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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底

2022-07-04张秋寒

南风 2022年5期

张秋寒

我总觉得他就在我附近,像守护神一样默默修复着我日常的裂缝,与我共度光阴。

1

找到一个失踪的人,有时要花费我半年的时间,有时只要半个月。而我的男朋友失踪三年后,我仍束手无策。

一旦觉得很多事犹如昨日,我会打开我的铁皮盒子。那是个月饼盒,上面有两位依偎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仕女。一个眉眼纤细正在插凤头钗,一个举起纨扇半掩着面容。盒身早已漆片剥落,锈迹斑斑。只因是姥姥留下的,我一直不舍得扔。至于盒子里的东西,我同样珍视。那是我用过的几部手机,它们提醒我,一切都过去很久了。

这其中,最古老的是部白色翻盖手机。它陪伴了我不少年头。在许多经典韩剧里,这种手机有很高的出镜率。后来滑盖和直板的又流行了一阵子,待到智能手机出现,它们便一起退出了历史舞台。在我迫于社交软件迭代升级,不用智能手机就完全无法办公的情况下,我才不得不淘汰我那翻盖机。

老实说,智能机虽然功能强大,但续航太过羸弱。频繁充电,手机必然不耐用。差不多我又换过两轮手机后的某一天,队长敲了敲我的门:“来新人了,你给带一下。”

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站在薄薄阳光里的新人,我说:“我们见过吧。你别说话,别出声,我肯定能想起来。你以前是邮局的?物业公司的?还是日料店的?”

他摇摇头。

我问他叫什么,他说:“符皓。”

“我说本名,不是绰号。”

“是的,符号的符,皓月当空的皓。”

“福建人?海南人?”

“海南。你太厉害了。”

“这有什么。常识。你看到的我的姓没准也能猜出我是哪里人。”

2

我叫樸韵声,生在丹东,学在华东。我到这个城市的公安局干了十年了,目前仍是单身。三年前,我的男朋友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三年前的三年前,符皓来单位报道的那天,我正和我的上一任男朋友霍先生商量终身大事。他发来了几种礼物照片让我挑选,希望能和我父母有一次愉快的晤面。

“你打算跟他们说点啥。”电话这头,我甜蜜地抚弄着办公桌上的一根铁线蕨。

“我向他们保证啊,保证朴韵声嫁给我之后会幸福一辈子。她什么事都不用做,只需要在家安心地当我的夫人。”

我一扬手挥开了无辜的铁线蕨:“你又来了!我跟你讲过多少次,我做不了全职太太。”

静默了片刻,他说要工作了,晚点再聊。我说正好,我也要忙了。他好像就等着我这句话似的,说大家都这么忙,那以后家里的事交给谁呢。

隔天晚上,我和霍先生在最常去的那家正宗重庆火锅店吃了顿饭,心平气和地分了手。餐前,霍先生问我喝什么,我点了一杯梅酒。服务员问加不加冰,我说不了,我在生理期。说完我就被一种感觉全方位地侵袭了,那种感觉就像这个场景发生过一样。从这一次开始,我时不时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这年的春节,我的父母没有等来霍先生,但我也不是只身一人回家。我向父母还有在我家做客的四姨介绍说:“这是小符,我同事。他是海南人,没看过雪,想来东北看雪。”

符皓走上前毕恭毕敬地把礼物交到我妈手上,我妈本来都收下了,打开一看是品相极佳的海水珍珠耳环,又要还回来。符皓说:“要在府上叨扰一个新年,这个我都嫌太轻了拿不出手。”四姨一向臭美:“就是,女婿孝敬你你就拿着。不要就给我!我最喜欢珍珠。”我妈狠狠拍了她一下,叫她不要乱说话,转头又对符皓笑脸相迎:“可是,你跑来东北过年,你家人怎么办啊,在家岂不是很孤单。”

符皓说家人没空招呼他,每年春节都是他们最忙的时候。

我爸摘下老花镜插嘴问道:“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开发商,盖楼给迁徙到海南的东北人住。”

四姨险些喷茶:“妈呀,上我们这儿拉客户来了啊?”

