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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阐释鲁迅“不正经的伟大”?

2022-07-11曹禧修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章士钊鲁迅研究许广平

鲁迅“不正经的伟大”的说法出自解志熙教授在“鲁迅研究与现代文学史书写——张恩和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暨北京师范大学鲁迅研究中心挂牌仪式”上的发言。解老师略带几分诙谐的说法不仅稳稳击中了鲁迅思想形象的某种特质,而且在无意间道出了张恩和先生《鲁迅与许广平》叙事结构的妙处。本文试以张恩和先生《鲁迅与许广平》的叙事结构为例来谈谈如何阐释鲁迅“不正经的伟大”。

一、如何理解鲁迅“不正经的伟大”?

鲁迅推崇“异端”,“回想起来,在年青时候,读了伟大的文学者的作品,虽然敬服那作者,然而总不能爱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但丁,那《神曲》的《炼狱》里,就有我所爱的异端在;……”①。鲁迅推崇的“异端”思想,正如鲁迅的“立人”思想,两者贯穿鲁迅的一生,其原因很簡单,因为鲁迅“立人”之人的内核既“独”且“异”②:独者,人之独立的精神也;异者,人之彼此相异的个性也;所谓“独异”者,即鲁迅“尊个性而张精神”③之谓也。不待说,这“独异”者正是传统社会里的“异端”。因此,站在传统社会的角度看鲁迅,鲁迅就不可能是“正经”者。不过,鲁迅的伟大就在于,一者他本身便是传统社会里最伟大的“异端”,二者是与其“异端”者站位相伴而生的“歪理邪说”。

“吃人”说是鲁迅的“歪理邪说”之一。《狂人日记》中有一段名言:“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④这段经典议论被鲁迅学家厘定为《狂人日记》的思想主题,并进一步阐释为:“中国人无人不吃人,无人不被人吃,吃人者也是被吃者,被吃者也是吃人者。”这不能不令人震惊。不过,人之为人就在于人有自由的个性和独立的精神;所谓吃人者,吃掉的正是人自由的个性和独立的精神。世所公认,中国人最缺乏独立精神和自由个性,哪里去了呢?就因为被吃掉了。大家彼此相互“吃”,不以为谬,反把“吃人者”当作“正经人”,把认识到吃人“罪相”的“异端”者当作“不正经”的狂人。

“奴隶”说是鲁迅的“歪理邪说”之二:

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①

对于沉醉在民族历史悠久、辉煌、灿烂迷梦中的国民而言,这无疑是“歪理邪说”;然而无论“贞观之治”,还是“康乾盛世”,中国人并没有真正取得做“人”的资格,这也是人人能懂的常识。

从“歪理邪说”到常识,或者从常识到“歪理邪说”,两者之间的距离如此之遥远,却又如此之短暂,委实是一个不太好理解的难题。

理解这个难题的关键在于理解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的实质关系。人们常用柏拉图《理想国》中的“洞穴”比喻来阐释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的关系。被启蒙者相当于洞穴中被捆绑了头和手脚的囚徒,他们面对洞穴的后壁生存,对事物的认知来自背后的光束映照在洞穴后壁中所晃动的事物的影子,于是自然而然便把“晃动的影子”当作这个事物的真实样貌;启蒙者则是洞穴中偶尔获得自由的囚徒,他不仅看到了被捆绑囚徒身后事物的真实样貌,而且能够看到赋予事物真实样貌的太阳和太阳的光束②。获得自由的囚徒是绝对的少数,而被捆绑了头和手脚的囚徒是绝对的多数。当绝对多数的囚徒把事物的影子当作事物本身的时候,事物本身的样貌也便成为事物影子的影子。同样的道理,当绝大多数人把日常生活中的常识当作“歪理邪说”的时候,那么真正的“歪理邪说”反而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常识,成为人们奉行的“真理正说”了。

