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汉代诗歌之“楚调”“乐府”研究

王 韬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 江苏 南京 210004)

汉代诗赋合流，或由赋入诗，或由诗入赋，赋亦可作为汉代之诗。然登高为赋，谋篇则闳衍巨侈，用辞则铺采摛文，实不便于歌咏流传。于赋之外论汉诗，则无不与歌相合。或曰有汉一代，赋为诗之雅、颂，歌为诗之国风，有楚歌、四言、杂言、五言诸体。如“骚为赋之祖”，汉代诗歌亦承楚调。“盖秦灭六国，四方怨恨，而楚尤发愤，誓虽三户必亡秦，于是江湖湖昂之士，遂以楚声为尚。”[1]399高祖、武帝皆以楚调歌咏，风气历被两汉宫掖而不衰，遂有鲁迅“汉宫楚声”之说。四言、杂言、五言诸体则为乐府采诗民间所汇集，宫调曲谱不传，然其词对后世五、七言有开拓之功。

一、《垓下》《大风》何以称之为绝唱

江苏汉代诗歌首推《垓下》《大风》，二者皆楚调。高祖六年(公元前202年)十二月，项王壁垓下，兵少食尽，被围数重。四面汉营皆楚歌，项王乃知大势已去，夜饮帐中，对美人虞姬自为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2]333

项王力能扛鼎，勇冠三军，每战必身先士卒，逢阵则十荡十决。率八千吴中子弟，破景驹，降章邯，克函谷，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然其身为项燕之孙，怨秦过深，亡秦之后排斥秦制，仍奉封建旧法，惟效齐桓晋文之事而承霸王之号，无意于天下“大一统”。项王坑降卒杀伐果决，鸿门宴上又优柔寡断，于此可见其难弃桓、文会盟诸侯之道。秦虽二世而终，却令智者了然“大一统”之治，非夏、商、周之封建所能及也。而项王抱残守阙，不明大势，终致人心尽失，被围垓下。英雄末路，对美人歌以“奈何”。虞姬起而和之，陆贾《楚汉春秋》传《和垓下歌》曰：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3]5

虞姬和作大抵为后人设言，王应麟则举此诗为例曰：“是时已为五言矣。”(《困学纪闻》第12卷)自刎一节亦不见于史传，然“霸王别姬”绝唱千古，美人一曲剑舞，血洒金帐，英雄泣涕涟如，摧断肝肠，此情景久已深入人心，后世多有诗词述及，且录三首如下：

布叛增亡国已空，摧残羽翮自令穷。艰难独与虞姬共，谁使西来敌沛公。(宋·苏辙《和子瞻濠州七绝其五虞姬墓》)

遗恨江东应未消，芳魂零乱任风飘。八千子弟同归汉，不负君恩是楚腰。(清·何浦《虞美人》)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清·曹雪芹《五美吟·虞姬》)

楚地悉定，高祖上皇帝尊号，数年间倾覆韩信、彭越等异姓诸侯王。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冬十月，又破英布军于会缶，《汉书·高帝纪》载：

上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击筑自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上乃起舞，忼慨伤怀，泣数行下。[4]74

《大风歌》宏毅勇烈，千古绝唱，仅三句而兼往日之怀想，今时之得意，将来之忧患。“大风起兮云飞扬”，此句忆昔日之逐鹿。李善注曰：“风起云飞，以喻群雄竞逐，而天下乱也。”[5]1338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仗三尺剑斩蛇起事，累破秦军，先入咸阳。继以汉王掌巴蜀、汉中，招讨各方诸侯，终令项王败死垓下。“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此句称当下之一统。昔日项王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2]315，致有沐猴而冠之讥。其失非在衣锦还乡，而在天下未定也。高祖得大位后，逐次剿灭异姓诸侯王，韩信、彭越族诛，英布败走，六合归一即在眼前，始还故乡。或笑问邻里乡亲，可还记得布衣时所言：“嗟呼，大丈夫当如是也。”[4]3“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此句忧未来之边患。《汉书·高帝纪》载：“上从晋阳连战，乘胜逐北，至楼烦，会大寒，士卒堕指者什二三。遂至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用陈平秘计得出。”[4]63平一宇内，费时多年，匈奴乘势而起，已成巨患。而高祖此时箭伤在身，良将亦多凋零，料此生或难雪被围平城之耻，怎不“忼慨伤怀，泣数行下”。

