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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宝翰楼主及其刻书的几个问题
——从宝翰楼本《楚辞笺注》谈起

2022-07-04封树芬

关键词:书坊刊刻楚辞

封树芬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明清之际,苏州地区书坊林立,是当时全国刻书重心之一。据《江苏刻书》统计,仅清代前期苏州有名的书坊就达“七十家左右,且家家有刻书记录”[1]。王士祯《居易录》明确记载了清初刻书中心的转变,称“近则金陵、苏、杭书坊刻板盛行,建本不复过岭,蜀更兵燹,城郭邱墟,都无刊书之事”[2]。不仅书坊众多,而且书籍刊刻质量亦属上乘。康雍间金埴《不下带编》概括称闽地刻书业已渐趋没落,“惟三地书(按:白下、吴门、西泠)行于世。然亦有优劣:吴门为上,西泠次之,白下为下”[3]。宝翰楼就是一吴门书坊,位于阊门一带,与绿荫堂、书业堂及扫叶山房等书坊名重一时。刊刻书籍涉及广泛,经史子集外加通俗文学作品,达百余部。宝翰楼除所刻部分书籍存世外,载录宝翰楼的相关文献资料却较少,故而研究成果不太多。日本学者笠井直美《吴郡宝翰楼初探》和《吴郡宝翰楼书目》是目前关于宝翰楼刻书方面较系统的研究,对宝翰楼刻书目录及出版活动均作了较详细的查考,嘉惠学人。其中关于宝翰楼主考证及刊书年代等细节还需要再佐证,故结合相关文献,再略作补充。

一、宝翰楼主人考辨

在现有的宝翰楼相关资料中,宝翰楼主究竟是谁,共有三种说法。笠井直美《吴郡宝翰楼初探》指出“主流意见是尤云鹗说与沈氏(或沈明玉、沈鸣玉)说”,对于第三种说法“陈枚说”仅以注文形式标出,未作考辨,注曰:“崔富章、石川三佐男述:‘吴郡宝翰楼书坊主人陈枚’,但似乎都没有得到支持。”(1)笠井直美.吴郡宝翰楼初探[J].古今论衡,2015(27) ,第104页注释17指出,未详辨。经考,此“陈枚说”,除了崔富章持有此观点,还有汤炳正、黄灵庚等学者。这些楚辞学者的观点主要基于宝翰楼本《楚辞笺注》的研究。

(一)宝翰楼本《楚辞笺注》

宝翰楼本《楚辞笺注》17卷,是据汲古阁书版重印而成。南京图书馆藏有此两种版本,今据以说明。

南京图书馆藏汲古阁本《楚辞》17卷,洪兴祖补注,丁丙藏本,索书号为GJ/17359。每卷首尾页版心中均有“汲古阁”三字,且每卷文末均有“汲古后人毛表字奏叔依古本是正”。扉页题有“洪庆善补注/楚辞/汲古阁藏”三行(2)此扉页南京图书馆本未见,今据王泊宁、王维庆《汲古阁遗真:传说中的〈楚辞补注〉》(《藏书报》2021-09-06第12版)补。(图1)。之后宝翰楼据此重印,《四库全书》据汲古阁本抄录,同治十一年(1872)金陵书局依汲古阁本重刊,校正了部分文字,刊刻精良,在17卷文末有毛表跋语一则,南京图书馆藏本未见此跋,盖脱落此页。跋曰:

表方舞勺,先人(按,即毛晋)手《离骚》一篇教表曰:“此楚大夫屈原所作,其言发于忠正,为百代词章之祖。昔人有言:‘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壬寅秋,从友人斋见宋刻洪本,黯然于先人之绪言,遂借归付梓……汲古后人毛表奏叔识。

按,毛表,字奏叔,毛晋第四子,据潘天祯《汲古阁主人毛晋诸子生卒年试考》知,“生于崇祯戊寅(1638)二月二十五日,卒于康熙三十九庚辰(1700)四月二十四日,寿六十有三”[4]。跋中所言壬寅,乃康熙元年(1662),时毛表方24岁,见友人处有宋刻洪本,故归而校正并刊刻于世。是书多与《四部丛刊》影印明翻宋本同,实为善本。

