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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不发

2022-07-11燕燕燕

翠苑 2022年3期

考古队到銮铃村那年,狄狄十五岁。一个清瘦的少年,性情有点孤僻,每日在镇上的学校用功读书。早起上学,傍晚归家。一路上,一年年,身后唯一变幻的背景,只有那平畴上的四季庄稼。岁月于他,总是单调素朴的,而认识南玉,是未曾想到的奇遇。

那天,节气近惊蛰,村庄仍是景物萧索,唯有一畦畦小麦苗,为干冷的土地勉强覆上了薄薄绿意。狄狄从学校回来,经过隔壁邻居家,这家人早已搬走,平日大门紧锁,此时院子却站满了人。他在门口伸头往里看,见地上摆着一堆行李箱,还有画板、毛刷、铁铲之类的物件,那些人里面他只认得一位村干部,另外的都很面生,其中有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手上扶着一只大箱子,正在和众人说着些什么。

狄狄想起,这几日听附近的人说,村头的古墓群近来被盗得厉害,公安局已经抓了一批人,那片地也被严格保护起来了,国家就要派考古队来正式发掘。那么,莫非就是这些人?如果是,到时要去看看他们究竟怎么考的古才好。这样想着,刚走到家里,村干部就推门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正是狄狄看到的那个女子。狄狄的妈妈尤琴正在厨房做饭,见有客来,赶忙迎上招呼。

村干部介绍:“这是社科院考古队的南老师,要在我们村里工作一段时间。”

那女子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气质娴雅,穿一件暗红色大衣,系着宝蓝色围巾,浓密的头发挽在后面,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一双凤眼笑盈盈的,对尤琴和狄狄说:“你们好,我叫南玉,可能要给你们添些麻烦了。”

原来考古队来的人多,之前租下的隔壁家,住起来有点局促。村干部想起了狄狄家,狄狄爸出去几年了,家中只母子两人,屋子也有闲余,便来和尤琴商量能不能让南玉住在这里。

能有这样一位体面的女房客,尤琴自然百般愿意。南玉也悄悄打量了这户人家,窗明几净,摆设利落,女主人样貌端正,性情和善,她的儿子长着黑黑的头发和明澈的眼睛,看上去斯斯文文,不似一般的乡野孩子。忽又闻到一股奇香,转眼去找,源头在灶台上的两只锅里,一只里面正烧着小河鱼,配着艳红的辣椒;另一只的热气哧哧顶着锅盖,想是里面的胖馒头快要熟了,她立即觉出腹中饥饿。尤琴亲热地挽着她的手:“来得正好,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南玉没想到能遇见如此合意的人家,心里十分欢喜。

尤琴当下就把东厢房收拾了,狄狄喘着粗气把南玉的大箱子从隔壁运了过来。南玉谢过他,说:“我的行李大部分是书,有很多好看的,狄狄你要是喜欢读书就到我这里来拿。”

狄狄的心在欢腾雀跃。自打听说南玉要住在自己家里,狄狄的心就在欢腾雀跃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竟会有一个如此高贵的人从天而降。他帮南玉把东西放下,走到院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恰巧面前有棵枣树,他就一次次纵起身来,伸手去抓那高枝上的树叶。

銮铃村以前也有考古队来过,这村子悠久的历史,起源于村前那条古老的河,它叫辛河。史前时期,不知从何处的山林里,走出几个古人类,他们一路探寻适宜的居处。当来到辛河边时,看到河水开阔,两岸土地丰美,便停留下来,择了一处高地,捕鱼耕种,繁衍生息。

早年,省考古队曾派人来进行文物普查,在辛河周边发现了石头打造的斧、铲、镰、磨盘、纺轮、渔网坠之类的工具,还有大量的蚌器、骨器和陶器。经放射性同位素碳14测定,年代大概在七千多年前,属于新石器时代母系氏族社会,是一种新的文化类型,遂将其命名为辛河文化。辛河在考古界一时名声大噪。随后,五六千年前的大汶口文化、四五千年前的龙山和岳石文化,再到商周春秋战国文化,各个时期的遗址和墓葬陆续被探出,人类文明的发展在这里不曾中断。辛河里流淌着的,全是历史的印记。

夏朝时,这里是古辛国,第一任国君是一位发明车的巧匠。他为大禹造的车又标准又坚固,驾驶起来非常便利,大禹便将辛河一带的封地奖赏给他,后人把他奉为造车业的始祖。

古辛国一直延续了千年,在最为繁盛的战国时期,此地是十万人家的大都会。经考古队勘探认定,古辛国城址的位置就在包括銮铃村在内的附近十几个村庄。有一年,北京几个研究车文化的专家,来寻访造车始祖的故地。专家说,德国奔驰集团很崇拜这位始祖,专门在汽车展览馆里塑了他的像供奉。专家还说,銮铃村的村名也是有由头的,为始祖造车提供了最有力的佐证,因为銮铃就是古代帝王诸侯们车上装饰的铃铛。陪同的县领导听了,觉得人家德国人都那么重视我们的历史名人,我们自己应该也要做点什么才好。于是在县博物馆里辟了一个造车文化的展厅,里面也供上始祖的像;又让人研究设计了一个銮铃的雕塑,立在了鑾铃村口。村里人看了都觉得新奇,因为那銮铃看上去就像一个风扇头,和他们所认为的铃铛是不一样的。

这一带的村子里,因为守着丰富的地下资源,很自然就出了诸多盗墓的人。尤其是銮铃村,下面层层叠叠埋着商周时期的辛国贵族墓地,有些家学深厚的,几代都做着这个营生。亏本买卖无人干,杀头生意有人做。被抓了,只要没杀头,牢里蹲几年出来,经验也有了,胆子也更大了,再操旧业。所以村里的人对于盗墓这桩事并不陌生,对考古队的工作则不太懂,总以为实质一样,都是挖坟掘墓,不同之处只在于挖出宝之后,一个自己去卖,一个交给公家而已。

狄狄先前也是这样想的,认识南玉以后,他才大致明白考古是一套多么复杂精细的工作。比如,一个工地开张,并不能直接就去把地下的死人挖出来,而是先要和活人打些交道。

銮铃村墓地曾被严重盗掘,公安局后来追缴了一批青铜器,好几件被鉴定为一级文物,案子引起了国家文物局的重视,批准由社科院考古队对墓地进行全部发掘。前期经过调查,墓地区域面积内很大一部分都是村民的耕地,工作进行起来势必要耽误几季庄稼。考古队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一家家去谈占地赔偿的问题。若是遇到那省事的人,觉得价格也合理,往后又少了些种植收割的麻烦,满口就答应了;也有心思多的,性子泼的,想借机多讹一点钱,那就要费很多口舌。幸好有镇文化站的人帮着说服,再加上村干部施压,好说歹说地把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接着,又要与当地公安部门协商发掘期间的文物安全问题,又要雇佣挖土的民工,这桩事不难———每天领工钱,活不算累,众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很热闹,墓里挖出来宝贝还能跟着开眼,村里的闲人都愿意来。甚至一位八十多岁的渠大爷也来报名,身体倒真是壮实,大家还是把他劝回去了。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也想来,因为有时考古工地雇佣民工,其实也等于是培训了一期盗墓学习班学员。

考古队本有个年长的人主持工作,因临时有事去了别的地方,南玉就接了领队的任务。她将前期工作安排妥当后,便带着队员开始布方钻探。狄狄有一回去工地,远远望见她正拿着一根长长的洛阳铲往地下探。洛阳铲本是盗墓人发明使用的工具,探起墓来最是方便靈巧,考古学家后来也就引进来用。狄狄走到跟前,见南玉将那锋利的铲口戳进地里,旋转一圈,再往上一提,捞起了一铲U形土,用眼一瞄,混浊松散,夹杂着不明的碎屑,便知是曾被翻动过的熟土,下面肯定有墓或是有古人曾经活动过的遗址。相反,如果捞上来的土是纯净细密又紧实的,那就是未被扰乱过的生土,表示此处无事发生。

由于盗墓的早就光临过,地上已留下了很多探孔,他们探的时候是急躁的,没有章法的,考古队操作起来,却要按照准则,每平方米必须打五个孔,打成梅花桩的样式,连续打,打很多,然后把带有墓葬信息的孔结合起来,就约略知道了一个墓的方位。狄狄看着好玩,悄悄问南玉自己能不能也试试,南玉笑着允了,给他指了位置,递给他一根铲。他拿在手里往下打时,才知不像看别人做那么轻巧,费了力打下去了,那底下的土黏黏的,捞也不好捞,才打了几下,胳膊酸了。想想考古队一天光是探孔就要打那么多,狄狄才稍稍知道了这工作的不易。

春季少雨,正是考古发掘的好时节。钻探过后,测出墓圹,民工们开始挖填土。黄昏时南玉站在地头,放眼望去,绯霞满天,将这一片大地照映得灿烂无比。大地是大墓的大幕,揭开之后,她将会与一些新的古人在另一空间相会,将与历史长河中的一段进行连接。考古工作是苦和累的,但又是最浪漫和最奇幻的。她热爱极了自己的工作。

接下来,她每天早出晚归,极为繁忙。好心的尤琴知道她中午在工地上吃的粗糙,便邀请她晚饭一定回家一起吃。南玉不愿给她增添负担,但又思念她的厨艺,也就应下了,暗暗决定最后再给她多加房钱。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干一天活,晚上回来收拾干净,和那母子俩坐在一起,边吃边说着些闲话,南玉很满足:“琴姐,我这次能住到你家里,运气真是太好啦。”尤琴给她添一碗甜糯的红薯粥,说:“南老师,你来是我们的福气,狄狄跟着你也能见些世面,你要多教教他,让他以后也往有出息的路上走。”

南玉在尤琴心里,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她敬她,爱她,更羡她。羡她的学识和见识,羡她在这个世界上有自己的身份与位置,相形之下,自己的生命却是那么糊涂和潦草。糊涂潦草的出生,糊涂潦草的嫁了个男人,又早早当了母亲。往后的日子,若是能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还好,万一真到了连平淡也难以保全的那一天,希望自己的下辈子,或者下下辈子,能去投一个好胎,也过一回南玉那样的人生。

晚饭后,狄狄做作业,南玉回房写工作日志,尤琴帮镇上的制衣厂加工衣服。嗒嗒,嗒嗒,嗒嗒,她的脚轻轻踩着缝纫机,手里给一件灯芯绒的童装锁着边,心里想着此时不知在何处的丈夫。平日在外人面前,她只说他在东北跟人做生意,路程太远,太忙,回家不便。在狄狄面前,也从未流露出任何异样。这会儿,无人看见她紧紧蹙起的眉头,她的心里,自有一段无法告人的隐情。

