众来说确非易事。于是,很快在欧洲就出现了三部依据拉丁文《孔夫子》翻译而成的法文本,向欧洲的大众介绍孔子著作与思想。它们分别是被归属于西蒙·富歇(Simon Foucher,1644—1696)的《关于孔子道德观的信札》(Lettre sur la Morale de Confucius,Philosophe de la Chine,以下简称《信札》)、作者尚不明确的《中国哲学家孔子的道德箴言》(Moralede Confucius Philosophe de la Chine,以下简称《箴言》)以及弗朗索瓦·贝尼耶(François Bernier,1620—1688)(1)Bernier的中译名各种各样,有“贝尼埃”“伯尼埃”“伯尼尔”等等,笔者在这里采用新华通讯社译名室编著的《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3年)中的翻译,比较接近法语的发音。翻译的《孔子或君主之学》(Confucius ou la Science des Princes,以下简称《君主之学》)。

与前两部摘译本后来多次再版不同,由于贝尼耶于1688年秋突然去世,他所翻译的《君主之学》未能出版,只留下了几份手抄本,在贝尼耶的小圈子里流传。不过译稿的序言部分《致读者》(“Avis au lecteur”)在贝尼耶生前曾以《论语导读》(“Introduction à la lecture de Confucius”)为题发表在1688年6月7日的《学者通报》(Journal des Sçavans)上。(2)François Bernier, “Introduction à la lecture de Confucius, Extrait de diverses pièces envoyées pour étrennes par M. Bernier à Madame de la Sablière,” Journal des Sçavans, 7 juin 1688, pp. 25—40.直到300多年之后的2015年,经过法国学者陶西格(Sylvie Taussig)的整理,贝尼耶的译本才得以面世,其手稿之一的《论语导读》法译本也因2019年法国总统马克龙将其作为国礼赠送给习近平主席而备受中法两国关注。

早在1932年毕诺(Virgile Pinot)在研究17—18世纪中国对法国哲学思想形成的影响时,已经关注到贝尼耶的译本并比较了三个法文译本。(3)Virgile Pinot, La Chine et la formation de l’esprit philosophique en France (1640—1740). Paris: Librairie orientaliste Paul Geuthner, 1932, pp. 367—384。中文译本:毕诺著,耿昇译:《中国对法国哲学思想形成的影响》,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24—444页。随后法国有两篇研究贝尼耶的博士论文:路易·布若(Louis Bouger)探讨了贝尼耶的生平、旅行及其种族分类思想(4)Louis Bouger, François Bernier, sa vie, ses voyages, sa classification des races. Thèse pour le doctorat en médecine. Librairie Louis Arnette, Paris, 1937.;艾丽·斯多亚(Elie Stora)则主要研究了17世纪作为医生的贝尼耶(5)Elie Stora, Un médecin au XVIIe siècle, François Bernier (1620—1688). Toulouse:Librairie médicale Marcel Vigne, 1937.。1973年,弗雷什(José Frèches)第一次专文探讨贝尼耶的汉学著作及其所理解的儒家思想,但是他的研究仅限于《论语导读》的内容,而没有涉及贝尼耶所翻译的“三书”内容。(6)José Frèches, “François Bernier, philosophe de Confucius au XVIIe siècle,” Bulletin de l’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60(1973): 385—400.直到2015年贝尼耶的手稿由陶西格整理出版并撰写了长篇导言,梅谦立(Thierry Meynard)为该版本做了大量汉学注释,从而可以与耶稣会士的拉丁文本及中文原文相参照。(7)François Bernier, Confucius ou la science des princes, introduction et notes de Sylvie Taussig, note sinologique de Thierry Meynard. Paris: Éditions du Félin, 2015。陶西格导言的摘要由林海平翻译成中文,收入在《西学东渐研究》第6辑:《西学东渐与儒家经典翻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81—202页。2019年华裔学者陈萍(Ping Zeller)通过比较中文原文、拉丁文译本和贝尼耶的法文译本,试图揭示贝尼耶的儒家政治学。(8)Ping Zeller, François Bernier et sa pensée confucéenne, Ed. Universitaires européennes, 2019.2020年吕颖与贺梦莹对比贝尼耶的译本与《孔夫子》译本,介绍了贝尼耶的儒学思想。(9)吕颖、贺梦莹:《儒家经典的首部法译本〈孔子或君王之道〉述论》,《中国文化研究》2020年夏之卷,第132—139页。

