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殒之门·连载三

里昂

他们貌似已经把自己当成诸神般的存在，从天上俯视着众生，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亲眼见到上层区的真貌。

3 视线

Day-2 17：21PM

“S-214！”

满身绷带，留着上翘八字胡，梳炭黑色长发背头，皮肤如神话中吸血鬼般白暂，额头正中长着犄角的面容精悍男人，午后时分在医疗区的病房中惊醒。他用异色的双眼（左眼是海军蓝色，右眼是紫罗兰色）环顾四周后，起身直接扯下氧气面罩和扎在右手腕的输液管。

没时间躺在这里了，那家伙还在上面……

“大蛇（Orochi）先生，请不要乱动，这样伤口会裂开的！”在场五个医务人员见状想要阻止，但大蛇蹙眉瞪向他们，金黄色瞳孔中释放的凛冽杀气让他们不敢靠近。

“你疯了吗，大蛇，现在地表都那样了还上去？”面庞犹如古罗马大卫雕塑般端正的男人——卡茨（Katz，Z-2），堵在了门口。他的头发、脸和身体都雪白如石膏，加上一身类似西装的纯白私服，一眼望去除了两颗眼珠是黑色以外，身上再无其他颜色，“这简直就是去送死！嗯，对。”

“你拦不住我的，卡茨。”大蛇直勾勾地瞪向他，但这种程度的威吓可吓不住同样身经百战的卡茨，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斜靠在出口一动不动。

“大蛇先生！”听到动静，守在门外多时的V队队员V-03跟V-06拉开门走了进来。V队是大蛇的直属部队，两人穿着哑光黑的复古军队样式套装，外套为皮材质，这身装束是最高精锐部队的标志。

“卢兹（V-03，Luz）、安杰洛（V-10，Angelo）……太好了，你们都还活着，其他人呢？”

“非常抱歉，送你们回医疗区后，就一直无法与剩下的六人取得联系。”死鱼眼、红黄相间的头发，全部如火焰般向上梳着的安杰洛说道。

“欧文（V-01，Irving）跟瓦伦坦（V-02，Valentine）呢？”

“瓦伦坦虽然还处于昏迷状态，但性命已无大碍。至于欧文……很抱歉，带回来时就已经来不及了。”光头、肤色黑白相间，天生在面部形成骷髅样式图案的卢兹不甘地握紧了拳。

月石回收队具体分为四个部队，并用英文字母作为代号区分。A-F六个字母代表海域打捞队;G-N八个字母代表陆上回收队;O-U七个字母代表孤儿后勤队;最后V-Z五个字母代表了最高精锐部队。晋升体系是，满十五周岁的孤儿后勤队员会被编入海域打捞队，因为海域区的回收难度，比其他回收区域低很多，作为新人训练与过渡最为适合。只要不遇到鲸雨，几乎不会出现人员伤亡。打捞队中表现突出的队员，会由各小队队长推荐参与测试，合格即可编入陆上回收队。陆地的回收区域可以采集到品质更好的月石，意味着可以换取更多区域币。

品质决定月石的用途。海域区能采集到的基本是丁级月石，一般只会作为燃料能源使用;沙漠区普遍出丙级月石，会被用来制作回收队员用品;雪地区大概率出现乙级月石，也有小概率会出现甲级月石;旱地区出现甲级的概率最高。乙级用于制作居民用品，甲级则是用于给贵族及最高精锐部队制作物品。回收队员换金时上缴的月石，会根据品质和数量被换算为“贡献度”。贡献度排行区内最高的四十四人，会晋升最高精锐部队。进入最高精锐部队，就能拥有重获名字的权利、得到最顶级的装备、被赋予一定程度的决策与指挥权。其中贡献度前四名，会变编入Z队，也被称为统帅部队。Z字头的四人，毫无疑问是罂粟区内最强的存在，精锐中的精锐。其余V-Y四队每队各有十人，Z队四人分别拥有其中一支队伍的直属指挥权。区别于最高精锐，统帅部队的皮外套左胸处会有一个深红色刺绣的“Z”。