狄狄做完作业,若时间尚早,会来轻轻敲南玉的门。这个少年,与南玉有着天然的亲近,她也从不嫌他打扰。在这夜色深沉的小村里,一盏黄莹莹的灯下,对着安静又好奇的狄狄,她很有讲述身世的兴致,虽然回顾过往的故事,不算曲折,更称不上悲壮。一个人在世间走过,历经的种种遭际,旁人听了,也只是听个热闹,或者觉得并不够热闹,但当事者却都曾以肉身与命运相搏,再拿血泪攒成勇气,才挨过一重一重的劫难,其中的酸辛,自己知道罢了。

她的父亲,是考古界知名的专家,一座博物馆的馆长,常带她去看各地的博物馆,去看一处处遗址和古墓,让她很早就将那些商周重器、秦砖汉石、陶瓷铜镜、古玉字画,都一一过了眼。大学考入名校,读了全国最好的考古系,父女两人都很满意。她与父亲的情意,比天高比地厚,他不只是她的父,还是师,是友,是今生今世至亲至爱的人。而在父亲眼里,一辈子见过的无数奇珍异宝,都不如南玉这夜明珠一样的女儿美丽和贵重,他想看着她继承衣钵,想陪她走好人生每一个重要的路口。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的,她刚参加工作那年,父亲突然撒手人寰。那种感觉有多痛?是一想起来,胸中就似有炽热的岩浆狂烈涌动,要把五脏六腑都烧上一遍。然后,再烧一遍。是任凭你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天不听你,地不理你,哪怕你一头撞死,也换不回亲人的复生。原来“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人生绝境,不要着急,每个人都有机会体验。这时才知寄身于世的无力与渺小。

父亲走后的前两年,她听任一颗心沉沦在无边无际的哀恸之中。后来有一回,在某个工地,看到墓里躺着的一个骷髅,之前她见过无数骷髅,但这个骷髅看上去格外年轻,骨骼洁白,身形高大,牙齿整整齐齐,闪着暗银般的光泽。她陡然想到,自己曾经进过不知多少有名的无名的墓,不知多少次与历朝历代死去的人打过照面,也知道那一具具骷髅,曾经都是热腾腾活泼泼的血肉之躯,在自己的时代里真真切切活过一场,他们的爱恨情仇与今人无异,人生中也有过宏大的念想和抱负。一生短暂,皆如流星。

口上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生前还是在为死后成算,怀着一个永生之妄念,盼望到另一世界继续享有富贵荣华。于是建高陵,于是筑美墓,将宝物带走,甚至把活的女人和奴仆也带走。不料这边坟墓刚封土,那边盗墓人就到了,毁墓砸棺,取走珍宝,这墓主人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又能如何。

纵使齐桓公、秦始皇这样的豪杰,临死却死得草草又不堪;纵使苻坚、多尔衮这等人物,死后却又被挖出鞭尸辱坟。一生为生前名、身后事、子孙福,建功立业,处心积虑,心血终是空费。帝王将相尚且如此,微尘般的平民百姓,后世里,谁又知道你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正如《红楼梦》里所说: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她又想,人,怎么能只对别人的生死看得稀松平常,面对别人的白骨无动于衷,轮到自己身上却如天塌地陷,像个无知的孩子一样只管撒泼哭喊,不肯承认现实,这不是一个智者所为。

从今日起,时刻记得,人来这个世界只是短短时日,何必虚伪,何必恐惧,何必为难。因为不能永生,所以不能忧愁。要喜乐,也要安忍;要勇敢,也要臣服。

反复思想之后,她心地释然,超脱许多,不过超脱有时亦是另一种心灰。有过刻骨相爱的人,终不能结合,之后对婚姻之事也看得极淡。她外表虽柔弱,骨子里有豪气,对事业的钻研,比身边的男人都要优秀。如今母亲身体康健,不用牵挂,她便听从工作的安排,四海为家,随遇而安,与古人为友,与古物相亲。虽是孤身一人,比起每日操持俗务的同龄人,身心不知道有多自在。

狄狄静静听着南玉的故事,自己像是随着她也活过了一回,对人间事也领悟了许多。听到她说现在身心自在,不由点头:“是啊,南阿姨,你这样的生活真是太洒脱了,我妈妈不知道多羡慕你呢,像她那种人,是永远没有办法活成你这种状态的。虽然她不跟我说,可我知道,她心里是常常很不自在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爸爸。狄狄一直隐约知道爸爸在外边做些什么,以前并不愿细想这件事,因想了也没用。此时看着面前的南玉,他的心瞬间一沉,一丛阴影罩了上来。

南玉没注意到他暗淡下来的神情,她挑了几本书,有《太平广记》《述异录》《山海经》《搜神记》,都是些好看的、怪力乱神的故事,是她读古籍和论文之余的消遣,正餐后的小甜食。她知道狄狄一定爱读,但让他只能闲暇时读,切不可耽误了功课,又叮嘱他以后要好好体贴妈妈。

谷雨过后,銮铃村变得好看起来,家家院里开着各式各色的小草花,门前篱笆上爬着小扁豆小葫芦小丝瓜。熏风吹过路边的老梧桐,枝上几朵淡紫的桐花被吹得飞了起来,其中有一朵,飞进了工地上一座刚打开的墓里,轻轻落在一位汉代人的身边。

这是一个周末的中午,尤琴在家里惦记南玉的饮食,想让她吃些可口的饭菜。于是催着狄狄早早吃完,另炒了一盘笋干肉丝,烧了一碗冬瓜虾皮汤,再用南瓜面捏了几朵月季花形,花蕊处嵌上一颗红枣,香香甜甜地蒸熟了,用袋子稳稳地装扎好,交给狄狄带了给南玉送去。

工地上正一派忙碌。狄狄走过,看到队员们有拍照的,有指挥民工挖填土的,有拿着尺子测量墓室的,有坐在墓里抱着画板绘平面图的,还有一个人,正在用细竹签将一件露出半个身子的铜鼎从土里一点一点剥离出来。他们看见狄狄,大声和他打着招呼。对这个懂事寡言的房东家孩子,大家没有设防,他被允许在这考古重地自由出入。

死人的墓就像活人的屋一样,既然要住进去,总想要弄出一点花样出来。狄狄寻找南玉,一路经过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墓,有的是刀把型,有的是“甲”字形,有单室的,有多室的。他在一座大墓边上看到了南玉,她蹲在底下,拿着小手铲和软刷清理着墓室。那墓离地面有数米深,狄狄站在上边喊:“南阿姨,我妈让我来给你送饭了。”南玉抬起身子,舒展了一下腰肢,仰起头说:“狄狄来了啊,我这就上去。”狄狄却又想看看那墓,不等她上来,先顺着墓道下去了。

原来在这片商周贵族墓群里,还夹杂着许多其他朝代的墓,它们之间互相叠压,互相打破,其中有一部分是汉代家族墓,狄狄看到的就是一座东汉石室墓。汉代建墓流行用雕刻有祥瑞图像的石材垒砌墓室,后代金石家将这些石头称为“汉画像石”。两汉时期推崇厚葬,盗墓之风也更加猖獗,汉墓通常是十墓九空,只有汉画像石囿于重量难以拿走,历代的盗墓人都也看不上它。銮铃村一带在汉朝时是一个经济文化繁荣的小区域,与汉高祖刘邦的故乡距离仅百里,深受其礼制葬俗的影响,再加上附近山上多产青石,因而地下埋有大量的汉画像石墓。近代以来,建筑工程增多,导致许多汉画像石暴露在地表,农村人不知何物,拿来或垒猪圈,或铺路砌桥。前几年,有个香港藏家与銮铃村的盗墓人联系订货,愿出百万港币购两块图像精美的汉画像石,这才引起当地盗墓界的高度重视。有几个人当真搜寻了两块,一块“乐舞百戏图”,一块“伏羲女娲交尾图”,打包装车,一路偷偷向南运送,眼看百万港币就要到手,在过海关时被查获了。

狄狄看到的这座墓,形制与地上房屋设计相同。下去墓道,先是两扇墓门,上面各刻一兽头,瞪着大大的眼睛,嘴里衔着一个圆环,很像大门上的门环,南玉说这叫“铺首衔环”,有镇墓驱邪之用。狄狄又抬头看门楣石上的图像,左侧有两条龙,龙身相互缠绕,紧紧盘旋一起,右侧像是两只老虎,身上却长着翅膀,中间刻了两只交颈的凤鸟,线条飘逸,姿态灵动。再俯身进到前室,这里相当于主人生前的会客厅,两侧两个耳室是放置陪葬品的储物间,继续往里,是停放灵柩的后室,被石柱分隔为三个空间,不知是夫妻妾合葬还是家人合葬。盗墓人在墓室最上面的盖板上砸出了盗洞,进来后很是扰乱了一番,陪葬物仅余几件陶器,葬具无存,地上散落着零碎的人骨。

南玉唤狄狄转回身来,引着他依次观看前室墙壁上的几幅图像。它们仿如一千八百年前的一组照片,古老又神秘。主角是墓室的男主人,峨冠博带,形象威仪。先是,他在家门前的子母阙前迎接宾客,与众人拱手致礼,而后,转入厅堂内,主客对坐交谈。室外,一只凤鸟昂首站立于房顶之上,尾羽高高竖起,两只猴子在垂脊上攀爬。接着,场景换成了一座两层的楼阁,二楼上站立几位头梳高髻的女子,应是他的妻妾,观望着楼下的他。他正在和朋友玩六博游戏,两人中间有一棋盘,他扬起右手,左手指着棋盘,气势逼人,对面那人看着他,双手向前伸,表情复杂,像在分辨什么。然后,场景变成亭台水榭,他手持鱼竿悠闲垂钓,那竿上有三只鱼钩,水里三条大鱼同时上了钩。另一边,仆人正在厨房里为他的宴会忙碌,一人烧灶炊煮,一人在炉前烤肉串,一人举刀杀案板上的鱼,一人正欲取下墙上悬挂的火腿,还有两人合力抬着一坛酒走过,好不热闹。接下来,场景又切换到筵席上,乐师们演奏着琴、瑟、埙、排箫;两个宽袖长袍的男子击鼓而舞,腰细如絲的女子翘袖折腰,将那长袖舞得绕头翻卷;表演杂技者在五层案子上面倒立着,嘴里衔着剑,脚上蹬着灯,旁边一人则是双手同时抛起了十二枚弹丸。他与客人们一边举觞痛饮,一边欣赏着眼前精彩的乐舞百戏。昼短苦夜长,为乐当及时,一个东汉贵族的人间生活尽皆呈现。