二、欧洲思想危机与法文摘译本

三个法文译本的诞生及其在大众中的流传,既是《孔夫子》在17—18世纪的欧洲引起知识分子普遍关注并产生影响的例证,亦是其影响持续发酵的推动者。作为“他者”的中国经典与儒家思想能融入欧洲的思想发展进程,缘于17世纪末18世纪初欧洲思想危机造成的“裂痕”之故。(10)可参考保罗·阿扎尔(Paul Hazard)著,方颂华译:《欧洲思想的危机(1680—1715)》,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17世纪晚期开始,欧洲经历了各种思想论争,从“古今之争”、理性主义者与传统信仰之间的斗争、扬森派(Jansénisme)与耶稣会的论战、中国“礼仪之争”等,孔子及其思想的引入要么成为拿来为己所用的理论武器,要么成为对手身上备受攻击的“要害”。尤其是笛卡尔主义和扬森派的普遍怀疑在欧洲造成伦理危机,《孔夫子》所带来的孔子道德思想令欧洲的一些知识分子看到曙光。

《信札》于1688年1月23在巴黎出版,它以书信的形式摘取了《大学》《中庸》《论语》的部分内容,并概要地翻译成法语,一条一条列在书信当中。由于书信的落款写着“S. F.”,学界普遍认为其作者是法国天主教神父、学者西蒙·富歇(Simon Foucher,1644—1696)。富歇以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和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1638—1715)的哲学的反对者而闻名,他所摘录的“孔子的格言”成为他批判笛卡尔主义的武器。但其所摘译的内容并非按照拉丁文直译而来,而是他自己的概括,自然也不会顾及耶稣会士所补充的历史背景或相关评注。另外,富歇肯定了孔子思想与基督教可相容的观点。“我们可以在孔子身上看到基督教的影子”(1)Simon Foucher, Lettre sur la Morale de Confucius, Philosophe de la Chine. Paris: Daniel Horthemels, 1688, p. 2.“富歇对了解中国的新事物并不感兴趣,而是想用中国文化来证明道德法则的普遍性”(2)Thierry Meynard, The Jesuit Reading of Confucius. Leiden/ Boston: Brill, 2015, p. 80.。

《箴言》同样于1688年出版,不过不在巴黎而是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皮埃尔·萨沃雷特(Pierre Savouret)出版社出版,就篇幅而言,它大约是《信札》的三倍长。至于其作者,则众说纷纭,或认为是富歇,或认为是一位名为让·德拉布鲁内(Jean de la Brune)的新教牧师,或是路易斯·库赞(Louis Cousin,1627—1707)。后者作为皇家审查人,曾审查通过了《孔夫子》和《信札》的出版。(3)Ibid, p. 82.但是每一种说法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虽然作者未知,但《箴言》的目标却很明确:批评扬森派皮埃尔·尼科尔(Pierre Nicole,1625—1695)和哲学家马勒伯朗士。(4)Pinot, op.cit., p. 374.在《告读者》中,作者以孔子的道德来批评前者的《道德论文集》(Essais de Morale)和后者的《真理的探索》(Recherche de la Vérité)(5)Jean de Labrune, “Avertissement”, Morale de Confucius Philosophe de la Chine. Amsterdam: Pierre Savouret, 1688. f.5a, 6a.,推崇孔子的道德“无限崇高,但同时又纯朴而显而易见,且来自于自然理性最纯粹的来源”(6)Ibid, f. 2a.。作者完全接受了耶稣会士在《孔夫子》中对中国历史、中国人的信仰以及孔子思想的诠释。在《告读者》的最后部分,他写道:“中国人,从他们起源开始到孔子的时代,都不是偶像崇拜者;他们既没有假神也没有塑像,他们只崇拜宇宙创造者,他们一直称为‘上帝(Xam-ti)’。”(7)Ibid, f. 8b.