图1 汲古阁本《楚辞》

南京图书馆藏宝翰楼本,索书号为GJ/19939,三册。该本扉页有三行:“汲古阁校/楚辞笺注/吴郡宝翰楼”(图2),版式行款均同于汲古阁本,版心书“楚辞卷某”及页码,每卷末亦有“汲古后人毛表字奏叔依古本是正”一行。说明宝翰楼本当是依汲古阁版加以重印而成。郭明芳《从苏州宝翰楼出版品看清初出版文化》一文认为“此本钤宝翰楼印记,亦有无者,或可知为毛表委之宝翰楼刊印,印成后宝翰楼与毛氏分帐,各得之本”[5],当是臆测之论。毛表刊刻此书时,即康熙元年(1662),毛晋过世已三年,汲古阁事业主要由其母严孺人及毛扆操持,仍然可以维持刊刻校书等业务,不至于要委托宝翰楼来刊刻书籍并分账,书版亦未出售或流散,且存世的汲古阁本《楚辞》与宝翰楼本版心上无别,其他界栏断裂亦相仿,只能说明宝翰楼所用版片即汲古阁原版。当是同版后印,并偶有文字讹误。比如《渔父》“何不餔其糟”,《补注》“餔,布乎初。” 其中“初”字,明翻宋本及汲古阁本均作“切”,当是,宝翰楼本误。汤炳正《〈楚辞补注〉宝翰楼本校记》肯定了该本,相比于明翻宋本,该本纠正了部分文字讹误,可谓是“前修未密,后出转精”[6]135。

图2 南京图书馆藏宝翰楼本《楚辞笺注》

(二)“陈枚说”的提出

楚辞学者对于汲古阁本与宝翰楼本均有专门的校勘与版本研究。关于宝翰楼主,于文章中多次提及。

汤炳正《〈楚辞补注〉宝翰楼本校记》提到宝翰楼,曰:

乃明末清初《花镜》作者陈淏之子陈枚所设书坊。枚经营书业达四十年之久,除吴郡宝翰楼外,又设武林文治堂与金陵孝友堂等,为刊书作出了贡献。陈枚又为当时《楚辞》研究者林云铭之至友,则《楚辞补注》之刊行,当受林之影响,故内容尚精审可据。昔年曾与《四部丛刊》明翻宋本(下称明翻宋本)对校一过,并识其异同于宝翰楼本书眉。现抄录校记如次,以备参考。[6]122

黄灵庚《楚辞文献丛考》载录清宝翰楼本附清王引之手评《楚辞笺注》提要:

此本为吴郡宝翰楼翻刻毛氏汲古阁本也。封面虽易名“楚辞笺注”,然右上方仍署“汲古阁校”,左下方署“常熟毛氏藏版”,每卷之末仍有“汲古后人毛表字奏叔依古本是正”之图记,存汲古阁原刻旧式。知是刻本出毛氏汲古阁也。宝翰楼,为明季清初陈枚所创书肆。枚,号爰立,诸生,与撰《楚辞灯》之林云铭友善。其别建书肆有“武林文治堂”“金陵孝友堂”。[7]

后黄灵庚、王琨《日本庄刻〈王注楚辞〉考》中亦提及“清乾隆间陈枚宝翰楼翻刻汲古阁《楚辞笺注》本”[8],仍然认为陈枚是宝翰楼主。

崔富章《〈楚辞补注〉汲古阁刻本及其衍生诸本——竹治贞夫等四家误判辨析》曾谈到“清康熙年间吴郡陈氏宝翰楼翻刻汲古阁本”,也称“宝翰楼为陈氏父子开设书坊(钱塘古属吴郡)”,并且还列出其生卒年,即“钱塘陈淏(1615—1703)、陈枚(1638—1707)父子,经营书业40余年,陈氏父子与李渔、林云铭等文人携手出版大量畅销图书。宝翰楼《楚辞笺注》书版转让,又有素位堂印本、天德堂印本、三乐斋印本传世”[9]。又崔富章另有《〈中央图书馆善本书目·楚辞类〉补正》谈到宝翰楼书坊,介绍稍详细,称为陈氏父子所开设,“陈枚经营书业四十余年,出版运作相当成功,他编刻的《留青集》系列,风行宇内,连刊五版,纸贵洛阳。陈氏父子为当年侨居杭州的林云铭之至友,林云铭曾为陈淏作《七十寿序》(1684),《楚辞灯》刊版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宝翰楼覆刻汲古阁本《楚辞章句补注》当在此前后,其《留青集》系列市场运作大获成功之时。版式大方,校对精审,堪称善本。三乐斋、本立堂书坊,套改宝翰楼之扉页,意在借汲古阁、宝翰楼之声誉以谋利”[10]。