我的房间采光最好,腾出来给了符皓。我就睡客房。据我爸说,晚上我妈是戴上她的珍珠耳环在房间里臭美了半晌才跑到我这边质问我的。“朴韵声你可以啊,老牛吃嫩草。”

“净瞎扯,是同事!”

“你拉倒吧!我虽然下岗早,好歹也上过十几年的班。没见过谁大过年跑同事家的。”

“不是说了吗,人家来看雪。”

我妈摘下耳环放在掌中摩挲:“这是看雪还是放血啊?”

很可惜,那年春节假期里,我们一片雪花也没见着。但是,在一个天微微亮的清晨,我叫醒了符皓,和他一起骑车去郊外。途中,我们能感觉到太阳正在山的暗影里蓄势待发。他说:“真早啊,海南这时候还有星星呢。”我们来到了一片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大湖。垂钓爱好者们早已钻好了窟窿,持杆稳坐一旁。

静极了,也冷极了。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要凝结成洁白的粒子。林中偶然有蜡嘴的叫声。它下面八成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打太极。故乡这样气定神闲的黎明,我曾以为有朝一日必定是成熟的霍先生陪我出席。但我身边站着的男孩子,像一屉刚刚揭开蒸笼的包子,咬一口不怕不鲜汁四溢。他聚精会神地看着远方——那里,太阳的金泽汩汩地涌动着,冰层被照耀得宛如仙人妆台上发光的鸾镜。

日出的瞬间,一条大鱼从冰面下一跃而起横空出世。符皓轻轻地惊叹道:“唔哦!”

我问:“为什么这个人会变成了你呢。”

“像鱼不会被冰冻住,这世上叫人想不通的事多着呢。”他笑着说:“没准就是传说中的‘是符不是霍’吧。”

3

这个谐音梗解释他的出现恰如其分,用于他的消失也不差毫厘。他消失后,我找到他新的住处,被房东告知他前一天刚搬走。我找到他的工作单位,他同事说他上午递交了辞职报告。当我再一次向和我同一年入职的好姐妹慧子求助,请她提供新的线索给我的时候,慧子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查档有规矩,这你知道。我已经坏了两次规矩了,我马上就主动给领导写检讨。但是,我的姐姐,事不过三啊。”

“就当我在办案行吗。”

“什么案子?人口失踪案?他也没失踪啊,他就是躲着你而已。而且你也看到了,他做过警察,我们会的手段他全会。只要他想躲,他就可以躲着你一辈子。”

见我抚膺长叹,她又反过来开导我:“真的,事已至此,你也给他一条活路吧。你这样没头没脑地打地鼠,完全是在摧毁他的生活,这是他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生活。他需要平静的日子。你也需要。”

符皓进队后第一次实战是和我一起远赴广西营救九名传销受害者。出行前,他饶有兴致地问起我的第一次实战经历。我附耳轻嘱:“就要到车站了,人多嘴杂,不要暴露身份。”他学着我的样子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刚刚喝了一瓶白桃味的汽水,他口腔暖洋洋的甜气呼过来,热融融的,导致我都没注意听他的话。“你说什么。”

“我说,你就假装是讲个故事给我听。”

好吧,他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说,从前有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大美女,叫阿朴。她在警校里年年都是优秀学干。奖学金也从没断过。毕业后参加工作,一上来就立了个三等功。那次,她听闻几名年轻女子接连失踪,二话没说就主动请缨加入了专案组。年纪轻轻的她智勇双全,扮演起因为拜金而轻信不法分子一步步落入圈套的女孩是惟妙惟肖。果然,屡试不爽的罪犯趁她去洗手间又故技重施,在饮料里下药。岂知她早有准备,一环一环调虎离山,偷天换日,瞒江过海。后来更是假装昏迷,铤而走险,任凭罪犯把她拖上了车。与此同时,通过她手机的实时定位,其他组员紧随其后,精准出击,直入老巢,救下了被困在那里的受害者,更及时拦截了一个在前一天被售往东南亚的女孩。

“那是个翻盖机,早就光荣退役了,不过可算得上是一部功勋赫赫的战机呢。”

“你对这位阿朴姑娘用起溢美之词来一点也不吝啬啊。不过整件事就是这样的吗,你有没有遗漏什么细节。”

他的前半句恼了我了,叫我完全不想思考下一句。“没有!”