二、“人间鲁迅”的难题与《鲁迅与许广平》叙事结构的选择

据统计,自日本学者增田涉1932年4月发表第一部《鲁迅传》以来,国内外近90年间公开出版的鲁迅传记不少于110部,其中鲁迅生前4部,1936—1949年间10部,1949—1976年间24部,1977—1999年间27部,2000—2020年间45部,平均每年有1~2部鲁迅传记出版,总体上呈逐年增长的态势,大部分出版于1980年代之后,而1980年代之后鲁迅传记写作的根本方向是对“人间鲁迅”形象的追塑,也即重点书写日常生活中的鲁迅,照鲁迅的话说:“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③因为在1980年代之前的很长一个时期,鲁迅传记的书写所着力凸显的是鲁迅作为战士“横眉怒目”的一面,因此,1980年代以后便着力凸显鲁迅作为丈夫、父亲、儿子、兄长、朋友等“柔软温情”的另外一面。因为在1980年代之前,鲁迅传记的书写所着力凸显的是鲁迅“神性”的一面,故1980年代之后日常鲁迅的书写显然是对“神性鲁迅”的强力反驳。不过,日常生活中的鲁迅,也休息,也饮食,也恋爱,自然也战斗。换言之,日常生活中的鲁迅一方面固然不能没有平常人吃喝拉撒的“日常性”,另一方面必然还有平常人难以企及的“伟大性”,鲁迅是“常人”和“伟人”的结合体,因此,如何把“常”与“伟”等多方面元素融入鲁迅形象的肌理中便是“人间鲁迅”书写的一大难题,而张恩和先生《鲁迅与许广平》选择主副线交替推进的平行结构叙事便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鲁迅与许广平》选择鲁迅一生中的两性关系为研究对象,鲁迅与琴姑、朱安、许羡苏、羽太信子等女性的交往均在著者观察、研究与书写的范围内,其中鲁迅与许广平相识、相爱、同居、怀孕、生孩子等发展历程为主要叙事对象。

放在传统价值视域中看,鲁迅与许广平的相识相爱确有几分“不正经”:一是两人年龄悬殊,相差17岁;二是师生恋,有违师道尊严;三是鲁迅并非自由身,他们从相识相爱到同居生子的全过程始终伴随着鲁迅与朱安的婚姻。以“不正经”两性关系为书写对象,而且还要写出其“不正经的伟大”,固然有相当的难度。

难度尚不只是如此,更大的难度还在于:鲁迅与许广平感情故事的发生地在北京,他们私情的孕育与北京知识界、教育界、出版界、政界等多重矛盾纠葛在一起,特别是与教育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内部纷争纠结在一起,与鲁迅对杨荫榆、章士钊、陈西滢犀利的批判交织在一起。那么,鲁迅到底是为了“私情”而执着地与杨荫榆斗、与章士钊斗、与陈西滢斗?还是反过来,正因为鲁迅执着地与杨荫榆斗、与章士钊斗、与陈西滢斗、才赢得许广平的芳心?这问题原本无解。可是,1980年代以后,当人们发现曾经被鲁迅严厉批判过的杨荫榆、章士钊、陈西滢等人并非十恶不赦,相反他们与鲁迅一样,亦不乏令人钦佩的学识和人品,那么,曾经严厉批评过他们的鲁迅的高大形象纵然不是一落千丈,但要重塑其“不正经的伟大”形象亦绝非容易的事情。

《鲁迅与许广平》选择主副线交替行进的平行结构叙事,以鲁迅与许广平私情的发生发展为主线,以鲁迅与许广平私情以外风云际会的社会背景为副线,比如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驱赶校长的风潮、“三一八”惨案、鲁迅与章士钊的官司、鲁迅与陈西滢的笔战,等等;主副两条线按照各自的内在逻辑展开叙事,一明一暗,一隐一现,一详一略,一离一合,离合交替,叙事交错,平行推进。离则按照各自的逻辑展开叙事,前者重在叙述鲁迅与许广平个人感情的发生、发展并开花结果;后者重在叙述鲁迅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果敢、勇猛等,重在叙述鲁迅与杨荫榆、章士钊、陈西滢等斗智斗勇的故事;前后两者看似互不相关,实则有离必有合,有合必有离,构成了相互阐释关系,很巧妙地展示了两者之间鸡生蛋、蛋生鸡的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因为两条线按照各自的内在逻辑展开叙述,不仅恋爱中鲁迅的柔情入木三分,而是在各种社会风潮中横眉怒目的鲁迅“精神界之战士”的风采亦跃然纸上。于是,鲁迅“不正经的伟大”的形象便有如木刻雕像一般展示在读者眼前。