场景再次切换时,已是另一个世界,另一重时空。一位头戴玉胜的雍容女子端坐于画面中间,她就是汉代人最崇拜的女神西王母。围绕在她身边的有九头开明兽、九尾狐、三青鸟、两只捣药的玉兔和两只炼丹的蟾蜍。西王母居住在连接仙界的昆仑神山,凡人死后,都要前去拜见,经她允许,方能荣登仙界。在最后一幅图像上,那位墓主人享尽人间富贵后,正乘着驷马车前往昆仑山西王母座下报道。画面不再多言,只看另起一行处,他的身上生出了一双羽翼,马车变成了龙车,周边祥鸟云集,瑞兽起舞,便知他已获得了永生。

南玉为狄狄一一讲解完画中深意,又说:“这样一座画像石墓,要经过采石,运送,打磨,画工起草,石匠雕刻,再筑成墓室,在当时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汉代的王公贵族们,很早就开始为自己建墓,古人将这种活着时建的墓称为‘寿藏’。他们自己会参与到设计中,把所爱的所用的,所求的所盼的都寄托其间。陪葬的器物毕竟是有限的,刻在石上的画像却能随心所欲,包罗万象,更何况金石之质,可以不朽。只是,不曾料到,它们最终成了后世研究者眼中的汉代图像史。”

狄狄听着,凝神细看着,那石上的人、神、鸟、兽,明明是定格的,他却似乎看到他们正在走动跳跃,正在起舞飞天,一时间,仿佛万物显灵,各行其是。他看得惊异,呆呆说道:“汉朝时銮铃村的人太厉害了,能在石头上刻这么好看的画,还会编神话故事。那些有钱人活着的时候真会享福,死了以后住的墓室比我们现在的屋子还美。”

“因为汉代人有奉死如生的观念啊,所以要把阴冷幽暗的墓穴,装点成温暖繁华的新世界,而且葬得好了,也是对子孙后代有利的。”南玉耐心地向他传授着知识:“汉代有个叫张衡的,就是发明了地动仪的那个人,他写过一篇《冢赋》,里面说‘幽墓既美,鬼神既宁,降之以福,于以之平。’意思就是,墓室建得美了,葬在里面的鬼神也安宁了,然后就能为儿孙降福。”

說罢,她见狄狄还在盯着那些画像发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快上去吧,以后好看的东西多着呢,有你看呆的时候。”狄狄这才想起自己是来送饭的,赶快拉着南玉从墓里上来,找了块干净的空地,铺上报纸,把饭摆好,才发现旁边是一座与地面平齐的石椁墓,且刚刚打开棺盖。南玉毫不在意,长年在野外工作,生理和心理早已没有任何忌讳,当下就坐在墓边吃了起来。那墓里躺着一个男子,头骨身形都很完整,黑幽幽的眼洞,咧着大大的嘴巴,怎么看都是一幅愉快的模样。这时,忽然一阵风吹来,将一朵淡紫的桐花轻轻吹落到他身边,新鲜的花与骷髅的他,两相对照,美极,也凄极。

他的腰间藏了一串“大泉五十”的铜钱,南玉告诉狄狄:“石椁是东汉之前的葬具,汉代一般也都会用当时流通的钱币下葬,所以这个人是生活在王莽时代的。”

狄狄在历史课上学到过王莽篡汉,却从没想到能亲眼见到一个王莽时代的人,尽管是一具骷髅。他兴奋地叫道:“我忽然有一种与历史连接上了的感觉,太神奇了。”

南玉颔首微笑:“你说的这种感觉我每天都有,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考古可能是所有职业中最浪漫有趣的。比如史书上记载的人,我虽无缘在当时见到他,但却有可能会在他的墓里见到他。他在千百年前存在,我在此时存在,我们在这一刻会面,不知是他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仿佛是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意境。”

“可是,挖人家的墓总是不太好的吧?”狄狄对这个问题已疑惑了许久。

南玉指了指那人石椁盖板上的盗洞:“你瞧这里的墓,哪个没有盗洞?一座古墓从下葬到现在,不知要被盗多少次。我们从不主动发掘没被破坏的墓,因为发掘就等于破坏,可是古墓被盗墓贼盗过后,如果弃置不顾,只会对文物产生更大的破坏。世人对考古工作都有极大的误解,他们不懂我们不是在挖墓,而是保护性的发掘。”

“那,文物以后会放到博物馆里,这些人骨怎么办呢?”

“考古发掘的每一个墓都有自己的编号,每一位墓主都会被记录在档案中。他们的遗骸收集整理后,拿到实验室去研究,用同位素检测可以知道这个人的年龄、相貌特征、得过什么病,还能测出他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与周边葬的人是什么关系。再教你一个小知识,人耳朵后面有一块骨头是最厚的,多少年都不会腐烂,拿来做检测是最准确的。”南玉说着,故意伸出手去摸了摸狄狄耳后的部位。“喏,就是这里。”狄狄很怕痒,嘻嘻笑着躲开。

那人墓里的陪葬品几乎都被盗空,除了那串铜钱,其余只剩下两三只陶罐和陶鼎,狄狄有些遗憾:“可惜没有什么宝贝了,这座墓应该也没什么价值了吧。”

南玉沉吟了一下,说:“不是这样的,狄狄。墓里能发现珍宝当然好,但我们不能只希望挖出珍宝来引人注目,那样与盗墓者所为也相差无几了。其实考古工作是要恢复历史,寻找历史的真相,虽然永远不会完全抵达它,但尽可能去无限接近它。这里埋着的人都是你的祖先,你今天能看到他们当时用过的物品和留下的遗迹,一些历史之谜就被破解了,这就是价值,是最有意义的啊。”

话虽如此,她自己却又痛惜起来:“这里都是贵族墓,应该陪葬了很多好物,都被偷走了,可恨的盗墓贼。”

后来,狄狄也成了一个盗墓贼。他有时会忆起这样的场景,每当南玉看到盗洞,看到被扰乱的一团糟的墓室,都会狠狠说一句:可恨的盗墓贼。她平日笑盈盈的眼睛里,这个时候,全是愤恨。

那天狄狄临走时,看到一个编号56的墓,墓圹的形状已经划出来,正在等待发掘。他随口说道:“这个墓里不知都有些什么呢。”

南玉扫了一眼,心中早已有了清晰的图像。她想要逗逗狄狄,就对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地面,高深莫测地指点起了方位:“这里是椁室,墓主人头朝南躺在里面,身上可能会有些玉器。椁室下面有一个腰坑,摆着一只殉葬的小狗,小狗颈上系着一个铜铃。这里是器物箱,放的是陪葬的鼎、爵、簋之类的青铜器,应该还会有一两件彩绘的陶器。椁室周围还有殉人,多则五个,少则两个。”

狄狄看着南玉凭空比画着,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南玉忍住笑,说:“我算了算,下下个周末,这个墓差不多能清理出来,你到时来看看我说的究竟对不对。”

到了下下个周末的早晨,狄狄起来晚了些,见南玉已经走了,立刻慌慌张张地往工地跑去。56号墓已经敞开在天光之下,是一座难得未被盗过的商代贵族墓,里面的摆设与南玉所说丝毫不差。墓主人头朝南躺在椁室里,身上有玉蝉、玉鱼、玉龙,玉鸟,西侧有两个殉人,器物箱里露出来一堆青铜器,其中夹杂着一只彩绘陶壶,而那只腰坑里的小狗,脖颈处也真有一个铜铃。

“南阿姨,你怎么能说得那么准啊?”狄狄惊呼,“莫非你有阴阳眼,能穿透地面,看见地下的东西?”

“笨狄狄,我哪里有什么阴阳眼。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墓葬形制,这里已发掘了那么多座商墓,都是相同的样式,所以不用看也知道了。”

狄狄不好意思的傻笑了一下,转身凑近去看那只殉葬的小狗。它骨骼完整,脸型略长,侧卧着的样子很乖,像在熟睡。旁边的两个殉人则没有那么安详,均是双手反剪,姿势扭曲,腰骨上有刀痕,想是最后那刻,不甘心这样的结局,拼命挣扎反抗过,被一刀砍死了结。两人的头朝向椁室里的主人,一副面目绝望的样子,仿佛对他在说:“你这恶主啊,生前服侍你,死后还要给你陪葬。罢了,罢了,此生休矣,此生休矣。”

在这位墓主的主墓附近还有一个陪葬的车马坑,里面埋了一辆单辕车。两匹马分别侧卧在车辕的两边,背对着背,后腿压在车厢前侧下面。马是被打扮过的,长串的海贝项链,从嘴里绕进鼻孔再在头上缠一圈,额部有贴着金箔的当卢。泥土吸净了它们的血肉,留下一身骨架,洁白晶莹,根根分明。让狄狄更触目惊心的是,在马车后部还有一个殉葬的车夫,他俯着身子,面朝下,身体的中间部分被压在车厢后侧下面,头颈和腿脚从两边露出,倒像是一个车祸现场。

“拿活人殉葬,真是残酷的制度啊。”狄狄看着几个殉人的样子,不由有一点胆战。

“很快他们就会平等了。主人和奴隶的人骨都會被带走,用同样的盒子保存在同一处,在实验室里,他们就没有等级之分了。”南玉的话带着一点安慰他的意思,狄狄听了却想到,即使是同样的盒子,那盒子上也会分别贴上标签吧,仍会注明是“墓主的人骨”和“殉人的人骨”,身份是再也改变不了的。

那天,狄狄在车马坑里还看到了一个特别眼熟的物件,它的样子像极了村口那座风扇头雕塑。一问南玉,果然就是车上的銮铃。马车的木质部分已与泥土凝结成一体,那件绿幽幽的青铜銮铃从白骨与黄土中露出来,为苍凉的古墓平添了一抹艳丽。

跟着南玉上过几次现场考古课后,狄狄对看墓完全痴迷起来,有空就往工地里去。对他来说,目睹一座墓的发掘,就像看着一个封藏已久的宝盒被打开,那期待、猜测、亮相、惊喜的过程,令他无比兴奋。尽管这宝盒开了后,虽能看到奇珍异宝,但也不得不看常人都不愿见的累累白骨。可是狄狄对骷髅们也是越看越顺眼,觉得他们比活人要可爱很多。那段时间发掘的墓也都争气,陆续出了许多好物。他对青铜器尤其有兴趣,用自己的方式在心里记录着:匜是洗手用的,形状像水缸里舀水的瓢;鼎和鬲都是三条腿,一个细长,一个粗短;提梁卣像家里用的保温壶;圆形罍像妈妈腌鸡蛋的罐子;簋像水盂;觚像一只喇叭;斝是一个叉着腰的人,头上还长了两只角;甗的下面是鬲,用来煮热水,上面是甑,也就是锅,中间隔一个镂空的箅子,下面的热气可以将上面的食物煮熟,现在蒸馒头的原理就是从它这儿来的。还有觯、瓿,爵……狄狄都有办法记下它们生僻难写的名字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器形。

