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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风吹

2022-07-11雪静

翠苑 2022年3期
关键词:村主任村民

河上镇魏镇长刚从区政府开会回来,摩托车突然在路上打了个滑,他不禁停下车看天,天阴得吓人,乌云就像听到了上帝的集合令,密密麻麻俯冲下来,人仿佛一踮脚就能被乌云擒住一样,看着心慌。他本想先回镇政府一趟,看天色如此吓人,索性直奔河上大堤察看汛情,刚接近大堤,远远就听见一男一女在吵架,风大,两人吵什么他根本听不清,只看到两人的脖颈子都红了,一个像大公鸡一个像老母鸡,他急奔几步到了跟前才听清了他们吵架的内容,这一男一女在距堤坝不远的地方分别开了块荒地,男方的地势高,女方的地势低。

魏镇长突然出现在两个人的跟前,两个男女便有点手忙脚乱,都想抢白吵架的理由,魏乡长示意男的先说。

男人瞟了女人一眼说:“我在下边扬场呢,她在上边栽葱。”

女人抢着说:“他说我的葱挡他的风。”

……

魏镇长忽然想笑,哪有葱挡风的,葱才多高呀,能挡住风?“我看你们真是吃饱了撑的,莫不是两人都寂寞想找闲话说打疙瘩牙吧?”

女人忽然板起了脸,“谁找他打疙瘩牙呀?有女不嫁西梗郎,也不撒泡尿看看自个的穷德性。”男人说:“我西梗人的德性不好也没给你东梗人看呀,你咋知道我德性不好呢?你要是偷看我们西梗郎,那还得给看钱呢。”

魏镇长不耐烦地指指天上的乌云说:“你们两个别扯淡了,这天水都要泼下来了,哪还有工夫扯淡呀?”女人往天上瞟了一眼,立刻唬了脸说:“哎呀,我真得赶紧回去了,我家被子还在外边晒着呢。”男人跟着说:“我也得赶紧回去,有一包稻子还在院里扔着呢。”

魏鎮长忽然拦住他俩说:“马上抗洪了,抗洪救灾你们俩都得上堤当骨干,什么东梗西梗的,就差这一条河,河东就是东梗,河西就是西梗,你们俩都是梗上人,就留在这守堤吧。”刚迈出脚步的女人突然转过身问:“守堤有没有钱呀?”魏镇长沉下脸说:“大水都要冲龙王庙了,你还想钱呢,真是钻进钱眼去了。”女人见魏镇长说话语气生硬,便不屑地说:“这年头不给钱谁干事呀?连挖棵树、搬几块砖都要钱,更何况守堤了。”说罢转身就走。

魏镇长翻了翻白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时却往天上吹了一口气,把想说的话吹到天上去了。

男人凑到魏镇长跟前说:“镇长,你别跟这女人一般见识,特别是东梗的女人,这女人是村里有名的泼妇,一肚子坏水,大伙儿背地里都喊她‘高级村民’。”魏镇长忽然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立刻问:“原来这高级村民就是她呀?!”听说搞美丽乡村建设的工程队,进村铺管网,让一帮老妇女给打了,领头的就叫高级村民。男人一脸坏笑地在一旁添油加醋:“是呀,工程队都来过好几回了,不光铺管网,还搞下水道,但来一回村民就打一回,特别是东梗的一帮老妇女,高级村民是领头的。”魏镇长不解地继续问:“搞美丽乡村建设是美化农村环境,这是大好事,村民为啥还反对呢?”男人打量了一眼魏镇长,试试探探地说:“我们村年年淹水,又离镇上太远,大伙都不愿意在这里住了,镇里还费那些事干啥?有那钱还不如把我们都搬到镇上去住呢。”魏镇长接着问:“听说全村联名往区里的政风热线告状,要求集体搬迁,你也签名了吧?”

