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张爱玲小说中的异化女性形象
2022-07-07徐初彤
徐初彤
张爱玲的小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占据着十分特别的地位,她用自己细腻的笔触,对女性形象的异化开掘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为我国文学史人物画廊增添了一抹别致的色彩。仔细分析,可以看出张爱玲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异化主要体现在自我、亲情、爱情与友情方面,具有丰富的审美意蕴。
一、幽闭空间里的自我异化
鲁迅曾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诚如斯言,张爱玲在其小说《金锁记》中就用曹七巧的经历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健康女子自我异化的现世悲剧,为我们揭开了当代女性最惨烈的生存图景。
曹七巧拥有多重身份,她既是女人,同时也是妻子、母亲,但是每一种角色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异化。七巧本是麻油店的一个健美活泼的女子,有着真心喜欢自己的人,但是家里的亲戚为了利益,将她卖给了姜家患有软骨病的二少爷。七巧在姜家不仅连基本的情欲得不到满足,而且在心理上也处于弱势地位,姜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未能给予七巧这个二少奶奶应有的尊重。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本来就争强好胜的七巧开始处处针对他人,并且还将自己的爱火燃烧给了姜家的三少爷姜季泽。姜季泽到处都有女人,他把女人视为玩乐的工具,但是封建伦理又对姜季泽起了一定的约束作用,他知道家里的女人有为了保证家族纯种的重要作用,所以他本着不玩家里女人的原则,哪怕接受了无数次七巧的暗示,哪怕和七巧有过暧昧游戏,但这仅仅也是他茶余饭后的游戏,他最后不出意料地拒绝了七巧的爱意。七巧是这黑暗“吃人”社会的受害者,同时也是迫害他人的“吃人”者、报复者。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余生都将自我禁闭在“金锁”中,不仅女人性、妻性未得到满足,就连母性也沦丧了,别人毁了她用青春换来的悲惨的一生,她又乖戾地毁掉了他人的幸福。为了守住自己的金钱,她不惜和最爱的人决裂,她和儿子长白又有着畸形暧昧的母子关系,她要求儿子整夜陪她抽大烟,并向儿子打探他与儿媳的闺房秘事,还处处对儿媳冷嘲热讽,先后逼死了儿子的妻妾,以此来满足自己曾经的情欲缺失。更可悲的是,她还亲手葬送了女儿长安的幸福,她向三十岁女儿的最佳求婚者揭示女儿有鸦片瘾时,足以见她超强的破坏力和破碎的人格。
张爱玲曾说曹七巧是她作品中唯一一个“彻底的人物”,这里的“彻底”暗示了七巧对于黑暗社会的反抗力量之强烈,只不过她的反抗是变态的、异化的,是建立在牺牲他人幸福之上的。夏志清曾评价张爱玲的《金锁记》是“中国最伟大的中篇小说”,没错,张爱玲对人性自我异化的挖掘达到了令人颤栗的程度,确实配得上“伟大”的称号。
二、物欲横流中的亲情异化
正常情况下,亲人们应该是相互关怀、彼此支持的和睦状态,但在现代社会中,由于物欲横流,而导致亲人之间失去了正常的心灵沟通,而亲情也以种种异化的面目出现。笔者将以《半生缘》和《心经》为例,解读张爱玲对亲情的另类刻画,揭开那温情面纱的背后故事。
《半生缘》里的顾曼璐与亲妹妹顾曼桢的亲情异化令人揪心。曼璐本是一位美丽的妙龄女子,可父亲的早逝与家道的中落让她的生活偏离了原本的正常轨迹。为了养活七口之家,她选择辍学,牺牲与初恋周慕瑾的爱情,沦落为一位风尘女子,起初她能靠自己的美貌资本辗转于不同的男人之间并养活家里的老老少少。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逐步变得年老色衰,自己的生意也开始被其他年轻貌美的舞女抢走,可悲的是,为家人牺牲一切的她却未能得到家里人的理解与体谅,反而换来的是家人的鄙视与白眼。可怜的曼璐无疑是黑暗社会与腐朽家庭的牺牲品,无依无靠的她也想找个赖以依靠的男人过完余生,可她偏偏又遇人不淑,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于祝鸿才這样一个处处拈花惹草、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身上,更惨的是,曼璐在一次大病后被医生告知再也无法生育,在当时的社会,这简直就是给曼璐判下了死刑。