除《大风歌》，高祖尚有四言体《鸿鹄歌》传世，亦为楚调。《史记·留侯世家》载：

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阙，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6]2047

论者多以为“鸿鹄”喻太子刘盈，然诗中之“鸿鹄”厉翮高飞，“横绝四海”，又岂有“仁懦”之象。吕后为绝高祖易储之念，用张良计延“商山四皓”为太子师。高祖“召戚夫人指示四人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6]2047此句已明言吕后“真而主”，且“虽有矰缴，尚安所施”一句杀意毕露，岂非预见吕氏之祸。故吾辈以为“鸿鹄”所喻实乃吕后，而非太子。英雄老矣，世事难料，高祖终不愿伤国本，惟叹“当可奈何”。罗大经《鹤林玉露》有云：

近时郑叔友论刘、项曰：项王有吞岳渎意气，咸阳三月火，骸骨乱如麻，哭声惨怛天日，而眉容不敛，是必铁作心肝者。然当垓下诀别之际，宝区血庙，了不经意，惟眷眷一妇人，悲歌怅饮，情不自禁。高帝非天人欤？能决意于太公、吕后，而不能决意于戚夫人。杯羹可分，则笑嫚自若。羽翼已成，则欷歔不止。乃知尤物移人，虽大智大勇不能免。[7]229-230

此番言语并论《垓下》《鸿鹄》，确有可取之处。项王纵横无敌，仍末路于军阵；高祖权倾天下，终道穷于光阴。二人面对心爱女子，皆徒伤奈何。乃见人之本色，虽盖世英豪、开国雄主不能免也。然以“尤物移人”作结，则又可谓庸人之论。项王、高祖之悲，乃因明了大势、天道之不可逆，是以恣意而歌。观《垓下》《鸿鹄》，悲则悲矣，又何畏何惧之有。此际尤对红颜“眉容不敛”“笑嫚自若”，不亦惺惺作态乎。

二、武帝诗中的伤逝与图治

鲁迅有云“武帝词华，实为独绝”[1]399。较诸“刘项原来不读书”，武帝雅好诗赋，所作歌诗亦多为楚调，能兼蓄慷慨之音、缠绵之旨，其中《秋风辞》尤为后人称道，乃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十一月，武帝率群臣赴河东祭祠后土所制：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1]399

此诗可觅《九辩》《九歌·湘夫人》痕迹，若“悲哉，秋之为气也”与“雁廱廱而南游兮”，之于“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之于“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有论者以为“怀佳人”即追思李夫人，然李夫人卒于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后，故此说不通。鲁迅观《秋风辞》如赏宋词，称许道：“缠绵流丽，虽词人不能过也。”[1]399张玉谷则以“青词”视此诗曰：“以佳人为仙人，似近乎凿。然帝之幸河东，祠后土，皆为求仙起见，必作是解，于时事始合，而章义亦前后一线穿去。”[8]62然武帝与群臣泛舟汾河，宴饮中流，或念及冠军侯已逝，致有“欢乐极兮哀情多”之叹，亦未可知。霍去病一代战神，武帝眷隆无以复加，然天妒英才，寿仅二十四载，又如何不令武帝感慨“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霍去病之子名嬗，“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为奉车都尉，从封泰山而薨”[9]2489，武帝作《思奉车子侯歌》以悼：

嘉幽兰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华斐斐兮丽景。风徘徊兮流芳。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10]96

“皇天兮无慧”一句尤见情伤。“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11]6，为早夭臣子而怨天道愦愦，历代帝王又有几人。武帝伤车子侯之薨，实仍恸冠军侯之英年早逝。至于忆李夫人之诗，有《李夫人歌》《落叶哀蝉曲》二首，皆短制：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12]3952