尤琴也好奇的去看过一回,她喜欢的是汉墓里出的陶器。微缩了的陶楼、陶仓、陶磨、陶灶、陶井、陶厕,逼真可爱,件件看着都亲切。她特别注意到有一个上了绿釉的陶猪圈,里面待着两只憨憨的小猪,与她小时家里养的那两只相貌无异。南玉说:“对啊,这就是两千年前你们村里的猪,现在的猪都是它的后代呢。”听了这话,尤琴心中产生了一种宏大的感觉,但因为太宏大,好像是与时间和宇宙相关的,她一时理不清楚,也就丢开不去想了。

又一日,在77号春秋大墓里,南玉慢慢地把一件青铜簠从器物箱中取出。打开簠的盒盖,她看到排列着满满一盒已经炭化了的月牙形食物,用小竹签轻轻拨动,里面现出一些馅状的东西来。她疑心,莫非这是水饺?她确定,这是水饺。随后便意识到这东西是不能见风的,立即让同事拿相机拍下照片后,将其送到县博物馆存放。几天后,在另一座编号为102的商代大墓里,一位考古队员取出了六件青铜酒器,里面密封着三千年前辛国人酿造的酒。

这两件事都是罕见的考古发现,很快成为新闻热点,不断有记者前来采访,各级领导也纷纷亲自视察,为考古队带来许多麻烦。南玉工作时习惯了面对沉默乖巧的死人,忽然要接见那么多聒噪的活人,不堪其扰,能躲则躲。又是一个周末,她见工地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便在家中整理近期几个墓葬的平面图,狄狄坐在她对面翻看着桌上的一本《考古学通论》。他从小也喜欢画画,这会儿见南玉手上的那些图,自己也有些手痒,便抛下书,取了一张绘图纸,片刻涂抹出来一幅小画,递给南玉看。画的是空中一轮圆月,下面一片稀疏的玉米地,几个鬼祟的人影站在地里,有的握着洛阳铲低头探墓,有的拿着铁锨弯腰挖土,旁边堆了几个青铜器和小陶罐,地上还有一个骷髅头,正拿眼睛瞪着那几个人。南玉看了不禁发笑,夸赞道:“画得好,好一幅《銮铃村盗墓图》,虽然是简洁的笔法,但画出了深意,很有趣。”她略一思忖:“我草拟了一首诗,顾不得再修改了,给你题画用吧,我们俩今天效仿一次古人的风雅。”说罢,拿起笔,在那幅画的上角空白处写下:

题狄狄銮铃村盗墓图

銮铃村里故人惊,盗者频来扰墓茔。

已入幽冥魂寂静,又闻尘世语喧声。

青铜黯黯犹陪主,白骨嶙嶙不识名。

可叹浮生如幻梦,谁知当日亦豪英。

最后落款:南玉一九九九年秋

却又恍然意识到,自己初春时来,今是深秋,在村里已住了半年多,真是岁华如箭,人生匆促。不觉心有所动,忆起一桩旧事来,遂讲与狄狄听。

是在西北某地,考古队发现了一座金代的墓葬。墓中修筑精美,周壁是砖雕出的立柱、斗拱、门窗,还有家具摆设、生活用品、人物花卉,也雕刻的一应俱全,看上去与生前宅第毫无差别。在正对墓门的白粉主壁上,有一幅彩绘的墓主夫妇画像,画中二人服饰华贵,盛年模样,都有一张富态的圆形脸,含笑对坐。主人白袍,旁边是一位穿绿袍持青壶的男仆,夫人紫裙,旁边是一位端红盒穿粉裙的女仆,色彩搭配极为雅丽。面前长桌上摆着酒注、茶碗、果品,背后的卷帘和屏风,均是细细描画,连屏风上的花鸟诗文也清晰可见。主壁两侧的墙壁上刻的则是杂剧与乐舞表演,供主人饮酒时观赏。这画的主题正是当时夫妇之间盛行的“开芳宴”,因二人恩爱情好才会如此,所以也成为宋金时期夫妻合葬墓中常绘的图像。

南玉当时被抽调在这个考古队,是她在墓的门壁上发现了那四句朱砂题诗。依着诗的内容断定,不是建墓者所寫,而是盗墓者所留。她猜测,不知何年何日,一群人举着火把闯入此墓,攫取了主人的财物。内有一人,并非天生的恶徒,也读过些书,有一分诗才,临走前,这人望了一眼棺内两具枯骨,又望了一眼墙上的开芳宴图,霎时生起巨大的苍凉感,有几个句子浮上心头,不吐不快,于是伸手蘸了棺床旁的朱砂,往那门壁上写道:

良辰多盛宴,转瞬赴黄泉。

墓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南玉念出这几句诗时,狄狄也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只是,这字句缘何这般熟悉?竟像久远之前就曾经知道。然后,好像接通了什么神秘的感应,他眼前幻化出了一幕逼真的影像。他看到了自己,是的,比现在的自己年岁要大,但他确定那就是自己。自己正在那座美丽的幽墓里,身边还有三四个人,正在墓室各处疯狂翻找,眼看陪葬物已差不多被搜罗一空,他却还有一件事想要去做。走到棺床前,左手抓起一把辟邪的朱砂,用右手食指蘸着,他竟在墙上一笔一笔地写起字来。身后,两具骷髅早已被拉扯得七零八落。夫人的头发耳朵没有了,金钗和金耳环空荡荡的落在脑袋下面,一个同伙看到,赶紧上前,一脚将那光溜溜的骷髅头踢开,拾起首饰塞在怀里。众人都在催促他快点离开,而他还在写着,写的正是:良辰多盛宴,转瞬赴黄泉。墓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影像在此处消失,狄狄回过神来,突然想到,难道那人,那个盗墓题诗的人,他就是前世的自己?他被这不知由何而来的荒唐念头吓住了,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

南玉见他面色有异,问他怎么了。他掩饰着笑笑,低声说:“我觉得这个人不太坏,我甚至有点喜欢他。”

“是啊,他也是我唯一不讨厌的盗墓贼。”南玉回忆,她在看到这诗的时候,想着题诗那人也早已成了枯骨,心里有些感伤。他是个有趣的人,全然不想自己的盗贼身份,作案后赋诗一首,或许反而自觉有一种名士风流。他也并非无情,诗中有悲悯之心。但他又有一点厚脸皮,说什么墓有重开日,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自己的盗墓行径,他没有羞惭与不安。

南玉继续说道,狄狄,你知道吗,古代将盗墓称为发冢,我曾进到一座汉墓里,见那墓壁的题记中写有“千岁不发”四个字,翻译成白话就是永远不被盗。说起来,那些厚葬者们,为了能逃过盗墓贼的扰乱,也是煞费了苦心。有的在墓里设置暗器、灌满水银,有的造多处虚冢假墓,有的甚至将知道墓址的人都灭了口。而没有条件做这些的,只好使用观念防盗法,以诅咒的文字来阻止盗贼进入。埃及一位法老的墓中就写着:谁扰乱法老的宁静,死神之翼就会降临到他的头上。这位法老说话算是比较文雅的,不像某个毫不客气的西汉人,他在墓前的石碑上恶狠狠地写道,凡是敢盗我墓的人,让他断子绝孙,即使不是故意的破坏,也同样断子绝孙。还有隋朝一个九岁女孩李静训,墓中陪葬宝物甚多,她的外祖母在她的石椁上刻了简洁明快的四个字:开者即死。

但是也知道诅咒是最无力的威胁,于是有的墓主转而选择了哀求与哄骗。比如一座东汉墓的题记里连说了两遍:愿毋毁伤,愿毋毁伤。可怜巴巴的句式,令人心酸。另一个东汉人墓前的祠堂题记上是一番甜言蜜语:牧马牛羊的小童们,你们都是善良人家的孩子,不要破坏我的祠堂和陵墓,我会保佑你们长寿的。最好玩的是西汉第六代楚王刘注,陵墓建在一座大山之中,他命人在墓道的一块塞石上写了一段话,说自己虽然身为一代楚王,但敢向上天发誓,墓中除了棺椁尸骨之外,既没有华贵服饰,也没有金玉青铜,后世的贤人们如果看到这段文字,也会生出同情,为我难过的啊。可是这此地无银的说辞,并没有骗得住谁,不光照旧多次被盗,还使他成了盗墓界的笑柄……

屋外,天色近晚,一道金色的斜阳洒在窗棂上,村庄里的每一天都是悠长的安稳的。狄狄在南玉娓娓道来的声音中,心也慢慢安稳下来。那些被讲述的、久远的物事与人心,早就在光阴流转里归于了尘土,可是死亡、离别、无常,这些迟早会发生的事情,对于此时此地正在闲话青史的女子与少年来说,似乎还很遥远。南玉在这一堂考古课的最后,总结了一句很有诗意的话。她说:“所以,千岁不发,是死者对自己坟墓的祝福。”停了片刻,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也是考古人对所有坟墓的祝福。”

次年初夏,南玉辞别了銮铃村。

尤琴心中不舍,南玉走了好久,她想起来还要掉泪,狄狄面上看起来倒是平静如水。一天,他经过工地,看到墓群早已回填,恢复了农耕,蓬勃的玉米地抹杀了与南玉有关的所有痕迹,似乎此处从没来过什么考古队。狄狄被一种如梦如幻的虚空感击中,失魂落魄回到家。站在枣树下,他忆起南玉初来那晚,也在这枣树下,心里曾是何等喜悦。看着不再亮灯的东厢房,想起灯盏下的数次聊天,南玉像是老天派来为他讲故事的仙女,滋养了他贫瘠单调的心灵。可惜万事有始便有终,美好的日子已经永远过去了,想到这里,他满面热泪。

之后,銮铃墓群评上了全国十大考古发现,很快又被公布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一个春日,狄狄收到南玉的来信。

狄狄:

你还好吗?离开銮铃村不久,我便赶往新的地方开始工作。此时正在长江之南的一座城市里给你写信,这里宝剑光寒,青瓷似玉,出土器物精巧别致,比起銮铃的钟鼎重器,又是另外一种风貌。

白天很忙,夜晚闲下时,常想起在你家的时光,感念琴姐对我的照料,留恋你在我身边的温暖陪伴。我没有当过母亲,有时看着你安静温顺的听我说着那些古老旧事,心里会觉得你像我的孩子。我想,我对你讲过的,以及你在墓里见过的,应当是启蒙了你对考古的兴趣。如今你就要高考,功课一定要勤勉,力争考上理想的大学,若能选择读考古系,那对我将是极大的好消息。