以上三位先生所言,包括四点:第一,陈枚为宝翰楼主,杭州人(古属吴郡);第二,陈枚为《花镜》作者陈淏之子;第三,经营书业达四十年,除了宝翰楼外,还经营武林文治堂、金陵孝友堂;第四,与楚辞研究专家林云铭关系友善,故而翻刻汲古阁本《楚辞笺注》。针对这四点,一一作如下辨析。

首先,陈枚字号问题,黄灵庚所言“陈枚,号爰立”,误,此乃另一同名者。《杭州府志》卷八十六载有“《诗论》一卷,诸生,海宁陈枚爰立撰”[11]1673,又卷九十载“《补菴遗稿二卷》,海宁陈枚撰”[11]1760,则此陈枚为海宁人。据《海宁艺苑人物》载“陈枚,字爰立,号补庵,又号霜柏子,陈确从子,工诗善书,年四十二卒”[12]。此人与刻书业及宝翰楼无丝毫关联。《杭州府志》卷九十五载有钱塘陈枚简侯辑《凭山阁汇辑留青采珍前集》12卷、《后集》10卷,此即汤炳正所言之宝翰楼陈枚,为钱塘人,“简侯”为其字。由于诸多版本中均言吴郡宝翰楼、吴门宝翰楼或金阊宝翰楼,而陈氏父子却是浙江钱塘人,故崔富章先生文中自注“钱塘古属吴郡”,但诸版本中“宝翰楼”前“吴门”及“金阊”明确指苏州,所以崔先生此注实属附会。

其次,关于陈氏父子生卒年限,诚堂《记〈花镜作者陈淏子〉》[13]及王建《〈花镜〉作者陈淏子考辨》[14]均已作出考证,与崔富章所言一致。

陈氏父子生平,《冯山阁增辑留青新集》卷三收录有方渭仁《扶摇陈先生暨元配戴孺人合葬墓志铭》:

扶摇先生世居钱塘,以儒行起家。讳淏,字爻,一号扶摇。习举子业,入杭郡庠生,名噪乡校中。于书无所不读,博综渊邃而独得其精醇。为人端毅质直,敦古道,重然诺,言笑不苟,喜愠不形,人莫能测其涯际。至与人谈性理、说古今经常大义及引奖后辈,辄娓娓终晨夕不倦……故咸号为乡祭酒扶摇先生焉……讨论著述悉成完书,其已梓传世者才十之二三,而藏诸帏架者,尚珍积,未经人管窥也。性爱秣陵名胜,欲束装往游,适笠翁李先生卜居白门,相延作杖履老友,遂得遨游其地。与笠翁登临凭吊之暇,商酌鲁鱼,品题帝虎,而所裁定书益广,研京都,洛阳纸为之价十倍……颇留意于花木禽鱼之兴。[15]152

又载其有三子三女,长子“讳枚,字简侯,号东阜,杭府庠生。淹贯六经,纵横诸史,以文章树帜鸡坛,能令万夫辟易,而厄于遇,徒拥皋比为生徒,讲解奥理,世竞尊礼如黄叔度,不难吟风弄月而归。所操选政,风动士林,四方名宿投刺请教,冀邀一字之光者,不惮走数千里相折衷也”[15]152。此墓志铭言及陈淏曾与李渔一起于南京校对群书,晚年留意花木,著有《花镜》,该书主要叙述花草栽培种植等内容,是一部园艺类专著。陈枚生平介绍中,除撰文、讲学及选政外,亦未及载录校刻书及宝翰楼诸事。