这个名为大蛇的男人（Z-0），就是贡献度连续十年高居第一，握有整个月石回收队的最高统帅权，被罂粟区人民称为“活传说”，站在回收队顶点的存在。在C-011遭遇鲸雨的同一天，他因一项“极密任务”带着V队前往地表。由于旱地区电梯的突遭损毁，他们只得经雪地区前往。但谁都没有料到，刚从南通道口走出时，足足六十米高的身躯就突然出现在眼前，几乎遮住了他们视线的半片天，那是 “雪老（Snow Old Man）”。所有人都如未醒的噩梦般，质疑起肉眼所见事物的真实性。大蛇也不例外，瓦伦坦的右手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掐起了脸颊，惊恐让人的思维开始回归原始，无法正常思考。要知道这个名为雪老的巨型怪物，失去生命迹象，已经倒在人脸雪山边五十年。所有人都以为它再也不会醒来，会随着积雪永远成为山的一部分。但他们错了，错就错在永远不该为机率不为零的危机感到安心，这个荒诞的世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罂粟区的四大回收区域内，至今唯一还未找到解决方法的威胁就是雪老，那不是肉身的人类可以战胜的存在。

雪老深邃而空洞的眼神传来阵阵寒气，右手抓着颗红船大小的雪球，突然就朝僵住的众人方向扔去。雪球正中欧文，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被这种速度和冲击力丢来的雪球正中，他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这一幕让队员们陷入了更深的恐惧，印堂开始发黑。为了成为最高精锐，他到底付出了多少时间与努力，结果仅仅数秒，随着肉体的消亡，积攒的一切就都化为乌有。太残忍了，未免太残忍了。就算是最高精锐，他们也只不过是被困在普通肉身的灵魂罢了。也会恐惧，也会绝望。面对压倒性的威胁，呼吸紊乱，犹如仰望朝地球坠落陨石的恐龙，只能眼睁睁地迎接自己死期的来临。

“还愣着干什么！撤退！”这时大蛇最快在恐惧的泥沼中找回了理性。在意识即将变成浆糊时，他信奉的神明给了他一个耳光，把他带了回来。时辰未到，他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他的死期未至，知道不是今天，神明是这么告诉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必须继续前进。他大喊着试图让其他人也恢复清醒，强而有力的声音犹如重拳，将队员们心中名为恐惧的门砸出缝隙，微风得以穿透。

对啊，愣着只能等死。

队员们逐个开始恢复清醒，经历千锤百炼的双腿带着他们动了起来。这时雪老的右手一掌砸在了退路，开始顺着往前扫去。他们只得放弃撤退，改变方针选择朝前方狂奔，只要能撑到最近的“避难洞（Abri，回收队在雪山中开凿的洞穴。大小刚好只够人类通过，用于紧急避难）”就能短暫休息、思考战略。雪老的左手还在继续朝他们丢雪球，只不过这些“标靶”们非常灵活，让它难以命中。看到迟迟没有击中新目标，雪老开始一次性搓出复数雪球，密集的巨型物体从天而降，让他们都想起了海域区的鲸雨。尽管几乎还是都被他们躲了过去，途中瓦伦坦还是一时疏忽，被雪球的一部分击中。

离最近的避难洞至少还有约十分钟路程。眼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蛇掏出他的专属定制武器——“衔尾蛇（ouroboros）”（统帅部队的四人拥有武器定制权。这把由三十块甲级月石打造的环形刃，可拆解为双刃。配合专用磁力手套，丢出后可以再次回到手中，或把自身朝武器的方向吸去，兼具出色远攻与近攻），拆成双刃扔出其中一把插在了雪老身上，利用吸力把自己拉了过去。在空中，寒风呼啸略过他的双耳，犹如镇魂曲。他想凭一己之力牵制雪老，使其他队员能安全到达避难洞。

“大蛇先生！”安杰洛见状停下了脚步。

“别停下，你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的吗！”