狄狄,你天资聪敏,心地纯良,我希望你前途光明。如遇到什么困难,与我联系,我会尽力帮你。今后不管你去到哪里读书,我都会去看你。期待与你在校园相见。

南玉

二零零一春

随信寄来的是一本她执笔的《銮铃墓群》考古报告,在后记里,她提到了銮铃村的少年狄狄,并且附上了他画的那幅盗墓图。

接到这封信后不久,狄狄又接到了爸爸的消息。消息极坏。

銮铃村是个出盗墓贼的地方,狄狄爸生長在这里,打小耳濡目染,他又是个骨子里不安分的,心里有很大的梦想,早就想往那条路上试探了。尤琴与他结婚时,他在县城里打工,人长得漂亮强壮,看上去并无不妥,后来才知晓他暗藏的抱负。他机灵好学,喜欢研究方志和史书,也跟着老手踩过古墓遗址,懂了风水堪舆。他还有最重要的优势,就是胆量极大,是在天地间无拘无惧的一个人。这样的人才,单等着一个惊天动地的时机来寻找他了。

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东北某省有个老板,明里做着正当生意,私下却在组织团伙盗墓,老板通过这条线上的朋友找到了狄狄爸。他正如卧龙遇到贤主,是时候一飞冲天了。对家里,他只说去朋友的公司做管理,尤琴心里有些明白,但无法阻止。她这才发现,自己嫁的丈夫是个天性凉薄的浪子,夫妇情意,可爱稚子,全都拴不住他的脚。外头海阔天空,他一走几年,并不回家。

团伙里个个都掌握大量的考古知识,科技发达了,盗墓的手段也更加高明。老板既有财力支持,也有深广的关系网保护,他们走私盗卖,顺风顺水。最后这一回,众人找到了还未被文物保护部门发现的红山文化古墓和遗址,挖出许多宝贝,玉器里面就有数件玉猪龙、玉蚕、玉人、勾云玉佩、马蹄玉箍。也是老板气数将尽,这几年得意忘形,渐渐失去警惕心,将玉器毫无顾忌地拿到黑市去估价。这些东西太珍贵太罕见,突然大量出现在市面上,引起了线人的注目,悄悄报了案。公安局早就盯上了这个可疑的公司,立即锁定了嫌疑人。此案结案后,当地公安局宣传科以《9·15特大盗掘红山文化古墓案纪实》为题写了一篇长长的报道,其中写到追踪犯罪嫌疑人狄某某,由于他太狡诈,几次抓捕都扑空,为了他,专案组的成员牺牲了好几个节假日,过年都没能回家与亲人团聚。但正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们偷盗的文物中,光是国家一级文物就有数百件,堪称新中国成立以来数量之最。作为主犯之一,狄狄爸被判死刑。

这期间,又有一个法制节目为了警示世人,拍摄了此案的纪录片,让狄狄后来得以在电视上看到了爸爸最后的样子。从记事起,他们相处的时日就不多,爸爸这个角色于他一直是疏离的,缺失的。现在,他从另一视角重新认识了狄某某。在牢里提审,爸爸恬静放松的样子,如同在朋友家做客,回答问题时头脑清晰富有逻辑,既不辩解亦不服软,办案人员都评价他心理素质极强。到了法庭上,法官敲槌,众人领刑时或神色绝望,或低声啜泣,而在宣布判处狄某某死刑那一刻,给了被告席上的他一个长镜头,只见他坦然自若,随即微微一笑。

患了抑郁症的尤琴,在一个夏夜,来到了辛河边上。彼时,天上星辰如斗,草间小虫鸣动。那河万年来见惯不惊,默默接纳了这个内心已经没有一点力量的女人,流水载着她布满尘埃的魂魄,一路涤荡,送入中国北方最大的一个淡水湖中。她的死,苦涩,轻浅,无人作证,只有湖面浮动着的万亩荷花,齐齐为她做了个清香的祭奠。

狄狄被遗弃在世间,独自迎接厄运。

大难降临,心神俱裂。唯一庆幸的是,这一切发生之前,命运曾安排他遇到一个南玉。她的经历和智慧,她对人世的通透和豁达,或多或少影响了他的认知,开发了他某一方面的心智。从她那里,他明白时间与空间的广大,与之相对的是肉身的不堪和轻微,这是非常重要的体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这活也活不得死也死不得之际,决心将自己这条惨淡的生命活下去。

所以,比起思念妈妈,他会更多地思念南玉。曾无数次幻想,在某个大学校园里,看着她远远地向自己走来,他欢快的朝她招手,迎上去,与她拥抱,两人并肩走在校园小道上,南玉的眼睛还是那样好看,那样的笑盈盈,认真听他讲着大学里的生活,讲好看的女生,讲今后前途的设想,讲学校周边好吃的小馆子。如若能实现这一幕,人生何等心满意足。可是,回到冷酷的现实里,即使真的相见,说什么呢?说爸爸是盗墓的死刑犯?说妈妈抑郁症投水自尽?说自己对人生充满憎恨与厌恶?不,他永远不要和她以这样的话题交谈,不要看到她的惊讶与怜悯。这一生,都不愿再与她见面。

狄狄心里有一股悲壮,有一股叛逆,更有数不清的委屈。他难道是带了什么原罪生到人间,究竟为何要背负这样的灭顶之灾。他的人生本可以去往一条光明温暖的道路,但终究只能迈向另外的险峻小道。有时,对这个世界,他赌着一口气,想起南玉,也莫名的赌着气。仿佛被下坠的力量牵引着,愈是想到她的为人高洁,他就愈是想要把自己跌到最烂的烂泥里去。

他拒绝了亲戚们的同情,坚决不接受资助他继续学业的好意。这一两年中,他经历的种种,岂是那些天真稚嫩的同龄人所能理解的。他没有办法再回到学校里,满面沧桑地坐在一群孩子中间。他是被生活迅速催熟的果子,现在,变成了不再对命运撒娇抱怨的大人。又一个不眠之夜后的清晨,他锁上家门,离开了銮铃村。

狄狄向来不太交朋友,同村的岗岗勉强算是他的一个发小。两人祖辈上有点牵系,家里互相也有走动。岗岗比狄狄大个三四岁,天生的自来熟,性格豪放,带着一股侠义之气。有一年春节,跟着大人去狄狄家拜年,一见到黑头发亮眼睛的文弱男孩狄狄,油然产生了兄长的保护欲和友爱心,当即拉着他到小卖部去买奶糖和弹珠。狄狄本能的感觉与这个肥壮的红脸蛋的人气场不合,对他倒不是讨厌,但也喜欢不起来,就表现的淡淡的,希望他能知难而退,不要来烦自己。可岗岗哪里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只觉得这孩子莫不是性格有什么缺陷吧,对他又多添了些怜爱。他决心要让他快乐起来,之后更是一团火似的对待狄狄,送他礼物,约他出去游玩。狄狄有时不理睬他,时间长了,又习惯了他的热情,有时也就理睬他。

岗岗凑合着读完了初中,上学既扼杀他的天性又浪费他的天赋,他决定到外面去混一混。狄狄记得他来道别时,脸上是一种要去征服世界的神情。他走后传回来的消息,一时说在学美发,一时又在卖保险,地址也在祖国各地离奇变换。狄狄接到他的最后一封信,地址是中原的一座城市,岗岗说他正跟着一个老板采矿,这里资源好,老板器重他,委以重任,他很快就会成为富人了。

狄狄想来想去,茫茫世间,他能毫无顾虑去投奔的人,只有岗岗了。

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在路上奔波了两三天,转了几次火车和汽车,才来到地方。岗岗留的地址只写到街的名字,他就从街头开始打听。分别几年,他描述的还是记忆中岗岗的相貌,不过他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因为一个小店的大妈听了马上说他每天都会过来买烟,就在对面那几排楼里住。狄狄又到那楼里打听,当岗岗开门看到狄狄时,着实吓了一跳,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孩子会跑到这里来。及至听完事情的原委,也很替他难过,但狄狄眼下的处境又让岗岗吃了一粒定心丸,令他有底气向狄狄说出自己这些年的真实情况。

离家后,辗转数个城市,没有学历和特长,做的都是挨累多挣钱少的工。艰难的时候,一天只敢吃一顿饭,走到哪里没有人瞧得起,受尽冷眼和斥责。这样熬了两年,流落到了中原,暂时找不到工作,栖身之处旁边是个古玩市场,每天就去闲逛散心。时间一长,与其中一家店的杜老板混得颇熟。杜老板五十多岁,是个白净的胖子,生得慈眉善目,不过人一旦白和胖,无论长相如何,看上去总是慈眉善目的。一身的行头极有职业辨识度,手上戴着个碧绿水润的翡翠扳指,腕上密密麻麻缠了好几圈不同材质的手串,腰带上叮叮当当挂着四五块玉佩。杜老板见多识广,痴迷历史和考古,店里摆了大量的专业书籍,他还常年订阅《考古》《文物》之类的学术期刊,通过它们来了解考古学最前沿的信息。

有一回岗岗说起自己的老家,杜老板眼睛一亮,说那里是出青铜器的好地方,接着又将辛国的历史讲了一遍。岗岗佩服的很,连道杜老板真是高人。杜老板看岗岗身材魁梧,气血旺盛,脾气很爽快,又一心想找门路发财,便想着此人倒是可以为我所用。一日关了店门后,备下酒菜,请岗岗过来吃饭。喝到脸热之际,问:“想不想赚钱?”

“当然想,想疯了。”

“挑不挑活?”

“不挑,什么都能干。”

“有没有胆?”