符皓下颚前伸,上吹了一口气,惹得刘海簌簌抖动,好像如释重负,又好像心有不甘。

4

不逊于当初一鸣惊人的我,广西之行,符皓表现出色。队长顺嘴也夸了我,说我名师高徒,带兵有方。被表彰的当晚,符皓请我吃饭,吃完了又要去唱歌。缤纷的包厢里,他打开酒水菜单,问我喝什么。我说就喝矿泉水吧,喝别的饮料容易把嗓子粘起来,影响发挥。

符皓指着特色那一栏:“你不是喜欢喝梅酒吗,要不试试他家的。还是招牌呢。”

他说话的语气明明再寻常不过,我听着却很意味深长似的。“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啊,我只是给你一点建议。”

我坚持喝矿泉水,希望矿泉水能把我的嗓子濯洗得像邓丽君那样清澈甘甜。

在哪里 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 在夢里

梦里 梦里见过你

甜蜜 笑得多甜蜜

是你 是你 梦见的就是你

唱完没听到喝彩与掌声,我正要质问符皓,一回身,却见他两手托腮看着我,状如网络上大家常用的那个可爱小孩表情包。他问我想没想起来。我反问想起什么。他说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我说:“你今天为什么神神叨叨的,你赶紧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被人贴符。”

他笑着去买单:“没有人敢在警花面前装神弄鬼,就像没有人敢在姓符的人身上贴符。”回来后,他先前的喜悦之色消失不见:“有情况。不跟你细说了,我去追人,你回局里报备。”他做了一个往手臂上注射的动作。我马上反应过来,当即决定和他一起去,途中再电话跟队长沟通。

在地下车库等了大概十分钟,符皓先前上洗手间时遇到的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子出现了。他发语音给同伙都说行话,但符皓听得懂。

“他还提到了两个名字,我不知道我写得对不对,你先发过去,请队里看一下,和之前云南那边要找的人是不是同一拨。”符皓初步判断他们的交易品应该是所谓的“冰”。

说着,我们已追到了棒球帽所在的小区。进门要刷卡或识别车牌,跟物业亮明身份又有可能打草惊蛇。符皓果断地把车停到一边,拉着我跟上了一对正要通过门禁的老夫妻。他听见他们在聊孙子的事,就凑上去热络地说:“我前两天也看到你孙子来着,这孩子真聪明,在班上的成绩肯定数一数二吧。”还没等人家反应过来,我们就顺利地蹭入小区。

每个单元门还设有独立门禁,这个没那么好办。但棒球帽进楼后,只有十二楼左边那一户的灯亮了。

一周之后,符皓走进了那一户。

一年之后,他走出了我的生活。

5

忙碌的时候我会想到符皓,他如果在,一定会帮我搭把手。

闲暇的时候,我更会想到他。

至于摔伤后一个人在医院里的日子,我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我住的地方处于坡道上,每天从屋子里出来要下很多台阶。虽然那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路,但大意踩空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让我不去想符皓唯一的办法就是睡觉。我早也睡,晚也睡,和一头猪没什么分别。那段时间,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床头都有新鲜的花。有时是玫瑰,有时是铃兰。起初我以为是慧子定的花,慧子却说她毫不知情。我一直想等送花的人来,仔细问问,可每次醒来,花都已经姿态优美地插在了瓶中。我还没弄明白花的来处,却又有另一桩奇事发生。连日的雨水使得阳台上晾满了没干的衣服,病友们叫苦不迭。我勉力撑着身子下地,想把衣服拿下来用电吹风烘干,却意外地发现它们都是干的,像在春天的太阳下晒过。