百般挣扎后,她想起了母亲曾提及的“借腹生子”一说,无论是出于自己的丈夫对妹妹另有一番心思,还是操控社会舆论,妹妹都是绝佳的不二人选。起初她会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是不是疯了,但是嫉妒、报复与无奈等种种心理因素都促使她亲自设下计谋,拆散妹妹的幸福,并帮助自己的丈夫祝鸿才强奸了无辜的曼桢。她为了拯救自己濒临破碎的婚姻而选择与自己的丈夫狼狈为奸,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的是,她在妹妹怀孕时,将妹妹囚禁起来,并希望妹妹成全自己的需求,而这需求仅仅是把祝鸿才拴在自己身边,为了这样一个自私的愿望,她牺牲了自己亲妹妹的幸福,抛弃了自己的良知,让自己和妹妹的亲情也走到了终点。由此可见,当野兽般的欲望吞噬了曼璐的心智时,她就从受害者变成了迫害他人的人,亲情的异化也达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再看《心经》,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一段违背伦理道德的畸形之恋。女大学生许小寒从小就有深厚的恋父情结,为满足自己乱伦之恋的欲望,她置伦理道德于不顾,主动与亲生父亲展开长达多年的禁忌之恋。为了维持这段畸形的爱情,她将自己的亲生母亲视作情敌,并想尽各种办法去离间父母之间的感情,本来和睦幸福的家庭生活被她搅得一团糟。为了执着追求父亲的爱,许小寒更是逃避与其他男性深入的接触,她绞尽脑汁让父亲明白她的心意。但当父亲娶了酷似她的绫卿为外室以补偿自己恋女情结的时候,许小寒又发了疯似地要加以破坏,并当面控诉父亲的薄情。由于她对自己父亲不正当爱情的执着而导致了伦理身份的错位,在强烈的伦理冲突下终究还是造成了一个不可挽回的伦理悲剧。
其中,我们得以通过张爱玲细致的笔触深入到日常亲情不为人知的一面,她一反传统写作对亲情的歌颂,却又那么真实地、不动声色地披露了现代亲情异化下的种种问题。
三、世事艰难里的爱情异化
毋庸置疑,浪漫爱情是文人墨客自古以来经久不衰的歌颂对象,在骚客们的渲染熏陶下,人们不免对美好爱情有了更多的期许。但张爱玲同鲁迅先生一样又看到了现代庸俗社会中那千疮百孔的爱情,正如张爱玲那惊人的设譬:“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诚如是,华美爱情背后的不堪也需细细挖掘、品味。
《倾城之恋》中女主人公白流苏的爱情遭遇可以说是十分典型地反映出了爱情中的异化现象。白流苏是一名新时代的新女性,出生于一个封建、腐朽的大家庭,结婚没多久便因丈夫外遇而离婚,她的离婚不仅没有得到家里人的同情与理解,反而使她成为了家里人茶余饭后冷嘲热讽的笑柄。更可悲的是,她的兄嫂将她的钱花光后,还处处剥削她,在一次机缘下,他们创造机会让华侨富商范柳原喜欢上了她。在炎热的酷暑,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家出走了,并与范柳原进行了一次爱情游戏。她和范柳原一样,都是十分自私自利的人,他们的爱情也没有那么纯粹。白流苏的确从令人窒息的家庭中走了出来,但并未在乱世中成长为一个真正独立的女性,她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尽管是一个大家闺秀,但也只是一个离过婚的寡妇,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这时候就需要寻觅一个赖以依靠的港湾,她需要为谋生而奔波,谋爱也是服务于谋生,范柳原的出现正呼应了她的这一愿望。由此可见,白流苏的出走和娜拉全然不同,娜拉是在意识到自己是父权、夫权的玩偶后,毅然决然地去做一个真正的自己,而白流苏从未真正意识到自己首先得是一个独立平等的个体,而后才能真正学会爱人,她只是像一个赌徒一样想寻求一个庇护来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再看范柳原,他不娶她,也只是为了摆脱日后麻烦的责任。所以,他们的爱情是虚伪的,是在混乱时期的无奈之举,是被封建枷锁束缚的女性绝望的爱情反抗。张爱玲不仅将弱小的女性在污浊的社会背景中的孤独、无奈和无能描绘得淋漓尽致,并且还十分深刻地揭示了女性异化爱情里的无爱真相。