“我打小爱看水浒,觉得自己最像里面的李逵,你说我有没有胆。”

“今晚说的话,要保证守口如瓶。”

“知道,我又不傻。”

原来杜老板并不单是慈眉善目的古玩商,其另一重身份是一个盗墓组织的高层人物。狄狄爸当年参加的就是这种组织。与民间的散兵游勇不同,这里分工明确,有四个等级。杜老板的上面,有一位更大的金主老板全盘操控,黑话称这种人为“掌眼”,杜老板技术好,能鉴定,团队就由他来带,称为“支锅”,下面有经验丰富的“腿子”,负责踩点定位爆破等工作,最底层是“下苦”,出力干活,扛包挖洞。盗出来的东西,当然不会放在自己店里,多一层转手,就少一层危险。金主老板有极为成熟的运输、倒卖、走私的链条,有的推向北京上海的市场,有的被個人藏家收藏,有的从广州转到香港,通过香港流入境外,境外商人再倒手后,到达大古董商手中,至此,这件文物身上的危险信息已被完全清除干净,可以任意拍卖,价格比最初翻上万倍,最终会被顶级藏家收藏,再也追不回。而当初盗出它们的人,无事一般,清清白白。

杜老板向岗岗介绍了组织的详情,又将风险和收益也都与他细细分析了,最后问他可愿入伙。岗岗听了并没有吃惊,这城市曾是数朝的古都,地下埋着无数王侯将相的大墓,在这块国内最盛产盗墓贼的风水宝地上,一个古玩店老板暗中参与盗墓,真是再正常不过了。他略微想了一想,自己眼下正是走投无路,杜老板也许就是命中的贵人。何况他是銮铃村的孩子,从小没少听过见过盗墓的事,对这一行当有莫名的亲切。这会儿听杜老板说得天花乱坠,让他坚信暴富只在早晚之间,不由跃跃欲试,当下表明心迹,愿意立刻入伙。又想到自己不缺力气,缺的是知识,当晚就在杜老板那里拿了几本青铜器和玉器的图录回去研究。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两三年下来,岗岗成了杜老板身边的得力助手。

“狄狄,你来得正好,我多了个兄弟和帮手,我们以后一起干。”

见狄狄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岗岗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劝慰他:“我知道你想起了你爸爸,他是运气不好,我们绝不会像他那样。今天你既然能找到我这里,也是天赶地催,鬼使神差,可能这就是你的命吧。”

听了岗岗的一番话,狄狄的内心世界又一次轰然坍塌。他努力想要分辨明白这一切,先是,认识了南玉,从她那里懂得考古,迷恋上了古老的文物,幻想今后与她做同样的工作。后来,自己突然成了盗墓死刑犯的儿子,成为一生撕不掉的耻辱标签。现在,他逃离故乡,想要开始新的人生,找到唯一能投奔的朋友,却发现他干的正是盗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这一生,注定要与那生死连接处的墓穴结下不解的孽缘?狄狄绝望的抱着头,感觉自己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怪圈。

两天后,岗岗把狄狄带到了杜老板面前。无须多说,爸爸的事迹,就是他一张很好的入伙投名状。在这个圈子里,那备感耻辱的身份反倒变成了一种荣耀,大家待他好像他不是罪犯的儿子,而是先烈的后代。逐渐的,他感觉到自己在发生着变化,以前的脾性像妈妈,善良,温和,甚至有点懦弱,然而,他骨子里流的到底是狄某某的血,爸爸的影子一直在前方等着他走近,与其重叠。过了十八岁的狄狄,一番冷暖遭际后,父系基因开始在身上显现,但之前形成的品质也并没有消失。这两种迥异的人格碰撞交汇,加上环境的巨变,使他成为另外一个新的人。这个人,既不好,也不坏,既不善,也不恶,只是一个没有期望也没有恐惧的空心人。他知道眼前的路无疑是通往地狱的路,但他也不愿再找别的路。他决定把自己的命交给命运,交给天地,甚至就交给岗岗,也很好。他决定不审判自己,因为迟早会有人或神来审判,现在自己何必费这个心力。而且,还有一点令他不那么抗拒入伙的原因,那就是,要说他还有一点什么兴趣爱好,荒烟斜阳,神秘古冢,他怀念在銮铃村工地上,每一次目睹宝盒打开时的惊艳和兴奋。这一生,想学考古,命运却安排去盗墓。多么荒唐,多么真实。

他的相貌也在改变,脸形本来是柔和圆润的,现在变得棱角分明了。原先那双明澈的眼睛里,也有了许多凌厉之气,有时又变成空洞与茫然,再往深里看,能看出悲伤的底色。他长成了一个英俊阴郁的男人。

盗墓这一行,据说最早有条行规是父不传子。原因一说是古代律法对盗墓尤其严厉,抓到就是处死,为了留存后代,父亲不会让儿子也干这行;另有一说是因为偷盗是不光彩的,盗墓又是偷盗里面最不光彩的一件,再卑琐的父亲,在儿子面前,也希望维持一点长辈的尊严,所以父亲不明示给儿子,儿子即使知道也要装作糊涂。

然而,盗墓又是最易产生内讧的行当,面对挖出的稀世宝物,谁都不愿与别人分羹,同伙间时常反戈一击。洞外的人把东西吊上来,将绳子一抽,将洞口填埋,下面的朋友就与墓主做伴去了。有了防备之心后,甥舅、叔侄、兄弟的组合纷纷出现,但事实证明,这样的血亲关系也并不牢靠。那么,就只能父子组合了。即使是父子,也发生过儿子把亲爹扔在墓坑里的事情。唯有儿子下去取货,父亲在上面拉绳,这种分工最妥当,悲剧再也不会发生。虎毒不食子,一个人哪怕是干了盗墓,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会有一点坏心眼啊,这人性中唯一无私高尚的情感,从不太有人性的盗墓者身上体现出来,更显得可贵,如此想来,倒让人眼眶发热。以上有些话是众人无事时的闲聊,狄狄听了也感慨,很自然地想起了爸爸,脑海里还浮现了一幕父子联手时,爸爸将自己拉出洞口的画面,可这画面令他嫌恶。

现在,狄狄下去拿东西时,在上面等着他的是岗岗。团队的工作流程,是由杜老板先确定一个新项目开始,他亲自带着罗盘和金属探测仪去踩点,一般能将墓地的挖掘位置缩小在十平方米左右,其他人再用探针定位。探针是比洛阳铲性能更好的工具,一根一根的接起来可以无限加长,一般三五根下去,就能确定墓室的位置。人工挖掘已经很少用了,爆破的方式也很先进,不像过去的同行们,只会蛮干,掌握不好用法与用量的炸药,爆破时声音巨响,所以大都选择在除夕夜动手,用周围人家放鞭炮的声音来掩护。现在他们采用的挤压式爆破法,在探针扎出的小洞中倒上精准剂量的炸药,只低闷的一声,就能挤出一条小巧玲珑的通道。洞口外小内大,一通到底,现场干净,没有多少积土。这时就轮到狄狄登场了,下墓取货的人要有一定的技能,而且还要获得老板的信任。岗岗肥硕,一般不愿下,狄狄高瘦的身子与锅盖大的洞口十分契合。正是夜阑人静,轻云蔽月,他着一身黑色束身运动衣,戴上面罩和头灯,岗岗帮他把蟒蛇般的绳子绑在腰间,自己紧紧地抓住绳身。他跳入那十几米深的细长洞口,身子随着绳子向下放的节奏,轻盈地向着黑漆漆的地下降落。

墓主正在安睡,或者之前已多次被吵醒,现在又在睡;屋顶忽然破了个洞,或者之前别的位置已破过几个洞。此时,又一位不速之客从天而至,掀开棺盖,动手动脚的开始找东西。但狄狄是温和的盗墓贼,来到陌生主人家里,晓得一些尊重,面相没有穷凶极恶,在主人身上翻检时,手脚也尽量轻。的确很多墓都是被前人盗过的熟坑,好宝贝早被拿走了,偶尔他们也会遗留下一些东西。狄狄在汉墓里看到过一只宋代的青瓷碗,在五代墓里捡到了一枚康熙通宝,他觉得这些信息很有趣,能让他产生诸多想象。还有一次在宋墓里发现一个红色塑料桶,这就没意思了,也说明這墓里的货物基本已被翻干净了。

他喜欢一个人独自在墓里作业,但有些墓环境很差,有大量积土或积水,需要清理,通常都是两三个人一起下去。同伴们可不像他,一边当盗贼一边还要有礼貌。有一回,几个人进入一座砖室墓一阵乱翻,东西拿的差不多时,他抬起身子,用强光手电照了照四壁,发现上面有几幅彩绘画像。他看到正中的一幅画的是夫妻对坐饮酒,又看到地上并排的两具漆棺已经腐朽,露出两具人骨,一个同伴正在把骷髅头拨弄到一边,捡起落在下面的一支金钗。他心里忽然一惊,这情境为何很熟悉?待他想起缘由,出了一身冷汗,来不及再多想,众人已招呼着快些离开。

回到地面,有两个人过来把洞口迅速填埋了,再从别处挖几块草皮拿来覆盖住,岗岗临走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草种子,洒在上面。一场雨后,花儿草儿长出来,不会有人看出这里发生过什么。

第二天,狄狄在家中回想南玉讲的那个故事。当时,他好像觉得写下墓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的盗墓贼是前世的自己,而昨夜墓中的情形与故事何其相似,如果那人真的是前世的自己,谁能料到今生又走了同样的路。他坚信这是轮回是因果,对眼前的际遇,更是心如死灰,没有一点抗拒的力量。叹了口气,为排遣这难以言说的情绪,拿起笔,在纸上随手胡画起来。过了一会,岗岗进来,伸头看他在干什么,只见那纸上画的是砖雕墓,穹隆顶,八角墓室,正中卧着两具骷髅。不由大吃一惊,问:“你这是画的什么?”

答:“昨晚的那座墓。”

岗岗一把扯过来揉成一团,大骂:“你脑子进水了吗?你以为你是考古队的啊,画这玩意是想将来让人当证据吗?”他指着桌上狄狄从杜老板那里拿来的一摞《考古》《文物》,“你是不是还想写个发掘报告给这些玩意投稿呢,这么有才当初应该去考大学啊,去学考古啊,上个北京大学,西北大学,说不定现在都成教授了呢。”

这些话句句都刺心,狄狄知道他直性子,懒得与他计较,只是不想看他暴躁的样子,恰好桌上有一本《太平广记》,他像哄小孩子一样说:“好了好了,不要闹了,我给你讲一个这本书里的盗墓故事吧。”

岗岗平时除了钻研一下业务,看过的书也就只有《盗墓笔记》《鬼吹灯》这类。狄狄平常无聊了,会给他讲些好玩的故事,他也喜欢听。这会儿也早把刚才的火消了,给狄狄嘴里点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说快讲快讲。

故事很短。说的是唐朝时有一对盗墓的夫妻,每次进到人家墓里,先打开棺盖,把死去的主人露出来,然后坐下,取出一壶酒,三个杯,要与主人共同喝酒。男的先端起一杯饮了,说:“客人先饮一杯。”又端起第二杯,洒到死者的口中,说:“主人也请饮一杯。”又给女人送上一杯,说:“夫人也饮一杯。”女人也饮了。然后男人问:“酒钱谁拿?”女人回答:“酒钱主人拿。”这话说罢,夫妻俩便开始拿墓里的宝物,每次照这套程序进行,没有出过差错。这一回,盗一座墓时,看到棺中人紫衣玉带,神色如生。依照老办法,将一套说辞说完之后,那死人忽然笑了,两人有些惊慌,但还是将其扶起来,想取下他身上的玉腰带,不料死人大呼:“慢点,我腰疼。”吓得他们急忙跑了出去,从此神情恍惚,预感不妙,后来果然被人告发缉捕了。