第三,汤炳正、崔富章及黄灵庚三位先生均明言宝翰楼为钱塘陈氏父子所开,并且认为除了钱塘宝翰楼外,还开设了武林文治堂及金陵孝友堂。所述若为真,则如此跨区域规模的刻书事业,应当名声甚响。但在现存陈氏父子资料中却并没有言及刻书事宜。现存宝翰楼刻本中,仅有陈枚编纂《凭山阁新辑尺牍写心集》4卷、《凭山阁新辑尺牍写心集二集》6卷两部,南京图书馆藏有6本,其中索书号为GJ/807261,著录为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吴门宝翰楼刻本,4册,其他诸藏本著录为清康熙十八年(1679)或康熙十九年(1680)凭山阁刻本,卷数均相同。该书主要辑录晚明名人书信,属实用性强的书籍。陆学松《清代尺牍选本稿源研究》提到曾在杭州征稿,言及陈枚,“字简侯,浙江钱塘人,所选《写心集》与《写心二集》均在杭州书坊凭山阁编选成书”[16]。其中《写心二集》“选言”中有征稿启:“唯冀惠我尔音,倘有瑶函,乞寄吴门宝翰楼、武林文治堂,用光续刻,跂予望之。”明确了将杭州书坊文治堂、吴门宝翰楼作为征稿之地,惜未有续作。此段启事只能说明宝翰楼与武林文治堂是作为尺牍征寄之所,并没有谈及与陈枚关系。又明顾鼎臣撰《明状元图考》6卷,国家图书馆藏,著录为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吴承恩、黄文德刻清陈氏文治堂增刻本,善本书号15835,书中有陈枚题记:

《状元图考》一书为宇内珍赏久矣,但旧刻始自洪武辛亥科,止于崇祯戊辰科,后此书阙焉未备。兹刻不惮婆心,广为搜辑,考核详确,图绘精工,不惜重赀,寿之梨枣,彰其福报,永兹令名,诚巨观也。复增入国朝鼎甲诸公,以资博览,胈仅据管见之,详年谱履历,未及征应梦占,倘有先世隐德暨躬行善果愿载斯编者,幸详录,邮寄武林文治堂书坊授梓,用成全璧。枚有志未逮,跂予望之。古杭陈枚简侯甫谨识。

该本扉页题有“历科状元图考全书/文治堂藏板”。万历三十五年(1607)吴氏原版刻于歙县,后此版为杭州陈枚所购得。从该书目录看,陈枚增顺治三年(1646)至康熙二十一年(1682)状元图考内容。《写心集》《明状元图考》这两书均提及武林文治堂书坊授梓,说明文治堂亦为一书坊,与陈枚关系当密切。但称其为宝翰楼主,材料仍嫌不足。

陈枚题记实乃兼有广告及征稿性质,这种形式,郭孟良《晚明商业出版》认为,“征集书稿,滥觞于元,其蔚成风气,则自晚明始。盖因书业发达,选编成风,而征集稿件不仅多所便利,而且可供此预作广告,一举多得,故书坊主或编者纷纷发布征启,传播四方,广致邮筒,随收随刻,沿至清初,此风犹炽”[17]39。陈枚《写心二集》序所言置邮筒以收集稿源至文治堂及吴门宝翰楼,这种方式对书坊与士人交流及书坊发展均产生了重要影响。若陈枚经营书坊,吴门宝翰楼应该只是其在苏州的联络点,恐非其经营的书坊。这种用别处的书坊作为征集点,在明代就已出现。比如,郭孟良《晚明商业出版》提到的崇祯六年(1633)陆云龙峥霄馆刊《皇明十六家小品》,书中就附有征稿启事:“见惠瑶章,在杭付花市陆雨侯家,在金陵付承恩寺中林季芳、汪复初寓。”[17]40林季芳、汪复初并非属于陆氏峥霄馆,只是作为征稿目的地的相应邮寄对象。陈枚所提金陵孝友堂及吴门宝翰楼应也是如此情况,仅是征集稿源的邮寄地点。