男人低下头嗯了一声。魏镇长接着说:“你们村的情况乡里都清楚,村支书和村主任都反映过多少回了,但一个村庄整体搬迁恐怕不那么容易,等忙过抗洪救灾这阵子,看看再说吧。”男人说:“那我先回去准备准备。”

男人刚走,一辆小车迎面开了过来,魏镇长立刻迎了上去,李浩良副区长推开车门说:“想不到魏镇长在这儿,真是巧了。”魏镇长说:“我开完会就直奔堤上来了,抗洪抢险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就陪李浩良在堤上转悠。李浩良看看天色说:“要动员村里的青壮年上堤呀,沙袋沙包要多少运多少。”魏镇长笑笑,“只怕没人扛呀,青壮年都在城里打工,有几个壮劳力还是刺头,剩下的就是“3860部队”了。”李浩良突然停下来,不解地问:“什么意思?”魏镇长笑笑说:“这您还不明白吗?3周岁小孩、8周岁留守儿童,60岁老人……这是老百姓自个总结的。”李浩良一下子被逗笑了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啊!……不是还有几个壮劳力吗?要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啊。”魏镇长强调说:“村里穷成这个样子,年年淹水,村人哪还有什么积极性啊,恨不能都把地抛了,搬到镇上去住呢。”

李浩良往前走了几步,转身朝村庄望去,一片浩浩荡荡的芦苇尽收眼底,不由说:“这里打造成湿地公园还是很不错的。”魏镇长接话说:“如果镇里有意把这年年淹水的地方打造成湿地公园,我们镇一定大力点赞。”李浩良说:“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不过,这事咱回头好好琢磨琢磨。”魏镇长脸上突然露出了喜色,“反正镇里听区里的,区里说什么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嘛。”

李浩良停下步子打量天空越积越厚的黑云,有点摸不准地问:“你看这云往哪边走啊?魏镇长往天上瞟了一眼,往北走,不错,就是往北。”李浩良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嘀咕道:“云彩往北发大水,赶快去村里找人上堤吧。”魏镇长浑身激灵了一下说:“我这就去。”

雨在后半夜下出了气势,入夏以来一直未怎么流泪的老天爷仿佛憋足了气,哭起来就是没完没了地长嚎。

抗洪抢险紧急动员大会结束后,河上乡的男女老少已全部上堤,大河水高出地面4米,像一条危险的瀑布随时可能冲卷起堤内的村庄。这是一个百里长的堤坝,大河从上游直泻而下,堤坝将河水拦在固定的河道内,以它的坚韧护卫着堤外的万千气象。眼下这堤正被汹涌的洪水吞噬,数小时之间就超过了水位警戒线。

魏镇长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见到李浩良,魏镇长急忙撸一把脸说:“石头和麻袋都是群众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老村长把儿子结婚准备盖房的石头和檩木都运来了,只要能保住大堤,要啥群众给啥。”说时,雨又大起来,如一根根绳子在半空中拧成结,张牙舞爪鞭打着大地。李副区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无论如何要守住堤坝,不能让洪水冲毁堤坝,救援物资很快就到了。”

哗啦———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李浩良寻声望去,前方不远处一段大堤已被肆虐的洪水撕开了一条缺口,湍急的河水如一群猛兽扑向豁口。大堤决口啦!魏镇长一声高喊,随后如一匹脱缰野马往决口的地方狂奔,李浩良随着他的喊声疾步奔跑,在他们奔跑的时候,堤上的群众也相继跟随。人们迅速把石头、檩木、装满土块的草包和编织袋投向豁口,洪水就像张大嘴的怪兽,轻而易举就把这些东西吞噬了。十万火急,千钧一发!

“共产党员给我站出来!拉起手,跳下去,用人挡!”魏镇长振臂一呼,立刻有十几个党员围在了他的身旁,他们如猛虎般纵身跳入滚滚的洪水之中,洪水瞬间淹没了他们的臂膀。

李浩良随之也跳了下去,他站在水里,雨和洪水已把他淋泡得面目皆非了。人们手挽着手,胸贴着胸,用身躯筑成人墙,阻挡猛兽般的洪水。跟着又有一批人跳进水中,搭成人梯举锤打桩。后半夜,缺口总算被堵住了。李浩良一直未下堤,听那吓人的洪水拍打堤坝。哗一声巨响,再哗一声巨响,无穷无尽的巨响,好像堤坝随时都可能成为洪水的俘虏。他一夜未眠,不时跟镇干部们去堤上巡逻,尽管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但仍要强打精神,当干部的身体真要好,否则关键时刻怎么顶得住劲呢。

天亮的时候,魏镇长跟李浩良说:“您先回吧,这里有我们呢,您的左眼睛都红了,上医院看看吧,小病不瞧,别闹大发了。”李浩良无所谓地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已经几天没睡过囫囵觉了。”

李浩良在堤上守了七天七夜,雨时停时下,到了第八天,突然有一条蛇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李浩良一惊,立刻用棍子挑着蛇走出帐篷喊,“看看吧,这叫红山根蛇,从我的帐篷里捉到的。”

