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师薛玉真
2022-06-27臧洪君
◎臧洪君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山东省淄博市博山城区,十字路村的老拳师薛老汉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博山是北方工业重镇,以陶瓷、煤炭、琉璃遐迩闻名。博山的群众性武术活动亦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九宫八卦斩穴拳,走出过1995年被国家体委评为“中华武林百杰”的牛怀禄、山东省武术院院长孙京国等名家,1996年被国家体委命名为“全国武术之乡”。据说,申报武术之乡时,淄博市体委曾对全市60岁以上老拳师做过调查,全市时有老拳师113人,92人在博山,可见博山武术运动深厚的群众基础。
十字路村是博山三大“拳窝”(另有李家窑和大峪口)之一,几乎家家习武,民间流传着“喝了十字路的水,巴巴(鸭子的方言)也会抬抬腿”的顺口溜,而十字路村的武术奠基人和主要传播者就是薛玉真老汉。
十字路位于博山城区中心地带,由南北和东西两条长不足千米的十字交叉的街道组成。东西街宽六七米,南北街宽四五米,长条青石板铺路,穿着高跟鞋的姑娘走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像毗邻的报恩寺和尚敲击的木鱼声,悦耳而悠扬。街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黑瓦平房,全村309户1800余口人,以薛、孔、李、王、孙五个姓氏居多。
1986年前,我家住在十字路南街口紧邻的博山区机关幼儿园,与薛老汉家直线距离不足千米。十字路是我中小学时上学的必经之地,那里有我的很多发小和同学,我的妻哥李厚铭也是薛老汉的徒弟。我对于这位武林前辈的了解,来自亲身接触和亲友的讲述。
报恩寺位于十字路西街口,是十字路武术的发源地,现在的博山中心路小学就是在该寺地址上建起来的。据《博山区志》记载,报恩寺是一座建筑宏伟、金碧辉煌、规模巨大的寺庙群,建于金昌明年间(公元1190—1195年),原名南寺。明朝熹宗年间,大太监魏忠贤掌握大内兵权,控制特务机构,不但自己爵至上公,还私建生祠自称九千岁,南寺就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被当地官府进献给魏忠贤,改为生祠,易名报恩寺。新中国成立前,博山有四所著名的古老庙祠,一是位于小顶山山顶的碧霞元君行宫,二是位于小顶山东部山脚的颜文姜祠,三是位于荆山脚下的范公祠,四是位于大街中部的报恩寺,而香火最盛、庙产最富足、文化积淀最深厚的,当属报恩寺。寺院财富积累多了就需要保护,因此,博山的寺庙只有报恩寺僧人练武。令人遗憾的是这座古老雄伟的寺庙,“文革”后期的1975年被夷为平地,建起学校。
薛老汉大名鼎鼎,民间关于他的传奇故事不胜枚举,但他的真实姓名却鲜为人知。薛老汉本名薛玉真,十字路村人,生于1899年6月15日,自幼聪慧灵敏,悟性极高,被报恩寺一位叫眉西的高僧赏识并收为徒弟,传以武术、中医和周易。与薛玉真同师学艺的还有本村的一位师弟李少星,李少星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过淄博市武术协会会长。
薛玉真是报恩寺武术的主要继承人和传播者,他留给后人的武术主要有四路查拳、十路弹腿、大洪拳、小洪拳、太祖长拳、五肘八翻锤、朴刀进枪、春秋大刀、月牙铲、夜行刀、八仙剑和气功等。查拳是北方查、花、炮、洪四大名拳之一,民间俗称“回族拳法”,由新疆穆斯林查密尔传到山东冠县,再从冠县传播到全国各地,主要套路有十路拳和十路弹腿,薛玉真传授的是前四路拳和十路弹腿。四路查拳是博山习武的年轻人极为推崇的套路,实战性强,有“学会四路查,走遍天下都不怕”之说。
新中国成立前,薛玉真曾在享有盛名的鲁中国术馆担任武术教官,博山地区很多习武之人得到过他的指导。孙京国是博山走出来的武术名家, 1963年生,1978年入选山东省武术队,曾在山东版电视连续剧《水浒》中饰演梁山好汉石秀。孙京国的武术和薛玉真也有“血缘”关系,孙京国的开手师父是博山武术名家房宽慈,房宽慈就是鲁中国术馆培养出来的高才生。
