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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女娲形象在汉代演变形成的主要思想背景

2022-06-22周珂晗

文教资料 2022年6期
关键词:汉代女娲

周珂晗

摘 要:女娲在先秦神话中主要是一种较为原始、抽象、孤立的女神形象,到汉代以后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主要表现在具体人首蛇身形象的确立,由独立神向配偶神的转变以及神性的消解等。发生这种改变,与汉代多种思想的流行密切相关,尤其是受汉代流行的阴阳思想、朴素唯物思想和神仙方术思想三个方面的影响。在阴阳思想的影响下出现相应的配偶神——伏羲,并在大量的汉画像中二神以交尾的形象出现。在朴素唯物思想的影响下从神转变为人间圣王形象。在神仙方术思想的影响下,大量道教神仙的出现致使女娲地位下降。经历秦代“文化断层”后,历史迎来了一个思想剧烈变化的时期,上古神话人物形象在汉代发生的改变,具有必然性。

关键词:汉代 女娲 神话形象 原因

女娲,中国古老的女神之一,在我国古代神话体系中占据着一席之位,千百年来,其形象以神话、民间传说的形式不断被塑造丰富。笔者在《先秦女娲神话形象在汉代的演变》一文中,通过对比研究,发现女娲的神话形象从先秦到两汉发生了明显的演变。从先秦时期模糊、抽象的神话形象到汉代逐渐具体固定下来后,女娲已从人体变为蛇体,从人文始祖神形象演变为圣王形象,从独立神变为伏羲的配偶神形象,并出现了特殊神性(即媒神、婚姻神)的转移和神性地位的下降等。可以说,两汉对女娲神话形象进行了再塑、延伸和发展,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世对女娲神话形象的整体感知。而女娲的神话形象为何会在汉代发生如此大的变动,是一个值得关注和探讨的问题。

汉代作为神话传说生存和传播的黄金时代,是在经历秦朝这一文化断层之后上古神话再度活跃的时期。至汉武帝时期,国家空前繁荣稳定,为神话的发展和传播提供了良好的基础条件。西汉末年,动荡的社会让民间宗教信仰飞跃发展,民众将美好的愿景寄托在求神拜佛上,自上而下的造神运动更是进一步推动了神话的世俗化。东汉时期,社会上宗教迷信、谶纬之风盛行,出现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争。各种思潮对女娲神话形象的演变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本文主要从阴阳思想的影响、唯物思想的影响、神仙方术思想的影响三个方面分析女娲神话形象在汉代发生演变的原因。

一、阴阳思想的影响

女娲神话形象的发展根植于汉代社会生活,更离不开汉代思想文化的感染和熏陶。

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在汉代并列成为主流文化思想,例如《淮南子·览冥训》提到的“伏羲、女娲不设法度”就是建立在道家所宣扬的“无为而治”的基础上,将女娲和伏羲打造成了人间无为而治的圣王。在两大思想流派中比较特殊且对女娲神话影响最为深远的就是阴阳五行思想。顾颉刚先生说:“汉代人的思想的骨干,是阴阳五行。无论在宗教上,在政治上,在学术上,没有不用这套方式的。”[1]阴阳五行说源自战国时期阴阳家邹衍的五行论和五德终始说,旨在强调事物的普遍运动规律以及事物之间存在对立关系,带有一定的朴素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思想,但由于忽视了历史变迁的客观原因,而一味强调五行相克,最终陷入了机械论和循环论的窠臼之中。到了汉代,阴阳五行学说失去了独立性,一度成为依附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存在。正如余英时先生在谈到汉代的思想时所说:“阴阳五行的观念则尤其如水银泻地,无所不在……不过阴阳五行说所提供的主要是一个宇宙的间架:儒、道、法三家虽都采用其间架,基本上却并未改变它们关于文化、政治、社会的理论内容。”[2]

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神学体系,最为核心的就是天人感应学说,而此学说在一定程度上是儒家仁義道德和阴阳五行的杂糅,例如董仲舒在《对策》中所言:“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董仲舒认为天崇阳贱阴,并由天之崇阳贱阴派生出了人世之阳尊阴卑,阴阳由此被打上了封建道德属性,贯彻进入社会生活之中。“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的说法在武帝时期十分流行,阴阳本为平等、相互对立统一的存在,但在此时成为一种从属与被从属、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普遍认为后者依附于前者,在此基础上,董仲舒在《阳尊阴卑》中进一步提出:“丈夫虽贱皆为阳,妇人虽贵皆为阴。”这种带有明显道德范畴的阴阳观念早已完全背离了战国邹衍的朴素辩证法的阴阳观念,而这种为了巩固宗法礼教而提出的阴阳观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女娲在两汉时期会从独立神变为依附伏羲的配偶神。女娲作为先秦时期的独立女神,在此刻,人们看到的不再是她通天的神力,而是“女性”这个性别特征,而作为一位女性神,“虽贵皆为阴”,因此社会必须为其安排一位代表着“阳”属性的男神去让她依附和顺从,从而削弱女娲的独立性。这种为女性神安排一位男性神配偶的现象并非只出现在女娲身上,西王母也难以逃避被安排的命运。东王公这个概念的出现是在秦汉时期,相比于先秦时就有“盛名”的西王母,东王公就略显薄弱了,但当时阴阳学较为兴盛,为了使西王母的身份符合阴阳学的观念,创造了东王公。可见,阴阳思想对于中国古代神话的改造和影响十分明显。

