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儿女 湘江媳妇
—— 秋瑾的婚姻与家庭
2022-06-29袁刚毅
■ 袁刚毅
鉴湖女侠秋瑾在她年仅30年的生命历程中有1/4的时间生活在湖南湘潭,有这样一位中华民族伟大的女性是潭城的荣耀;然坊间所传其夫家仁义皆无,其丈夫嫖赌逍遥,这究竟是事实,还是历史任由人装扮的产物,百年来云蒸雾罩,扑朔迷离。笔者幸系秋瑾丈夫王廷钧双峰荷叶及湘潭“双料乡党”,依据史实,再现秋瑾在湘潭的生活场景,还原一个真实的秋瑾夫家,也还原一个真实的王廷钧。
初到湘潭
秋瑾大抵是1894年秋随父转任湘乡厘金局来到湘潭的。此前,秋瑾的父亲秋寿南任常德厘金局总办,她随全家居住于长沙、常德两地。秋瑾早年诗作《清明》中,“西邻也为踏春来,携手花间笑语才。昨日卿往贾傅宅,今朝依上定王台”即是描述她在长沙的生活场景。秋瑾一家来到湘潭,居住于何处,今已无据可考。不过刚来之时,秋瑾面对湘潭这日益繁盛且素有“小南京”之誉的商贾之地颇觉不适,住屋群相连相接,街巷逼仄,市声喧哗,震耳欲聋,与她儿时生活过的厦门和少时生活过的绍兴反差很大,渐生一种违和感,有《咏燕》诗为证——“飞向花间两翅翔,雁儿何用苦奔忙?谢王不是无茅屋,偏处卢家玳瑁梁。”这时的秋瑾只有17岁,正处豆蔻嘉年华。
语言、风俗、性格、气候等方面的差异,使得秋瑾思乡愁绪满腹,然而她突然间发现了湘潭特有的一种巫家拳,遂将她不欢不畅的心理郁结一扫而空。原来秋瑾少时即习武,曾随舅父和表兄学习舞刀、击剑等武术,流行于湘潭的这种独特拳种很是吸引她。巫家拳兼具少林拳术攻防手法及武当内家拳法,拳架紧凑,劲不外露,势势相连,环环相扣。巫家拳具有较深的拳理:交手不离七孔,手打三分,脚追七分;乘空而进,见隙必攻;手进身进脚相随,意动气动劲亦动。巫家拳创始人巫必达是福建人,少年习南少林拳,青年时期走南闯北,寻师学艺,深得武当内家拳法的精妙。清乾隆末年,定居于株洲,收徒授拳;后到湘潭马家河授徒冯南山、冯连山兄弟,遂在湘潭一地流传开来。秋瑾的武术根底很好,加之勤习苦练,她很快就掌握了巫家拳的多套拳路。巫家拳的练习不仅使秋瑾的武艺精进,对她此后的人生都有深刻影响,特别是巫家拳崇尚的“以勇为先,不避生死”这8个字,更是直接指导了她以后反抗清廷的革命行动。
1904年7月,秋瑾在日本照相馆着和服、持短剑留影 ▲
秋瑾在湘潭“不爱红装爱武装”,但对少时钟情的诗文并未丢弃。且说秋瑾的母亲单氏是浙江萧山的大家闺秀,诗词修养不凡,秋瑾儿时随兄从母诵读诗文,10岁即能作诗,不过内容多为咏花吟月的内容。此际来到湘潭,秋瑾又遇到了父亲刚交往且堪称诗词高手的一位朋友,清中兴名臣曾国藩的长孙曾广钧。曾广钧乃翰林名流,“湖南三诗人”之一,梁启超谓之“诗界八贤”,秋瑾遂从其学习诗词、书法。秋瑾后来亦能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位,在湘潭幸遇良师曾广钧是很关键的。
彩凤随鸦
秋寿南与曾广钧是社交场上的朋友,而有“湘潭首富”之称的王黻臣与曾广钧是同乡,且有点亲戚关系,故相互熟识了。王黻臣在造访秋家时见到了才貌双全的秋家长女秋瑾,颇为称意,原来王黻臣有一小秋瑾两岁的儿子王廷钧尚未婚配。1895年,王家通过曾国藩的弟弟曾国潢长子曾纪梁,也就是曾国藩的亲侄子、曾广钧的堂叔,正式向秋家提亲。按说秋家也是官僚阶层,但以财富论,与王家根本不是一个等量级上的,湘潭毗邻的株洲市渌口区西南湘江之滨至今仍有“王十万”的地名,是当时王氏家族家财万贯,富甲一方的真实缩影。