正如毕诺所指出的,《信札》与《箴言》推崇孔子的伦理道德,都认为孔子的道德源自于理性,而非出自某种“抽象的原则”;它是实践者的道德,而非形而上学家的道德。(8)Pinot, op.cit., p. 375.以孔子道德为例,证明普遍的道德法则的存在。然而,两位译者在强调孔子的道德思想源自理性的同时,又要努力将其与基督宗教的道德联系起来,同耶稣会士们一样认为孔子思想与基督宗教是相容的。然而作为信奉自由思想的人(libertin)和东方学家的贝尼耶(9)Frédéric Tinguely, Un libertin dans l’Inde Moghole, les voyages de François Bernier (1656—1669). Paris: Chandeigne, 2008.,他的译文和他所诠释的孔子及其思想与前二者显然不一样。

三、贝尼耶:从东方学到汉学

1687年《孔夫子》在巴黎出版之时,贝尼耶在法国乃至欧洲已经享有一定的学术声誉,以“东方学家”(orientaliste)而闻名,对中国的相关报道很早就有关注。实际上,在《孔夫子》出版前一年他就已经知道柏应理的“四书”译文。在一封写于1686年4月11日致皮埃尔·培尔(Pierre Bayle)的信中,他提到“尊敬的柏应理神父已经从罗马回来十五天了……我们希望他可以把所有已翻译的孔子作品给我们……”(6)《〈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的接受:伯尼尔的法语版翻译》,第185页。《孔夫子》出版之后,贝尼耶也曾致信柏应理,表达对该著作的钦佩之情,两人甚至在国王图书馆(la biblioth-èque de Rvi)共进晚餐。(7)Dew, op.cit., p. 228.随后,贝尼耶决定将“孔子的作品”从拉丁文翻译成法文,从而可以呈现给德拉萨布利埃夫人(Mme de La Sablière,1636—1693)的沙龙。(8)Ibid.贝尼耶是德拉萨布利埃夫人沙龙的座上宾,每年都以新年礼物为题在报刊发表文章送给德拉萨布利埃夫人,前文提及的《论语导读》就是其中之一。柏应理神父、德拉萨布利埃夫人以及另一位“东方学家”梅尔基塞代克·德维诺(Melchisédech Thévenot,1620—1692)是促使贝尼耶翻译孔子著作的人。(9)《〈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的接受:伯尼尔的法语版翻译》,第184页。

贝尼耶很早即是德维诺的圈子成员,后者于1663年至1672年编辑出版了四卷本的《各种好奇旅行游记》(Relations de divers voyages curieux)。该书第二卷的第四部分收录了殷铎泽翻译的《中庸》译文——《中国政治道德学说》(“Sinarum Scientia Politico-moralis”)、拉 丁 文 的《孔子传》及其法文译文、《中国政治道德学说》法文节译等内容。(10)Dew, op.cit., p. 219.德维诺书中的法文转译本在欧洲的影响要远大于殷铎泽的拉丁文本。这一套书中也收录了贝尼耶在印度时写给法国朋友的两封书信。(11)Ibid, p. 131.因此,贝尼耶应该通过该书了解耶稣会士的《中庸》拉丁译文和《孔子传》。另外,德维诺1684开始担任国王图书馆馆长,正因为他给予了霍特梅尔斯出版社皇家出版特权,《孔夫子》才能在巴黎顺利且快速出版。(12)Ibid, pp. 229—231.

在《致读者》中,贝尼耶说明了自己的翻译工作。贝尼耶深知中国经典的注疏传统:为了帮助欧洲读者理解原文,《孔夫子》的拉丁译文中,耶稣会士翻译的“原文”夹有注疏家的诠释,而且他们还以斜体的形式补充了大量历史背景和他们自己的诠释。但这在贝尼耶看来太过啰嗦、繁琐,“这使得拉丁译文读起来令人感到非常不愉快和无聊”,因此,贝尼耶同样采用了缩略的方法,删掉了大量重复和繁琐的地方,将“作者本人和注疏家的话连在一起”,使其成为简单而连贯的统一体。(1)Bernier, Confucius ou la science des princes, pp.151—152.