汉武帝思怀往者李夫人，不可复得。时始穿昆灵之池，泛翔禽之舟。帝自造歌曲，使女伶歌之。时日已西倾，凉风激水，女伶歌声甚遒，因赋《落叶哀蝉》之曲曰：“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13]112

人之本性趋于自保，规避情伤，故动情易，动真情难。帝王动真情尤难，实乃佳人得之太易，几不识思慕为何物。武帝一代雄主，才思高妙，志在千秋，能入其眼眸之女子，唯殊色而已。盖因诸般人才，皆入彀中，何惜后宫赘余之智；权倾天下，显贵尽出自上，驾前谈何高门名媛。自陈皇后阿娇废黜，卫思后、李夫人、钩弋夫人皆出于寒微，“以色事人”，殊无二致。然“巫蛊”案发，思后自刭，“子少母壮”，钩弋赐死，此二事尽显帝王无情，故后人多以为李夫人独得武帝真情。然李夫人若非夭寿，至刘屈氂案发，李广利丧师辱国，不死复又何为？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李夫人不幸“少而蚤卒”，却大幸未涉权位之争，为武帝日夜思念，亦令整座汉家天下及后世男女尽知此情。至“武帝崩，大将军霍光缘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号曰孝武皇后”[12]3951。生不能长同衾，死得同享璠祭，复何言哉。

武帝诗非专咏伤逝之情，观言河政之《瓠子歌》二首，可见其励精图治。瓠子亦称瓠子口，指濮阳以北瓠子河堤(今河南濮阳县西南)。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黄河决于瓠子，洪水泛滥达十六郡，梁、楚一带连岁被灾。百姓流离失所，官府束手无策。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少雨，武帝东巡封禅，“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河”，归途亲临瓠子，“湛白马玉璧，令群臣从官自将军以下皆负薪寘决河。是时，东郡烧草，以故薪柴少，而下淇园之竹以为揵。上既临河决，悼功之不成，乃作歌曰”[14]1682：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钜野溢，鱼弗忧兮柏冬日。正道驰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放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齿桑浮兮淮泗满，久不返兮水维缓。

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回兮汛流难。搴长筊兮湛美玉，河伯许兮薪不属。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颓林竹兮楗石菑，宣防塞兮万福来。[14]1682-1683

前一首写黄河暴烈难驯，洪灾肆虐日久，泄平地为汪洋，沦子民为波臣。天子愁映眉山，口衔天宪，以不仁见责河伯，令其北还故道。后一首写上下同心，用昔日李冰防江决之法，破竹为笼，以石实中，累而壅水。终塞河功成，河伯得玉北返，梁、楚之地水患不再，乃筑宣防宫镇于堤上。《汉书·沟洫志》载：

自是之后，用事者争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而关中灵轵、成国、湋渠引诸川，汝南、九江引淮，东海引巨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它小渠及陂山通道者，不可胜言也。[14]1684

相传元封三年，武帝宴群臣于柏梁台，人各一句作七言联句《柏梁台》诗：

日月星辰和四时(汉武帝)，骖驾驷马从梁来(梁孝王武)。郡国士马羽林材(大司马)，总领天下诚难治(丞相石庆)。和抚四夷不易哉(大将军卫青)，刀笔之吏臣执之(御史大夫倪宽)。撞钟伐鼓声中诗(太常周建德)，宗室广大日益滋(宗正刘安国)。周卫交戟禁不时(卫尉路博德)，总领从官柏梁台(光禄勋徐自为)。平理请谳决嫌疑(廷尉杜周)，修饰舆马待驾来(太仆公孙贺)。郡国吏功差次之(大鸿胪壶充国)，乘舆御物主治之(少府王温舒)。陈粟万石扬以箕(大司农张成)，徼道宫下随讨治(执金吾中尉豹)。三辅盗贼天下危(左冯翊盛宣)，盗阻南山为民灾(右扶风李成信)。外家公主不可治(京兆尹)，椒房率更领其材(詹事陈当)。蛮夷朝贺常会期(典属国)，柱欀欂栌相枝持(大匠)。枇杷橘栗桃李梅(太官令)，走狗逐兔张罘罳(上林令)。啮妃女唇甘如饴(郭舍人)，迫窘诘屈几穷哉(东方朔)。[15]1518-1519