秋家是小官僚,王家乃大商贾,秋寿南心知肚明,加之是社会上很有声誉的曾氏家族提媒,在当时是很有面子的,且女儿秋瑾年岁不小,王廷钧亦曾求学于湖南乃至中国都算一流的岳麓书院,且长得清秀,遂慨然应允。光绪二十二年四月初五(1896年5月17日),秋瑾与王廷钧在湘潭十八总顺泰栈举行婚礼,因系官商联姻,场面很大。婚后,秋瑾怀着对婚姻的憧憬入住十八总的由义巷王家大宅,但仍觉不适,“昨宵犹是在亲前,今日相思隔楚天”及“独上曝衣楼上望,一回屈指一潸然”这些思亲诗即是明证。王廷钧则帮助父亲打理义源当铺,秋瑾不时也往湘乡荷叶神冲王家老宅居住,与同为“荷叶三女杰”的葛健豪、唐群英互有诗词酬和。
秋瑾女儿王灿芝 ▲
长久以来,坊间传说王黻臣乃曾国藩表弟兼其账房,故发横财,王廷钧也是嫖赌逍遥无所不能,其实皆是子虚乌有的事。笔者幸系王氏湘乡荷叶(今属双峰)后辈乡党,不揣谫陋,略作辨白。其时荷叶一地有三大望族,亦即中兴名臣曾国藩的曾氏、秋瑾婆家的王氏和蔡和森母亲葛健豪娘家的葛氏三大家族,且互相联姻,如葛健豪的婶娘就是曾国藩的亲侄女。王黻臣祖居荷叶神冲老铺子,与曾氏祖屋白玉堂仅三华里,与曾家有点较远的姻亲关系,那就是王廷钧的祖父王宝田与曾国藩的亲外甥王瑞臣是五服内的排行兄弟,仅此而已,与曾国藩并非表亲,且未曾任曾氏账房,是靠蒸酒做豆腐,开杂货铺发家,继而在湘潭开纸行、钱庄致富的,在乡里名声尚好。王廷钧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且看秋瑾研究的第一手资料、王廷钧后来的儿女亲家、同在京城为官的张翊六在《子芳先生夫妇合传》中的描述——“体清腴,面皙白,有翩翩佳公子之誉。读书善悟,不耐吟诵。作文写大意,不喜锤炼”。按现在眼光,王廷钧乃奶油小生一个,虽求学于名牌学府,但与秋瑾祖父、父亲皆是以读书人身份进入官场的家世相较,文化底蕴无疑是差了不少。嫁了个平庸的居家小男人,也难怪秋瑾婚后未久即自伤自怜地发出“知己不逢归俗子,终生长恨咽深闺”以及“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这样的闺怨。
秋瑾婚后,秋家在湘潭又历经几件大事:是年8月,秋瑾的妹妹秋闺珵与杭州人王尧阶完婚;10月16日,秋瑾的庶母孙氏生下小秋瑾近20岁的同父异母弟弟秋宗章。
1897年6月27日,秋瑾在由义巷王宅产下长子王沅德,甚为王家所钟爱。产后闲暇,秋瑾开始阅读《湖南新报》《湘报》等报纸,逐渐了解到一些国家大事。为缓解夫妻关系嫌隙,帮助秋瑾解脱寂寞与苦闷,1899年,王家花费万两白银为王廷钧在京城工部捐了个主事的官职。次年春,秋瑾与丈夫携子从湘乡老家启程赴京就任。由于当年8月八国联军侵入北京,秋瑾一家只得返乡。沿途所睹,民不聊生,更激发了秋瑾只有变革才能挽救羸弱国家的信念。
1901年10月7日,秋瑾在湘乡荷叶王家老宅产下一女婴,由于时值阴历八月,秋瑾为其取名桂芬,字灿芝,意为“如日光般璀璨,如芝兰般芳香”。女儿出生不到一个月,王廷钧接到被授予“江苏兵备道”官职的诏令,于是,秋瑾带着女儿随丈夫于11月5日从湘潭出发,启程赴京。11月26日,在湖南桂阳知州任上的秋寿南病逝,秋瑾的兄弟等扶柩至湘潭,择地安厝。秋瑾于12月初刚抵京,得知噩耗,遂又匆匆返归湘潭。
秋瑾故居 ▲
1902年新春伊始,王黻臣睹秋家顶梁柱倒塌,提议与秋家创置商号,实际是想挽秋家于既倒。未久,“和济钱庄”在十三总开业。秋瑾长兄秋誉章是读书人,哪里晓得做生意,把生意全盘交给他人,最终为人侵吞,钱庄破产。王黻臣的垫资蚀了个精光,秋誉章羞愧难当,后只得领着全家返归原籍绍兴。
