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的心灵
—— 记赤脚医生张漫珍
2022-06-29王丽君
■ 王丽君
赤脚医生向阳花,广阔天地把根扎。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啊一颗红心,暖千家。
——《赤脚医生之歌》
或者,故事应该从40年前的那个阳春开始说起。
汉寿县龙潭桥老屋冲村。阳光和煦,草长莺飞。
“哇~哇”,伴随一阵婴儿的啼哭,从曾迪成家走出一位身着碎花衣服的女子。她刚接生完这家的“踏花生”,母子平安。
碎花衣女子叫张漫珍。那时节,路边的草叶上,露珠正踮着脚尖舞蹈,村民的屋瓦上炊烟袅袅,田野里的油菜花金灿灿地开着,她却没有丝毫心思感受春天的美好,一时间还忘了享受自己顺利完成一个难度较大工作的喜悦。只见她左肩挎着行医箱,右手使劲捂着右眼。
“张医生,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永世难忘!”曾迪成随后从屋内跑出来,他一把从张医生的肩上夺过医疗箱,放在自己的肩上,一脸内疚地说。
就在3天前,张漫珍为曾顺庚家5岁的儿子接种牛痘,也就是预防天花的疫苗。真是个调皮的小孩子,他因为害怕打针而又哭又闹,拳脚交加,欲挣脱母亲的双手。这样的场景在乡下司空见惯。张漫珍边安慰他一点也不痛,边示意他的母亲配合,同时拿出针筒戴上针头,打开药水盖打算吸药水。没料到孩子的右手逃离他母亲的臂护,一拳打在张漫珍的左臂上,一小瓶刚刚打开的药液一歪,几乎“跳”起来,洒向空中,同时也溅入了专注要给他注射的张漫珍的右眼内。张漫珍急忙用盐水冲洗。
张漫珍医生 ▲
“张医生,您的眼睛肿了,快去医院看看吧。”一村民着急地说。她虽用盐水反复冲洗,但疼痛很快紧随而来,感觉到越来越加剧了,便收起医药箱,打算去乡卫生院,没想到曾迪成神情紧张地跑了过来。
“张医生,我老婆快要生了。乡卫生院的医生说是什么‘踏花生’,让我们转县人民医院。我们家,出不起这个钱呀。您能帮我想想办法吗?只能求您帮忙了。”
张漫珍知道,他家一是拿不出几元钱,二是无车,村里与县城相隔百里……兴许是太着急,那个叫曾迪成的人没有顾得上张漫珍眼睛的红肿,请求着。“踏花生”是医学理论中的足先露,属于胎位不正的一种,一般都会造成难产。乡下无数女人因此而与生死只隔一道门,甚至大人孩子一并不保,命入黄泉。
“我去看看再说。”张漫珍愣了一下,没再顾及村人的提醒,跟着曾迪成向他家疾步奔去。
谁知道,这样的一个决定,让她吃尽苦头,还差点害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48年前,也是个春天。黄昏的篱笆墙上,月季花正怒放,一阵风过,从窗外漫进来的尽是花草的清香。
志安——友梅——
有着边远穷之称的汉寿县龙潭桥公社笔形村生产队,张漫珍正在窗前穿针走线。晚霞里,可见她虽然生有3个孩子,却依然姣好的面容。忽听见有人在门外大声叫着公婆的名字,忙放下手中的活什,起身去开门。
“嗲嗲(爸爸),姆妈(妈妈),是村干部来我们家了。”打开门后,张漫珍扭头对着里屋大声地说。
来了来了。公公婆婆急忙来到堂屋。
“你们知道的,村里的老郎中年纪大了,还有一个医生一只眼睛失明,需要再培养一个。你家漫珍善良、有文化,还有助人为乐的好品德,村里推荐她去学医,明天就到乡卫生院参加培训去。高兴吗?”村干部进得屋来,未落座就说了一连串话。
公公和婆婆看了看村干部,又看了看儿媳妇,愣了一小会儿,又相互对视一眼,忙同声答道:“高兴高兴啊!谢谢你们看得起哩。”
公公婆婆虽欢天喜地,张漫珍却心事重重。
“可是,孝清不在家,我离开这么久,三个孩子怎么办?”