“可，可是……”

“安杰洛！”身材矮小、天蓝色云朵般卷发的女孩索拉（V-07，Sora），回头一把拽住他的手，拉着他继续朝前跑去，“没听到大蛇先生的话吗？这是命令！犹犹豫豫，这样也算最高精锐？”

“跑！”大蛇停在雪老的腰部，开始利用双刃灵活地在雪老身上上下移动，虽然攻击不痛不痒，但确实开始让它烦躁了起来。雪老停下左右手的攻击动作，开始在身上拍蚊子般试图拍死大蛇。

频繁地闪躲着仅五分钟左右，大蛇的臂力几乎来到了极限。但无论如何都要再坚持一会，要等他们到达避难洞才行，然后自己再找空隙逃跑。大蛇此时就靠着这个念头，支撑着整个即将透支的身体。时间从未过得如此缓慢，平时只够上个厕所的时间，此时仿佛一个世纪。等到第九分钟时，大蛇的视线开始像身处电灯被快速开关的房间，意识变得恍惚。余光望去，队友们离最近的避难洞仅一步之遥。再坚持一下，再一下就够了，拜托了。他向自己的身体祈求着，朝雪老的背部丢出刀刃，张开右手掌想赶在雪老的巨掌落下前，把自己吸过去。可是他没有察觉，这刀插得实在是太浅了，他已经没力气了。在巨掌下落风压的推波助澜下，刀刃从背部滑出，连同大蛇一并从雪老身上掉了下去。

身体在半空中下落时，队员们的身姿已如愿消失在了视野范围。他们已经到达避难洞了，剩下的只需要自己……意识随着身体坠入地面厚重积雪的瞬间，中断消失了，就像放映途中被切断的荧幕。

等他再次拥有意识时，已经身处医疗区。始终无法丢下大蛇的安杰洛，顺着他下落的方向跑去。索拉想要追上去，被安杰洛的挚友卢兹拦住了。卢兹说他会负责去一起救下大蛇，其余人继续前进完成任务，随后跑出去追上了安杰洛。就这样两人冒着被雪老踩碎的危险，成功找到并把大蛇装入了担架舱（Stretcher Pod，三种尺寸可承载伤员或尸体的太空舱式椭圆形悬浮容器，设定好路线会自动寻路将目标带回医疗区。两厘米胶囊般大小，倒上特殊荧光绿液体，抛在地面会开始像气球逐渐膨胀起来，他们带的是大号，会延展到三米高，收纳时倒上荧光粉液体，缩小即可回收）。那时犹如天助，突然刮起了暴风雪。雪老视线受阻，让他们得到了逃离的机会。两人途中一并回收了奄奄一息的欧文与瓦伦坦，最终顺利护送三人的担架舱回到地下。

“该死的雪老……”，大蛇终于回忆起了昏迷前的一切。

“还要上去吗，大蛇先生？我跟安吉洛随时待命。”卢兹站直身体，与安杰洛一起右手握拳顶在了胸口，象征把匕首插入胸口，这是回收队的军礼。

“你们这帮家伙怎么回事？大蛇，极密任务到底是什么？刚刚怎么问，这两个家伙都不肯说。现在已经这种情况了，为什么不让我帮忙，你还把我当兄弟吗？嗯，对。”卡茨一把抓住大蛇胸前的衣领。这个男人喜欢在说话的结尾加上“嗯，对”，好像对自己的每句话都极为肯定。

“医疗队的人都出去一下。”大蛇挥挥手示意无关人员离开，轻轻推开了卡茨抓着自己的手，转身坐回病床，示意三人靠近些，“很抱歉瞒着你们，既然现在这种情况，我只能实话实说了。其实这不是扎卡斯王（King Zakkas，罂粟区国王）指派给我的任务，而是我的私事。本来我只是想着带V队能更快找到人，但没想到雪老竟然苏醒了。欧文的死和瓦伦坦的伤都是我的责任，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再带你们上去了（看向卡兹和安杰洛）。我也更不能让你参与进来，卡茨，如果让扎卡斯王知道了，大家都会遭殃。所以这件事还请你们替我保密，剩下的V队队员由我负责带回。”