是符皓——这个念头像笋一样不可遏制地生长出来。我来到护士站,请她们调阅监控。“我丢了一个东西,不值钱,但对我很有意义。”我想好了,要是不同意我就拿证件给他们看。好在他们很配合。走廊的监控显示,除了医生护士,保洁护工,病友及其家属,没有人进过我们的病房。护士问要不要报警,我说不必了,我就是警察。

出院后回到家,第一个迎接我的是当初令我摔倒的台阶。它每一层的边沿都被刷上了醒目的金黄色漆。我问邻居阿姨这是谁刷的,她说是市政的工作人员。“确实早就该这么做了,晚上出来根本就看不清嘛。”

符皓去市政工作了吗。我要是去市政咨询,他会旧事重演,在我到达前抽身而退吗。

日子仍如往昔般平静地流逝。我每天上班,下班,上班,下班,在家与单位之间两点一线。唯一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上班的路上新开了一家烘焙坊,他们的蓝莓派和榛子曲奇深得我心。有一次我买了一包红豆切片,吃到第四片的时候,发现切片的中心嵌着一张纸条——恭喜您成为我们的幸运食客,携此凭证可以到店领取一个月的早餐。

烘焙坊的早餐无非是些常见的面包和蛋糕,但每一天的盒子都很好看。芥末绿的盒子是丝绒质感,里面搭配绿豆酥和鲜榨的猕猴桃汁。盛放鲜花饼和水蜜桃布丁的盒子是樱粉色的,打着丝缎的结。盒子上无一例外地写着“今天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你要有新的好心情。”

我接过来的同时注视着前台的收银员。她的微笑清新可人,像她交付给我的早餐一样甜美。“这真的是我随机抽到的吗,还是有人委托你这么做。”

“当然啦,您的运气真好。”

“算了吧,我运气要是好的话应该在下一个路口遇到我男朋友。”

6

符皓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快了,你暂时不要再发过来了。”他说的“快了”是指他在云南执行的任务就要结束,全面收网的环节即将到来。

去云南的前一夜,他把我约出来吃了一顿路边摊。我咬着牙问他不怕暴露吗。他让我放心,他是在省厅接受过专业培训的人。“一个好卧底会忘掉自己是个卧底,就像一个好演员会忘掉自己是个演员。”他熟练地用筷子扽下了铁签子上的脆骨,端到了我面前。显然他一直记得我之前粗枝大叶被签子戳破舌头的事。

“你确定他真的完全信任你吗。”我问。

“我现在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还有百分之十的把握到云南就見分晓了。”

“你们之前在KTV的洗手间照过面,他就一点都不记得了?”

符皓撸串的手和唇齿都停止了。他挑起眉毛,似乎很无奈似的笑了笑:“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对一面之缘是完全没有印象的,有的人哪怕只看一眼就怎么都不会忘掉。”

甫一说完,天空下起雨来。路边摊的摊主赶紧支伞,我们则端着烤串到一旁古老民居的屋檐下避雨。那是城市最老的一条街,路面上铺着青石。雨一下,石头被淋得湿漉漉的,路灯亮起,道路便如河流那样波光粼粼。空气中流动着若有若无的花香,应当是栀子和茉莉。

符皓说:“难道是我说的话太感人了吗,老天都哭了。”

我说:“不是,是提醒你赶紧吃完了回家,明天要出远门。”

雨不过下了十分钟,街上很快又来来往往都是人。符皓说:“过云雨啊。”

我说:“看来是你的话不够感人哦。”

符皓说:“不是,是老天告诉我们,就算遇到再难过的事,也不要沉湎其中,要向明天敞开怀抱。”

仔细想想,从小到大,我没少经历“一语成谶”。

上幼儿园,我想看动画片,就谎称肚子疼,让老师请我妈妈来接我回家。到家后果真开始闹肚子,被拖去医院挂了两三天的水,和最想看的那部动画片完美错过。

三年级被选为开学第一天的升旗手。一向喜欢跟我作对的隔壁班班长得知此事在背后老气横秋地诅咒我,“就她?个毛脚鸡,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丑呢。”我们排练了十多次,一次都没出问题,但第二天,就快升到顶的国旗呲溜溜又滑了下来。仰望中,看着它朝我冲过来,我差点当场昏厥。