魏镇长急忙奔过来问:“没咬着您吧?蛇毒大着呢。”李浩良说:“没咬着。”说着将蛇一下子甩了出去。魏乡长想拦没拦住,便有点遗憾地说:“别丢它好了,剥皮煮了吃。”李浩良望着钻进草丛的蛇说:“蛇是野生动物,有灵性,要保护哟。”魏镇长一下子红了脸。

说话间就到了吃晚飯的时候了,陆续回来了几个人,馒头、花生米、咸鸭蛋依次摆在一把方形的木凳上。政府办秘书从挎包里摸出一瓶二锅头酒。李浩良说:“工作时间是不允许饮酒的,不过现在是傍晚了,又守在堤上,喝点酒也算是驱寒了。”政府办秘书笑着接话,“这酒是我自己掏腰包买的,九块五毛一瓶,应该不算腐败吧?”李浩良笑笑。

一位年纪稍大的镇干部见机说,有酒有菜,还有区里和镇里的领导,这会儿雨也停了,今天要好好喝两杯。说着拧开瓶盖,哗哗啦啦将酒泻进每个人的碗里,并率先端起一只碗说:“酒,看着像水,喝到肚里闹鬼,走起路来绊腿,老婆见了吵嘴。”大伙儿立刻哄笑起来。

李浩良不笑,他借着笑声把话题引申开去,他说那时的老百姓与干部没什么区别,老百姓怕干部、尊重干部。如今的老百姓可不同了,敢指着干部的鼻子骂娘,为啥?明嘉靖三年,无极有个姓郭的知县说过这样一段话:“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你坐着那么豪华的轿车,老百姓就对你有看法;你顿顿喝得脸通红,老百姓就觉着你不对他们的心思。

魏镇长急忙接话,您这话说得有道理。不过,现在的老百姓心思也重,不像过去那么简单了。

其他几个人一起随声附和,就是就是。接着就举了诸多的例子。

李浩良说:“老百姓不服气,是因为地方官没把地方治理好,真若大伙有钱拿了,还有什么话抱怨呢?”

大伙儿一下子沉默起来,魏镇长用筷子戳着咸鸭蛋对李浩良说:“您要是能来我们这里扶贫就好了。”

李浩良望望天上散开的黑云说,也真说不定呢。

吃罢饭,天渐渐黑下来了,李浩良跟镇干部到堤上继续巡逻。雨时下时停,阴云一会儿飘散一会儿又聚拢。

李浩良正看着,手机突然响起来,竟是他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正好区里明天有个会,李浩良就回返了。

老同学在开酒吧,离李浩良的区机关不远,门口高悬的各式彩灯给人迷离的幻觉。老同学见了李浩良,径自将他领到一个小型的雅座,又招呼了酒菜,就一盅一盅与他对饮起来。开始李浩良头脑还清醒,喝到兴处,说话就没了分寸,先说宇宙飞碟,再说扑朔迷离的官场,最后又说男人和女人……老同学见状急忙唤了两位小姐一前一后伺候。醉了的李浩良看两位小姐就像两朵鲜嫩的玫瑰,美丽、绚烂、芳香沁人,他已经多日没闻到花香了。李浩良迷迷糊糊笑着,他笑了一夜,笑到东方发白。

几个月后,李浩良因违反中央八项规定,背上个党内严重警告、降级降职的处分,一下子从副处级跌到了原始位子副科,上上下下的白眼如六月的毒日头灼烧着他的脸,什么叫没脸见人,现在他总算明白这句成语的滋味了。老婆更不给他好脸色,一双眼睛又阴又冷,目光扫在他身上就像冰雹砸在皮肤上一样,还伴着潜台词:“给脸不要!”

李浩良感觉不论在区机关还是在家里都待不下去了,没有人能容下他。他便申请到最基层上何乡去,哪怕是村里,只要离开这处处遭白眼的地方就行。

行动之前,李浩良准备回家乡看一眼老娘,他是老娘在村里的“胆与识”,因为儿子的一官半职,老娘在村人面前说话豪横,凡事抢尖,处处显得比别人有见识,哪怕她说得有错,也没人敢纠正。李浩良在区里的风吹草动,也就有乡邻高度重视,自李浩良落草为寇,他老娘的威风立刻如秋风落叶,哗哗啦啦就丧失殆尽了。

李浩良刚一露头,老娘就在院子里喊:“你还有脸回来?看我不揍死你!……”老娘手里拿了半截木棍子,照准李浩良的屁股就是几棍子,李浩良痛得哎呀妈呀怪叫,声大如雷,惊动了左邻右居,大伙儿纷纷跑出来看热闹,老娘就一边打李浩良一边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边走边嚷:“今天老娘要拉你到你爸的坟头上,让他看看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你这不孝的逆子,拿什么敬你老子?”