1923年10月13日,鲁迅应好友许寿裳之邀第一次到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讲课,彼时许广平是鲁迅课堂中时常坐在第一排的女学生。鲁迅42岁,刚刚兄弟失和,两个月前被赶出八道湾11号,8月2日下午正式迁入砖塔胡同61号。可以想见,这是鲁迅人生的灰暗时期。许广平25岁,刚刚经历初恋男友离世的哀痛,心情同样处在灰暗时期;然而谁也料不到鲁迅与许广平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在课堂内徐徐拉开了序幕:

鲁迅发现坐在前面第一排那位高个子女生好像不是在记笔记,而是在乱画什么,并且不时抬头看,偶尔嘴角还露出俏皮的笑意。他走下讲台,把那个学生的笔记本拿过来看,学生有点紧张,全教室的人也屏住了呼吸。

鲁迅一眼看出那画的是自己,禁不住也有点好笑,举起来问别的学生:

“我有这么丑吗?”

全堂哄然。

“不,这已经很好看了。”画像的学生一下感到放松,反而敢于争辩。

“哈哈哈……”教室里一片活跃。①

不苟言笑的鲁迅在学生心目中不怒而威,然而在许广平面前却只有轻松、幽默和欢笑。冥冥之中,让人感到爱情最终在他们之间降临,虽然很难说这就是定数,然而似乎亦并不是偶然。直到两年后,也即1925年10月前后,爱情果然降生,许广平在《风子是我的爱》中写道:“风子是我的爱……它,我不知道降生在什么时候,这是因为在有我的历史以前,它老早就来到这个宇宙和人们结识吧。” 她把鲁迅比作“风子”,她很明白鲁迅就是自己的爱,但除此而外的许多问题却不甚了然。与社会的副线按照事理邏辑展开不同的是,感情的主线按照感情的逻辑推进,它兼具理性的是非判断和非理性的执着、坚定和勇敢,两者缺一不可。

当感情发展到一定时候,主副两条线自然也会交会在一起。鲁迅与许广平的感情大致上经历三个阶段,许广平“探险秘密窝”为第一阶段,鲁迅端午节聚宴为第二阶段,许广平“避难”住到鲁迅家里则是最重要的第三个阶段。女师大遭到洗劫那一天,许广平作为学生自治会的干部,固然是警察捕拿的重要对象,张恩和先生写道:“然而,当她求助无门的时候,她首先想到也只能想到的就是鲁迅。当鲁迅打开自己家门,对她说‘来我这里,不怕!’的时候,不知是因为像在黑夜长行的游子突然看见了灯光,或是像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突然发现了甘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的泪水竟夺眶而出。”②此之谓水到渠成也。

《鲁迅与许广平》所展示的鲁迅“精神界之战士”的风姿不只是读者特别熟悉的鲁迅“笔战”的风姿,更为重要的是读者并不特别熟悉的鲁迅与社会各界短兵相接的“实战”的风姿。杨荫榆于1925年5月9日明令开除许广平等6名自治会干部,鲁迅不仅立即在报刊上连连公开发表文章声援和支持学生,而且还邀集马裕藻、沈尹默、钱玄同等7位女师大教员,联名在《京报》发表《关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的宣言》,为无辜青年公开辩诬。章士钊以教育总长身份于1925年8月6日下令解散女师大,鲁迅等6名教师当天发起召开全体教师会议,决定组建女师大校务维持会,主持一切校务。章士钊8月12日呈文执政府免去鲁迅教育部佥事,鲁迅8月15日草拟起诉书,并亲赴平政院投递诉状控告章士钊。章士钊1925年8月17日宣布改组女师大为国立女子大学,鲁迅8月26日与40余名北大教员联名发表《反对章士钊的宣言》,并募集到“足敷半年之用”的办学经费,在西城南小街宗帽胡同继续维持女师大校务……

