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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两个身世神话解读贾宝玉形象的文化内蕴

2022-07-07樊晨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4期
关键词:补天顽石大观园

樊晨

贾宝玉是《红楼梦》中最核心的人物,关于他身世由来的两个神话构建起全书的框架,该人物形象反映着小说的思想内蕴,读懂贾宝玉便是读懂了《红楼梦》。女娲弃用顽石补天和绛珠仙子以泪偿恩的两个身世神话决定了贾宝玉两种先天的质的规定性,一是材大难用,二是情的化身。顽石幻化的贾宝玉寄予着作者救时济世的抱负,但在无可挽救的封建末世中,“补天”之志无望实现。在精神追求失落后,贾宝玉在“情”的世界中寻求灵魂退避之所,选择了“独善其身”的道路。

一、材大难用—顽石补天神话

曹雪芹自身是忠诚的儒家信徒,他所拟构的神话故事和塑造的人物形象贾宝玉都寄予了他自身的经历和情感,完整地承袭了传统价值观。小说写“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后来这块弃石“自经锻炼”,“灵性已通”。很显然这是从女娲补天的古神话敷演而来。女娲补天是拯救黎民苍生的大事,所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曹雪芹选用女娲补天的神话,正因它与儒家传统思想中“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理想契合,“补天”神话作为传统社会理想的象征,先验性地决定了宝玉怀有极端入世的生命价值观,却“材大难用”。

小说中的顽石有补天之材却无补天之用,“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这也暗喻了贾宝玉的“无材”。“无材”,依据庄子《逍遥游》当解为“不成器”,落得“古今不肖无双”名声的宝玉在封建家长眼中自然是“不成器”的典型,但“不成器”绝不表示他没有才能。

顽石幻化的贾宝玉是有才的,尽管他厌恶仕途经济却完全具备相应的才能和资质。第十三回中,贾珍为秦可卿办丧事,正愁内里无人料理事务时是贾宝玉向其举荐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这是选贤举能的智慧。第十五回中宝玉路谒北静王,因平素听闻北静王水溶是个贤王,故一贯讨厌应酬仕途经济之人的宝玉这时“忙抢上来参见”,一问一应表现得谦逊有礼,给水溶留下了“语言清楚,谈吐有致”的印象。脂评此处:“八字道尽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正文写照。”可见,真正的贾宝玉极赋待人处事的智慧。更不用说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出口成章,让贾政在众人面前狠狠骄傲了一把。从第七十三回也可以看出宝玉对儒家经典的熟悉:“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政治理想是古代文人的最高理想,儒家经典在古代又占据正统地位,作诗为文几乎是实现政治抱负的唯一路径,以宝玉的才华若想迈入仕途是何等轻而易举,但他深知末世的仕途经济之路完全丧失了“补天济世”的功能和意义,因而他厌恶科举做官,成了世人眼中的另类。

贾宝玉不喜欢谈论仕途经济的学问,但从小说中几处他偶有的议论中可以看出他洞悉当时世道。如第三十六回中宝玉主动谈及对“文死谏,武死战”的看法,痛批“竟何如不死的好!”宝玉认为,日后总有需要文臣直言劝谏的地方,然而“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日后也总有需要武将杀敌卫国的时候,然而“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因此,这些人不过是用为国死节的名号来沽名钓誉的虚伪之徒,算不得忠义之士。不能不说,宝玉尽管无心社稷,却把世道看得最为清楚。由此推之,贾宝玉不喜同贾雨村往来的原因也找到了。贾雨村是封建官僚的代表,他有文人的才华却没有知识分子心怀苍生的责任感,他所读的圣贤书只是用来沽名钓誉的工具,面对世道沉沦而无动于衷。可见,贾宝玉看起来“似傻如狂”,内心却如一面明镜,照穿世间丑陋的真面目。

女娲补天神话中的“弃石”暗喻宝玉成了人间的“弃才”。事实上,是宝玉看透了那个时代已经无可救药的真相,主动抛弃了无力回天的人世间。他的“不成器”源于他与世界的决裂,他以叛逆的方式纾解对末世穷途的不满、对政治朽坏的不满。他纯粹而高远的理想在腐败肮脏的社会现实中是不可能实现的,而他不肯做出妥协,这何尝不是一种怀才不遇呢?何尝不是“古来材大难为用”的悲哀呢?举凡历史上那些纵情山水田园、流连花柳之地的诗人,如李白、陶渊明、孟浩然、柳永等,不过是因他们的理想为社会所不容,面对个体价值的失落不得不找寻其他寄托来逃避。材大难用的贾宝玉实际上也在用他的方式逃避,这就要引出与之身世相关的另一个神话—木石前盟神话。

二、情的化身—木石前盟神话

贾宝玉寄托了作者“补天济世”的理想追求,但是在封建末世的时代环境下作者不能为他找到出路,从而造成贾宝玉生命价值的失落。相较于那些理想落空转而游山乐水、带月荷锄的诗人,贾宝玉则选择用儿女情长来慰藉灵魂、屏蔽世俗,找寻新的生命寄托。贾宝玉自小偏爱脂粉钗环,因為清净女儿之境是他心中的理想世界。解释贾宝玉前身的木石前盟神话昭示着他另一种先天的质的规定性,即贾宝玉是情的化身。