左邻右居边看热闹边议论:“哟,还是个副科长呢,没全捋掉!”

李浩良被老娘拉到老爸的坟头上,看到荒草凄凄,原来种的一棵松树只剩了半截秃树干,两侧的两棵小松树倒挺立如初。老娘未发话,李浩良就扑通跪下了,一声老爸未喊出口,声音竟哽咽起来。

李浩良知道,爸是为了给他交学费,上山挖药材摔死的。他在爸的坟前嗑着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哭得老娘心都碎了。

日头把人脑袋都晒出油来的时候,老娘拉起李浩良说:“人不怕悖兴就怕淡兴。你不还是个副科长吗?你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吧。”

李浩良给老娘连叩三个头,额头上都叩出血了。然后,他就奔了河上镇,见到魏镇长,魏镇长难为情地说,本来你是我的上级,如今竟成了我的下级了,你说咱俩谁领导谁呀?

李浩良说,废话少说,我现在马上到梗村,是你送我过去,还是我自己过去。魏镇长打量了李浩良一眼说,要我看,还是你自己过去吧,那个高级村民当着我面说你几句难听话,你我都尴尬。李浩良二话没说,转身就奔了西梗村。

高级村民正在村口一棵树下跟村人摆划:“你们听说了没有,区里那个叫李浩良的副区长,下放到梗村当干部了。”

“不会吧?”村民议论道,“人家是区里的干部,怎么会到村里当领导呢。莫不是来扶贫吧?”

高级村民抿嘴一笑说:“这叫发落。”

“因为啥呀?”又有人问。

高级村民神秘地说:“听说是为色,招来一场空啊。”话刚落地,李浩良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高级村民妈呀叫了一声,急忙说:“我饭还在锅里蒸着呢,没关火。”说罢趿拉着鞋匆匆跑了。聚在一起的几个村民也纷纷散去,但他们打量李浩良的眼光都不善。

李浩良表情尴尬地奔了村主任家。

村主任正在灶间烧饭,屋里除了床和衣柜,还有两把木椅子,其余再没有可看的东西了,床周围的墙壁上糊了几张报纸。李浩良嗅到一股腥臭味,便皱了皱鼻子。这时村主任从灶间奔出来,李浩良就势奔过去,两人就在灶间聊起来。

村主任说:“东梗西梗其实就是一个村,以前东梗村富裕些,西梗村穷些,两村之间隔着一条河,河上有座石板桥,东梗人嫌西梗穷,就把石板桥砸断了一截,扬言说有女不嫁西梗郎。如今村里修了水泥路,东梗与西梗只是路东路西的界限了,东梗人脚一偏就踩了西梗的地盘,西梗人头一仰脖子就伸到东梗来了,但东梗人还是看不起西梗人。这个村穷不说,村民也刁钻,一心想迁到镇上住,镇政府给村子出新环境,施工队都进不来,刚到村口就被村民打跑了,为首的是个老妇女,外号高级村民。说话好使管用,村里的妇女们都听她话。哪怕是无理取闹,你都拿她没办法,动不动就捅到网上,说村干部打骂群众。哎,我心都烦透了。”

李浩良笑笑,如今谁心都烦,我要是心不烦,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李浩良的自贬,让村主任一时没了话说,看着灶间烧开的锅,顺手拿起一把挂面说:“你吃饭没有啊?要不在我这里凑合一顿?清水煮挂面。”李浩良哈哈一笑,“我就是蹭饭来了。”

外面忽然有人喊:“村主任在家吗?”

村主任朝外望了一眼说,是老村长来了。随口道,在家,有事吗?

老村长一脚跨进门说:“东梗村的人真是不像话,仗着有几个臭钱,总是欺负西梗人。”

村主任问:“怎么回事?”