第四,陈枚与林云铭的关系,从《凭山阁留青二集》《留青新集》所载可以证明,两人确实关系亲密,但并不能就此推断陈枚刊刻了《楚辞笺注》。陈枚辑有《凭山阁留青二集选》10卷,《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55载录,据清康熙凭山阁刻本影印,署作者为“西湖陈枚简侯氏选辑,仝学仇兆鳌沧柱、张国泰履安参订”,这是一部汇辑应酬文体的通俗读物。前有康熙丁巳(十六年,1677)徐士俊序:“是书也,辑于西湖,梓于秣陵。”又有陈枚辑、陈德裕增辑《凭山阁增辑留青新集》30卷,康熙刻本,正文前有戊子(康熙四十七年,1708)张国泰序及西泠陈枚东阜氏识于凭山阁之《留青新集例言》,书中收录林云铭撰《寿陈扶摇先生七十序》,曰“今上御极之二十有三年,甲子重开”,知此序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并曰:“扶摇先生为余友简侯尊人,简侯与余日以诗酒文章,迭相往返,因知先生最悉……文品卓卓为会林领袖,不愧元龙之遗。自高岸深谷之迁隐迹穷巷,以藤萝自蔽,不复与后进分青紫,杜门著书,种竹灌花以适意。凡所评定六经讲义及周秦两汉文章,莫不奉为典则……是以四方名公卿来游吴会,有咸愿识荆就正,盖慕先生之高而重先生之学也。家有传经元灯相续,令嗣简侯、天培皆耆学能文,律身循谨,胸罗锦绣,笔挟烟云……”[15]39其中只说明了林云铭与陈枚诗酒文章,关系甚密,并未言及宝翰楼及刻书事宜。《留青新集》又载有沈心友《祝陈简侯七十寿序》,沈心友与陈简侯同乡且同学,与陈简侯订交近50年,中言“而父文章品望,震动一时,著作满天下,车辙所至,见者心折……至老不倦。凡所撰述,皆名山不朽之业,其功德及人宜寿”[15]46-47,亦未言其经营宝翰楼或文治堂事业。

《留青新集》前有康熙戊子沈心友序:“梓成,风行宇内,纸贵洛阳,由是《广集》梓于西泠,《全集》梓于白下,《采珍集》梓于黄山、白岳、虎阜之同人,是集凡五刻,予五董其事。”其中言5次刊刻此书,均未言及苏州宝翰楼等字样。

诸家序文所言,与诚堂《记〈花镜〉作者陈淏子》观点一致。诚堂推断“陈淏系一选家,对园艺很有兴趣,《花镜》之作,是有实践经验的。其子陈枚,也喜选书,有《留青集》《写心集》《留青采珍集》等,并自营书坊,以武林文治堂、吴门宝翰楼、金陵孝友堂等书坊作为对外联络站,经营书业达四十年之久”[13]。亦未称陈枚为三书坊主。王建《〈花镜〉作者陈淏子考辨》补充言“陈淏为杭郡庠生,虽未有科名,但博雅有学问,祖传医术,也能行医,但治生主要靠经营书坊,主要活动于杭州,曾寄居南京,与李渔等合作,出版了不少书籍,获得了成功。这个职业后来也由他的长子陈枚所继承。陈枚字简侯,号东皋,也与其父一样,杭府庠生,但从未中举,曾教馆为生,后来操选政,继承陈淏的事业”[14],未言及陈枚宝翰楼事业。

由此,以上所论略补笠井直美之说,汤炳正、崔富章、黄灵庚等结论均有疏误,实不成立。

(三)尤云鹗说和沈明玉说

至于尤云鹗说及沈明玉说,笠井直美《吴郡宝翰楼初探》已有考证,今略作梳理及补充。

瞿冕良《中国古籍版刻辞典》收录“宝翰楼”条:“明末清初吴郡人尤云鹗的书坊名。开设始创于万历间,至清同治间犹存。”[18]并列举了万历以来刻印过王圻纂辑《三才国会》106卷、刘士鏻《删补古今文致》10卷等,共计7部;清初以来,刻印尤多,共计35人著作;同治间犹刻印过3部作品。瞿先生的观点,盖主要依据各大图书馆藏《南山集偶抄》著录信息。此外王树民《戴名世集》、程国赋《明代书坊与小说研究》亦持有此说法。国家图书馆藏《忧患集偶钞》,索书号为A03121,作者署“桐城戴名世田有,受业尤云鹗编次”,扉页题“戴田有古文偶钞,宝翰楼梓行”,目录前有朱书《序》。《四库禁毁书丛刊》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康熙尤云鹗宝翰楼刻本影印。今考,尤云鹗曾从学于戴名世。清人熊宝泰《藕颐类稿》卷十五《谒方灵皋先生祠堂记》载:“宛平人尤云鹏、云鹗寄居江宁,从忧菴学文,富于赀,遂刻之。云鹗为隆都蔡氏婿,与先生(即方苞)为僚婿。”[19]