群臣各述其职，句皆用韵，史称“柏梁体”。赵翼又以为《柏梁》以前七言诗皆每句用韵，“但联句之每句用韵者，乃为柏梁体耳”[16]382。顾炎武则断言此诗为伪托，盖因梁孝王辞世已二十九载，焉得现身于柏梁台上，且大鸿胪、大司农、执金吾、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六官“皆太初以后之名，不应预书于元封之时”，可见后人“剽取武帝以来官名及《梁孝王世家》乘舆驷马之事以合之，而不悟时代之乖舛也”[17]812。今之学界多从顾说，不复言《柏梁台》为七言之祖。

武帝诗多咏“天马”，有《天马歌》(亦称《太一之歌》)、《西极天马歌》(亦称《蒲梢天马歌》)传世，《史记》《汉书》所录各自不同，《汉书》所录传为司马相如改制：

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俶傥，精权奇，苶浮云，晻上驰，驱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18]1060-1061

《汉书·礼乐志》载《天马歌》乃“元狩三年马生渥洼水中作”，《西极天马歌》为“太初四年诛宛王获宛马作”[18]1060-1061。《武帝纪》又载元狩二年“夏，马生余吾水中”[4]176，元鼎四年“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秋，马生渥洼水中。作《宝鼎》、《天马》之歌”[4]184。现有王淑梅、于盛庭考证曰：“武帝《西极天马歌》乃元鼎四年(前113年)秋为得乌孙马而作，《太一天马歌》则是元狩二年(前121年)夏为得余吾水马作。”[19]《史记·大宛列传》载武帝本以乌孙马为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20]3170。《汉书·西域传赞》亦有句“蒲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12]3928，乃别蒲梢、汗血之种。可见班固自误，《西极天马歌》本不关李广利西征大宛事。后世病武帝穷兵黩武，多以李广利劳师远征，仅获数十匹大宛马为例。然我国古代各朝，莫不以马政为重，“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安宁则以别尊卑之序，有变则以济远近之难”[21]840。盖因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相持，攻少守多，皆因马军难及，屡失之于骑战。中原、江南虽多沃土，产马之地惟蓟北之野、甘凉河套两处。故当时马种之贵重，实无异于现代之先进武器技术。

三、“乐府”收录的江苏诗歌

乐府据考始自秦代，然闻名于武帝之时，后世多称“汉乐府”。《史记·乐书》载：“孝惠、孝文、孝景无所增更，于乐府习常肄旧而已。至今上即位，作十九章，令侍中李延年次序其声，拜为协律都尉。”[22]1177协律都尉非乐府本官名，西汉都尉除武职外，多以宗室、外戚、勋官为限，李延年为外戚，以都尉暂掌乐府。乐府本官为乐府令，乃少府所属十六令丞之一。《汉书·艺文志》载：“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厚薄云。”[14]1756可见楚调亦属乐府采歌畛域，二者之别在于宫廷、民间。《文心雕龙·乐府》有句曰“汲黯致讥于《天马》”[23]32，然《天马歌》载于《礼乐志》，属郊庙之乐，为奉常属官太乐令所掌。降至北宋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则不再泥于《艺文志》宫廷、民间之别，汉宫之楚调亦同列为乐府，若《垓下》《大风》皆收入《琴曲歌辞》，郊庙歌辞亦称乐府。按《艺文志》所列，民间歌诗目次共计一百三十八篇，其中“《吴楚汝南歌诗》十五篇”，江苏歌诗忝列其中，然具体篇目已不可考，惟凭《乐府诗集》索骥。若淮南王刘安所作《八公操》收入《琴曲歌辞》，佚名者所作《淮南王》收入《舞曲歌辞》：