刚才来了个老女人,说是西梗的狗咬了她家的鸭子,要西梗赔,还要找村主任,被我臭骂回去了。

村主任说:“啥话也甭说,历史上留下的后遗症,谁让西梗穷呢,财不大气不粗。”

“东梗西梗早就合并了,现在已经叫梗村了,都在一个地盘上了。”老村长说。

“区划是这样分了,可村里人的观念还没彻底改变,脑瓜筋要一点一点扭过来。”村主任说。

老村长这才看见端着碗吃挂面的李浩良,疑惑地问:“你不是李区长吗?怎么到村主任家吃挂面来了?”

李浩良尴尬地笑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村主任急忙打圆场说:“我正准备召集大伙开个会呢,李副区长到咱梗村扶贫来了。”

老村长就势坐在一张木凳上,接过村主任递来的一碗挂面说,肚子里早就叫唤了。

三人围桌吃挂面,彼此一下子就没了距离,话匣子也就自動打开了。

村主任说:“梗村这地界种小麦长得膝盖高,种水稻洪水淹,茅草齐腰深,路上全是坑,特别是西梗,都怪东梗人瞧不起西梗人。”

李浩良忽然问:“那种什么肯长呢?”

老村长说:“种藕肯长,东梗就是靠种藕发起来的。”

“那为什么西梗不种呢?”李浩良接着问。

村主任说:“西梗人好吃懒做,恨人有笑人无。那年,有个承包商来租西梗的田想种藕,村民一夜之间发动男女老幼种树苗,想讹人家一马,把承包商吓跑了。”

老村长接着说:“这里的田适合种藕,种出来的藕又白又嫩还有产量,只是老百姓不肯下辛苦,都想迁到城里住安置房,图省心了。”

李浩良说:“那咱们能不能先动员村里的党员把地拿出来种藕?”

村主任说:“先用荒地种,赚了钱再动员老百姓土地集中,老百姓只认实惠。莲藕不怕水,不用抽水,水电费可节约,成本低。”

李浩良的一碗挂面已经吃完了,起身去水龙头下冲洗碗筷。村主任一把抢过碗说:“在我家还用书记洗碗吗?”

李浩良又将碗抢在手里说:“我要从头做起,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见村主任咧着嘴笑,李浩良又接着说:“那我们要不要给全村开一个动员会,动员大伙儿种藕?”

村主任急忙说:“你干脆别找这麻烦,这会一开就得炸锅,如今村里人想的不是在这里致富,而是迁到镇上去住安置房,图快活。”

李浩良说:“炸锅也得开会,听听老百姓怎么说,这叫了解民意体察民情。”

李浩良笑笑,打量着村主任和老村长问:“你们看何时开会妥当?”

村主任说:“明天一早就开,晌午散会,免得夜长梦多。”

梗村村部在西梗,村部是几间旧房子,墙皮剥落,没有吊顶,一眼就可望见房梁和四周挂着的蜘蛛网,屋里有几条长板凳,开会来了几十个人,都挤坐在板凳上,板凳少而人屁股大,有人只坐了半个屁股,另半个屁股悬空翘起,不时地跟坐在里边的人说,再往里挤挤,我屁股还未坐稳呢。

里边坐稳的人就说,屁股翘着好,要不别人怎么会知道你屁股上的肉多呢。

大伙儿就哧哧笑起来。这时,高级村民一步跨了进来,大伙儿立刻止了笑,看她往哪里坐。

高级村民用眼睛四处扫了一下,一把拉起身边翘着半个屁股的中年男子说:“女士优先你不知道咋的?起来,赶紧给女士让地方。”未等中年男子说话,高级村民推开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身边的另一个男子猛地站起来说:“你屁股太大,挤得我都坐不住了。”

大伙儿哄一声笑起来。

高级村民说:“那你就站着,我一个人坐两个位子正合适。”

刚站起身的中年男子嘀咕道,“上次在河边打嘴架还没完咋的?有本事跟新来的那位理论,把咱全村都迁到镇上去住,那你真算是高级了。”

这时,李浩良和村主任还有几个老党员走了进来,坐在一个长条木桌子前,算是主席台了。

高级村民仰着脖子,一副不屑的表情望着李浩良。

李浩良恰恰这时正往这边看,一下子与高级村民的表情碰撞了,于是禁不住开口道:“梗村的村民都认识我吧?我过去是副区长,现在到你们村来工作,为什么跌得这么惨?我不想解释,网上都有,大伙儿自己上网看就是了。不过呢,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改变梗村贫困落后的面貌,大伙儿如果瞧得起我,今天就给我出出主意,咱梗村人干什么才能脱贫致富。”

村主任接着说:“对,李书记见多识广,能来我们梗村是咱们的福分,今天请大伙儿来就是想议一议,梗村如何才能脱贫致富?”