鲁学界已经习惯于用“精神界之战士”“思想革命家”等帽子来定位鲁迅,这个定位固然是基本准确的,然而鲁迅的实际战斗却并不局限在“思想界”和“精神界”,鲁迅显然也进入了“实务界”。与此同时,鲁迅的战斗也并不局限在“笔战”,鲁迅显然也进入了“实社会”中与各种社会势力贴身“肉搏”。无论是为民族正义而战,还是为爱情而战,鲁迅作为“战士”之“韧斗”的风采无不格外炫目,伟人的风姿傲世挺立。

诚然,在张恩和先生的叙事中,也有笔者难以理解之处。

1925年6月25日端午节,鲁迅邀请许广平和许广平同学王顺亲以及许羡苏和俞家姐妹俩共六人在家里聚宴。喝什么酒呢?先是说葡萄酒,然后又说黄酒,最后嫌葡萄酒和黄酒不够劲,喝的是白酒。席间,鲁迅借着酒意“对着俞家姐妹轻轻地打了过去。接着,他又按了一下许广平的头”。鲁迅这颇带几分“轻佻”的举动,许广平和许羡苏的反应正好相反,前者“感到一阵惊喜”,后者却拂袖而去。拂袖而去的许羡苏第二天冷静下来后,致信许广平,解释自己何以拂袖而去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太师母”——说是鲁迅的母亲鲁瑞不让鲁迅喝酒,许羡苏的这个解释可谓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暴露了许羡苏暗恋鲁迅的隐情。让笔者不太理解的是,张恩和唯独把许羡苏小姐拂袖而去的这个生动细节省略了。然而,张先生略去这个细节似乎并不是为了有意要遮盖许羡苏暗恋鲁迅的事实,因为在后面鲁迅致许广平的私信里还是提到了这个细节,张先生似乎有意要把许羡苏暗恋鲁迅的这个略带几份“桃色”故事的色彩“涂抹”得淡一些。这就让笔者难免困惑了,爱或不爱鲁迅,是许羡苏的权利。反过来,鲁迅爱或不爱许羡苏同样是鲁迅的权利,作为史家,秉笔实写即可,何必厚此薄彼呢?不过,这仅仅是笔者的困惑,谨请方家赐教。

三、张恩和先生:人品与文品交相辉映

近两年在微信朋友圈中,经常能读到有关张恩和先生的回忆录。我是每逢必读,读后确实印证了鲁学界的一个普遍共识,即真正鲁迅研究专家的人品必居上品,而张恩和先生则是人品与文品交相辉映(这里无疑有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宣告“礼教吃人”的鲁迅的道德底线反比许多尊礼重教者高出若干?为什么一生沉浸在鲁迅精神世界里学者的道德底线同样比一般人高出若干)。

张恩和在其生前公开发表的文章《我的鲁迅研究》中开篇就这样写道:

掐指算来,我的鲁迅研究迄今近60年了。

鲁迅研究之于我,从开始阅读鲁迅进到作为教学研究工作,再进到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有人说我是一个铁杆“鲁党”,……①

早在1963年,张恩和先生在《文学评论》第5期上发表《对狂人形象的一点认识》,时年27岁。这并不是张先生人生第一篇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论文在逐一辨析学界关于狂人形象各种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独立新见,认为鲁迅通过狂人“真狂”形象的塑造,为读者提供了充分的想象空间,从而巧妙地接通了读者与作者的认识通道——“揭露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论文得到唐弢先生的赞赏,至今依然极富价值和意义,可谓一鸣惊人。可惜,张先生风头正健的时候,被派往山西参加“四清”运动,其后十年便是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1977年,“四人帮”刚垮台,《中山大学学报》第4期上就同时发表了张先生两篇鲁迅研究论文。在同一期刊的同一期上发表同一作者的两篇鲁迅研究论文,如此罕见的现象,不免令学界为之一惊,或认同或商榷或补充的论文随之而起。张先生再次引起鲁学界的高度关注。随后,张先生的学术研究除了依旧在鲁学园地继续辛勤耕耘外,还从鲁迅延伸到郭沫若、郁达夫、周作人、丁玲、赵树理、郭小川等作家作品的研究,出版专著有《鲁迅旧诗集解》《鲁迅与郭沫若比较论》《郁达夫综论》《周作人散文欣赏》《郁达夫小说欣赏》,以及散文集《国门内外》《深山鹧鸪声》等。从张先生一生的著述简表中,不难看出其最大特点就是“跨界”,一是跨越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的界域,二是跨越诗歌、小说、散文等多种文体研究的界域,三是跨越现代与当代代际作家研究的界域。然而无论如何跨界,張先生的学术研究的中心始终是鲁迅,文学创作中心也是鲁迅,散文创作多是关于鲁迅的学术随笔。