尤其是在翻译《大学》与《中庸》二书时,他做了很多精心的删改:

但是,如同在别处一样,由于所有这些事情被安排不当且不协调,而且有太多多余的重复和不必要的细节,以至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可怜的孔子只是存在于零零碎碎的地方。我几乎不得不在这里剪裁、删除、调换甚至添加两三行文字来改变其整个面貌,或者在那里添加三四行文字从而从一个主题过渡到另一个主题,以便在它们之间建立某种联系,使其易于理解。但是,在这方面我做得非常认真,以至我所插入的内容都是在别的地方出现过的或者与作者的精神、实质和教义相符合的重要内容;而且我始终尽可能地使用相同的术语、表达和方法。(2)Ibid, p. 153.

《论语》部分则几乎按照拉丁文翻译而来。对照中文原文通览全书,我们会发现,贝尼耶基本上译出了“三书”的绝大多数内容。与《信札》《箴言》相较,《君主之学》虽然也是删节译本,但它的“删节”“缩略”针对的是庞大的《孔夫子》;另外,译文在内容上与《孔夫子》保持统一性,而非格言体。正如贝尼耶自己所言,他力图呈现一个“纯粹的孔子”(le Confucius tout pur),而不是制造一个“新的孔子”。(3)Ibid, p. 154.可以肯定的是,他所展示的孔子与《孔夫子》《信札》《箴言》所描绘的孔子有相似之处又非常不同。虽然贝尼耶的译文努力遵循耶稣会士的拉丁文译本,但他对孔子及其思想的理解与耶稣会士不同,没有像《信札》《箴言》那样将道德与宗教结合在一起;贝尼耶也关注孔子的道德思想,但他完全抛开了宗教问题,而是将道德与政治结合在一起。那么,贝尼耶是如何从“孔子的著作”当中阐明道德与政治的合一呢?

四、孔子及其君主之学:道德与政治的统一

正如前文所言,贝尼耶为自己的译本取的标题为“Confucius ou la Science des Princes”。这里的“Science”,源自于拉丁文译本的副标题“scientia sinensis”(中国学问),可以理解为“学问”“科学”,是“基于以经验的视角看待实在的知识体系”。陶西格指出“science在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建立了张力”,“因为它是普遍的,并且阐明了适用于任何地方的普遍法则,science在西方与中国之间建立了最初的统一性”。(4)Bernier, op.cit., p. 66.贝尼耶将孔子的思想与著作诠释为一门可以用来教导君主或培养王储如何进行政治统治的学问、学科。以“君主之学”的标题,贝尼耶将孔子学说纳入到西方“君主镜鉴”(specula principum, mirrors of princes)的传统当中。“君主镜鉴”顾名思义是一种教育君主或未来君主的指南,其核心是对君主或储君的政治教育,特别是美德的培养,从而可以成为全国上下效仿的榜样。贝尼耶从孔子学说中所解读出来的正是“君主镜鉴”类文体的典型内容。

贝尼耶将孔子学说视为“对君主的教导”(la conduire des Princes),从现实的层面来说,他确实希望能以孔子学说教导当时的王储。“由于我深爱着我的祖国和我的君主,我甚至想象这一原则或许可以服务于那些将成为我们年轻王子的导师的伟人们。”(5)Ibid, p.156,法文原文如下:“Je me suis mesme imaginé, comme j’aime tendrement mon Prince et ma Patrie, que cecy pouvait peutestre servir à ces grands hommes qu’on va donner pour Précepteurs et pour gouverneurs à nos jeunes Princes.”这一部分文字出现在已经发表的《论语导读》一文的结尾处。弗雷什注意到这一点,并提请读者们注意为什么贝尼耶会在这里提及当时的法国。(6)Frèches, op.cit., p.392.正如弗雷什所言,贝尼耶的导读及其译文并不只是像耶稣会士一样对中西思想进行比较,而是希望能够付诸实践,同时也隐含着对法国现实的批判。接下来贝尼耶就指出,“因为我们的王子不幸在高傲、蛮横和傲慢的氛围下长大,这是如此普遍又非常有害;而使用这一道德原则可以激发王子身上的爱、温和、美丽、纯朴、人道和仁慈,却不会丧失他们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崇高。”(1)Bernier, op.cit., p.156,法文原文如下:“…et qu’au lieu de cet air fier, impertinent et sourcilleux si ordinaire et si pernicieux aux Princes qui ont le malheur d’y estre élevez ils pourraient en se servant des principes de cette morale leur inspirer un certain esprit d’amour, de douceur, de beauté, de simplicité, d’humanité et de beneficence sans toutefois les éloigner de cette majesté et de grandeur d’âme qui leur doit estre comme naturelle.”此外,早在印度时,贝尼耶在法国的通信者之一是伽桑狄的朋友拉模特·勒瓦耶(La Mothe le Vayer),他曾任安茹公爵(Duc d’anjou)以及路易十四的指导老师。(2)Frèches, op.cit., p. 400.