煌煌上天，照下土兮。知我好道，公来下兮。公将与余，生毛羽兮。超腾青云，蹈梁甫兮。观见瑶光，过北斗兮。驰乘风云，使玉女兮。含精吐气，嚼芝草兮。悠悠将将，天相保兮。[24]1228

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楼与天连。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汲寒浆，饮少年，少年窈窕何能贤。扬声悲歌音绝天。我欲渡河河无梁，愿化双黄鹄，还故乡。还故乡，入故里，徘徊故乡，苦身不已。繁舞寄声无不泰，徘徊桑梓游天外。[24]1140

《八公操》为游仙诗，刘安因畏祸而厌世，耽溺方技，侈言黄老，附会门客苏非、李尚等八人为仙，希冀一同“超腾青云”，远离嚣世。后世论游仙诗，以富贵者为正体，坎坷者为变体。刘安富有一国，贵为王爵，然日夜忧谗畏讥，终至国除族灭，一世之坎坷又岂下于一世之富贵。《淮南王》作者佚名，然崔豹《古今注》称此诗为淮南小山所作，“淮南王服食求仙，遍礼方士，遂与八公相携俱去，莫知所往。小山之徒，思恋不已，乃作淮南王之曲焉”[25]9。观诗中“百尺高楼”“后园凿井”“金瓶素绠”，皆似门客怀念王府往昔情景，“扬声悲歌音绝天”一句尤见意气难平，所谓“人诋逆臣，我自府主”。诗中“寒浆”则多解为豆浆，刘安炼丹不成而有豆腐问世，化仙药为佳肴，无意而为美食界之功臣。

《杂歌谣集》所收《河激歌》《越人歌》《徐人歌》，各出自刘向《列女传》《说苑》《新序》：

《列女传》曰：“女娟者，赵河津吏之女也。简子南击楚，津吏醉卧，不能渡简子。简子怒，召欲杀之。娟惧，持楫走前曰：‘愿以微躯易父之死。’简子遂释不诛。将渡，用楫者少一人。娟攘拳操楫而请，简子遂与渡，中流，为简子发《河激之歌》。简子归，纳为夫人。”

升彼阿兮而观清，水扬波兮杳冥冥。祷求福兮醉不醒，诛将加兮妾心惊。罚既释兮渎乃清。妾持楫兮操其维，蛟龙助兮主将归，浮来棹兮行勿疑。

《说苑》曰：“鄂君子晳泛舟於新波之中，乘青翰之舟，张翠盖，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於是鄂君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鄂君，楚王母弟也。”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知不知。

《新序》曰：“延陵季子将聘晋，带宝剑以过徐君。徐君观剑，不言而色欲之。季子未献也，然其心许之矣。使反而徐君已死，季子於是以剑带徐君墓树而去。徐人乃为之歌。”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24]1699-1701

此三首皆先秦佚名古歌，刘向采之，以《河激歌》言忠孝，《越人歌》言情意，《徐人歌》言信诺。《河激歌》纳于赵简子夫人娟女名下，娟女以身代父是为孝，操楫渡主是为忠，中流作歌是为才情。有女德才兼备，明主为之动情。《徐人歌》仅两句，却道尽君子一诺，死生无别。观《新序》所云，季子未轻诺，乃因“心许”而践诺，可知人之信诺重在不欺本心。季子不轻诺而不负人，践“心许”之诺而不愧己，真君子也。三首中尤以《越人歌》为佳，《杂歌谣集》所录《说苑·善说》篇文字，乃楚大夫庄辛说襄成君之辞，原文如下：

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带玉剑，履缟舄，立于游水之上，大夫拥钟锤，县令执桴号令，呼：“谁能渡王者于是也？”楚大夫庄辛，过而说之，遂造托而拜谒，起立曰：“臣愿把君之手，其可乎？”襄成君忿作色而不言。

