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生命之音
2022-07-04潘俊竹
潘俊竹
长篇小说的写作是一项浩大又精密的工程。《有生》浩浩五十六万字,若没有作者对小说叙事技巧的精妙把握与运用,我们很难想象作品最终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面貌呈现出来。叙事视角的变换、叙述者的选择都是在作者深思熟虑之下对于《有生》写作的最好选择。时间与空间,包含万物。仅这两词,世间的一切都有了无限生发的可能。同样在小说写作中,作家们常常会思考如何利用好时间和空间来更好地书写故事。胡学文将自身对时间与空间、人与物、生命的思考都揉进《有生》这部作品中。他打破了惯常的时空叙事结构,将叙事时空转换、重置,将小说拉向更加深远、纵深之处,从而达到了对生命更为深刻的体认。
一、视角转换自如—这样看世界
叙事是一门艺术,而视角的选取在整个小说叙事之中的重要地位更是不言而喻。正如杨义先生所言:“叙事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叙事学中一般将视角大体分为零聚焦、内聚焦与外聚焦三种基本类型。在长篇小说中,往往是将这三种类型综合使用,相互补充,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使作品获得最好的艺术效果。
《有生》这部作品选取零聚焦和内聚焦视角,通过视角的灵活转换深入故事内部。我们跟随着叙述的脚步,一会儿像上帝一般俯瞰那村庄小城众生的生活百貌—看到蚂蚁爬满尸体的恐怖画面,看到祖奶平静与微弱喘息的样子,看到如花对丈夫钱玉那难以理解的近乎疯狂的执着与爱恋,看到女人生产时那极度的痛苦与柔弱,看到人与动物花草树木之间的和谐又自在的相处方式。我们一会儿又进入内心,与故事中的人物感同身受,触碰到生命那细微又鲜活的跳动—感受到乔大梅目睹父母死亡时的心灵震撼与恐怖,感受到祖奶不能动又不能言说时心里的触动与变化,感受到如花对丈夫无尽的思念与内心煎熬,感受到喜鹊对父亲羊倌的无奈与对母亲的恨意……“我”洞穿一切,知晓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跳脱于事件的前后因果,明白他人的所思所想:“羊倌一旦动了念头,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和她不一样,从开始就没有宏远的志向,但始终不失理想的光泽。”内聚焦在文中也是随处可见:“我回过头,父亲立在门边,面如死灰。”
通过全景式与放大式的视角灵活转换,我们得以对故事既有了整体性的了解,跳脱出事件的情感中心,尽量去避开这些事物的影响,从而比较客观又冷静地去看待事件的发展,更好地梳理出其脉络与因果逻辑,又能拉近与故事中人物的距离,了解他们的真实想法,沉浸在故事之中,与他们一起作出选择,理解他们的行为逻辑。因而,就在这变换之中,我们达到对事件与人物全方位且更为深入与客观的了解,去静静聆听生命的颤动。
胡学文在后记中还提到,自己本来设想设定为鬼魂叙述的方式。然而珠玉在前,胡学文最终选择了一种“超越性”的视角。在笔者看来,这种“超越性”视角,就是带有着距离,并非全然地审视与深入其中。这种节制与自由的中间状态或许可以更好地来理解这种叙述视角的特点。这样的一种无处不在的“超越性”视角,其实可以看到作者想要将历史放置到更加宏观的角度来进行梳理,尽力把握历史背后的逻辑。
二、祖奶—最好的叙述者
《有生》这部小说的另一成功之处在于,胡学文塑造出了在当代文学人物形象画廊中一个不可多得的存在—祖奶,并选取祖奶作为主要叙述者。祖奶那独特的身份与生命体验使她成为最适合唱出《有生》这一生命旋律的歌唱者。
首先,祖奶是一个凝聚着世间人性美好的人物形象。她坚韧、勤劳、博爱、聪慧、无私奉献又不计回报。作为接生婆帮助穷人生产,她不求回报;面对家财万贯的地主,她不卑不亢,认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甚至是面对有着家国血恨的日本人,她都平等对待、一视同仁,竭尽全力帮助他人生产,不惜一切代价,只看到眼前接生的危急,甚至连自己的生产和孩子的生死都能暂时忘却。祖奶对生命有着无限的尊重与超越一切定义和界限的仁爱,她的善意、美好的品性,抚慰着人心、散发着光芒,激励着他们继续行走在自己的生命之路上。