体能方面的优势使得我整个高中阶段都代表班上参加学校的运动会,好的名次也拿过几回。有一届秋季运动会,往日最有力的竞争对手生病没来,我满怀信心要带着队员们夺冠。一大早妈妈给我煎了蛋,煮了面条,一直把我送到校门口,叮嘱道:“再有胜算也别大意,大意失荆州。”就是在那天,我踢出了一脚远近闻名的乌龙球。

但是,这样的局面从我考上警校开始就好转了。我觉得我的好运都来了,无尽的福祉亲吻着我的额头。我想,我一定是一个把苦吃在前面的人。可坏消息就像听到我心里的嘀咕一样,不服气地杀了个回马枪。罪犯拒不受捕,用准备好的汽油引燃了窝点销毁证据,符皓在最后关头冲进火海想挽救那些重要的线索,致使全身大面积烧伤。他伤情严重,不宜辗转,云南那边安排他就地治疗复健。

我第一时间找队长请假,我说我要去云南。队长说又有一个传销点显露出死灰复燃的迹象,让我服从大局,和他一起执行这次的任务。但任务之后又是任务,接二连三等了两个多月,按捺多日的眼泪霎时破防了,我向队长吼叫着:“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去!”

队长迟疑了一下,正要说点什么,慧子进来了。她给我看了一条信息,是符皓发给她的。“我已面目全非,是不可能见她的。你劝劝她,让她不要再联系我了。我祝福她。”

慧子扶着我到一旁坐下:“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你给他发消息打电话,他都不回了。”

我不顾掌心被潮湿的手汗裹满,失态地抓住了慧子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见我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永远不见我?”

慧子摇摇头,揽过我颤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为了化解我对符皓的牵挂,这之后她总陪我出去散心。我们最常去的是符皓临行前夜和我一起吃的那家路边摊。我会点当时的那些品种来烤,烤好了会像符皓那样把食物剔到碗里一粒一粒夹着吃。在华灯初上之际,在茫茫人海之中,我说就算他不见我,哪怕他在这个城市里也是好的,这样的话,保不齐我哪天也能遇到他。慧子说:“现在大家都戴口罩出行,光靠一双眼睛,你能认得出他吗。”

我说当然。慧子说:“符皓要知道你这么说一定很高兴。我听说,他已经回来了,换了住址,找了工作,正在逐渐适应新生活。”

7

慧子说得也有道理,符皓的新生活是慢慢垒起来的积木,我每次一探究竟就是让他推倒重来。况且,今时今日的他所走的每一步都一定要比常人付出得更多。但我总觉得他就在我附近,像守护神一样默默修复着我日常的裂缝,与我共度光阴。我把这感觉告诉慧子,慧子垂下眼帘想了想,说这大概就是爱才会缔造出的神秘气场。

晚上下了班,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看电影。走到商场中庭,只见布置一新,处处都是时下热门的冬奥主题。不仅堆了小型的雪场供孩子们娱乐,还架设了象征五环的彩虹长桥。我和慧子正打算拍些照片留念,一对小朋友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为了避让他们,我连忙后退。这一退,脚下打滑,险些要一头栽倒进旁边的喷泉池里。闪电般惊险的刹那,我被一个有力却温软的臂膀托住了。我像是睡到了一片柔韧的云上。

伸出援手的朋友有很重的黑眼圈,但眼睛明亮极了。

慌乱中,我直接把这对眼睛和符皓的眼睛划上了等号。

慧子快步走到我身边:“你没事吧。”又替我向对方道谢。

我顾不上回答,只是屏息凝望着眼前这个白白净净的生物。是一群孩子的嚷嚷打断了我的联想,他们疯狂地大叫着:“妈妈,妈妈,这里有冰墩墩。”扮演冰墩墩的气模人亲切地和他们合影。慧子提醒我,电影快开场了。我就跟没听到似的,径直走到冰墩墩面前。