尤云鹗,字凌霄,直隶宛平人,与兄长尤云鹏寓居金陵,作为戴名世门人。康熙四十年(1701)收集整理戴名世文集,捐资刊刻并撰序(其序实为戴名世自作,只是署名尤云鹗而己)。《清史稿》卷五百三十六载门人尤云鹗刻戴名世所著《南山集》,《敬孚类稿》卷十《戴忧庵先生事略》载:“金陵门人尤云鹗以平日所藏先生古文百余首,雕刻行世,名曰《南山集偶钞》。”[20]该集藏国家图书馆,著录为清康熙四十年(1701)尤云鹗宝翰楼刻本。尤云鹗捐资刊刻的这部书籍为其师戴名世带来了灾难,这就是康熙五十年(1711)《南山集》案,尤云鹗亦受牵连入狱。经过两年多审讯,戴名世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被斩,其余受牵连者大多被赦免。按常理,尤云鹗劫后余生当小心翼翼为是,但笠井直美《吴郡宝翰楼书目》载,康熙五十四年(1715)吴郡宝翰楼还刊刻了清陈九松辑《应制体排律自得编》4卷,这是不符合常理的。并且,张伯行《正谊堂文集》卷二《沥陈被诬始末疏》(康熙五十一年,1712)详述江南科场案:“(康熙五十年)六款,诬臣与进士方苞友善,延请在署著书已非朝夕,昨刑部行文查提方苞并《南山集》刻板,并未差一员一役提拏。且《南山集》刻版藏于苏州宝翰楼沈明玉家印行,方苞著书伯行署内,张伯行岂得讳曰不知等语?”[21]明言此书是在苏州宝翰楼沈明玉家印行。所以瞿冕良这一说法失误。

尤云鹗只是负责整理并捐资刊刻《南山集》书版,印刷则由宝翰楼沈明玉(一作沈鸣玉)负责。宝翰楼本胡士铨、陈涧撰《四书体朱正宗约解》20卷,正文前有康熙戊午(1678)胡士铨题于宝翰楼序文,曰:“丁巳(1677)春金阊宝翰楼沈良玉彬雅识时,慕道甚殷,请稿若渴。”此书版心下方署“宝翰楼藏板”,扉页有“吴郡宝翰楼梓”“康熙辛未年镌”。沈良玉与沈明玉,两人关系,由于文献缺乏,无从考证。笠井直美推断,沈良玉是康熙二十九年(1677)时的宝翰楼主,沈明玉是康熙四十年(1701)以后的宝翰楼主[22]。对此,张学谦《关于宋蜀大字本〈孔子家语〉及其衍生版本的考察》补证曰:“今检《同治苏州府志·列女》有沈良玉妻葛氏(卷一一七)、沈鸣玉妻邵氏(卷一三○),其中葛氏下注云:‘二十三岁寡,卒年五十一。’因知沈良玉早卒,故宝翰楼转由沈鸣玉主持。其名当以鸣玉为正,明玉盖音近转讹。”[23]暂存此说,有待进一步补证。

二、宝翰楼刻书年代考

书坊刻书情况相对来说比较复杂,仅据扉页中的某某藏板或梓行等还存在不确定性,应当结合书中序文、题记、钤印及相关题跋来综合判断。关于宝翰楼存在时间及最早刊刻书籍时间方面,就存在一些分歧和错误。瞿冕良《中国古籍版刻辞典》认为宝翰楼“开设始创于万历间,至清同治间犹存”[4]585。笠井直美《吴郡宝翰楼初探》考查,序跋年月较早的是蔡清撰《新刊举业精义四书蒙引》,正文前有万历十五年(1587)序,则此书大概刊刻于万历十五年(1587)之后,是宝翰楼早期出版的书籍。《中国出版通史》(明代卷上)则认为:“从现存图书来看,苏州坊刻本的年代,都是万历及万历以后的,嘉靖年代的绝少,嘉靖以前的未见。”[24]这说明苏州坊刻是在明代后期兴起的,宝翰楼应当也是此时才兴起。郭明芳《从苏州宝翰楼出版品看清初出版文化》认为,从现存确定的宝翰楼本考查,至迟止于道光年间,不当在同治间还存在。