另外,从思想的层面上,贝尼耶也将孔子的学说解读成对君主的教导。首先,贝尼耶清晰地认识到孔子并非第一作者(le premier auteur),(3)Bernier, op.cit., p.142.这确实符合孔子的“述而不作”;但贝尼耶也称其为一位“使者”(le héraut)、“复兴者”(le restaurateur),他的学说、教导来自上古的六位帝王,(4)这六位帝王指的是:伏羲、尧、舜、禹、成汤和武王。贝尼耶将伏羲也列为中国古代帝王之一。尤其是被视为“立法者”(le législateur)的尧和舜。

他们因为智慧、因为他们的虔敬、他们独特的仁爱、他们的卓越天赋、他们的崇高灵魂、他们的宽宏大量、他们的慷慨布施、他们的谨慎教导和他们的明智政策而备受崇敬。他们把这些视为真实和自然的典范,所有的统治者应该基于这些典范进行调整以实现良好的治理。(5)Bernier, op.cit., p.142,法文原文如下:“…qui ont toujours été très célèbres pour leur sagesse extraordinaire, et ils sont en si grande vénération pour cela et pour leur piété, leur charité singulière, leur étendue de génie, leur grandeur d’âme, leur générosité,leur libéralité, leur prudente conduite et leur sage politique, qu’ils les tiennent comme les vrais et naturels modèles sur lesquels tous les souverains doivent se régler pour bien gouverner.”

这六位帝王是美德和政治上的典范,他们拥有智慧、虔敬、仁爱、慷慨等美德,从而得以治理好国家。孔子的学说也就成为古代帝王的言行准则,因而拥有权威。并且,在译文中贝尼耶并没有介绍“三书”的作者是谁。在《箴言》中,作者在每一部书的开篇都介绍了该书的作者,包括《论语》也说明是孔子与其弟子的谈话,(6)Morale de Confucius Philosophe de la Chine, p. 22, p. 47, p. 65.贝尼耶故意隐去了作者,从而可以使它们成为统一的来自上古帝王的教诲。

其次,贝尼耶将“三书”内容直接解读为教导君主的学问,尤其是《大学》的开篇,他将朱熹所说的“大人之学”诠释成“君主之学”,三纲也被他诠释成君主学问的三部分。

伟大而重要的君主之学通常由三部分组成。第一,培养或者擦亮由上天散发在所有人身上的自然之光,这样它可以像一面非常纯净、明亮的镜子一样,抹除激情和情欲的污垢,从而回复其最初的明澈。第二,他们以自身的榜样和明智行为,通过美德和良俗来引导人民。第三,坚守至善,也就是说,他们的一切行为都非常符合正确的理性。(7)Bernier, op.cit., p.141,法文原文如下:“La grande et importante Science des Princes consiste généralement en trois choses. La première à cultiver ou polir la lumière naturelle que le Ciel a répandu dans tousles hommes afin qu’en la manière d’un miroir très pur et très clair elle puisse, les taches des passions et des convoitises estant ostées, retourner à son originaire clarté. La seconde à renouveller le peuple dans la vertu et dans les bonnes mœurs par leur propre exemple et par leurs sages manifestations. La troisième à demeurer fermes et constants dans le Souverain Bien, c’est-à-dire dans une grande conformité de toutes leurs actions avec la Droite Raison.” 这一段并没有出现在已经发表的《论语导读》中,该文也收入手稿作为开篇,但手稿中的第二段是后来加上的内容,其主要内容即这里引用的部分。