坐在木板凳上的男女老少相互望望,谁也不想先开口,都把目光转向了高级村民,高级村民得意地扬了一下脖子说:“关键时刻你们都当缩头乌龟了,求着我说,那我就说吧,为什么我们世世代代要住在梗村,是老天爷这么规定的吗?梗村年年淹水,离镇上和城里都远,是个兔子都不屙屎的地方,青壮劳力都进城打工去了,我们也想到镇上住安置房,以我们的土地和房屋置换,李书记你要是把这个事给大伙儿办了,我保证梗村的百姓都拥护你。”

“对,高级村民说得对,我们都不想住这里了,虽说通公交车了,可一个小时才来一班,去镇上一趟就要半天时间。看人家住在镇上的人,生活多自在,我们为什么要一辈子住在农村?我们想搬迁,拿地换……”大伙儿七嘴八舌嚷起来,会议室一下子就炸锅了。

村主任拍了拍桌子说:“你们想迁出梗村到镇上住的事情我都往上边打了多少回报告了,上边不批我有啥办法?今天不议论这事,只议论梗村脱贫致富的路子怎么走?”

高级村民抢着说:“梗村人都不想在梗村脱贫致富了,还议论个啥呀,赶快散会,啥时候李科长把我们梗村的人都迁到镇上住了,我们再来听你摆划。”说罢忽地站起身,一溜烟似的跑出屋去了。紧跟着就有群众陆续往外跑。

村主任啪啪拍着桌子嚷:“太不像话了,你们怎么能跟着高级村民跑呢……”

李浩良未吭声,见会议室的人都跑没影了,只剩下他和村主任还有三个老党员,便尴尬地笑笑说:“哥几个也别发呆了,就势成立梗村劳动致富协会吧,先把自家地拿出来种藕,看看哪里的藕种好,我认捐一部分藕种,春节前下种。老百姓见到实惠才会鼓掌,咱现在不能勉强他们。”

村主任说:“现在的梗村人真难管,过去自带干粮上堤抗洪,积极得很呢。如今给钱还得哄着……哎,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李浩良笑说:“莫急,慢慢来。”

老村长说:“等有钱了一定办个村民大课堂,三天两头给村民上上课,讲点做人的道理。”

另一位党员说:“没钱都是空想,有钱啥都好办。”

李浩良起身说:“那今天咱就到田里看看,盘算一下哪些田可种藕。”

村主任应道:“走,看看去。”

几个人脚前脚后出了屋,一下子就晒在太阳地里了。长江边的深秋,晌午的太阳一会儿就把人的額头晒出油来,李浩良跟着村主任和三位老党员在村里转着,分别看了几个人的田,共盘下400亩,而且都是西梗的。几个人回到村部签合同时,李浩良身体有点打飘,村主任一眼就看出来了问,李书记你身子骨没问题吧?李浩良笑笑:“没问题,晒太阳补钙。”

晚上,村子里的嘈杂声渐渐沉寂下来,夜风拂动着黑蒙蒙的树叶,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犬吠。李浩良就住在村部里,将最里间的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村部离村民的住地较远,夜晚的风声就显得格外入耳,还有田里的蛙鸣。听到蛙鸣,李浩良心里忽然悲凄起来,想当年,他是多么意气风发,他能把毛泽东诗词倒背如流,“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他给自己的生命定下的目标,纵使这一生没有惊天伟业,也要在工作岗位上干出一番成就,可自己竟然……李浩良似听见自己的心在深深地叹息,伴着窗外风的节奏。他索性走出屋外,站在漆黑的夜空下,体会大自然的风声,他看到浓密的云雾遮住了满天的星斗,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风在云前头,雷在雨前头,要下大雨了。深秋的蚊子嘴毒,不一会儿就将李浩良的大腿肚子上咬了好几个疙瘩,痒得他不停地用手抓,想起白天开会时高级村民的咄咄逼人,不由暗想人倒霉时就是要被欺负的,不光被人欺负,还要被蚊子欺负……好啊,那你们就都来吧,我就是一条破船,也要在暴风雨中撑住。

