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庆古城与太极拳
2022-06-27毛永胜
◎毛永胜
追寻太极拳的历史地理中心,最具文化内涵的当数怀庆古城。
太极拳的近现代重大事件,多发生在以古城为中心的方圆50公里以内。陈家祖居陈卜庄,在城东,距离古城5公里;陈家沟在城东南30公里黄河岸边;陈鑫、王宗岳,都曾生活在这块土地;十七世拳师陈子明,早在1927年就在古城设立国术团体传授太极拳;陈省三曾任教于怀庆府;十九世陈立宪定居古城;有限的太极拳史料,如《太极图说》等,也都以怀庆方言为基础写成。
怀庆古城坐落于太行山南麓沁河岸边。如果说平遥是晋商文化的缩影,那么走出大山,怀庆古城则挟山之刚、河之柔,在川上之地,酿就了独特的“怀帮”文化。
相传古城有2000多年的建城史。相传城池模仿牛的形势脉络建造,是仿生学在中国城市规划中的最早应用。造城人已然无法考证,但一定是“平生有阅历,胸中有丘壑”的大家。古城的街道多是丁字相交,据说可以避风纳气,增加街区的温馨感。怀庆古城号称“卧牛”城,街区结构与牛的脉络一一照应,高大宽阔的古城墙勾绘出“卧牛”的身体轮廓,颇显出一股自然风韵。
有别于多数古城正面开门的惯例,怀庆古城的西城门刻意设在西南角,高高的门楼照应了“卧牛昂首”的寓意。古城墙抵御过多次洪水袭击。近代太平军围怀庆,57天无功而返,足见城池之坚固。
登临古城墙,北望太行,“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沁河在离城不远的地方流淌,城墙阻挡着桀骜的沁河水,保障着城池的安澜,却让四渎之一的济水穿怀而过,形成了“济水穿怀”的佳境。两河并行,一取一舍,沁河是横亘在城北的一条龙,济水更像一条丝带,穿越城内这一段就叫小官河,我的家在官河边。
古人云“风水之法,得水为上”,官河的凿造在如何得水方面绝对是匠心独运。
怀庆古城中有许多湖泊,相传是筑城墙时取土留下的,每个湖都照应牛的一个脏器,小官河像主动脉一样,随弯就势,把湖泊有机地串在一起,河水常流,湖水常清,河的支叉漫布全城,就像牛的毛细血管。在紧锢的围城中,小官河令城内焕发勃勃生机,让怀庆古城有了开放的意味。河与城一开一合,一柔一刚,一阴一阳,像一副自然的太极图,令城内风生水起,焕发勃勃生机, 怀川人民的精明也与城与河共融共生了。
小官河最妙的地方当数西石桥至水亭一段。西石桥本是一座拱桥,站在桥头东望,水亭就坐落在南大街与河的交合点上。从水亭回望,青藤柳树,小桥流水,仿佛置身江南水乡。古城中几户世代渔民,每天撑着双槽渔船,游弋在河中。鱼鹰一头扎入水中,浮出水面时,早有一条鱼儿衔在口中。
在这段河的中部,向北,一条分流连接着仓后湖,湖的功用是调节官河水的平衡,对我和小伙伴却是专门的钓鱼场所。直到有一天,湖变成了平地,平地上起了两排商业房,我还时常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梦见鱼埋在了房底,那正是我没能钓上来的那条大鱼……
水亭作为一个桥亭,有锁住水流的风水象征意义,而南大街的商业气息在此与水融合后略作顿挫,气势变得更加深厚了。水亭南北,沿街一应是错落有致的青瓦房,那里寄托了怀川商人的希望。青瓦房以木结构为主,冬暖夏凉,每座房屋都有挑廊,也是木结构的,梁头还有简朴的雕花。最特别的是房廊都连在一起,客人在廊下就可以从一家店铺走到另一家去。刮风下雨,廊下还是临时的歇息地。这些体现着人文关怀的设计,使商业活动充满了温馨。而长长的坡屋顶,低低的房檐,犹如谦逊的主人向每个客人点头微笑。屋顶上一色的青瓦相叠,朴素中透出韵律,瓦间自然生长的一种叫瓦松的植物,给人以沧桑感。
南大街周围分布着许多有名的店铺,你可以想见夜幕来临时,小官河岸边的青瓦房旁,许多盏油灯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声悠长的吆喝声:“卤鸡咸兔肉——”,能醉倒多少人的胃口。最有名气的小吃是“老酬酱豆”,拿一片荷叶,盛一勺酱豆,坐在方桌边,品一两老白干,荷香与酒香伴着怀庆梆子戏声,无论如何郁结的心情,都会在店老板宽厚的微笑中熔化。
百年药店“保和堂”也在这个街区,那店铺堪称是古城内最美的青瓦房,它的百年历史与求精求实的经营理念,延续了“四大怀药”的盛名。作为青瓦房的标本,它幽深、宽敞、朴实无华的韵味,深深留在了古城人的记忆中。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百年以后,与怀药伴生的太极拳走出了青瓦房,绽放出了更加辉煌的光芒。没有四大怀药与同仁堂的渊源,就没有陈家沟拳师进京传拳的机缘。
就在南大街的中心点,向东延伸出一条文化街——钩楼街,纪念唐宋八大家之一韩愈的“韩文公祠”就坐落于丁字路口。中国传统商人在追求交换利益的同时,总是希望找到某种文化上的依托,体现在城市布局上,常常是在纷繁的闹市中辟出一方静土,或庙或观或祠。与韩子共同辉映古城文明星空的,还有竹林七贤之向秀、山涛,唐朝诗人李商隐,元代科学家、学者许衡,中国文艺复兴式人物朱载堉。古城名人云集,如此辉煌的地理文化背景下,太极拳的出场水到渠成。据说,与太极拳关系密切的《黄庭经》作者魏华存,也曾经长期生活在古城北麓的大山里。
值得一提的还有怀庆方言。当我们从《红楼梦》中体味中国古代语言的独特味道时,从南京到北京,普通话早已普及,只有在此一隅之地,生活中还保留着“锦囊”“小兀子”“扳跌”等土语,听起来如红楼语境,亲切自然,其中的历史滋味,在特属于怀庆古城的怀梆戏曲中,我们才能依稀闻到,这也许是属于古城的最后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城墙,官河,青瓦房,萦绕在我的梦中。怀川人民用智慧铸造的古城风貌,像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清明上河园”,承载了一个介于晋商和徽商之间的淳朴的传统文化,在群体无意识的沉默中,悄悄地离我们而去,灰飞烟灭于新时代的造城运动中……那个古城,终于成了记忆中的纷飞花雨。爱她,只能在梦中……
也许,文明的有序传承,需要的不是浮躁而是沉静。城市如此,拳术何尝不是如此?