其次,祖奶的三重身份就是《有生》主题意蕴最好的表现出口。祖奶的三重身份即为妻子、母亲与接生婆。人不可能只有一种身份,因而构成了多面的我们。因为这些身份被需要,才使得我们对自身存在的意义有了确认。祖奶的这三种身份从根本上来看并不相悖,这三个关键词都被打上了女性标签,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祖奶乔大梅就是一个最女性化的角色。其作为妻子对家庭的无私付出、任劳任怨;其作为母亲对儿女的舐犊情深、无微不至的关爱;其作为接生婆始终笼罩在她头顶之上的生命光环、平等对待每一个宝贵的生命,在这里她更是众人的母亲。这三重身份拼凑出了一个二十世纪最震撼人心又令人动容的女性形象。在三種身份的变换中,不可避免地会有矛盾生出,在处理具体的事件冲突中,需要乔大梅在其中分出优先级:丈夫的妻子、儿女所依赖的母亲,最终被神圣的接生婆身份所吸纳。当然,她是如此困难地作出了抉择。有不少学者将其称为“地母”,不由得想起《丰乳肥臀》的上官鲁氏也是“地母”。但究其二人背后如此称谓的原因,还是有很大不同—上官鲁氏背负的是历史变迁之下沉重的苦难,而祖奶更多的则是背负着生命的轻与重。
祖奶身上既有人性闪耀的光辉又有神性的光芒所在。接生是她的天职,当她见到黄师傅头顶那耀眼的圣光,将这神旨降临一般的奉行于上,开始了自己的接生事业。她还不辞辛苦跑到城里去学习接生救命的专业医学知识,甚至是有些神神道道的秘诀,都给面临生育生死大关的人们以踏实的心理慰藉。其实这光环何止是拯救了他人,更是拯救了乔大梅自己,亲手迎接生命的机会并非常人能有。于是,在她被苦难压得喘不动气想要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之时,接生的脚步一下子袭来,乔大梅又自然而然地拿起那接生的家伙什,继续行走出自己的生命之路。有生命不断降临,像基督教徒虔诚的礼拜,乔大梅一次次小心翼翼用心去接生,就会经历一次次的洗礼,不断接近那个所谓的神性,不断接近那个生命的要义。其实,接生人这样比较特殊的身份作为叙述者在文学作品中也并不缺少。《陈小手》写出了作为男性接生婆在面对最为隐私的生育之事以及他人的不解面前的尴尬境地。而《蛙》之中的姑姑同样也是一位接生婆,但是她并不像乔大梅一样被赋予了接生的职责,而是从神圣的接生婆转变成了一名扼杀生命、冷面无情的计划生育工作者。这种身份的转换使她陷入了一个左右两难的境地,一脚踩进了生命之河,另一脚却不小心陷入了摧残生命的淤泥沼泽之中。相比较这两种身份,祖奶的神化并不难理解,自然而然就在人们的交口称赞与敬畏之中升腾起来。
祖奶经历无数坎坷,目睹死亡的悄无声息与惨痛沉重。初到世上,她就是差点儿要了母亲性命的“踩地生”,不是一阵清脆的哭声而是用一声咳嗽昭示自己已来到人间。接生婆评价说她“命大”。漫漫百年,有逃荒、有改天换地的变革、有残酷暴力的战争,三段婚姻的波折,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接连死去,在接生的路上更是见证了数不胜数的死亡,但是最终她挺了下来。百岁老人,历经沧桑,用一种成熟又淡然的眼光去审视所经历的世事。小说中不能让人忽视的就是祖奶的叙述姿态。现在的她不能言说,不能与他人沟通交流,不能动,只能感受到蚂蚁在窜,闻到萦绕不散的各种香气,听到来人的私语倾诉……只能靠各种感觉—听觉、嗅觉、触觉等来感受一切喧嚣躁动之下的不变与寂静。祖奶的即时叙述之中间接性穿插着往时叙述,两种叙述交错。成熟与懵懂,沉浸与抽离,如同两种身份之间展开对话。抛却具有混淆性的事物,如此,才更有机会、更有可能接近事物的本质与内在。想要看清楚一件事情,必须要将其放到一个广阔的视角与更长远的时间线来进行观察,才可能接近其本来的面貌。小说以她的口吻来讲述这一切实在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三、叙事时空—转换重置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小说的叙事就开始从线性转向空间的叙事结构,通过空间的排列组合、变化来象征时间的变迁。而《有生》却不单单突出空间,而是将时间与空间重新洗牌,转换重置,或者说是更加巧妙地进行结合。它不单单是一种叙事技巧,而在这种叙事时空中能让人体会到更为浓郁的哲理意味。
在祖奶那一日一夜如此之短暂的叙述时间中,空间的变动并没有放慢,甚至停下脚步,随着叙述进程缓缓呈现在读者面前。小说的叙事时空,是一层一层地嵌套起来的,这种叙事时空的结构设计使读者即可领略胡学文的笔力精妙与独到之处。