“是你吗。”我问。

冰墩墩不说话。隔着庞大的模型,他也许听不到我在说什么。于是我提高音量问道:“是你吗。”

慧子发觉不妙,上来拽住我:“你怎么了啊这是。”

我甩开她的手,想上前强行取下冰墩墩的外罩。但它是连体的,我一时找不到机关在哪。冰墩墩也手忙脚乱地阻止我这么做。围观的人以为这是什么互动,都跃跃欲试想参与其中。直到商场的经理和保安过来拉我,说“女士你好,请尊重我们的工作人员”,大家才明白过来。我听到有个看热闹的人在拍视频,还一边拍一边解说:“笑死了,连冰墩墩都免不了被调戏的命运。”

但随着我不着一泣却如泉涌的眼泪,这些无聊的喧哗慢慢地也散去了。

我坚定地站在它身前,和这个庞然的吉祥物面面相觑。

它似是也被我的样子镇住了,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它被人从里面解开了拉链。一个年轻人从冰墩墩的身体底下钻了出来。他说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大意就是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他刚才只是顺手拉了我一把而已。

我鞠了一躬,说了声“抱歉”,向商场的大门走去。

慧子载我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问她,我刚才是不是出了个很大的洋相。我说别人不知道,你知道的,我就是很久没见到他了,太想他了。这阵子,我觉得我身边一花一叶都是他。我大概是有点神经了。你们不必担心我,我自己冷静一下就好。

慧子却全程不发一言。

到了我家附近,我解开安全带打算告别,慧子叫住了我。

“对不起,符皓交代的事,我只能做到这里了。”她从驾驶台下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袋子交给了我。里面装着一封信和一个本子。本子从侧边看不平整,像剪报本。信是符皓的字迹,上面写道——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回得去,如果回不去,我对组织没有任何请求,只希望你们帮我瞒着阿朴。能瞒多久就多久,她是我这一生遇到的唯一一个想尽可能在她生命中多停留几秒的人。到了瞒不住的那一天也没关系,替我告诉她,这世界上总会有另一个我替我爱她。也许是一只小猫,也许是一朵小花,也许是一阵海风,一场春雪。但不会是过云雨,那太稍纵即逝了,而我对她的爱,是永远永远的。

慧子扭过头去拭泪,哽咽道:“我们一直告诉你,牺牲的是当地的警察,烧伤的是他。其实相反。他早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原来人痛极会忘记哭泣,甚至,得到这些他的遗物令我如获至宝而心生喜悦——他留下了一点东西,他至少,至少留下了一点东西。

翻开剪报本,里面贴满了主流媒体对同一个案件的报道。那则曾经在本市轰动一时的新闻,是说警方救下了五个被人下药后困在地下室待售的年轻女子。出于身份保密的角度,全篇对我只字未提,但他悄悄集齐了我首战告捷的全部证明。

合上剪报本的瞬间,我在感动之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都是十年前的报纸,十年前我还不认识他。

慧子说这件事是符皓有次酒后吐真言告诉队长的。要不是发生这样的事,队长还会继续为他三缄其口,恪守两个男人之间的诺言。

8

要說回那部我用了许多年的翻盖手机。它实在很好用。两块电池,搭配一个00后完全不认识的万能充,可以无缝衔接使用。我拿它发彩信,玩俄罗斯方块,给大伙儿叫盒饭。它板砖一样的造型也为防身提供了某种可能。不过,面对不法分子,在不能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千万不能轻举妄动。这个道理,大家明白,我更明白。所以,十年前,当我打完电话,阖上手机,回到包厢时,我并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但那个小侍应生过来了。

“不好意思,厨房记错了。刚刚这位小姐跟我说过,她在生理期,不能喝冰饮。我这边给您重新换了一杯常温的梅酒,请慢用。”

小伙子二十出头,出多少我不清楚,反正第一眼我就确定他比我小。他白白奶奶的样子像支成了精的甜筒。早前上的那杯梅酒中垒着满满的冰块,在流动的五彩光线中显得变幻莫测。小伙子打算拿走它,请我来唱歌的那个叫卡斯的男人却拦住了他的手,同时狷笑地看着我说:“喝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天这么热,正好解解暑。”

