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青苔
2022-07-11陈安宁
陈安宁
宋代诗人方岳曾在《听雨》一诗中写道:“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
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意境,我艳羡至极。所以我常常效仿方岳,在下雨天卧于床上,静静地听雨,也听姐姐说雨。
姐姐告诉我,二十四节气中和雨相关的就有两个。一是雨水节气,立春之后,东风解冻,散而为雨,气象意义上的春天就到了。二是谷雨,此时雨生百谷,还生一切晶莹明亮、朝气蓬勃的事物。它挂在春夏之交,如一道温润的幕帘,你从这边掀起,跨过去,就是槐香细细的夏天了。
每次听到這里,我就觉得,方岳的梦里生长的,不应独是青苔,他的梦里还要长出五彩缤纷的一切,还应有鸟鸣声,热热闹闹的,以此迎接新夏。
可是后来我读诗,读到其他的雨。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春草初萌,远山着了一道若有若无的青色痕迹,明朗的心情悄然发芽抽枝,人也变得葱茏朗润。一切都正在开始,这也许就是韩愈偏爱初春景色的原因。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江上渔夫宛若飘逸的仙人,他不为生活奔忙,而只是自得其乐地垂钓。桃花水响,冲淡而明丽。人生海海,大概只有返璞归真的妙趣,才最值得留恋。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这是唐朝诗人李商隐寄给妻子的信。你若问我回家的日期,我也不知道,我只看见夜雨交织,淅淅沥沥,涨满秋池。
紧接着,诗人却又写“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一种快乐的憧憬,跨越一切孤独,让那些雨侵风蚀的落寞与苍楚像雨水一样静静流过,温暖总会如期而至。
每每读到这些关于雨的诗句,一些湿润的记忆也会随之绽放。我想到小时候每次在下雨天放学回家,我一进门就会大喊:“妈妈,今天的雨好大!”听到妈妈回应“快把湿衣服脱掉,进屋暖暖”,我才安心,仿佛一瞬放晴。如此想来,雨应当是一场安静却足够盛大的期许,她使谷物灌满风声,也给予了不同独行的人同样欢欣的愿景。
今春依旧是多雨,我感慨天气的反复无常,更叹于被困太久,心头有种好似植物久旱的饥饿感难以消解。从前我最是厌恶在下雨天出门,湿漉漉的鞋子总会毁掉我的好心情。这次却不同了,我由着鞋袜沾上雨点,想象着自己正踩在清晨湿软的草原上,又或许,干脆踩在荷叶清圆的水面,随波逐流,去到自由的桃花源,去找明亮的烟火气。
作家黎戈曾说:“一个以真皮层去生活的人,才会嗅到花的香,看到云的出岫,惊觉雨水的冰凉”。我于是突然了悟,最可怕的从来不是乱世中无法独善其身,而是在琐碎时光的消磨中,黯淡了精神,枯萎了性灵;滋养我们干枯生活的,也从来不是什么深深奇迹,而是一点点青绿,于细密的滴答声中,昭示着生命本真的美好,在慢慢浸入眼底的同时治愈疲累的灵魂。
诗还有很多,雨下了无数场。一代又一代,我们都是从遥远的过去走到现在的。我们经历困顿,经历别离,也经历数不清的战场。有敬畏珍惜,才下意识呵护细小的美好。有面对,才能在伤心过后,再次回归晴朗。暮色深浓,归于沉寂,那听雨的人们怀着不同的孤独和理想,渐行渐远。他们踏在渺小却有生机的寻常巷陌,走出春天,走到盛夏,给未来留一整片生生不息、光鲜的遐想。
我才明白繁花似锦未免过于喧嚣。在这些诗人听雨的梦里,也是可以只长着青苔的,有那一点新鲜绿意的点缀,有圆足饱满的身心支持我们从容平静地等待阳光热烈,这就够了。
这样想着,我缓缓入梦。梦里,有青苔长满我的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