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

韩思宇

一

小和尚在扫阶前雪。

前些天冒了暖融融的太阳，愈发轻薄的积雪逐渐盖不住小山头了。师傅今晨煮茶时说：“这个冬天就要结束了。”

小和尚摸摸发痒的鼻头，感觉自己的指尖也冰冰凉凉。空荡的天地间，除了偶尔掠过的翅膀，便只剩扫帚兢兢业业抚地的“沙沙”声。

细雪忽而飘临，恍若万千星子垂落，渗着荧荧的光，尚在半空游移，便给透明的风吹破。

“又落起来了。”小和尚举头道，哈出一口白茫茫的水雾。

他的目光顺着漫天乱舞的雪花游弋，不一会儿便落在山门旁的一棵老槐树上。

“真是好老好老的一棵树。”小和尚歪着头自言自语，“不会给冻死了吧。”

“咦？”

小和尚忽而蹙起眉头，惊疑不定地举起扫帚后退两步，方才是山風还是野猫，莫不是自己眼花了？这槐树竟晃了晃身子，似乎……有些愠怒。

二

“好个没礼貌的小子。”老槐冲小孩儿叫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看着那个裹在灰扑扑外袍里的小孩顿时傻了眼，眼角逐渐泛起红光，颤抖着四处张望，只差扑倒在地大喊“妖怪”了，老槐不禁有些得意地挺起了身子。

“谁……谁在说话？”

分明是带了哭腔的。

“我呀。”老槐只觉得有趣。

小孩儿想瞧又不敢瞧，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向老槐身后投去躲躲闪闪的目光。

“就是我在说话，呆头。”老槐有些无奈。

“树在说话？”那小孩儿瞪圆了眼，眼底居然逐渐亮起火花，颇有些兴奋地冲上前来，把老槐吓了一跳。

“真厉害！”那小孩儿粲粲而笑，“我才刚刚上山，不知道有这么稀奇的事！”

老槐有些愣愣地望着小孩儿澄澈而光芒流转的瞳孔，似乎穿过了久远记忆中的春水潭深，望着其中往来翕忽的游鱼。

他忽而觉得，如若自己喜欢清静，就不该招惹这个小人儿。

三

日子渐渐转暖了，消融的积雪汇成潺潺的山溪，沿着山的形状一路低吟浅唱，朝着山脚下的村镇慢慢淌去。

报钟响过三声，小和尚打着呵欠从寮房里走出来。

早间的山林还浮动着湿冷的雾气，远远隐约望见师傅的身影，小和尚有些期待。

扫雪虽辛苦，但有机会去山门附近转悠，偶尔能见到一闪而过的松鼠、兔子，有时能撞见往来行人，比起待在庙里多少也算是更加有趣。

他还想去看看那棵老槐树。

它看上去实在太老了，小和尚疑虑着这个春天它还能否开花。

希望雪化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四

春寒料峭，晨风微凉，被夜晚撇在人间的最后一点儿暗色逐渐褪去，老槐就看见小人儿踏着步子从寺门飞了出来。

“早啊，老槐！”小孩儿精神十足。

“早啊，小呆头。”老槐挥了挥手，小孩儿就望着簌簌而响的树枝“咯咯”笑起来。

老槐也愉悦着。

他好像沉睡了许久，梦境铺满金色阳光，鸟鸣自边际泛滥。

不知从哪突兀地传来一句话，忽而就打破这长久的静谧。

“好老的树，不会已经冻死了吧？”

老槐睁眼便骂。

当时却未曾想，把这小子打发走后，老槐茫茫然站着环顾四下，居然只剩寂寥。

数着又经过了几双毫无眷恋的翅膀，目送日头，然后陷入夜的深海。

谁会在意一棵孤独的老树呢？

老槐兀自想着，想到晨曦降临，视野里就闪现一个兴致勃勃的身影。

“早啊，老槐！”

老槐有时便想，这小孩儿或许是上天派来唤醒自己的。

五

小和尚坐在寺门前支肘远眺。

老槐树似乎没能长出新叶，张着枯瘦的手掌，徒劳地向半空中伸着，流云自它的指尖蹿走，雁过无痕。

小和尚忽而想到了师傅。

师傅年纪大了，耳朵不太清明，小和尚同他道早安时，说了好几次，师傅才转过身来，温和的目光如秋水深潭。

“师傅，今天还要扫雪吗？”小和尚冒冒失失道，顷刻有些心虚地偏过目光，“感觉……雪水也不太干净……”