1903年1月,秋瑾在湘潭照顾幼女,1903年2月底,秋瑾与婆婆及儿子奔赴北京与丈夫重聚。此次,秋瑾结识了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及其侄女吴芝瑛,京师大学堂师范馆总教习服部宇之吉及其夫人繁子,而正是这几人对秋瑾后来的思想产生了关键影响。
1907年暮春,从日本留学归来已为绍兴大通学堂督办的秋瑾为筹措“光复军”革命经费,着男装突然返回湘潭及湘乡荷叶,令其公公和婆婆大感意外。秋瑾讲办学需要经费,王黻臣夫妇为不致子媳离散,当即拿出3000大洋,希冀子媳能破镜重圆。秋瑾拿到钱后,借口看戏,乘机摆脱王家随从,至湘江边乘船东去。早年的秋瑾闲愁无数,解得风雨情愫,而此时她“金瓯已缺终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没想到此去竟是与湘潭诀别。
魂兮归来
1907年7月15日拂晓前,“鉴湖女侠”秋瑾在家乡绍兴被清廷杀害。虽生前未在其为数众多的诗词中提及儿女只言片语,不过根据她生前身后愿与并非故乡然柳枝依依、波光粼粼的西湖为伴的遗愿来看,这位尚武、刚烈的奇女子身上还是流露出些许儿女柔情的本色来。当“行至轩亭口,秋瑾不作一声,即俯首就刑”前的刹那,兴许她就想到了那双尚未成年的儿女……
秋瑾至交吴芝瑛、徐自华冒险为秋瑾遗骨筑墓于杭州西冷桥西侧,此为秋瑾墓三葬。1908年,清廷发现西湖秋墓后,铲碑平坟,烈士遗骨无处安身,秋瑾娘家亦是一筹莫展;次年3月,身为朝廷命官的王廷钧亦因惊悲过度亡故。9月,王母王屈氏派人赴浙以孙子名义,打着父母合葬的幌子,迎榇还乡。经一个多月长途跋涉,1909年11月,秋瑾灵柩抵达昭山,秋瑾离别两年半后,再度魂归湘潭。王屈氏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并未将秋瑾灵柩与王廷钧合葬,只是停厝在昭山附近十余里处的石坝子荒郊,在灵柩上结个茅亭,藉避风雨。此举王家是冒了很大风险的,是看重秋瑾仍是王家媳妇名分的,藉此亦可见其家风所在,至于王家“狠毒、残忍、无信义兼而有之”的说法于此显见苍白无力。
辛亥革命胜利后,杭州“秋社”成员请示民国政府将秋瑾灵榇还葬西湖且获准。浙省致电湘督谭延闿:“敝省议会议决恭迎鉴湖女侠秋瑾柩归葬西湖,并建专祠奉祠。即日派人到湘接洽,乞转湘潭十八总义源当秋侠之子王沅德为盼。”湘省同盟会员坚持迁葬岳麓山,为湘水楚山增色,并成功迁葬;王家则拒绝迁浙,为秋瑾争灵,电文交驰,争论不休。王沅德上书湘督,提出不能勉从浙论的四条理由,认为“若骨尚留浙,则迁葬西湖,湘不得议。骨既归湘,则迁葬岳麓,浙不得争。”浙省派出与湖南军政要员及文化界多有交往的陈去病赴湘洽商,最终尊烈士遗愿,湘省同意先烈遗骨归葬西湖。湖南都督府在长沙改建秋女烈士祠,经费亦由王家全部负担。陈去病于当年6月间,扶柩经水路东行,赋诗寄意“湘江水碧楚山青,一棹冲凤下洞庭。最是别情无限好,满携缣素返西泠”。
1913年,王家又为秋瑾举行亡灵超度,并在王廷钧墓旁筑秋瑾衣冠冢。
后人安在