雨还在下,李浩良带着村主任和老村长出发到山东买藕种,绿皮火车坐了一天一夜,到了山东,雨已经连成片了,山东的雨更大,下了火车还要坐大巴到卖藕种的地界。三人到了汽车站,大巴车因雨太大暂时停运了,眼看天色已暮,村主任建议就近寻家旅馆住下,明晨再动身前往。李浩良掏出手机看了看卖藕的地方,大约要坐六七个小时的大巴车,不如赶夜路,明晨就到地方了,这样也能节省一笔住宿的费用。

村主任打趣道,想不到一个副区长比我们还能吃苦。

李浩良笑说:“我是农村娃子出身,再说现在不是区里的副区长了,人到啥时候就要说啥话。”

两人谈笑间,老村长就近租了一辆私车。

司机看看天说:“雨挺大的,这样的雨天我一般是不出车的,但你们硬要租车,我也只好主随客便了,一旦有什么闪失,可不能全怪我。”

李浩良笑道:“你慢点开,天明到地方就行了,我们去买藕种”。

三人上了车,司机开了雨刮器,车就奔跑起来。许是路上太奔波了,不一会儿村主任和老村长就打起了呼噜,李浩良的上下眼皮早打架了,但他始终不敢闭眼,生怕司机有什么闪失,还不时跟司机搭讪一两句,免得司机犯困。雨中车行了三个多小时,快下高速路的时候,车突然打滑,一下子翻到路边的深沟里去了。

李浩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看到车里的几个人横七竖八卧着,脸上身上都是血,坏了,出车祸了。他用力地拔出自己的双腿,然后就一个挨一个地推他们,村主任和老村长一推就醒了,司机脸上划了几道口子,一推也醒了,几个人从车里钻出来,伸伸胳膊腿都在,不约而同笑起来。司机说:“哥几个命真大,来,帮我把车扶正,看这家伙能不能再载你们跑了。”

李浩良率先上前,村主任和老村长的手和胳膊都挂花了,显然没有李浩良有力气,但四个大男人还是嘿嘿哟哟把车扶正了,司机拉开车门试了试,车往前跑了几步,司机将车停下回头喊:“哥几个赶快上车吧,赶到目的地吃早饭去。”

几个人重新坐进车里,司机开了车说:“也不知道雨是啥时候停的,翻车让哥几个在数小时内都失去记忆了。”

李浩良笑笑,“这算不算大难不死呀?”

村主任说:“当然算了,你要是不叫醒我,我可能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我感到身体都飞起来了,啪哒一下又落在地上了。”

老村长笑道:“哪儿也没有家好,阎王爷那里的饭不合我们胃口。”

司机插话说:“哥几个挺浪漫的嘛,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买藕种是为公为私呀?”

老村长说:“为公呗。”

“哟,为公还冒着这么大的雨走夜路,真不如在城里寻个酒店住下,天亮了雨停了再出发,要是昨晚那场车祸真发威,哥几个就没命了。”司机说。

村主任说:“这不老天开眼了嘛。”

司机说:“幸亏老天开眼,不然连我的小命都搭上了。”又说:“如今的大小官员都往好了变呢,善心感动天和地,你们到了那里一定会买到上等的藕种,回去大丰收,老百姓都拥护你们。”

李浩良接话说:“借你的吉言吧。”

藕种真不错,买回来就将400亩田都下了种。李浩良从此有营生干了,每天到地头上转悠,观察藕种的生长情况。

这天,他正在田里转悠,高级村民匆匆赶过来喊:李书记又在看小孩呢。

李浩良一愣,尚未完全理解高级村民话里的意思。待高级村民走到跟前,李浩良不由问:“你刚才说的话我没听太清。”

高级村民嬉笑道:“我是说你把藕当成自己的孩子看着呢,其实藕这东西是贱种,你越盼它发芽它越不发芽,你越盼它快长它越不快长。”

“有这么邪乎?”李浩良不禁问。

高级村民说:“春节前都发不了芽,不信你问着我。”说罢转身欲走。

李浩良抬高声音说:“那是为什么呢?”