《吴郡宝翰楼书目》载录了镌有“宝翰楼”相关字样的书籍达123种,从序跋年月上看,最早的是明万历刻本,最晚刊年则为咸丰三年(1853)。“活动于明清时代的许多书肆中,吴郡宝翰楼是活动期间较长,参与出版的种数、数量较多的书肆之一。”(3)见笠井直美《吴九郡宝翰楼书目》,《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2013年,第314页。从今人所辑之宝翰楼本来看,有些版本载录方面还存在一些不妥之处。比如以下两种。

一是《三才图会》106卷。最早刊本为明万历己酉(1609)刻本。正文首页题“云间元翰父王圻纂辑/男思义校正”。王圻(1530—1615),字元翰、号洪洲,嘉定江桥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曾编有《续文献通考》。后其曾孙据《三才图会》原版重修,重修本正文首页题“云间元翰父王圻纂辑/曾孙尔宾重校”。王尔宾,崇祯己卯(1639)副榜贡。又有康熙时潭滨黄晟东曙氏重校本。这三个版本,版式相同,且内容上只是将作者署名略作剜改,故吴格先生认为此可能是同一版印成[25]。笠井直美载此书宝翰楼本,曰:

封面顶格大题“类书三才图会”,第一行右小题“云间王彦翰先生纂辑”;第二行下顶格小题“内分十四集”,左小题“金阊宝翰楼藏板”,首有万历己酉(1609)周孔教序,万历丁未(1607)王圻序、顾秉谦序、陈继儒序、何尔复序、李庭对序。顾序第一叶版心下部镌“金陵吴云轩刻”,正文内题次行“云间元翰父王圻纂辑/曾孙尔宾重较”。(4)见笠井直美《吴九郡宝翰楼书目》,《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2013年版,第285页。

按,金陵吴云轩,为万历时刻工。正文前所题署姓名,说明宝翰楼所据本为曾孙王尔宾重修本。从辈分上可以推知至少为崇祯时刊刻,所以宝翰楼本应是崇祯之后刊刻的,不可能是万历时期就刊刻。

二是《孔子家语》10卷。《中国版刻综录》载有吴郡宝翰楼本:“1507年(正德二年)刊《孔子家语》十卷,魏王肃注。”[26]按,国家图书馆藏有宝翰楼本,扉页题“汲古阁校/孔子家语/吴郡宝翰楼”,正文前有正德二年(1507)何孟春跋。此本是宝翰楼据汲古阁刻版重印,宝翰楼本版心中仍有“汲古阁/毛氏正本”的汲古阁本特征字样即可说明,并非正德时刊刻。从毛晋跋可知其己卯得版刊行,则汲古阁本为崇祯己卯(1639)刊刻。张学谦《关于宋蜀大字本〈孔子家语〉及其衍生版本的考察》认为,此本当为康熙间沈氏自汲古阁处购得《孔子家语》书版后印行。并且也认为宝翰楼主为苏州沈良玉、沈鸣玉,还指出现存汲古阁本多为吴郡宝翰楼印本。

所以,在版本的鉴定与著录方面,不能单纯地将序文所署年代与刊刻年代等同起来。由于宝翰楼相关史料较为缺乏,在版本年代判断上或多或少会存在一些问题,引用时当注意鉴别。

三、宝翰楼刻书特色

《吴郡宝翰楼书目》整理汇辑的百余种宝翰楼本中,宝翰楼牌记多署在扉页或序跋中,版心中很少镌有“宝翰楼”字样,反而多有其他书坊名称,这说明宝翰楼本盖多据其他书坊版片重印而成。