岗岗听了大笑:“我的妈啊,盗都盗了,还要让自己占理,整这一套来糊弄死人,我一个盗墓的都觉得这两口子太鸡贼了。”

不过这个故事突然勾起了他进墓的兴致,下一次,又找到一座墓时,他一定也要跟着下去,为此爆破手不得不把洞口搞得更宽一点。这是一座东汉墓,刚进去的时候都这样以为。尤其是狄狄,那砌墓石材的模样,石上刻的交龙、对头凤、铺首衔环之类的画像,他再熟悉不过了。然而进到棺室,头灯一照,赫然看到四壁的彩绘壁画上,几位宴饮游乐的人物,皆是宋人的服饰装扮,再看耳室内的陪葬物,亦是宋代用具,棺内还有一串熙宁通宝的铜钱。现在明白了,这位北宋的墓主,拆了汉代人的墓,用人家的石材,给自己建了墓。

岗岗小声念叨着,还有这种事,这位大哥做人真是不讲究。说着就往大哥身下乱摸,在大哥腰部摸到了两件小东西,瞄了一眼,立刻攥在手心,不动声色放进了衣兜。出来后,将墓里找到的瓷器砚台铜镜装了一包,送到杜老板处交差。回到住处,他才掏出宝贝给狄狄看,问他可认得是什么。狄狄托在掌中观看,却是两枚小方柱形的玉,长不过两厘米,宽只一厘米,上下都有一孔贯通,四面刻着些文字,因在地下埋得久了,周身温润透亮,内里飘着丝丝血红色的玉沁。狄狄当然知道,它们一个叫刚卯,一个叫严卯,出现时总是成对,是汉代独有的一种祥瑞佩玉,目前存世量稀少。刚卯上铭文的开头是“正月刚卯”,严卯上铭文的开头是“疾日严卯”,内容是一篇驱鬼除疫之辞,汉代的诸侯王公无不佩戴,以辟邪求福。显然,北宋大哥不止拆了人家的墓,还把人家的宝贝也据为己有。

狄狄眼中放光,惊叹:“行啊你,平时不进墓,偶尔进一回,竟然有这么好的手气,刚卯严卯是难得一见的奇物,至少能卖几十万。不过,你怎么没交给杜老板?”

“是啊狄狄,你也知道,这是难得一见的奇物,我查了资料,近代只有袁世凯的二儿子收藏了一对,现在我有幸能遇到一对,这是天赐给我的啊。跟杜老板干了那么多年,从没私自留过东西,这回我是真喜欢它们。”岗岗眨了眨小眼睛,露出一个油滑的表情,“既然北宋大哥也是偷别人的,那我留下也不算掠夺,至于杜老板那边,我们去的是宋墓,宋代的东西反正都交给他了,这俩是汉代的,我不说也不算骗他。”

“哟,哟,你也跟那唐朝的盗墓贼一样会强行讲道理了。”

岗岗得意洋洋:“这不是跟着你长的学问嘛。跟你说吧,我留下不是为了卖钱,昨天拿到手时我就想好了,咱俩一人一个戴着当护身符,毕竟干咱们这行的,阴气重,最需要辟邪。”

狄狄听了这话却有点莫名的酸楚,他想的是,从小时到现在,岗岗对他一直倒是真心的好,人世间也只有这一个人真心待自己了。他心里感动,嘴上却嘲讽:“你不是总说你八字硬吗,还怕什么邪。”

“对啊,本来命就硬,戴上这个更厉害,说不定哪天能去把秦始皇的陵墓炸个洞呢。我看司马迁说秦陵里面用水银浇灌了百川江河大海,上具天文,下具地理,还有用人鱼膏做的蜡烛,照得整个地宫亮如白昼,永久都不熄灭,真想进去亲眼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狄狄没想到他还知道司马迁,称赞他越来越有学识了,以后对他真要刮目相看了。岗岗也觉得自己今天说了很多聪明话,心情极为愉快。

岗岗说刚与岗同音,他自然要戴刚卯,把严卯给了狄狄,用红绳穿起来,两人从此贴身戴着。

杜老板病了,病情来势凶猛。听到医生的判决后,他想起以前常跟人说的,关于无常的一个比喻:就像一场宴会上,大家正在开开心心地吃着喝着,死神突然推门进来,指着其中一个人说,你,该走了。此时,无论多么留恋席间的欢声笑语,那人都毫无办法,只能起身离场。

不过这一次,被死神点名的是自己。

他家里有老婆孩子,外面还养着几个相好的女人,也都生了孩子。与老婆早就疏离了,她恨他无情无耻。外面的女人图的是钱,更何况知道他还有其他女人,没必要真心对他。所以那么热闹风光的一个人,生命最后的时日,身边并没有家里人看顾。反倒是岗岗和狄狄,这些年杜老板对他俩有很多教导,生活上也关照,彼此建立了还算深厚的情分,两人日夜在病床前守着他。

一天,忽然听到床上的人幽幽地叹了一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岗岗狄狄不知他要说什么,赶忙凑近了去听。往日白白胖胖的杜老板,现在形容枯槁,整个人脱了相,被子盖在他身上,像盖在一张纸片上。他已经很久没怎么言语过了,今天似乎精神很好,两只眼睛也格外的闪亮,对着岗岗和狄狄的脸说:“盗墓,有违人伦。历朝历代对掘坟盗墓之人,皆视为大逆不道,要处以酷刑。我从入行,钱赚了无数,但却没有一天是心安的,无时不在担忧自己的下场。我小心谨慎,结交权贵,借助人力财力,几次躲过了牢狱之灾。可是,没想到会有今天,眼下得的这恶病,我只当作是报应吧,如果能赎清罪过,我也认了。你们二人做的事,还没有到罪恶滔天的地步,及时抽身,或者还能免遭天谴。我现在只求速死,可死也难啊。”正说着,护士进来打针,拿起他鸡爪般的手,手背上已布满了针眼,反复看了一会才找到个空隙把针头扎进去,又问他今天身上疼得可厉害,要不要再准备一支杜冷丁。他闭上眼,厌倦地说:“人,来世上几十年,终究是苦。”

岗岗和狄狄听了他这番肺腑之言,真是椎心泣血,說不出的悲凉。杜老板当天晚上断了气,终于得到解脱,身后留下一堆麻烦的女人孩子和财产。好在大家都明白他的钱来源不正,不敢惊动官司,多次悄悄商议后,将此事和平了结。

团队里的人也都各奔前程去了,有的另投明主,有的回乡务农,岗岗和狄狄暂时没有去路,每日在家里闲着喝闷酒。狄狄每次喝醉睡去都做同一个梦,梦里成千上万个骷髅头向他滚滚涌来,个个张着大嘴,似笑非笑,他想逃跑,很快被它们团团围住,他发现自己的身子慢慢消失了,他也变成了一个骷髅头,融入众骷髅中,大家一齐在地上滚动玩耍。醒来后,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来往的路人,每个人的表情与脚步都很坚定,他们似乎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而狄狄在屋子里,就像在一座毫无希望的坟墓里,活着与死去没有分别。

半月后,有个穿着体面的人找到了他们,说是冯先生派他来谈一桩业务。原来冯先生正是杜老板的那位最高上司,其人行踪神秘,不轻易露面。前些天,冯先生接到一笔海外订单,客户是一个在法国经营酒庄的华人富商,富商除了做生意,最大的爱好是收藏文物。他在酒庄里建了一座私人博物馆,因平日里接触的都是顶级人物,财富难以再被圈内人称奇,而自己的博物馆里展出的上万件古物,这才是令人惊叹的奢华。富商对汉代文物尤为痴迷,想要收购一批精品来充实馆藏,于他而言,价格是最不重要的,唯一怕的是万一买了赝品,摆出来让懂行的人笑话。外头转手的那些,他都觉得不可靠,于是辗转找到了冯先生,想请他帮忙直接去汉墓现场采集,这样得来的才能放心。

来人说冯先生知道崗岗和狄狄活干得好,又是杜老板最信赖的人,特地邀请他们加入这个项目,一定会有丰厚的回报。岗岗正闲得发慌,他又没有别的想法,一心只是爱钱,听后立刻就应承下来,早将杜老板的劝告忘记了。狄狄对发财没有欲望,这几年得来的钱,从未沾手,全给岗岗,自己只要一日三餐和住处就行了。但岗岗喜欢赌博,常常输多赢少,钱也没有余下。狄狄想起荒诞梦境的缠绕,想起杜老板死时的样子,想起爸爸,难料自己与岗岗将来的下场又会如何。他犹豫不安,却经不住岗岗的劝说,何况眼下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被巨大的惯性牵引着,毕竟向下沉是不用费力的。干完这回再说吧,他心里想。

来人说明了规则,采集的过程冯先生一概不管,任由他们去做,到时只要把东西拿来,他会以高出市场两倍的价格收下,并且保证这些东西会全部洗白,事后没有任何麻烦。

岗岗有点懵,之前一直跟着杜老板干,有人引领,现在要自己找路子,一时不知从何入手。送走来人,狄狄猛然想起杜老板曾经提到过,距离此地不到一百公里的邻市,有一片小山群,名为绣球山,山间埋葬着汉朝时分封在这一带的诸侯王墓。岗岗一听大喜,两人随即去翻明清民国的府志,狄狄又找了《水经注》来对照,果然都有相同记载。次日他们就驱车到了绣球山踩点,接下来又去了两三次,最后一次去踩时,天上飘着细细的春雨,两人登上一座最高的山头向下俯视,只见山下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在古代时应是更为宽阔的河道,周围是广袤的平原,墓群枕山面水,正符合汉代藏风聚气的选址观念。虽说一两千年间,来此的盗墓者一定不少,可是好在这里的墓也多,除了诸侯王和王后,还有王室成员和宠臣的墓,一些主墓旁又有从葬坑,况且汉代都是厚葬,王侯级别的墓里,陪葬品经常豪华到难以想象的程度。前几年,也是在中原的一个地方,发掘了一个王侯墓,别的不说,单说那墓道内的路,都是以钱铺就,最后清理出来的钱币竟有两百多万枚,重达三吨。如果遇到这样的墓,运气不是太差的话,总能捡到几件前辈们指缝里漏下的东西,那就足够换来半生的富贵了。

下山时,因为任务目标已经锁定,岗岗心中波澜壮阔,嘴里也念念有词: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

狄狄听到这风水口诀,正要问他是在古书上看到的,还是看网络小说知道的,这时忽然从山脚的岔路上飞快地闪过来一辆面包车,从他们身旁开过去,在几米外停下。车里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精壮的中年人,岗岗和狄狄认得,都喊他老韩,是当地人,以前也跟着杜老板混过,后来不知为何闹了别扭,自己就另起炉灶去了。

两人上前和老韩打了招呼。老韩的脸生得有些黑,此刻更是显得阴沉沉的,他问:“兄弟,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岗岗说:“闲着没事,听说这山上空气好,我们来踏踏青。”

老韩看了看狄狄手里提着的东西,其中有个黑色长袋,轮廓看上去像一把探铲的形状,他冷笑了一下:“我看你们不像踏青,倒像寻宝,说实话吧,是为了冯先生的订单来的吧?”