“你让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你送死吗？那可是雪老，比灾难天还危险的存在！”卡茨感觉气不打一处来，“罂粟区不能失去你，你不明白吗？嗯，对。”

“世上哪有不可取代的人，少了谁地球都照样转。而且我不会死，这点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因为时辰未到。”

“时辰未到……又是你的神明告诉你的？你这家伙根本不知道现在情况有多糟。你知道吗？刚刚我的人给我发来最新消息，雪地区的两个通道口也被破坏了。就算这样你还要上去？嗯，对。”

“那就从沙漠区穿过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把那些家伙带回来。”大蛇的目光就像一座常人无法推动的山。

“你这个家伙……真拿你没办法，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会带着‘樱鱼五十年’等你，兄弟。嗯，对。”也对，这家伙就是靠这样惊人的意志力，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了活传说。卡茨知道已经无论如何都拦不住他了，终于放弃了劝阻。

“五十年？真想现在就来一口啊。”一般人只能喝到十五跟二十五年的樱鱼酒，五十年因为产量稀少，就算有地位和财力的人也很难入手。用大蛇的话说那是种“舌头被闪电击中的美味”，把自己手中的存货喝完后，他经常试图说服卡茨把他的存货再分给他喝点，结果都被狠狠拒绝了，但今天他却主动提了出来。

“不行，这是你活着回来的奖励。嗯，对。”

“那就这么说定了，兄弟。为了这口五十年，我也要活着回来。”大蛇用拳对着卡茨敲敲胸口。

卡茨无奈地让开了路，大蛇路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刚走出门，安杰洛和卢兹就叫住了他。

“大蛇先生，请让我們一起去！”

“你们这些家伙，我都说……”

“你不带我们去的话，我们就自己去！平常大蛇先生一直很照顾我们，所以就算是私事，我们也心甘情愿帮忙！”安杰洛的眼神中毫无迷惘，就像清澈的湖底，“而且索拉还在等我，那家伙没有我在身边是不行的。”

“我们从来都不畏惧死亡。成为回收队员的那天起，就做好觉悟了。”说着卢兹把被磨得破损不堪的衔尾蛇交到了大蛇手上。

“真拿你们没办法。”大蛇接过后，摇了摇头。他突然有些明白卡茨的心情了。

就这样，三人朝沙漠区旁的整备室走去。

现在是罂粟区遭遇异常天候第二日的夜晚，太阳暂时在南半球藏起身躯，陆地再次被至暗笼罩。

Day-2 20：17PM

离开食堂回房间躺了半天后，C-011在回收队大本营（简称回收区）门口，把3厘米迷你模型般大小的赛格威抛到不远处的地面。倒上特殊的荧光绿液体，赛格威开始像气球那样逐渐膨胀起来，延展成了长15厘米高10厘米宽10厘米规格的队员专用军用悬浮赛格威（与担架舱和红船采用的是同样技术），骑着它前往市中心采购日用品。悬浮赛格威是目前罂粟区内最主流的载具，靠匹配的月石操控，体积小、剃刀般的流线外形、速度快而稳定，最高时速可达百公里每小时（罂粟区市中心限速不得超过三十公里每小时）。

市中心人群密集，各种霓虹灯牌堆积。抬头向上望去，那是罂粟区的“天空（Sky）”——一大片冷冰冰的合金板。这里没有任何自然光能射入，因为在扎卡斯王的美学中，阳光照射下的事物缺少美感，只有夜晚的人造光照射的事物才美，因此罂粟区也成为了著名的不夜城。