“我们来照看呀!去吧去吧,多好的机会。”
“这样吧,我带大的去卫生院附近的小学上学,两个小的就留在家辛苦你们了。”
孝清是张漫珍的爱人,在外工作,他们家是典型的“半边户”。她循着煤油灯与笑意写在脸上的公公婆婆商量。
第二天天刚破晓,张漫珍就起床了。丝丝光亮映着她的脸,既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也有些许离家的不舍。她可是头一回离家这么长时间。她带上头晚准备好的铺盖和日常用品,牵着孩子的手出发了。
篱笆上的藤蔓、村口的枇杷树、田埂边以及山坡上的野草,都笼罩在一片晨雾之中。水田里闪着圣洁的银光,小溪的流水声仿佛与不远处的沅水相呼应……她紧握孩子的手渐渐湿润,眼前渐渐开阔。
步行5公里,到达公社卫生院,开始了较之前不同的人生之路。
当时的农村,普遍缺医少药,卫生资源极度匮乏。一段时间,患麻疹、感染螺旋体病的乡亲渐多,需要普种麻疹疫苗和钩端螺旋体疫苗。为了解决这一类问题,国家在乡村选拔一批人,进行医疗方面的短期培训。他们亦农亦医,被称作“赤脚医生”,后来改称乡村医生。既缓解了农村缺医的问题,在普及爱国卫生知识、除“四害”、根除吸血虫病等方面都起着很大的作用。
教室里坐着十五六个人,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洒在年轻的脸庞上,乡村便在这样的场景中生动起来。日复一日。张漫珍在乡卫生院举办的培训班中度过了3个月难忘的时光,由于刻苦学习,勤于实践,不但被评为优秀学员,还经县卫生局的考绩考核获得了行医证。从此,她踏上行医之路,与同行一样,没有固定编制,受当地乡镇卫生院直接领导和医护指导。哪怕是暮霭沉沉的深夜,或风雨交加的日子,只要有人求医,她都随喊随到。
有时,还不得不兼上兽医之职,因为那些牛呀猪呀,都是乡里人的经济依靠。
“张医生,我家的猪中毒了!”
那天清晨,张漫珍正在吃早餐,身着单衣的周家坝村村民曾庆龙,站在她的面前急得冒汗。
“猪生病?找我?”
“我妈妈喂了小菜给它吃,可能是小菜上有农药。我们家就养了这么一头猪,万一……张医生,你连人的病都能治好……”
“你妈妈多大啦?”张漫珍一边问情况,一边心里想着怎么办。
“我妈50岁,哦不……”曾庆龙急得口齿不清。自己都三十好几了,妈妈怎么才50岁,50岁就那么糊涂吗?张漫珍本想吃口早餐想想办法,见他说着哭起来,就立马放下碗筷,背起医药箱。
见到那头猪时,它正在抽风、流口水。
“你去买肥皂,用开水煮。”情急之中,来不及多想,应该与给人治疗一样,先给它洗肠吧……
忙乎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这一家的经济依靠救了回来,曾家自是千恩万谢,逢人便赞张医生。一传十十传百,从此,乡亲们遇上此类困难都找她。
1974年后,随着乡村合作医疗队伍的扩大,赤脚医生开始分工明确。张漫珍负责村里的疾控防疫、妇女儿童保健等工作。每年为儿童打预防针,预防流感、天花、结核等,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其中。
记得那个夏天的早晨,她到枚子冲村民熊新秋家出诊,熊新秋当时高烧不退。诊断后,确定没有大问题,便对她爱人说:“你忙你的去,我来帮你照顾她吧。”张漫珍知道他在工地做事,耽误时间就是耽误工分。接下来的几天,她负责给熊新秋打针,顺手帮她洗脏衣服,还从自家带了米,熬了粥端到她床边。
“张医生,这怎么行嘛……我家的还没有拿钱回来,真不知怎么感谢您。”熊新秋呜咽起来。
“在你家没找到吃的,总得先填饱肚子吧。放心,我是医生,总比你们日子好点吧,再说我爱人在乡上工作,有点固定工资。乡里乡亲的,你家这样的情况,我的出诊费就全免了。”
望着四壁如蒸笼般的熊新秋家,张漫珍泪水汗水俱下。乡里人家穷,一旦病了,还怎么过日子?
那些年,她没少流泪。记忆最深的是,接生时,总是为产妇着急,总是担心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的手上有闪失……也许正是她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也许是一种超凡的认真,在从医期间,从来没有失误,一个个孩子从她温暖的手中来到人世,又一个个从嫩芽成长为大树。人世的温暖,在于人心换人心。人生的美好,在于希望之树常青。每每想起来,仿佛几十年来,她的心灵又常因此而得到滋润;每每想起来,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总觉有春风拂过。
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秋天,那是土法与新法接生并存的时期,同村金玉的爱人着急地来邀她去接生。估计是一般的“接生婆”接生不了才来找她。
“张医生,实在不行,救大人不救小孩。”金玉的男人说。张漫珍一阵心酸。她知道,乡下人重男轻女,如果是男孩,有的老人、产妇都有可能有舍弃产妇救孩子的想法。
两条生命,她一定都要救!
晨起暮落。漫长的两天两晚,她几乎不敢睡觉。初秋的日光与昏黄的灯光流转,照着她一边翻书一边思考着各种应对策略而不知疲倦的身影。当孕妇宫口开到四五指时,她更是寸步不离。当胎儿的两个脚终于开始往外冲了,她的心也跳到嗓子边,边哭边叫,“快!毛巾!毛巾!”
一边的人慌乱地抓过一条毛巾递过来。
“不对!是用开水烫过的那个纱巾。”她大声地说。
接过纱巾,张漫珍用其堵住宫口。
“用力,可以用力了,再用力!”宫缩越来越厉害,她指导着孕妇。
“剪刀,给我剪刀!”宫口终于完全打开了。她让胎儿骑马式骑在她手上,再狠着心用剪刀帮忙。她知道会很痛,但,此时的痛,能救两条命!