儒家的“君子”在这变成了“君主”(les Princes),但是贝尼耶也并非空穴来风,他依据拉丁文翻译而来,《孔夫子》中用“magnum adeoque virorum Principum”对应“大人”“君子”,但在更早的《中国的智慧》当中则完全是字面翻译“magnus vir”(大人)。(1)参见柏应理等著,罗莹、连杰等译:《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第二卷·大学·中庸》,郑州:大象出版社,2021年,第5页。拉丁文中“princeps”有很多含义,本义为“头、首领、首脑、领导者”,第三个含义才是“君主、国王、元首”。(2)谢大任主编:《拉丁语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493页。《孔夫子》的译文受到张居正的影响,“三纲”在其看来“乃学者之要务,而有天下之责者,尤当究心也”,(3)张居正:《进讲章疏·直解卷一》,天启元年,长庚馆重订本,第一叶右。从“学者—magnus vir”到“有天下之责者—Princeps”译文都有所体现。因此,《孔夫子》的翻译比较恰当地体现了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而法语中“princes”则主要是“君主、君王”“太子、王子”之意了。“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三纲的译文,贝尼耶也基本上依据《孔夫子》,但仍有一些变动。耶稣会士用“rationalis natura”(理性的本性)来翻译儒家的“德性”,凸显了其对儒家思想的理性主义解读,而贝尼耶用的是“la lumière naturelle”(自然之光),也即“自然理性”,同样是理性主义的。不过在翻译“亲民”时,贝尼耶加上了《孔夫子》中没有的“dans la vertu et dans les bonnes mœurs”(在美德与良俗中),强调美德的重要性。

通过追溯中国古代帝王的典范,贝尼耶确立了孔子学说最核心的原则:“美德是好政府的基础,除非君主和臣民言行真正而坚定地合乎美德,否则不可能把一个国家治理得好。”(4)Bernier, Confucius ou la science des princes, p.143,法文原文如下:“Ces cinq Empereurs ou Législateurs ont tenu généralement pour maxime que la vertu est le fondement du bon gouvernement comme étant impossible qu’un Estat soit bien gouverné à moins que le Prince et les sujets ne soient véritablement et solidement vertueux.”这一原则成为贝尼耶解读的孔子“君主之学”的基本原则。因此,不仅美德与政治相关,而且美德乃是政治之基。

如何将美德引入政治,特别是如何培养君主的美德从而治理好国家?贝尼耶从孔子著作中提出两种方法:孝顺父母(la piété paternelle)和君主典范(l’exemple du Prince)。它们被贝尼耶称之为中华帝国的“政治之基”(arcanum politicum,直译“政治的奥秘”)、“政治之本”(le capital de leur politique)。他极其推崇中国人“孝顺父母”的美德,并将其阐释为“爱和尊重、全心全意地服从父母”。(5)Ibid.,法文原文如下:“c’est-à-dire dans l’amour, dans le respect et dans la soumission entière et parfaite à l’égard de leurs père et mère.”正如陈萍的分析,贝尼耶所说的“孝顺父母”包含了对父母与子女双方的要求:子女敬爱,父母也要爱子女并尊重子女,而后子女才全心全意地服从父母。(6)Zeller, op.cit., p. 22.贝尼耶强调父亲要在美德上为子女树立榜样,而后整个家庭都笼罩着这种爱、尊重和服从父母的精神,子女长大之后也就会服从法律和地方官,因此也愿意服从君主。贝尼耶认为,中国人将孝顺作为政治之本,从而整个帝国“温文尔雅、长治久安、诚实守信、友善谦卑”。(7)Bernier, op.cit., p.147,法文原文如下:“…elle ne respireroit comme il se fait effectivement dans tout ce grand et puissant Empire de la Chine, que la douceur, que la paix, que l’honnesteté que l’amitié et que l’humilité.”如同父亲是家庭里美德的榜样一样,君主也应该成为整个帝国中美德的典范。贝尼耶引用一句拉丁谚语,将中国与欧洲作比较。西方也不乏以君主为榜样的谚语——“Regis ad exemplum totus componitur Orbis”(世人皆效法君主),但他指出这在欧洲只是在伦理学的著作中说说而已,就像柏拉图的“理想国”只存在于理论中,没有将效法君主作为政治的根本与基础。(8)Bernier, op.cit., pp.147—148.中国4000年持久而稳定的统治,令贝尼耶向往。如果一个君主作为儿子能做到孝顺父母,作为父亲又能为子女树立各种美德的榜样,那么他也就成为整个帝国国民效法的榜样,治家(l’économie)与治国(le gouvernement)相统一,(9)Ibid., p.164.从而道德与政治相统一。虽然贝尼耶对孔子思想以及中国的历史的理解有些理想化,这正说明贝尼耶对孔子的道德、政治学说的肯定,希望可以用来完善欧洲的道德与政治。