在鲁迅研究领域,张先生涉足鲁迅学领域中的多个方面,既有对鲁迅生平和思想的专深研究,也有关于鲁迅的创作总论以及具体作品的阐释分析,其鲁迅研究的学术视域极其宽广。难能可贵的是,张先生同时在鲁迅学的热门和冷门两个领域开拓:鲁迅传记研究可谓近90年来持续不断的热点,在这方面张先生出版了《鲁迅与许广平》,而鲁迅古典诗词的研究,因为需要跨越多学科的综合素养,一直是鲁迅研究领域里相对冷门的方面,在这方面张先生出版了《鲁迅旧诗集解》《鲁迅诗词解析》等。

读《鲁迅与许广平》,我明显感受到这部著作深深地印上了张恩和先生鲁迅研究的特质。比如,这部以鲁迅男女私情为研究对象的传记作品,叙述文字简洁、朴实而又生动、鲜活,没有艰涩的语词概念,语言明白如话,这与张先生同时在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两个领域耕耘等“跨界”的特点不无关系。再比如,该书叙事语言要言不烦,举重若轻,百读不厌,言有尽而意无穷等,这与张先生一辈子浸淫在鲁迅学领域,而且同时在鲁迅小说、诗歌、散文、散文诗等多个领域开拓不无关系。不过,在笔者看来,《鲁迅与许广平》最显著的贡献就是写出了鲁迅“不正经的伟大”,而这一点又与张先生的鲁迅研究“不跟风、不随众,勇于说出自己的看法”等特质不无关系,既有很高的站位,又有开阔的学术视域。张先生在《踏着鲁迅的脚印——鲁迅研究论集·后记》中写道:

新时期以来,鲁迅研究和有些学者在反思历史时,提出所谓反对“神化”和“圣化”鲁迅,要把鲁迅“回复到人”,要“重新回到鲁迅那里去”。其用意和出发点不能说错,有些观点和看法也有认识和参考价值。但我以为不少看法值得推敲和商讨……我的基本观点是:第一,过去对鲁迅没有“神化”,只有太“政治化”;那不是“历史错误”,只能说是“历史现象”,可以分析,可以理解。第二,的确,鲁迅是人,不是神,甚至可以说不是“圣”,但人有千差万别,有的顶天立地,是真正的人,有的人身披羊皮,是伪君子,而鲁迅不是一般人,是“伟人”,是我们“民族的脊梁”。第三,毛泽东说过错话,做过错事,做出过严重错误的决策,但他说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说他的“骨头是最硬的”,没有错……鲁迅的确不是“政治家”,但却是不折不扣的文学革命家,思想革命家。①

我们的鲁迅研究在“大变化”“大转换”的时代里难免不演示“翻烧饼”的悲剧,而张先生公开亮出不合时潮的看法,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底气,其独立的姿态和自由的思考对今天的鲁迅研究有着不可或缺的启发价值和意义。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课题:“‘透底之底’与鲁迅生命哲学系统建构研究”(项目批准号:20AZW020)的阶段性成果。

①  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事——为日本三笠书房〈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普及本作》,《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5页。

②  曹禧修:《〈影的告别〉与鲁迅“立人”思想的内核》,《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9期。

③  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

④  鲁迅:《呐喊·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7页。

①  鲁迅:《坟·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5页。

②  柏拉图:《理想国》,黄颖译,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196页。

③  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6页。

①  张恩和:《鲁迅与许广平》,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8页。

②  张恩和:《鲁迅与许广平》,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页。

①  张恩和:《我的鲁迅研究》,《上海鲁迅研究》2019年第1期。

①  张恩和:《踏着鲁迅的足迹——鲁迅研究论集·后记》,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310页。

作者简介:曹禧修,绍兴文理学院鲁迅研究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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