市中心标志性的墨绿色青铜浇铸，从双手和嘴里喷出水，留有时间痕迹的三十米高天使雕像喷泉旁，是C-011在她最爱光顾的果血店（顾命思议主打枫叶苹果树果血为基底调制各种饮品的餐饮店）。她收起赛格威，拉了张摆在户外的位置坐了下来。每次外出采购，她都习惯来这家叫“约根森（Jorgenson）”的店点杯“老军队（Old Army，无糖只加水和少量冰调制而成），坐着看来去的人群和风景发呆，她认为这样是在帮灵魂洗澡。饮料很快就被端上来，她马上拿起嘬了一口。红酒木桶的醇香里藏着略微的苦涩，冰镇的液体顺着食道仿佛也流入了血管，让身体内部传来类似沐浴后的清爽感。她缓慢地喝着，生怕喝地太快，没有了看风景的下酒菜。街道上行人很少，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不同造型和颜色的悬浮赛格威在不断穿梭。天使雕像喷泉缓慢而规律地旋转，正后方被巨大的黄金护栏大门隔开，门前站着四个看着就不好惹的守卫。门的那侧是个可以用“天梯”形容的巨大自动电梯，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就像会一直通往天国。天梯两旁种满了樱鱼树，远看像是普通的樱花树，近看才知道是粉嫩如樱花瓣的小鱼浮在空中环绕于树，仿佛在水中游动。樱鱼作为名贵食材最出名的就是被制成酒，樱鱼酒也是罂粟区最出名的土特产。罂粟区被规划为上下两层居住区，下层居民的住处是在向下挖掘建造，与回收队宿舍区是同样的结构;上层是贵族们的住处，都是向上建起，就像月殒前世界的房子那样。他们貌似已经把自己当成诸神般的存在，从天上俯视着众生，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亲眼见到上层区的真貌。

有些关门比较早的商铺，可以看到店主锁好店门，掏出一个类似车钥匙的小遥控器。按下按钮，独立建筑的店就会像热气球一样缓缓飘起，最终轻轻贴在天空。等到深夜所有店铺都打烊时，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空地。就在她沉浸在果血与街景带来的心灵宁静时，“不和谐”的色彩搭配在C-011的视觉中一闪而过。不会错，刚刚跑过去的是个银发紫罗兰瞳孔的人。那是个非常美丽的身影，就像草丛中掠过的蝴蝶，很难让人不注意到。活了十五年，除了自己跟母亲外，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银发紫罗兰瞳孔的人。好奇心化为无形双手把她从座位上揪了起来，推着她走进了隔了条街的那个身影进入的建筑物内。这里是由一对慈祥的老夫妇经营的罂粟超级市场（Poppy Super Market），也正好就是011喝完果血准备前往的下一个目的地。

她在商场内搜寻起银发紫罗兰瞳孔的身影。奇怪啊，明明看着那个人走进来的啊。她几乎逛遍了整个商场，但却再也没见到那个和自己相同配色的人。最终她放弃了寻找，径直穿越食材区（打捞区宿舍不配套厨房，不具备自炊的条件），来到日用品区熟练找到惯用品牌的洗护用品，顺便拿了条新毛巾，旧的已经用了半年也该换了。这时一个醉醺醺的年轻女人路过，两人短暂四目相对，女人露出了轻蔑且厌恶的眼神，是那种看脏东西的眼神。011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她无法理解，明明整个罂粟区的资源都是靠他们在回收，为什么还有人会如此看他们不顺眼？提起回收队，一些居民对他们的印象都是脏兮兮的孤儿、底层人，好像通过轻蔑就能够让自己获得优越感。011笑着摇摇头，回头继续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转眼购物用的悬浮篮已经快被装满。结账前再次审视框内，看了眼手环里显示的余额，精打细算后又放回了一些东西才走到结账处。

“啊，這不是安雅吗？”站在收银台的老妇人罗拉（Lola）见到C-011露出了温柔的微笑，眼部松弛的皮肤让她在笑起来时眼睛几乎就是一条缝，“看你那手环，你最近已经成为正式队员了吗？时间过得也太快了吧。”