此外,阴阳思想还在两性关系上对女娲神话形象做出了改造,早期女娲独立化神,单独造人,随着历史的推进,逐渐呈现出了与伏羲生育造人的趋势。虽然在汉代没有明确的文字记载相关的文献,但是在汉墓画像中却有大量关于伏、女两性调和的画像材料。

汉人通过墓葬中的汉石画像来体现家庭和谐的人伦关系。家庭的和睦得益于家庭中夫妇男女关系的和谐,而作为汉墓画像中的“常驻客”——伏羲、女娲所表现的正是这种理想的两性关系,这种两性关系也是阴阳调和思想在人类社会的反映。

伏羲、女娲以合体的形象大量出现在汉石画像中,甚至以交尾之势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伏羲、女娲以夫妇之道体现阴阳和谐。两性关系上的阴阳的核心是双方相互渗透交合,促成平衡的动态关系。因此,当人们开始意识在男性在生育上的作用时,就会下意识地将这种男性功能放大,于是开始有意识地回避女娲可以单独抟土造人的神力,大量绘制伏、女相向而立,尾部相交或多次缠绕的画像,以强化“阳精”观念。交尾之姿象征着阴阳调和、男女交合的协调状态。因此,女娲在汉画像中大量以合体、与伏羲尾部相交的形象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受这种阴阳两性观念的影响。75C6695F-B2EF-4950-B9DE-34F454DD75D6

二、唯物思想的影响

汉代有一个比较突出的文化现象,就是出现了有神论和无神论之争。西汉末年,谶纬迷信之风盛行,统治阶级为了巩固统治,极力宣扬麻痹人民的宗教神学和宗教唯心主义。但社会危机的加剧,必定会带来统治思想的动摇,对腐败政治的不满,使得社会上开始形成了对官方理论的不满之风气,从而兴起了一股批判宗教迷信的思潮。

汉代唯物哲学的发展主要以扬雄、王充二人为代表。

扬雄的一生,正处于西汉帝国由盛转衰之际。彼时社会危机日益严重,《汉书·鲍宣传》载:哀帝时“民七亡而无一得”,“民有七死而无一生”。董仲舒的神学目的论和谶纬经学在西汉后期弊病暴露无遗。扬雄在其主张之中,已经初步显示出了无神论的意识,他反对董仲舒所提倡的天道有常,否定天命循环论,反对成仙之说,认为人人皆有死,《道虚》一篇,就批判了早期道教长生成仙的思想,并论证了人死神灭,不能为鬼。扬雄的无神论思想被东汉的王充很好地继承了下来。两汉之际,是整个汉代思想最为混乱的时候,神学充斥,迷信泛滥,封建世俗迷信建立在鬼神观念上,东汉刘秀政权更是依靠谶语起家,道家也出现了一股与神仙方术合流的思想。王充反对神仙思想,《道虚》集中批判道家的宗教化倾向,《定贤》批判道家消极避世的倾向。这些情况都说明,王充发扬了汉代道家的唯物主义优良传统,抵制了道家向神学转化的错误思潮。[3]王充的无神论思想比扬雄的更为通透,他将“天”还原为自然物体,否认天有任何意志,同时用天道自然论批驳天人感应学说。而在这种唯物主义的思想之下,女娲逐步由“神”转变成“人间圣王”,甚至成为“人”也不足为奇。王充的《论衡·顺鼓篇》有言:“伏羲、女娲,俱圣者也”,“仲舒之意,殆谓女娲古妇人帝王者也”,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将女娲拉下了神坛。而对于女娲补天的神话,他对此表示:“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仲舒之祭女娲,殆见此传也。本有补苍天、立四极之神,天气不和,阳道不胜,傥女娲以精神助圣王止雨湛乎。”对于女娲补天的功绩,王充却说女娲之所以有天可补,是因为在女娲之前本就有一个补苍天、立四极的神。继而在《论衡·谈天篇》中直言:“女娲,人也,人虽长,无及天者,夫其补天之时,何登缘阶据而得治之?”