首先,是由祖奶向前回溯的事件所构成的叙事时空。风沙漫天,城内城外,跟随着祖奶外出接生的脚步,走出了宋庄、营盘镇、张北城、塞外等空间,见证了诸多变迁,祖奶的生产、生活都在这里悉數展开。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并没有将祖奶的九个儿女单独列章进行叙写,而是将他们所有人的生死波澜起伏灌注到祖奶这一“身”,由祖奶滋养、生发。长长的百年,尽管笔力并不重于书写历史,可是历史不可避免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或者是融于整个背景之中。祖奶儿女的死亡更是与历史的起伏转折有着密切的联系。一次次刻骨铭心的死亡与离别都让祖奶的心境以及对生命的认知有了细微的转变。祖奶这一棵生命之树由此生长出一圈圈年轮,指出生命的方向。就算枯枝落叶惨败凋零,最终还是归到祖奶这棵参天大树下。
其次,是由祖奶之手接生的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等后辈人物为关键点展开的不同的叙述空间,并各自蔓延伸展。批评家王春林将他们列为较祖奶而言的次一级的叙述人。他们并不像祖奶一样,将自己叙述者的身份公开示人,而是直接进入他们的视角展开故事进程。如果说祖奶的时空是富有历史感的,更加激烈急剧变化的事件,那么在后辈这里的时空,则更多的是当下、现实层面的生活。但是,就好像伞骨中心与伞柄的交汇最高的顶点一样,他们又是在祖奶之下展开着叙事,空间的典型性、局部性都被清晰地表现出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典型空间,诸如罗包的磨人心性和他充溢着豆子味道的豆腐铺,如花那美好自然的野外花田,乔石头执着想要打造的祖奶宫,北风那充满着紧张的焦虑空间以及他和养蜂女梦幻又扑朔迷离的养蜂房,等等。尤其是镇长杨一凡与养蜂女这一时空使得整个小说有了更多趣味,可以说小说最后唯独没有交代清楚这一支线的结局,但是反过来细想,当下人们的焦虑与处处悬疑也并没有真正的解答。在这些空间里,事件接序发生,从而推动着他们的命运向前。当这些空间拼凑起来,则形成一个更为庞大的空间部分。在这些时空交错之间,彼此又盘根错节、相互影响。于是,在这样的结构之下,祖奶一支与后生相互交叉,在祖奶那里,历史与现实交汇,得以衔接起来,从而对历史与生命有着横向、纵向的全方位的整体把握。
再从整个叙事进程来看,可以将其划分为祖奶的前半生与后半生两个部分。祖奶的前半生基本是顺向或单向的,是由祖奶自己去推进整个的叙事进程;然而到了祖奶的后半生,除了她穿插进自己的家庭、家境状况之外,开始有了这些后辈来融汇到祖奶这一支,丰富了祖奶的人生。上面提到的两种时空在祖奶身上得到了交汇,形成了向上向外生发的合力。现在的祖奶平躺着静止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面,展开了叙事,她一会儿是飞于云端悬在空中向下看,一会儿又是隐蔽退后静静观察。就随着记忆的流动,她来回穿梭于历史和现实生活,穿针引线般将一个个的人物命运交相串联,缝合时空裂隙。麦香一直在这里守护着祖奶,外面的人来祖奶这里祈祷,诉说自己的苦楚辛酸,乔石头向祖奶述说着自己的伟业……于是在祖奶现在的一方空间之内,晚生们的时空一拥而进,组合呈现出一种敞开怀抱式的结构,所有的细小支线都统一并轨于祖奶的富有不息生命力的整体之中。
祖奶在最终的空间混沌中游走的百年生命历程是顺向不断的。那百年不断又绵长的生命之线因祖奶接生的一代代后辈的加入,有了一个个生长点。无论是在灵活自如变换的视角,还是在祖奶的悠悠讲述之下,无论是在这种重置的时空交错之中,还是在那更加丰富立体的人物形象与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中,我们得以对生命的宽广与绵密有了更加深刻、更为内在的理解。我们最终见到,祖奶那细长柔软的手托举起了一个个的有力生命,他们继续在这棵生生不息、带有神性的大树上,伸展腰肢、蔓延枝丫,不断向上、向外生长。最终的最终,这一棵大树终将成为这郁郁葱葱的森林整体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那枝繁叶茂的大树滋养着大地,承接露水,轻轻地顺叶落下,细听有生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