“去吧。”师傅只是慢慢伸过手，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积雪初融，注意脚下。”

小和尚跑了几步，回头去看，师傅浸在穿越晨雾后轻轻摇曳的光晕里，看不分明，只觉得师傅似乎笑着。

暗淡的苍穹不久便亮了。

六

一群言笑晏晏的儿童打庙门前经过。

唱着、闹着，彩衣风铃飘然而过，垂髫手中举着晶莹剔透的糖果，捧着刚从山脚采撷的鲜花，尚闪烁着露珠的光泽，荧荧烁烁，似安静燃烧的灯火。

老槐低头去看小孩儿，见他目光被越牵越远，手中的扫帚都快掉下了。

“回神！小呆头。”老槐忍不住出声提醒，“不怕你师傅教训？”

小孩儿懵懵懂懂点头。

老槐猜想小孩儿在馋那些糖果酥糕。

“也许你可以下山去。”老槐好意道，“山下什么都有，不必太羡慕他们。”

小孩儿只是摇头。

“是怕你那严格的师傅教训人？”

“我要陪着师傅。”小孩儿轻轻笑着，“师傅年纪大了。”

“哦？”老槐有些不敢置信，“在这小山头上，你待得住？”他想起山里似浓密蝇团的黑夜，那种漆黑触目传寒。

“你呢，老槐？”小孩儿忽然抬头问道，眼神极其认真。

这问题来得突然，老槐一时竟说不出话。

“我陪着师傅，也陪着你。”

小孩儿的声音不大，但老槐听得清楚，避开小孩儿的视线，欲言又止，只觉得满怀沉重。

七

小和尚有自己的打算。

怀中的花团随着步伐起起落落，清香四溢，摇晃出一整个软绵绵的梦境。

小和尚清澈的双眸微不可察地忽闪。

半晌，老槐树最低的枝丫上便被精心放好了春日最早盛放的鲜花。风路过，满枝丫的花款款摇动，窸窸窣窣，像在欢笑。

如此看来，老槐树竟也没有那样孤单了。小和尚坐在台阶上痴痴地想。

不知何时生起一些倦意，小和尚枕在膝头浅浅睡去。未久，身侧仿佛有人缓慢落下了小心翼翼的步子，肩上一沉，原是被披上了一件衣裳。

师傅？小和尚迷迷糊糊地想，半阖着眼眸茫然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于老槐树下，似乎还在低声说些什么。

老和尚笑意深深。

“早啊，老槐。”

八

小孩兒雀跃着，似不谙世事的一片云。

老槐无奈地看着他闹，任凭自己的枝丫被装点上这小孩儿大清早采来的鲜花。

“你就这么想看老树开花的模样？”

“非也！”小孩儿煞是严肃地定住步子，“你不老！不许再这么说。”

老槐哑然失笑：“我不能再开花了，我是知道的，许你是个机灵的小鬼，也不能同这天理作对。”

小孩儿沉默着望着老槐。

老槐有些局促，兴许不敢扫这孩子的兴致。

“春天到了。”小孩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春天到了？”老槐不解。

“老槐，你还睡着呢！”小孩儿朗声道，很是随意地张开手臂，“你瞧万物复苏，都是明媚可爱。你若是站在这里不能看，我就把春天搬来给你。”

天高云淡，小人儿沐浴在阳光里，整个人竟熠熠生辉。

老槐愣愣站着，踌躇半晌，感觉心中空空荡荡。

大梦方醒。

九

小和尚醒来的时候，师傅正站在槐树下，笑着望向自己。

“师傅！”小和尚讪讪地笑，“我……我不是有意偷懒……”

“你过来看。”师傅招手唤他过去。

老槐树结了细密的花苞，星星点点的白缀于稍显稀疏的绿叶之中，恍如银霜细雪，甚是好看。

小和尚惊喜不已，去望师傅，却见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师傅还小的时候，这槐树便在这儿了，也算是老相识。”老和尚将手掌覆上槐树的树干，微笑着，似乎牵动了回忆。

“回去吧。”

老和尚伸过手，小和尚轻轻牵住。

归来的路，倒也不显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