宝翰楼除了重印汲古阁刻本《楚辞》外,还曾重印汲古阁本《尔雅注疏》11卷及《孔子家语》10卷。诸如此类据别家版片重新印行者比较多,在版权页上删改成“宝翰楼梓”“宝翰楼藏板”“吴郡宝翰楼”等字样,而内容及版式一依原版。《吴郡宝翰楼书目》记载,宝翰楼曾依据敬业堂、嘉会堂、种书堂、古与堂、树德堂、东观阁、野香堂、澄晖堂等书坊版片加以重印者,为数不少。这类书坊名称在宝翰楼重印本的版心下方或者文末仍有部分残留,并未剜去。上文所举例《楚辞笺注》就是如此,再如宝翰楼本《春秋》30卷,版心下方题有“敬业堂镌”,扉页则有“金阊宝翰楼梓行”及“乾隆丙午年新镌”,文末有“康熙戊子孟冬日云间敬业堂华氏新镌”,说明此本乃康熙敬业堂刊刻,乾隆时金阊宝翰楼又据版重印。

宝翰楼刊印书籍范围较广,经史子集及通俗类小说等均有所涉及,但主要是一些大众实用类书籍。比如,宝翰楼刊刻的《删补古今文致》10卷,就是科举考试用书。康熙丙子(1696)刊刻的《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章正宗读本》不分卷(天津图书馆藏),中有韩菼序:“是编卷幅甚繁,书肆久无善本。会李子有斐拔订,付宝翰楼雕版,便为家塾读本而请序于余。余回扬扢正宗之旨用以劝读,夫岂无童儿读书误于其本而尽汩没其灵府者乎?”这是用于家塾教育的读本。再比如,清孔广荣补注、佚名撰《读史提纲》4卷(国家图书馆藏),宝翰楼刻本中有孔广荣跋:“自开辟以来,治乱兴衰贤奸得失之故,掇采精要,挈领提纲,综合全史数千年事迹,浑括于二万言中……有韵有段,初学尤易诵习。”可知此书乃为初学者提供。此外还刊印医药、小说、类书,如鲍相璈《验方新编》、龚廷贤《小儿推拿活婴全书》、李卓吾评点《水浒传全本》等。

宝翰楼为了在竞争中获利,也如其他书坊一样,往往会利用名人效应来刻印图书以求销量,或请之为序,或请之评点校订。比如,《四库存目补编》第38册收有《八刘唐人诗》8卷,据山东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金阊宝翰楼刻中晚唐诗本影印,前有署“康熙岁次癸未七月七日吴门李翰熙维缉氏书于殖学斋”的《序》,曰“今年秋,坊人复以其所辑刘氏唐诗见示索序”,即宝翰楼请其为该书撰序。二家关系甚密,因为宝翰楼还曾刊刻过李翰熙重编的《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章正宗读本》及《续文章正宗读本》。再如,清康熙戊辰(1688)宝翰楼刻本《徐孝穆集》6卷、《庾子山集》10卷,为清初著名学者沈大成雍正癸丑(1733)、甲寅(1734)手校本。“沈大成(1700—1771),江苏华亭人,字学子,康熙诸生,通经史、天文地理、六书、算学等,博闻强记,以诗、古文闻名江左。藏书万卷,校订群书。著有《学福斋文集》二十卷、《诗集》三十八卷等。此为沈大成朱笔亲手校订,亦属难得。”[27]

宝翰楼刊刻图书,为了区别于其他版本,往往在书名上标以“鼎锲”“全编”“重订”“增补”“新刻”“续增”等,比如《鼎锲卜筮鬼谷源流断易天机大全》《重镌本草医方合编》《新刻古今韵略》《重订五经读本》等。

宝翰楼经营业务不仅有刻书,也包括发兑图书,一般署“宝翰楼发兑”字样。比如清陆陇其撰《战国策去毒》2卷,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刻本,扉页有“康熙戊寅年新镌/宝翰楼书坊发兑/三鱼堂藏板”。这说明宝翰楼既编刻图书,也批发售卖图书,经营业务比较广。

综上,宝翰楼刊刻书籍数量较多,经营广泛,与当时众多书坊均有书版来往,是明清时期吴郡一个重要书坊。研究其坊主、刻书年代及刻版等问题,为明清书坊出版史提供了重要史料及范例,有重要学术意义,值得继续关注和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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