“你好啊，罗拉婆婆。”011看到这个很久前就认识，头是个完美圆形的老妇人，也露出了微笑， “对啊，最近刚被编入不久。”

“那岂不是……我听说……”

011点点头，嘴角依旧保持着笑容，但眼神透出了不可阻挡的落寞。罗拉身后头像个三角形的老爷子威士忌（whisky）转过身来（罗拉的丈夫，在另一侧负责收银），望着罗拉的眼神就像在责怪她，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没事的。”011注意到威士忌的眼神，试图化解尴尬的气氛。

“不过人没事就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说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呼吸日所有区域同时爆发灾难天还真是前所未闻，这样下去的话就回收不了月石了。”罗拉语气有些悲观。

“听你的口气怎么感觉好像地球就快完蛋了一样？世界上是存在‘意外’这种东西的。”威士忌显得不以为然。

“老头子你就是太乐观了，两百年前的人也不会想到会有月殒的一天，不是吗？这些东西谁都说不准。”

“反正我相信凡事都有解决办法。两百年前的人应该也不会想到就算月亮没了，人类也没毁灭。你说对吧，安雅？”威士忌朝011挤了下右眼。

C-011对他微笑了一下。两夫妇之间的拌嘴让她多少看到了些回收队区里见不到的色彩，是那种更活生生的色彩。

“对了，安雅。既然你最近才编入，这不就代表你刚过完生日？”罗拉问。

“是，是的。”

“那今天不要你钱了。就当是我跟老头子给你的生日礼物。毕竟你妈妈跟我们以前都很要好，老头子也没意见吧？”

“当然，你不说我都准备这么做。”

“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C-011把手环伸出来执意要给钱。

“好了，快回去，回去吧。”威士忌说着绕出来把011拖出了店门外。

011站在门口犹豫地看了看两人，想了一会，最后决定还是接受他们的好意。

“真的很感谢！”

“小意思。”威士忌在店门口朝她豎起大拇指，“回收队的工作会很辛苦，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别放弃。活着才是王道，只有活得够久才能见证更多的事。”

“嗯，我向您保证！”011再次朝两人点头致谢，临走前她又环视了商场一周，还是没看到那个银发紫罗兰瞳孔的人。但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吧，无缘人会擦肩而过，而有缘人无论怎么样，最终都会出现在面前。记得这是时以前对她说过的话，想着这些，她骑上赛格威，离开了市中心。

回到住处，011觑了眼墙上的时间——21：09，把墙面的窗口风景换到了城市夜景，设定两小时后自动关闭，盆栽安雅静静地看着她，一切准备就绪，终于可以安心睡一觉了。躺在床上睡前最后查看着新闻，读着读着，眼皮就开始打架，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

Day-2 21：20PM

“安雅，我们又见面了。”等C-011再次回过神，她又来到了昨天梦中的海边，身旁一如既往坐着那个披着米色斗篷，名为雷电的男人。天空看上去比昨天更暗，太阳的方位也离海平线更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

“雷电，我今天遇到了一个……”

“K-172，对吧？”

“你怎么知道？”

“你出现前我看到了些片段，估计都是你一天中印象最深刻的事。另外，好消息。今天我脑内的记忆像热水灌进保温杯，开始在慢慢恢复。虽然缓慢，但无疑我正在想起些关于门的线索。”

“真的吗，你想起了什么？”

“教堂……对，教堂。我脑里今天频繁闪过教堂的画面。”

“教堂？要说教堂的话，确实在旱地区……不过我现在只是海域打捞队的队员，还没有权限去那附近。”

“K-172呢？”

“他也许可以，不过这样太冒险了。这几天地表天候异常，要去也只能等这种现象恢复正常了。”

“不找到门的话，永远不会恢复，而且会变得更糟。”

“永远不会……”011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雷电，关于门，你还能想起些什么其他的吗？”

“阿米巴（Amoebas）……，门是被那些家伙制造出来的，那是群非常棘手的家伙。”描述完雷电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阿米巴？我从没听过这种生物。”