秋瑾就义时,儿子10岁,女儿仅6岁。王沅德亦曾在父亲求过学的岳麓书院读书,上海正风大学毕业后,曾任汉口《江声日报》社长,后返湘从事工商业,先后任湘潭电灯公司董事长、湘潭膏盐矿董事长,还在十六总开办过“棉纱油盐号”。王沅德生育二女,长女王家栋,嫁与湘潭富商子弟李浩然,生子李兴汉后于1937年早逝。李兴汉有二子一女,晚年居湖南湘潭。次女王家梁1946年嫁与赖敬箴,1952年随夫迁居武汉,王沅德亦随同前往。1954年,赋闲的王沅德致信周恩来总理要求“安排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1955年3月,在周总理关心下,王沅德回湖南文史馆工作。同年5月,为欢迎自鄂赴湘探视的王家梁,王沅德饮酒庆贺,引发脑溢血辞世。
秋瑾外孙女王炎华(中)与曾外孙女赖氏姐妹在秋瑾纪念碑前合影 ▲
新中国成立后,王家梁的丈夫被打成“右派”并开除公职,仅靠她在铁路中学每月39元的工资维持全家八口人的生计,艰辛异常。直至20世纪70年代末,落实政策大潮推动,王家梁上书全国人大常委会邓颖超委员长,申明身世,秋瑾的后人才被公之诸于世。1980年,丈夫的平反文件下达,苦尽甘来,王家梁奔走相告于亲朋邻里,由于兴奋,引发脑溢血,过早离世。从多人死亡情形看来,秋瑾后人可能存在高血压家族遗传。王家梁有三子二女,都在武汉,多为普通的企事业单位职工,孙辈则有六人。武汉赖姓人丁兴旺,是秋瑾后人中最大的一支。
恰与兄长随父亲性情更多一些相反,秋瑾的女儿王灿芝颇有乃母遗风。王灿芝自幼习武,自号“小侠”,后入选《国术名人录》。王灿芝19岁时,曾一度赴京寻找杀母仇人绍兴知府贵福未果后转赴上海大夏大学求学。1928年,在政府资助下,赴美国学习航空工程技术;1932年回国,从事航校教授及编辑等工作。坊间流传的王灿芝系我国第一位女飞行员的说法纯系以讹传讹,她是我国第一位在国外学习飞机制造的女性,也是从事航空教育的女性第一人。1933年王灿芝与汉阳兵工厂厂长黄公石结婚,1935年生女王炎华。王灿芝一度将母之死因归咎于父,遂自作主张改随母姓。迄至年长,她或许理解并谅解了父亲,他何错之有呢?只是母亲太强了,父亲太弱了;母亲太伟大了,父亲太平庸了。错就错在父亲不该娶母亲,这难道是他的错?当时他比母亲还小两岁,只能说父母都是封建婚姻礼教的牺牲品。王灿芝后不仅复归父姓,连女儿亦随己姓。
新中国成立后,王氏兄妹失去联系,王灿芝任上海文史馆馆员,1951年赴港,1953年赴台。在台期间,为纪念母亲,王灿芝曾写作中文版《秋瑾革命传》和英文版《伟大的牺牲》。1967年突发脑溢血辞世。20世纪50年代中期,王炎华在上海从事小学教育工作,后与同样从教的许德结合,婚后育有二儿一女。许是运气,她在“文革”期间,受冲击较少。1992年,举家移居美国。
2007年7月15日,浙江举行盛大的纪念秋瑾烈士殉难百年活动,去国经年的王炎华抵浙首度与从未谋面的姨侄女、武汉赖氏后人代表赖启珊、赖启湘姐妹,以及姨侄、王家栋儿子李兴汉相见,这也是秋瑾身后百年不同的三支直系后裔第一次重逢,两代人相拥而泣,互诉衷肠。
尾曲
辛亥革命后,曾广钧弃职归田,途经湘潭,见秋瑾故宅今非昔比,感慨万分,曾作《过昭潭经秋璇卿故宅》凭吊女弟子秋瑾:“潭州旧宅偶人豪,曾近芝田奉采旄。红粉两仪生间气,蛮靴万里便鲸涛。兰亭血绣苔科斗,镜水坟荒草孟劳。离合神光留隽藻,岁时燕脯荐单醪。”极尽哀婉叹惜之情。百年后的今朝,笔者亦曾前往十八总由义巷秋瑾故居探访,只是所见更非当年曾广钧所睹,王家大宅早已不复存在,徒留一后门过道充塞故居之名。踟蹰于寂寥的由义巷中,不禁思考起秋瑾与王廷钧这对夫妻的逻辑关系来:由于婚姻基础不牢固,经济地位悬殊,文化层次的差异诸方面的因素,两人夫妻关系诚然不睦,但并非社会上流传的那般差;倘使王廷钧文韬武略,两人琴瑟和鸣,历史上还会有侠骨流芳的秋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