高级村民说:“你这个人违背了全村人的愿望,全村人都想从村梗迁出去,这里是河上乡的西伯利亚,你不帮大伙儿办这事,却戕着人心种藕,连神鬼都不会帮你。”

李浩良听罢,突然信心满怀说,早晚有一天,全村人都不想迁出梗村,出去务工的人争着要回来,城里人也想来梗村落户。

高级村民哈哈大笑,你这个大书记就做美梦吧,看咱俩谁说的话正确。

这天开始,李浩良盼藕出芽的心更切了。他找来书本盯着看,集中思想,对思想实行军事训练,让思想按他的口令前进、立定、后退,就像給思想下了进军令,艰难跋涉在莲藕种植的艰辛之路上。他忽然发现世间万事万物皆学问,不懂就会出差错,就会事与愿违。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满目的莲花盛开,他在莲花中吟诵《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初春四月的一天,李浩良与村主任在塘边行走,一只飞鸟在他们头顶喳喳了两声,村主任仰头望望说:“是喜鹊报喜来了吗?”

李浩良说:“你我心里现在最盼的喜事就是莲藕发芽,别的喜事我都不想了。”

村主任接话,“说的是呢,这400亩荷塘怎么就没有一朵小荷露尖呢?”说着猫下腰,使劲往塘的深处看,嘴上嘀咕着:“有首诗说小荷才露尖尖角,你倒是露一露呀,难道我们西梗真的没有诗意吗?”

李浩良也随着村主任猫下腰去往塘里的纵深处看,他忽然看到了一朵小荷,不由喊叫起来:“村主任您快看,小荷露尖了,露尖了!”

村主任奔到李浩良手指的地方,索性趴在地上往塘里看,“真出荷了,真出荷了呀!这回咱可没白辛苦!”

村主任突然抱住李浩良,两人兴高采烈滚在地上,手和脚都往天上伸,村主任哈哈笑道:“这回西梗可真要一步登天了啊!”说着竟哭了起来,李浩良感觉自己的眼角也发烫了,以往的委屈和辛苦就要随着眼泪涌出来了,他急忙拉起村主任,让眼泪瞬间回流。他们围着荷塘走着转着说着笑着,做着未来的种种设想和打算。

村主任说:“到了六七月份,莲藕长势好,市场上平均可划到2元一斤,一亩地可赚3000元。”

李浩良接话说:“明年咱们再扩大生产规模,争取5年打个翻身仗。届时配合观光旅游,让村里的老百姓参与“农家乐”项目。如果想得再远一些,将来可以在村里建一个莲文化馆,莲花自古就被视为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之花,因其气质高雅,又名君子之花、凌波仙子、水宫仙子。历代文人对莲花多有吟诵,最著名的当属《爱莲说》了。”

村主任忽然问:“这莲花到底是从印度来的,还是起根就在中国?”

李浩良说:“这方面我查过资料,地球上作物的起源分为8个区域,其中属中国地区起源的有24种,莲花就是其中之一。1973年,渐江余姚县罗江村‘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发现有荷花的花粉化石,距今7000年。同年,在河南郑州大河村“仰韶文化”遗址中发现两粒碳化莲子,距今5000年。”

村主任感慨:“李书记,您真是有学问啊,您这样有学问的人落脚到我们村,是梗村的福气呀。”

“哪里,我也是现学现卖,在书上看到的。”李浩良说这话的时候,感觉一阵清风吹过来,胸臆间豁然开朗。

第二天早晨,百亩荷塘好像被两个男人的激动和眼泪唤醒了,齐刷刷露出真容。

高级村民出来遛狗,一眼看到露出尖角的小荷,忍不住说:“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她顺势伸手掐了一朵小荷,边嗅边嘀咕,你咋这么给村干部长脸呢?你若不出荷,西梗人就迁进城了,你这荷一出,这辈子我们都要待在这鬼地方了,你出淤泥而不染,我们却要一顶草帽两脚泥了……”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从荷塘里钻了出来,他穿着厚厚的防雨衣,对着高级村民喊:“西梗马上富裕起来了,想嫁西梗郎,那要颜值高呢。”

高级村民吓得一愣怔,随后嚷道:“你跑到塘里干什么?”

中年男人笑嘻嘻说:“村干部让我到塘里摸摸情况,咋的?这回你栽多大的葱也挡不了我的风了。哈哈,我们西梗开始刮荷风了。”

高级村民用力甩出手里的小荷,翻着白眼说:“我借荷风力,种片大辣葱。”

“哈哈哈……哈哈哈……”一男一女两个人的笑声,引来了两只喜鹊,喜鹊的叫声像是伴奏,喳喳喳……喳喳喳……

作者简介:

雪静,本名高晶,满族,现居南京。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旗袍》《夫人们》《天墨》等十六部,并有若干中短长篇小说刊于《当代》《北京文学》《大家》等杂志,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等权威杂志转载或编入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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