不仅是白流苏,张爱玲笔下许多其他的女性形象的爱情也都或多或少地发生了异化。《留情》中的敦凤并非为了情欲而嫁给米先生,她实在是无法忍受女性的弱势经济地位,在她看来,若想获得较好的经济保障,唯有依附于男性。但米先生又已经有了十分敬爱的妻子,所以说,敦凤也不过是屈服于经济而选择当一个名存实亡的姨太太,她在这段感情里时常压抑自己,比如在米先生面前提起他的妻室时十分小心翼翼以及她自己的情绪状态时常不稳定。不难得出,女性在经济上的弱势势必会冲击原本应纯粹的爱情,让爱情的果实生出其他的杂质,此时再谈爱情,爱情也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再如《连环套》中的霓喜,她为了成为一个有身份的太太,前前后后与三个男人姘居,但这些男人并未给她一个妻子的名分,她重复地沦陷于一个又一个的圈套,重蹈覆辙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开花结果。她在婚姻窠臼的每一次都是徒劳挣扎,都是由于她想紧紧攥住成为他人妻的机会。最后,她不得不通过假爱来填补自己的欲壑。她自始至终都以心甘情愿的态度来进行数次爱情的周旋,可这终究是病态的,她渴望婚姻,却处处表现出屈服与堕落,这不是爱情,这是欲望,这不是男女双方经济独立、两情相悦并能相濡以沫的爱情童话,而是一个令人可怜又可恨的没落女子的现世挣扎。
张爱玲在《谈女人》中写下过这样一句话:“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通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是的,她笔下女性的爱情已经不是以爱为出发点,而是在金钱、男权、欲望等多重捆绑下的一个异化体,她极为生动地书写出那个时代饮食男女的悲惨爱情经历,不但令人唏嘘,更是发人深省。
四、冷暖人生中的友情异化
张爱玲小说中写女性形象友情异化的笔墨并不多,但仔细寻找,也是能够从中悟出冷暖人世的友情异化。她笔下的友情故事,并非對纯真友情的歌颂,她描绘于纸上的主人公,也失去了一种坦诚相待的童真,这些岁数并不大的女性,在环境的影响下,学会了算计、隐瞒与利用,犹以《茉莉香片》的言丹朱为代表。
《茉莉香片》中,言丹朱和聂传庆的友情发生了变质。在学校几乎没有一个人理传庆,除了丹朱总是找他。言丹朱是一个健全美丽的女孩,爱和他人做朋友,在学校里并不缺少朋友。但是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拒绝了德荃,“就失去了像他那样的一个朋友……可是他们一个个地都那么认真”。她周围的很多朋友对她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她对于这些意图有所察觉。同时,她有着极强的倾诉欲,又不想把一些话闷在心里,在她看来,只有传庆才能守住她的秘密,只有传庆这个没有朋友的可怜人应该不会拒绝她,也不会萌生有比友谊更进一步的要求。后来她自以为自己引诱了传庆并使传庆爱上了她,她无法满足传庆的要求,可传庆却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正如原文写道:“连这样一个怪癖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其实,她和传庆的友情是建立在双方的目的与私心之上,丹朱表面对传庆极好,但她和传庆做朋友不仅是为了纾解自己的孤独,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让他人得以瞧见她身为一名“完美”女子所具备的优势。传庆对丹朱更为极端,他视丹朱为仇人,嫉妒她、怨恨她、诋毁她,但同时又在对比、怨恨丹朱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这两人的互动构成了剧情的发展,同时也渲染出了现代知识女性在友情中所面临的困境。
波伏娃曾说:“女性神话把女性放置在概念化的、超自然的观念世界里,掩盖了分散在具体时空里的一个具体的女人的真实面貌。每个女人都得独自面对自己的生存,无论是淑女还是恶婆,无论是天使还是祸水,都不能代替任何一个具体的女人自己去走完的生命之路。”没错,张爱玲从琐碎的人间凡事出发,正视现代女性在时代社会中的种种遭遇,不掩盖部分女性异化的事实,她看到了大众书写下每一个具体女性不为人知的形态并站在较高层面将其表现到极致,为我国现当代文学人物画廊增添了众多异化的女性形象。张爱玲这可贵的自审眼光给现代女性群体以启迪,另外,她那写实的笔触又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学财富,赋予了现代人一种新的历史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