襄成君乃奉手而进之，曰：“吾少之时，亦尝以色称于长者矣。未尝过僇如此之卒也。自今以后，愿以壮少之礼谨受命。”[26]277-279

刘向已明言宗旨：“夫辞者，乃所以尊君、重身、安国、全性者也。故辞不可不修，而说不可不善。”[26]267庄辛善说，襄成君乃从谏，“愿以壮少之礼谨受命”。就此而言，此故事当属礼贤下士，非关情意。然庄辛所述榜枻越人与鄂君子皙故事，又非关礼贤下士，实属相遇相知之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此句情意浑然天成，非《湘夫人》所拟句“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可能比也。若依庄辛所言，则易受误导，以为二者身份悬殊，子皙乃折节下交。然越人对子皙惟作歌思慕，非如庄辛欲主动亲近襄成君。吾辈以为越人主动之错觉，实来自歌诗。乃就审美而言，方可谓越人为主，子晳为客。故越人与子皙，庄辛与襄成君，两相比较，因与果皆似是而非。襄成君愿以“长者”事之，而非庄辛所欲之“交欢尽意”，又岂非“善说”。后世多疑越人性别是雌非雄，以避男风之嫌。又有举《儒林外史》三十回“鄂君被”之言为例，证明越人与子皙乃朋友之情，非分桃断袖。然先民之情意尚处浑沌，我国历代亦大抵不避忌男风，纠缠此节，着实有些造作。

《杂歌谣集》尚收有《平城歌》《淮南王歌》：

《汉书·匈奴传》曰：“高祖自将兵三十二万击韩王信。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三十余万围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救饷。”樊哙时为上将军，不能解围，天下皆歌之。后用陈平秘计得免。白登在平城东南，去平城十余里。

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24]1708

《汉书》曰：“淮南厉王长，高帝少子也。长废法不轨，文帝不忍置于法，乃载以辎车，处蜀严道邛郵，遣其子、子母从居。长不食而死。后民有作歌歌淮南王。帝闻之，乃追尊淮南王为厉王，置园如诸侯仪。”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24]1712-1713

刘长为刘安之父，《汉书》有录《淮南王歌》，未见《平城歌》，或出自荀悦《前汉纪》。《杂歌谣集》所载《汉书》亦非原有文字，乃郭茂倩据原著之意整理而成。

《玉台新咏》有明言《古诗十九首》中之九首为枚乘所作，《文心雕龙·明诗》存疑曰“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23]28。现多以为此说乃徐陵附会，叶嘉莹详析曰：“这十九首诗无论就其风格来判断，还是就其所用的词语地名来判断，都应当是东汉之作，而不可能是西汉之作。”且以为“《古诗十九首》不是乐府诗。严格地说，它是受五言乐府诗的影响而形成的我国最早的五言古诗”。“从《古诗十九首》开始，中国的诗歌就脱离了《诗经》的四言体式，脱离了《楚辞》的骚体和楚歌体，开沿袭两千年之久的五七言体式”(叶嘉莹《古诗十九首讲述》)。无从考证《古诗十九首》佚名作者中是否有江苏籍，吴地之五言惟高彪《清诫》可表：

天长而地久，人生则不然。又不养以福，使全其寿年。

饮酒病我性，思虑害我神。美色伐我命，利欲乱我真。

神明无聊赖，愁毐于众烦。中年弃我逝，忽若风过山。

形气各分离，一往不复还。上士悯其痛，抗志凌云烟。

涤荡去秽累，飘渺任自然。退修清以净，存吾玄中玄。

澄心剪思虑，泰清不受尘。恍惚中有物，希微无形端。

智虑赫赫中，谷神绵绵存。[15]645-646

高彪(生卒年不详)，字义方，吴郡无锡人。由《清诫》观之，高彪当为道家人物。“饮酒病我性，思虑害我神。美色伐我命，利欲乱我真”二句，乃阐发老子所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之义[29]26-28。“玄中玄”“希微”“谷神”诸语，亦皆出自《道德经》。《后汉书·文苑列传》云高彪“有雅才而讷于言”，又云“后郡举孝廉，试经第一。除郎中，校书东观。数奏赋、颂、奇文，因事讽谏，灵帝异之”。尝作书刺马融“养疴傲士”“融省书惭”。又于长乐观独作箴文，“蔡邕等甚美其文，以为莫尚也”[30]2649-26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