小伙子的目光寸步不离地盯着我。他一定希望我拒绝。可我没能如他所愿。

“好吧,那就喝一点点。”我刚说完,卡斯的手机响了。是他的车挡了别人的道。他把车钥匙掏出来在小伙子眼前晃了晃,叫他去挪车。小伙子说他不会。卡斯不快极了,让他找个会开车的来。我推了推卡斯:“你自己去吧,车上有你刚才给我买的香水,别让这些毛手毛脚的家伙碰洒了。”

卡斯出了门。小伙子探出身子确认他走远后,立马掉过头来,大概是想告知我他刚才无意中看到的真相。但我一边勒令他闭嘴,一边有条不紊地从空调柜机后拿出了一杯毫无二致的冰梅酒替换掉了原来的那杯。“待会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都如常服务。别给我也别给你自己惹麻烦了。”

他总的来说还算听话,而且临危不惧的特质初露端倪。于是,当“酩酊大醉”的我被卡斯拖上车时,我迅速地向不远处的他吐了个舌头,好让他对我的状态放心。

——这个人我应该记得的,我忘记谁都不应该忘记这个人的。否则,我不会到了这个地步才恍然大悟。

慧子嘆道:“他看起来像个乖孩子,其实特别倔强。你晓得的,他上学从来不向父母伸手,都是自己挣生活费。他去云南这事,队长劝过他好几次,都没有说服。这样一看,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放弃出国放弃高薪,考到队里来。这是他认定的事,你是他认定的人。十年前,他就被你打动,向你看齐了。”

我们在车里坐得久了,车窗上覆上了淋漓的水雾,外面的灯火都看不明了。我用手指抹开一小片,水珠就泪滴一般滚滚地坠落。慧子担心我,要陪我住一晚。

“不用了。”我说,“谢谢你们,让我一直觉得他就在我身边。”

9

我后来去了海南。在生他养他的海滩上,我遇到了一个牵着柴犬散步的老奶奶。我们很投缘,一直玩到星遍天穹海风微凉的夜晚,小家伙才蹭了蹭我的膝盖,彼此依依惜别。

过年,我还在东北老家。四姨还是有事没事就来我家坐着。初五清早,我本来在收拾行李准备返程,忽听买菜回来的妈妈说了声“下雪了”。我一抬头,看她正拿毛巾擦拭沾雪的头发。珍珠耳环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在她的发窠里若隐若现地摇动。

我回屋打开我的铁皮盒,取出一部手机出了门。

时隔多年,我再一次来到郊外,在大湖上履冰而行。千山绝鸟,天地一色,打开手机,我录制着漫天飞雪,把自己当成一个第一次见到雪的人。

我说:“这是你一直想看的雪,你终于看到了。”

冰面上仍有不少晨钓者们遗留的冰窟窿。古诗有云,“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大概是诗人的心不像冰面这样千疮百孔。不然,和想念有关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他不会察觉不到。

手机锁屏时,他用来做屏保的我的照片在冰雪中笑靥灿烂。

我擦干净手机,把它放回铁皮盒里,和我的那些旧手机呆在一起。

这些手机我永远不会扔,更不会拿去换不锈钢脸盆。当它们一字排开,我就能看到一个人的爱有多寂静,多漫长。

而铁皮盒子最早的主人,我的姥姥,出身于书香门第,叙谈之间轻言细语却掷地有声。她曾对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小晚辈说起过五十年代在离我们不远的鸭绿江边发生过的战争。“他负责运炮弹到前线。有次,他卸完东西,刚要回头,对面的炮就轰过来了。战壕上空尘土飞扬,狼烟密布。他片刻不曾犹豫,从伤员手中接过武器,转身就冲进了枪林弹雨。”她复述着这些由他幸存的战友带回来的细节,就像亲眼目睹那样真切。

“那我怎么也得等他啊,不是每个姑娘都能遇到这样敢于赴汤蹈火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