小说中这样描述木石前盟神话: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三生石畔的绛珠草,绛珠草“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得换人形”,却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得知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历幻缘,绛珠仙子便想趁此报偿灌溉之情,“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自幼体弱、终日垂泪的黛玉正是还泪报恩的绛珠仙子,缘此宝黛二人初见便有故人重逢般的熟悉。宝黛是作者塑造的有情人的典型,他们之间绕不开的“情”字正是《红楼梦》的情节主线,也是小说的灵魂。

贾宝玉也成为了情的化身,他的情不止与黛玉的爱情,还有他为世间女儿们付出的包括友情、同情等在内的全部情感。《红楼梦》引子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直言宝玉是情种,警幻仙姑也说他“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还有多处冠以宝玉“千古情人”“情痴情种”的名衔。鲁迅先生评价贾宝玉“爱博而心劳”,他对宝钗、湘云、妙玉、袭人、晴雯等一众女子,甚至是偶尔一见的袭人表妹、刘姥姥胡诌的茗玉小姐,都表现出十分爱怜、尊重和体贴。因此脂评说:“宝玉之心,凡女子之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宝玉七八岁时便有女纯男浊论。尤为注意的是,他喜爱疼惜的是那些尚未出阁,没有沾染世俗的纯净美好的女子。他认为“女孩未出嫁,是一颗无价之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世俗伦理将未出嫁的女儿禁足在闺阁之中,未涉世事、没有沾染男子浊气的女儿们葆有人性的本真和清爽,他之所以喜欢女儿,是因为女儿干净纯粹,汇集了“山川日月之精秀”,与世俗中尔虞我诈的浑浊形成鲜明对比。在以男子为中心的父权社会中,男子因追逐政治经济权力而钩心斗角、沽名钓誉,逐渐迷失本性、丧失纯良,只剩满身浊臭。贾宝玉厌弃这样陈腐僵化的社会,自然也就厌恶占据该社会统治地位的男子。因此他爱女儿的芳灵蕙性,频频赞叹女儿们的卓然脱俗:“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这女儿两个字……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其实,在小说的开头曹雪芹就指出这本书“大旨谈情”。而木石前盟的神话中还泪报恩的设定有无限的悲凉、凄楚的意味,暗示了宝黛爱情的悲剧走向以及宝玉“情”不得所终的结局。“曹雪芹要寻求‘有情之天下’,要寻求春天,要寻求美的人生。但是现实社会没有春天。所以他就虚构了、创造了一个‘有情之天下’,就是大观园。”大观园是“清净女儿之境”,是恶浊世界中的一股清泉,是贾宝玉的理想世界,因此在搬进大观园后,他感慨“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大观园里的女儿们是真、善、美的象征,贾宝玉作为情的化身对每一个女儿都付诸了爱护和珍惜,他认为只有在大观园这个理想世界中心愛的女儿们才能受到最妥帖的保护。

贾宝玉恨不能让所有女子都留在自己身边来保全她们的幸福,尽己所能守护着清净的女儿们。第三十回中龄官画蔷,宝玉恨不能分担她心里的熬煎;第四十四回,平儿受凤姐和贾琏的淫威而无辜遭打,宝玉知道后替凤姐夫妇向平儿赔不是,又吩咐房中丫头为平儿烧水洗脸、簪花梳头,念及平儿的苦楚甚至潸然泪下;晴雯患病,他气急胡庸医为她下虎狼之药,自比野坟圈子的老杨树,而姑娘们是秋天才开的白海棠,禁不起猛药;连彩云、藕官这些丫鬟们犯错,他都悄悄把罪责转移到自己身上,怕姑娘们受罚。

宝玉对女儿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悲悯和怜惜之情,事事护其周全;同样,女儿世界里的“情”也给予了贾宝玉所希求的精神上的庇护。但是这个理想世界,这个“清净女儿之境”,这个“有情之天下”一直遭受着外界的打击和摧残,贾宝玉自己也意识到了,萌生出人生空幻的悲剧意识。他和姑娘们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此时的宝玉已经预感到繁华极乐终归尘土的时刻。宝玉本希望在“情”中退避以求保全,但终究无法自我蒙蔽—在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中,“情”也是要被无情抹杀的。当宝玉身边女儿一一走向毁灭,他的理想国也随之破灭,直至黛玉泪尽而逝,让宝玉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泯灭,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好循迹于佛禅。

三、贾宝玉形象的文化内蕴

“生于繁华,终于沦落”,曹雪芹的人生轨迹恰似书中的宝玉。康乾两朝,曹家祖孙三代主政江宁织造达五十八年,有权有势,极富极贵,是当时南京第一的豪门望族。曹雪芹一如宝玉,生于诗礼簪缨之族,沉醉温柔富贵乡,享受了一段锦衣玉食的公子哥生活。曹家一如贾府,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走向“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凋零衰败之境。贾宝玉“承袭着顽石补天无望的无穷憾恨,无可挽救的末世已经彻底消解、击碎了其生命存在的根基。女儿世界与其说是他的人生追求,不如说是他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的安身立命之所”。然而,沉沦的病态社会扼杀了情,“有情之天下”的大观园倾塌,碾碎了他灵魂最后的庇护所。原来盛极必衰、好便是了,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尘世人生已不足贾宝玉留恋,只能遁入佛门寻求精神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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