城墙毁了,钢筋水泥代替了青瓦房,但城市的街区脉络还在,城市的精神不死,典型代表就是胡同。
在怀庆古城中,胡同被称为“毂洞”,有代表性的如仁义毂洞、杀驴毂洞、铸毂洞和桃毂洞等,这可能是胡同最原始的称呼。从胡同到院落,通常要设一个门洞,方言称此为“门毂洞”;到街上逛一逛,怀庆方言说是出去“毂转一圈”。
北京有专家考证说“胡同”是蒙语“水井”的意思,我更相信是汉语的变种,这是怀庆方言告诉我的。“毂洞”作为一个借用的词语,有着明确的汉语语义和语音基础。“毂上之洞”形态上两边有口、狭长的一段空间,正是现代汉语“胡同”的诠释,在漫长的文字变迁中,被“胡同”这个新名代替,只有在这偏僻的地方,老百姓依然叫着它的乳名而不被同化。
不被同化的不仅是胡同的称谓,还有胡同的文化精神。历史车轮的转动就像怀庆方言中“毂转”的象征含义一样,在这个乾坤变化中,轮表达的是“自强不息”,而负载轮子的路表达出“厚以载道”。“毂转”的内在动力来自轴的扭动,这个动力的核心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精神。影响“毂转”的外在动力是势,高低凸凹,风云变幻,内外两种力量在轮牙与道路的接触点摩擦碰撞、分离融合,而“毂上之洞”的特定位置使其在这种变化中保持着联系和距离,既不退缩也不激进,感受着也支持着,被动着也主动着,不卑不亢,不丢不顶,山不转水转,你不转我转,从而演绎出自己的独特变化。
从这个意义上审视胡同在城市中的形态,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繁华的市景就是胡同的轮牙,幽静的院落则是胡同的轴心,胡同是这截然不同的两种生存状态的过渡与联系,它支撑与感受着市景的流行文化,也维持和吸收着院落的传统精神,呈现出阴阳相济的精神状态。回头再看怀庆古城的胡同格局,曲曲弯弯,口小肚大,丁字相交,绵连悠长,空间形式与其精神意向有着完美的结合。
在这样一个空间中,一群几辈子长相厮守的人们,任外部道德崩溃、精神沦丧,我行我素地在胡同中延续着家庭的天伦、邻里的情缘、为人的诚信,保持着对新奇的关注和陌生的宽容。他们在“青藤古树石板墩中”感受着生命的葱郁,在茶余饭后的闲云中送走历史的许多伟大时刻,真有“四两拨千斤”的气势。同样,胡同也在世俗风流中悄悄涌动新的创建和变迁,只是同市景的纷纭相比,显得那样顺水推舟和潜移默化。在这幅水墨写意画卷中,我们读到了恬淡从容的态度和合而不同的高超“毂转”意境。这就是“怀庆毂洞”。
胡同独特的文化精神,曾经滋养了许多奇人奇事,小架太极拳就是其中之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怀庆毂洞中迎来了它的第十一代传人,从此,自然幽深的胡同开始映照行云流水的拳路,而拳家推手中体现的随伸就曲、逆来顺受和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阴阳变化,则深深融入了胡同文化精神之中。小架拳浓厚的文化传统在胡同精神的包容下,抵御了历史的暴风骤雨,迎来了今天的明媚阳光,陈氏传人不仅人才辈出,还成就了博士拳家和现代体育学者,这些人走出胡同成为名家后,行遍天下,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只有恬淡从容的态度,在与对手的“毂转”过程中,不知不觉置对手于圈外的高深功夫,和点到为止的儒者风范,让我们想到永恒的胡同文化精神的映射。
胡同是古老的,也是现代的;胡同是偏僻的,也是世界的。曾经沐浴了胡同阳光的小架太极拳早已成为享誉世界的一只奇葩,和胡同在文化精神上一脉相承,启发我们把眼光回收,重新解读深刻内涵。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顿然生出一种感悟:生活在古城的“毂洞”里,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