在十字路村,新中国成立前出生的老一代武术家王福鑫、孙即义,是薛玉真早期带出来的徒弟,两人曾在1964年山东全省民兵大比武中获金奖,受到贺龙元帅的接见。该村五十年代出生的郇心珠、国成海、张荣宝等,六十年代出生的李明、李波、李刚、逯学义、张建国、张红、郇娟等,是薛玉真中年和晚年的亲传弟子。在众多徒弟中,王福鑫和他的两个儿子王延国、王延臣,孙即义和他的三个儿子孙兆平、孙兆柱、孙兆和,都师从薛玉真。也有兄弟姐妹同为薛师弟子的,例如王林、王方、王俊三兄弟,李仁增、李仁勇、李仁慈、李仁钊四兄弟,郇心珠和妹妹郇娟等。薛玉真的许多徒弟因武术受益或成为终生事业。李明曾担任博山区体校校长后调市体校担任武术教练,刘同顺担任区体校武术教练,李厚铭因武术被特招进博山电机厂技工学校担任体育教师,张建国入伍为特种兵,王延国在博山开武馆,徒孙马金龙1999年远赴美国开馆授徒传播中国文化。还有很多徒弟在省市等大型比赛中获奖,王方1974年获市武术比赛全能冠军,王俊1985年在全国第二届工人运动会获长拳第三名,李明的长拳和刀术、女徒弟张红的长拳和剑术都在省运会获过好成绩。
薛玉真授徒的地点在市工人文化宫展览馆门前空地。1971年冬,博山区机关幼儿园撤销,至1973年底区党校入驻,中间闲置了两年。薛师的家离幼儿园很近,园内很宽敞,照明条件也好,因此,在幼儿园闲置期间他改在园内授徒。幼儿园有南北两个院子,薛师在北院授徒。而我们家就住北院,只要有空,晚上7至9点,我都会看薛师教拳。每晚,他带着马扎、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和一个竹编外套的暖水瓶,先于徒弟来到幼儿园。他首先沏上茶。我注意到薛师喝的茶是博山南部山区和莱芜一带民间加工的一种叫“老干烘”的粗茶,这种茶茶色如铁锈,味道苦涩,十分耐泡。授徒时,他坐在马扎上,笑眯眯地看着徒弟练习套路,有时会站起身来纠正徒弟的动作和讲解招式的实战用法。他本人除了偶尔走走架子,很少下力气练习拳械,这一时期的薛师业已放了肉,1米7的身高胖墩墩的。
1972年夏,发生了一件让我大开眼界的事。幼儿园靠近北侧教室的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因为刮风,树梢扫坏了屋顶,有关部门派人把靠近教室的几棵树砍伐了,细小的树枝被人拿走烧饭,主干被锯成几米长的树段堆在墙边。那晚授徒时,薛师特意走到墙边的木堆看了看,授徒间隙走了一趟架子,围观的人很多。这时薛师脱掉上衣,来回走了十几步,深深吸了几口气,用力跺跺脚,鼻腔发出了低沉有力的声音,行话叫醒气。他用一条黑色的宽布带扎住腰,弓步站好,叫几个年龄大的徒弟抬着一段三四米长的梧桐树干用力撞击他的腹部,连撞了十几次,我能感受到砰砰撞击产生的振动。薛师在巨大的撞击下双脚微微后滑,人却安然无恙,围观的人发出惊呼声。当时9岁的我第一次近距离观看内功表演,惊得目瞪口呆。
薛师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表演已年届八十高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为了丰富群众文体活动,博山区在工人文化宫西南角建了一座灯光球场,这在当时是大事。为了庆祝球场投入使用,区政府有关部门在新建的球场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武术表演,我有幸观看了那场表演,虽然四十余年过去了,仍历历如昨,记忆犹新。表演晚上7点开始,9点半结束,场内座无虚度,围墙上也站满了人。薛师演练了一套月牙铲,动作虽然缓慢,但内劲十足。薛师的徒弟张荣宝和郇新珠表演了朴刀进枪,国成海表演了夜行刀,王方表演了劈挂拳。大峪口九宫八卦斩穴拳老前辈刘洪凡师傅表演了该门拳法的核心套路82势斩穴拳,李家窑李会山师傅表演了子午枪,来自淄川的高作霖老拳师表演了稀有拳术套路“孙膑拳”。整场表演喝彩声掌声不断,过后很长时间还是街谈巷议的话题。
薛师虽以行医为生,但他酷爱武术,传武带徒成为生活的乐趣和追求。他育有二女一子,儿子垂髫之年不幸夭折,这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消沉了几年才重新振作起来。薛师病逝于1982年11月,寿享84岁,按照当地风俗,没有儿子的由侄子砌坟。当时天寒地冻,土地坚硬,为了赶工期,侄子准备砌单坟,弥留之际的薛师一再叮嘱砌双坟,强调“你大娘三个月内必随我去”。众亲友和徒弟都不以为然,薛师老伴身体尚好,又和薛师岁数差距大,但薛师去世后的第三个月底,老伴亦追随而去,人世间又留下了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