上古神话总是难以脱离“人”的属性,而为了让所创造出来的“神”高于人,人们往往会用兽性加以补充,例如女娲的蛇尾,但这样一来,神性就不神圣了,这就是神学不可克服的矛盾。王充依据事实的逻辑分析,揭露神的超脱性与世俗性的矛盾,并以此作为神学虚假不实的证据,因此他在《论衡》中直言“女娲,人也”,认为女娲补天是虚妄之言。

以扬雄为开端,以王充为重要节点,我们足以看到随着汉代政治危机的加剧,人们开始不满足于官方的神学理论,企图让儒、道剥离神仙方术的捆绑,回归其最原始的模样,而以扬雄、王充为代表的思想家,也开始逐步认识到神学的虚妄,企图在宗教迷信的社会氛围中开辟出一条唯物主义的道路,也正是这种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和逻辑思维方法,让他们大胆地冲击传统的神权、君权和孝权,全面破除封建迷信,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女娲神话形象,致使其神格被剥离,逐步由“神”成为“人”。

三、神仙方术思想的影响

除了天人感应学说之外,神仙方术思想在汉代也十分流行,甚至与道家思想相融合,使道家一度陷入世俗化和宗教化。而神仙方术思想最为直接的表现就是对长生不老的追求。不死思想萌生自战国时期,秦统一后,神仙方术兴盛起来,到了汉代。神仙方术空前发达,西汉中早期,长生不老成为一种普遍的追求。武帝一生求神拜佛,祈望长生不老,《史记·孝武本纪》记载:“上遂东巡海上……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4]宣帝派专人修定武帝故事,元帝“元鼎、元封之际,燕齐之间方士……言有神仙祭祀致福之术者以万数”[5],王莽自称“神仙王”。在汉统治者的大力宣扬之下,长生不老观念深入汉代社会的方方面面。元帝之后,民间出现了道教活动,哀帝时,民间道教更为壮大,到了东汉中期,各种各样的道派和道术争相出现。在此基础上,中国神话流传演变和道家方术紧密结合,出现了大量的神仙故事,汉代神话开始出现仙话化的趋势,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西王母形象的演变,西王母从《山海经》中的恶神摇身一变成为道教中受人尊重的王母娘娘,同时为了遵循阴阳结合的原则,创造并发展了东王公的形象与之相匹配。除了对已有记载的古神的改造,同时可以发现汉代出现了大量的新神、人神,可以说汉代有一种贯穿民间和统治阶级的造神意识。

前文提到,汉代的统治者对于神仙、仙境有一种特殊的偏爱,而这种偏爱会自上而下地传染到民间。最能体现统治阶级的造神意识的就是大量的感生神话和帝王神话。大多数帝王感生神话的出现是为了证实天人感应理论,确保王权的至高无上性,利用未知事物,例如鬼、神、祥瑞、灾异等,来震慑统治人民,维护阶级统治。例如汉高祖刘邦的感生神话:“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6]这里将汉高祖与中国最为尊贵的祥瑞——龙联系在了一起。发展到汉武帝时期,鬼神思想空前发展,司马迁毫无掩饰地评价汉武帝的鬼神意识:“太子即位,为孝武皇帝。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7]《史记》中也有很多武帝与所谓的神君的交谈记载:“上招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问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毋忧病。病少愈,强与我会甘泉。于是病愈,遂幸甘泉,病良已。”[8]这句话有意拉近了皇帝与神君的距离,至少可以看出他们处在了一个可以互相交流的语境之中。《后汉书·昭帝纪》说:“孝昭皇帝,武帝少子也。母曰赵婕妤,本以有奇异得幸,及生帝,亦奇异。”很明显,班固把汉昭帝的出生有意神秘化了。

而民间的造神意识主要体现在对宗教的迷信和推崇。受限于阶级地位,民间很难像统治阶级一样集中对某个人进行神化,但他们开始利用宗教迷信来表达自己的诉求,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出一些宗教神在民间社会生活层面的入侵,例如《汉书·哀帝纪》记载:“(建平)四年春,大旱。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关东的饥民举着自造的西王母筹,浩浩荡荡,从关中游行至首都,并与首都的人民相呼应。因为自身或者说自己所处的阶级人微言轻,所以借助西王母这尊神作为一个旗帜,这也在一定程度反映了民间对于宗教神的一种依赖和迷信,同时这一类言行也可以再一次扩大宗教神的影响,提高其地位。

综上,无论是对之前上古旧神的改造和推崇,还是大量出现的带有神性色彩的帝王神话,抑或是民间对于道教仙神的推崇,都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上古神话系统,造成女娲等上古神话人物地位的下降。

四、结语

汉代对于女娲神话形象的塑造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女娲神话形象的流变并不单纯是文学领域内的自发现象,所有的流变必定离不开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和人文思潮等背景。汉代作为秦灭后再次统一的王朝,大一统其实已经为女娲神话的再度发展提供了一个稳定的环境,同时统治阶级对于鬼神的态度也不断地对女娲神话形象进行修整和完善。汉代女娲神话的记载相较于先秦有了明显的量的提升,其中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大量的汉画像石和汉画砖上都有女娲形象的塑造。任何一位神话人物在特定时期的形象变迁都离不开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女娲神话形象的具体流变同样受到了汉代阴阳思想、唯物哲学以及神仙方术等的影响。所以后人能够看到一个继承先秦却又不同于先秦的女娲,这无论是从文学史还是思想史的角度看,都有其必然性。

参考文献:

[1] 顾頡刚.秦汉的方士与儒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

[2]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140.

[3] 任继愈.中国哲学发展史(秦汉)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516.

[4] (汉)司马迁.史记[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332.

[5] (汉)班固.汉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957.

[6] [7] [8] (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341,451,459.75C6695F-B2EF-4950-B9DE-34F454DD75D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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