更重要的是,贝尼耶指出孝顺父母和君主典范这看似由中国人独创的两条准则,实际上都来自于自然理性。“法律必须更加坚持孝顺父母的准则,因为它建立在自然、正义、理性之上,因此也就建立在那给予我们理性的天意之上。”(1)Bernier, op.cit., p.144, 法文原文如下:“Ils ajoutent que les loix doivent d’autant plus insister sur cette piété paternelle qu’elle est fondée dans la nature, dans la justice, dans la raison et par conséquent dans la volonté du Ciel qui nous a donné la raison.”关于君主的典范,主要体现在贝尼耶对“八目”的翻译与诠释当中。贝尼耶不仅没有遵循儒家“八目”的次序来翻译,而是将前“四目”诠释为“培养他们自己的理性”“培养被认为是一切的基础的理性”。(2)Ibid., p.157—158。在《孔夫子》当中耶稣会士严格按照儒家的次序来翻译“八目”,贝尼耶在这里做了改变。这也与上文所引的“三纲”译文相呼应,在那里贝尼耶也强调君主的一切行为要符合“正确的理性”。在后面《中庸》译文中,在翻译“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时,他更是提出君主要遵循“普遍的理性法则”(la règle universelle de la raison):

好的治国之道依靠君主所任用的治国之人,也依靠君主自身的节制、规范和良好行为,而且成为他人的榜样和模范;君主的榜样和良好行为同样取决于普遍的理性法则,通过这法则君主可以辨别善与恶、正义与不正义,从而拒绝后者,选择前者。(3)Bernier, op.cit., pp.191—192,法文原文如下:“Et de fait la bonne maniere de gouverner dépend des personnes que le Roy commet au gouvernement et de la modération, régularité et bonne conduite de la personne Royale qui doit estre l’exemplaire et le modèle des autres ; la régularité et la bonne conduite de la personne Royale dépend de meme de la règle universelle de la raison par laquelle il puisse discerner le bien du mal, le juste de l’injuste, afin que rejettant celuy-ci et choisissant celuy-là.”

也即,在贝尼耶看来,孝顺父母与君主典范并非只是适用于中国人的特殊的原则,而是符合人类理性,是具有普遍性的原则,(4)关于贝尼耶对“普遍性”的追寻,可参阅陶西格的导言。可以用于任何一个国家和君主身上。以中国为例证,如果中国人可以做到,显然法国人也可以做到。

五、结 语

弗雷什曾指出,从印度的游记与书信到汉学译著,贝尼耶有着明显的转变:对印度社会和精神面貌充满了批判,而对孔子的学说则极为推崇。这一转变也恰如弗雷什所言与17世纪晚期法国的历史背景、思想背景相关,尤其是1685年“南特敕令”的撤销,此时法国的专制主义已达到顶峰。而东方学的兴起则是欧洲思想开放的证明,“东方学成为与官方教条作斗争的‘战斗’文化的一部分”(5)Frèches, “François Bernier, philosophe de Confucius au XVIIe siècle, ” pp. 396—397.。贝尼耶在关于莫卧儿帝国的游记和书信中,对印度社会、思想及其君主制不乏批评,同时发展了颇有影响的种族学说和人类学学说;而在孔子著作与学说的翻译与诠释中,他找到能用于改善法国道德与政治状态的重要原则,以美德作为政治的基础,并且将其论证为源自于理性的普遍法则,暗示能作为法国的君主或王储学习的学问。即便他或许并非真的想要用孔子的君主之学去教导法国的君主或王储,但起码可以暗示他对法国君主专制的批评。

耶稣会士将儒家经典与孔子思想以“自然理性”及其隐含的启示的可能融合在一起,从而纳入欧洲的基督宗教知识体系;贝尼耶则完全抛开宗教,将其视为世俗的道德、政治知识,从而纳入欧洲世俗的实践知识体系。他将孔子的思想纳入西方“君主镜鉴”的传统,而其自身对印度专制主义的批判则被纳入了“东方专制主义”的概念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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