一只手上是胎儿,一只手上是剪刀……孩子终于出来了!她早已满脸是泪,全身湿得没了一根干纱。
本以为可以休息,但情况还不容她乐观。因为还没听到啼哭,许是憋得太久,婴儿脸上呈现紫色。她急忙往他屁股上拍巴掌。
仍不见哭,难道?不行,不可以!她不允许自己失败。急忙把婴儿平放,嘴对着嘴——用人工呼吸,然后,再取出银针刺激。终于,那声期待的啼哭从婴儿的嘴里发出,孕妇也欣慰地含着笑意睡过去,她却边哭边大吐。
珠得月华,始极光莹。每一个婴儿的生命,对她来说,都是深海月华下长得最为光彩的一颗珠。现在,那孩子都36岁了,逢年过节都会给她发信息,常说,是张医生和母亲一起给了自己生命。张漫珍总是紧握着手机,心里暖暖的。
说远了。我们现在回到本文的开头。张漫珍用医用纱布绑着眼睛,忍着痛,在曾迪成家守了3天,用“外倒转术”纠正胎位的方法,帮助产妇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却耽误了自己最佳的治疗时间。是曾迪成喊来邻居,与张漫珍的爱人一起,把她送往县里的医院。
“这是病毒性角膜炎,没有特效治疗办法,建议到省级医院就诊。”辗转县里多家医院,医生都无奈地说。
此后,为治眼睛把家都治穷了,仍不见起色,附近村的赤脚医生、老百姓还纷纷捐款,但对于她的眼病治疗仍不过是杯水车薪。
如果还是没有好转,最后的方法只能把眼球摘掉。省中医附一医院医生见她有时痛得休克,便和她商量,她没有接受。好在又熬过了些日子,病毒没有那么活跃了。但每次复发,还是痛得死去活来,视力也由原来的1.5降至0.5。
那些日子真是永生难忘,为了治疗眼睛,不停地在医院与家之间往返。最长的一次一个多月没回家,村里传来消息,她的3个孩子常站在村口望归。回家的那一天,孩子们果然忘了自己是小男子汉,都大声哭喊着,扑在妈妈怀里。
此后,她的脑海常出现那些或晨曦或夕阳下,3个小小的孩子站立村口的画面。那时她的心总是巨痛,比眼疾更痛。
如今,张漫珍像许多赤脚医生一样,已年过花甲,被儿子儿媳接来长沙生活。如豆的灯光,还有篱笆墙的影子,以及月季、蒲公英的气息早已远去,她还好吗?
作者(左一)与刘玲采访张漫珍医生(中) ▲
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我和学医的好友刘玲来到咸嘉街道高新麓城,按响了张漫珍家的门铃。
“我的眼睛痛了8年,那是病毒在人体的存活期。现在只是视力很差。”她笑呵呵地迎着我们说。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8年时光。她用纱布绑着一只眼,忍痛用另一只眼为人治病、接生,或在田间地里忙活……她像一架带着岁月创伤的打稻机,释放着最本真的生命能量,不停地运转,终收得颗粒归仓——那是生命含泪的笑靥,那是仁心与情感的共鸣,那是乡村医疗的行走之道。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现在,我生活得很好,真的,孩子们都非常照顾我,尤其是3个儿媳妇,她们像女儿一样贴心。”
说着,她从房内拿出一个棕红色的行医箱,背带已磨破了皮,箱子里有一块旧得掉皮的红色油布,有一把弯头不锈钢剪刀,一支旧水银血压计,一个旧皮管听诊器……
她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搬家几次都带着。在附近一小学当负责人的小儿媳说。
我知道,行医箱不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而是属于那一代“赤脚医生”的记忆,那一代农民的记忆。不管时光如何流逝,永不褪色的记忆,像血压计的水银,晃动着光芒。那一刻,我看到张漫珍老人满身银光。是的,她与许多同她一样的人,回首之时没有苍白潦草,只有走过田野与山坡的亲切,只有与千家万户心贴着心的温暖。
她的小儿媳还说:“我妈如今是我们楼栋老年舞蹈队的领头人。2020年初,为抗击新冠病毒疫情,她带头居家锻炼,老姐妹们都向她学习,记者为此还采访过她哩。”
当我们直接问到她退休的事,她笑着说:“国家在强大,没有忘记关心我们,前些年政府发过每月120元的补助。我因为大儿媳给买了养老保险,所以按照规定又退回去了。”
我咨询了相关人员,并得到证实,自2014年起,湖南省政府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做好老年乡村医生生活困难补助发放工作的通知》,对老年乡村医生,根据从医时间不同,给予60元至120元的补助不等。
对于这样一份补助,张漫珍给予了极大的理解:我不担心自己,不过,与我一样的赤脚医生年岁都大了,我相信政府一定会照顾好他们,一切会越来越好。
临别时,她给我们唱了一段《赤脚医生之歌》,那歌声中透着自豪和温暖。
“出诊愿踏千层岭,采药愿找万丈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