“什么冯先生?不认识啊。”岗岗佯装不懂。

“真不认识最好,就怕你认识了会倒霉。这绣球山,说是我的地盘一点也不夸张,我家就在山下的大韩村,打小我就在这些山头上跑着玩,每一块石头我都认得。今天先提醒二位兄弟,要是想发财,还是请到别处去吧,别在这里打主意。这山上已经埋了那么多人,再多两个也不多。”老韩说罢,狠狠瞅了他们一眼,转身上车,将那车门狠狠一关。

岗岗与狄狄对视一眼,心里明白了,冯先生不止找了他们,也找了老韩,很可能还找了别的人,他四处悬赏,就看谁的本领高,能拿出好东西来。这任凭鹬蚌相争,只管渔翁得利的做法,有点让人不舒坦,但又说不出什么,因大家都是自愿。岗岗狄狄并没有把老韩的话很当一回事,既然要盗墓,一定是既不怕王法,也不怕鬼神,又怎会被几句威胁吓退,同是贼,他还能喊人捉贼不成。他们决定按原计划进行。

岗岗联系到了几个以前相熟的兄弟,临时组建了一支队伍。绣球山其实很早就被定为文保单位,不过平时只有两个人负责巡查,都是在附近村子里找的临时工,年纪也都有五六十岁了,每月领一点很少的工资。岗岗暗地里约了这两人见面,说不会让他们为难,不需要做什么冒风险的事,唯一要做的就是,如果看到什么只当作没看到。两人很容易就被买通了。

前几回踩点时给几处墓址做了标记,看中的是位置比较隐蔽,下手便利,至于墓里有没有好物,谁也无法预测。先去了两次,第一次进去的那个,并不是主墓,而是主墓的丛葬坑,且被盗扰的严重,忙了半夜,只带上来几个陶俑和几块陶饼。陶饼是明器,在墓里可以象征着金饼,不过拿到人间就无法象征了,很不值钱。进第二个墓时,他们在上面找到了一个旧的盗洞,大概是民国时的人挖的,重新处理了一下,省时省力的进去了。这个洞很标准,直接通到了主墓室,一路上捡到了两枚昭明镜,一枚铜印章,残损的玉璜和几十枚西汉早期的半两钱币,可是真正希望看到的,大的青铜器和贵重的玉器,仍是没有。

现在,是第三次来了。几个人登上了绣球山尾部的一座小山头,春夜,夜色浓黑,山色浓黑,人的身影立在光秃的山头上,远远望去,像刚栽下的几棵小树。之前他们观察地形,用罗盘和探测仪找到了这座竖穴崖洞墓。当初修建此墓时,是从山顶竖直向下开凿,把山的身体内部掏空,营造了墓室。三天前,他们从第二个墓里出来后,就跑到这儿先炸出了一个洞,山上风大,里面有什么脏气毒气也应该都散尽了。狄狄向山脚下看了看,那里不远处就是一片村庄,时而能听到传来几声犬吠。他想到两个文保员今天告诉他,老韩也去找了他们,问最近有没有生人到山上来,若是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一定要及时通报。文保员让狄狄赶紧见好就收,那个年龄大的还说,他最近眼皮老是在跳,总预感要出什么大事。

狄狄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脚下的小山,他觉得这位主人为自己设计的墓室很有趣,像把小山挖成了一个盒子,将自己和喜欢的玩具一起装了进去,安全,牢固。平日里看山和登山的人哪里会想到,山的身体里竟然藏了个人。狄狄很想把这个山形的小盒子拿起来,晃一晃,听一听里面,有没有清清脆脆的青铜的声音,有没有叮叮咚咚的白玉的声音。但不管里面有没有什么,今晚都是最后一次,他们必须要收手了。

人手也少了,这次除了他和岗岗,另外只来了两个人,他安排他们去山下不同的路段处望风。然后,还是如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他穿着束身的黑色运动衣,岗岗帮他把绳子在腰间系好。他将身子垂在洞内,双手扒住洞口边缘,先保持几秒这个姿势,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外面的新鲜空气,想着今后不会再做这些事了,心里有一股轻松澄静。他松开一只手,再松开另一只手,人像从悬崖边向下飞去。岗岗紧紧抓住绳身,将绳子缓慢向下放,放,一直将他的兄弟放到黄泉深处。

洞口打在了墓道上,他落下去的瞬间,积聚千年的尘土扑面而来。戴上氧气面罩,头灯照着漆黑窄小的通道,身子只能匍匐而行。行过数米,来到墓室前,发现两扇墓门已被推倒,看来已经有人进来过这个盒子,是一个熟坑,不禁有点失落。他越过前室,直接进到棺室,打开手电往地上照,只见棺木腐朽,一位墓主躺在那里,骨架还算完整。再向四处照照,却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事情:在墙角处,坐着一具高大雪白的骷髅,上身倚在壁上,旁边扔着一把锄头。他的身份一望便知道,是狄狄的同行。此时此地,与这位骷髅前辈相遇,令狄狄非常不安。无疑,他死于一场内讧。可是,他是哪个时代的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在这墓里找到了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才让人心生如此恶念,决心对一同进来的伙伴施以毒手?

狄狄竭力稳住心神,暂且不去乱想,他返回墓道,开始逐处寻找。墓道两侧的小龛内半埋着数十件彩绘陶俑,前室角落的积土中有几块谷纹白玉璧,还有龙形玉佩和玉环,两个耳室里遗留下两盏青铜雁鱼灯,两只铜豹,一个鎏金博山炉和鎏金铜盘。他又回到棺室,找到一对金带钩,墓主的玉蝉口含也还在。收获不算少,由此也可以推想之前被盗走的好物更多。地上散落着一堆破碎的陶器,狄狄捡起一块陶片,抹干净灰尘,看到上面刻着“司空”的字样。原来这墓主生前是一位司空大人。

前辈同行坐在墙角,狄狄感觉自己一直在被他盯着,此情此景着实诡异。他将东西胡乱装在袋中,无心恋战,想着要迅速离开。匍匐着回到洞口处,绳子悬在那里,他抓起来想往身上系。按照以往的情形,岗岗在上面应该是一直握着绳子的,但此时,那绳子被他一抓,却哗啦一下全掉了下来。他抬头向上仰望,什么也看不见,刚想呼喊,隐隐听到上面一阵杂乱的声音,有急促的脚步声,有岗岗的怒骂声,有其他人的撕扯吼叫声,其中一个声音,他有点熟悉,知道那是老韩。突然又传过来一声惨叫,能听出是岗岗发出的。然后,他就看到了岗岗,肥硕的岗岗是被人从窄小的洞口里硬塞下来的,眼看就要落地了。狄狄急忙向旁边闪躲,几乎是同一时间,岗岗重重地掉在了地上。狄狄扶起他的上半身,看到他瞪着眼睛,头上和脸上血肉模糊,胸口还在起伏,只是说不出话,他贴身戴着的那枚刚卯从衣服里露出来,沾了血,微微颤动着。

狄狄轻轻将他放下,又回到棺室,拿了同行的那把锄头回来。木头锄身朽了,铁制的头还能用,他在洞壁左右刨出了几层脚窝,想一直刨着攀上去。刚攀了两层,就有一筐夹着石子草皮的黄土劈头盖脸的泼下来,接着,那土一筐一筐劈头盖脸的从洞口泼下来。

狄狄艰难的将岗岗拖拽到棺室里,靠在墙角,与前辈同行坐在一起。岗岗似已昏迷过去,呼吸比刚才又微弱了些,狄狄撕下衣服,把他头上出血的地方包住,又想起袋子里还有个氧气面罩,拿出给他戴上。而后自己也筋疲力尽地靠着墙坐下,三个人并排坐着,那位司空大人在中间躺着。

四个人里,三个是无思无想的,狄狄也希望头脑能像他们一样空洞,但很难。他早已不许自己想起南玉,可在这荒诞的地方,荒诞的时刻,心里唯一愿意回望的,还是与她一起度过的时光。他开始在记忆深处打捞往事,然而这些年历经的种种,每一天的卑琐与不堪,以及愈来愈晦暗冷漠的心灵,早就让那一点美好的回忆不断缩小和沉潜。想要细细回想时,却发现已遥远的不像今生之事,似乎早过了几生几世。能在眼前清晰涌现,并徐徐放大的,只有其中一个片段,正是那个悠长安静的午后,銮铃村家中的小屋里,他与南玉相对而坐,画画,题诗,听她讲旧事。彼时,还要再过很多日子,不幸才会发生,自己仍是快乐的、一腔纯真的少年。他记起,那天南玉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千岁不发,是死者对自己坟墓的祝福,也是考古人对所有坟墓的祝福。现在,他忽然也想到了一句话来回应,如果她能听到,也许会赞美和赞同:坟墓是所有人的归宿,盗墓者的归宿是别人的坟墓。

坟墓寂静。他闭上眼,轻缓呼吸,想停止思想,借助睡眠让心也能寂静下来。渐渐的,恍惚之中,他像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他正在体内挣扎,想要离开这具自出生起就在受困的身体。片刻后,他看到灵魂竟然真的脱离出来了,从头顶直直向上升腾,穿透了厚硬的地面,之后倏然生出一双羽翼,拍打着,飞至苍穹之上,自由逍遥的在云朵中起舞,纵情地呼吸着空气,那些清爽的,无比珍贵的空气。灵魂又自云间向下俯视,看见了那个装着自己肉身的山形小盒子,它正在变幻,变成了一块金字塔形的水晶,通体纯净,发散着金色光芒,那金光能量超绝,不止消融了人间一切罪愆,也消融了时间和古今。如果要创立一个新的世界,此时正是时候。

浓黑的夜色在缓缓变淡,褪尽,山间露出了天光,该醒的都醒了。晨风荡过山村时,路上警笛大作。

作者簡介:

燕燕燕,姓燕,名燕燕。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从事文物工作。作品散见《天涯》等刊物,主要著作有《梦里燃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