“那不是什么极端生物，而是跟我们一样的人类。暂时我现在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么多，要我一下子仔细说明也很难。总之那是非常危险的存在，不过与他们的冲突无法避免。”雷电扶着额头好像在逼自己想起更多，表情变得痛苦，但今天一个果子能榨出的果汁貌似也只有这么多了。

天变得越来越暗，太阳几乎就要消失。跟上次不同，这次海面风平浪静，就像陷入沉默的两人。至暗即将降临。至暗到底是什么样的呢？011还从未亲眼见过，估计回收队里很多人也不曾亲眼见过。难道是像熄灯后的房间？但那种黑暗好像在眼睛适应后，还是能看见些什么。

“总感觉今天在这里待得比上次要久。”C-011不想过于为难雷电，她尝试换个话题打破沉默。

“是因为我今天更快地找到了你。”

“找到我？”

“对，每当你进入睡眠状态后，身处黑暗的我的身边就会出现很多扇门，每扇门都通往不同的地方。身边第一次出现门还是在六天前，直到昨天打开这扇通往岸边的门，我才第一次找到你。”

“原来是这样。”

“这个海岸的景色一定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回忆吧？”

“嗯，很重要。”011看向雷电，他的眼神依旧追着准备喘口气的太阳的方向，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视线的落点。这个浑身上下散发出不可思议磁场的男人，让她感到非常好奇，“雷电到底是什么人呢？是有实体的真人，还是只是意识体？”

“现在在这里的我只是个意识体，但我是实际存在的人，不过我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会这样了。这种感觉……安雅，你必须马上醒来，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浑身都是鸡皮疙瘩，有什么在你的现实身体周边准备要发生。”话讲一半雷电突然慌张地站了起来。

“怎，怎么了？”

“我不知道……但你必须醒来。”

说着雷电把身体转向C-011，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六十公分的日本打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正脸。但由于光线很弱，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是张五官端正、轮廓深邃的脸。他的眼神从之前望着天际线的迷茫，变成了暗黑深渊般的惊恐，用手里的刀劈向了她。

雷电！

C-011呼吸急促地睁开双眼，环视四周，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还是一如既往的天花板，盆栽安雅也闭眼低着头依旧身处梦乡。就当她刚松了口气，突然感到了一个强烈的视线。她眨眨眼，虽然只是一瞬，天花板上刚刚好像有个黑影，但现在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是多心了吗？

“翻下床！”雷电的声音突然从她的脑内传来。

尽管还没完全清醒，身体却本能地随着这个脑海深处的命令翻滚了下床。下一秒，一个黑影扑到C-011床上，双手长而锐利的爪子贯穿了她的床板。这一幕把她吓傻了，漆黑的房间里，隐约可见轮廓的黑影嘴里吐着白雾发出低鸣，一双如猫般的瞳孔反射光线，就像两颗光球，在那里她看到了通往冥府的通道。四目相对，她仿佛落入渔网的鱼，只能眼巴巴透过河面的折射看着渔夫扭曲的恐怖面孔，除此之外无能为力。黑影蹲在床上头快速而诡异地晃动起来，一秒晃八、九下，出现重影。

011下意识觑了眼墙上晶体管钟的时间——凌晨3：11。

她不敢大声呼吸，心脏干涩地跳动着，只敢用短而缓慢的节奏完成每一个呼吸周期。不管眼前这个是什么，她都知道这个东西不是手无寸铁状态下能对付得了的。她边观察着黑影，边挪动着屁股小心翼翼退到门边。她记得睡前明明是把门锁好的，但此时背后的门却是虚掩着的。能打开锁的方法只有两种：本人的ID手环或回收队管理室的中控台。现在手环还好好戴在自己手上，管理室也有警备，这东西是怎么进来的？

这时黑影突然把锐利的双爪从床板拔出，朝她的方向爬去。

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活下来，任何一个错误判断都会让人生到此为止。又来了，这种无力感，绝望与恐惧犹如从天而降的蓝鲸，将她的内心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