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新潮》与新文化运动中的浙江人
2022-06-22王学斌
王学斌
1919年5月4日,五四运动爆发,京师的爱国风潮很快波及浙江教育界。杭州学生欣然追随北京学生的脚步,开始示威游行,举行集会,当地最有名的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自然成为潮流之中心。此时校长是开明人士经亨颐,其人在教育界威望甚高,且颇为谦和,吸引了像夏丏尊、陈望道、刘大白等知识精英来此执掌教鞭。大家可谓同气相求、互相信任。
5月11日,经亨颐、夏丏尊等听闻次日学生要举行游行的消息,于是决定参与进去。第二天,3000多人呐喊着“废除二十一条”“还我青岛,保我山东”等口号,一路走来。经亨颐、夏丏尊、刘大白、陈望道等人纷纷出来登台发表讲演,鼓舞士气,引导舆论,当时杭州报刊将这四位学人称作“五四浙江四杰”。夏丏尊特意撰写《1919年的回顾》,热情洋溢地赞美这伟大的历史时刻:
1919年中所经过的事故,在政治、经济、社会、思想、生活各方面,都受着一种空前的刺激,而且这种刺激,无论哪一民族哪一国家,直接或间接的多少也都受着一点。这一年对将来的关系实在不小。有人说,“一九一九年的一年,可以抵从前的一个世纪。”据我的感想,觉得这句夸大的话还不能形容这一年中的经过!
1919年中国教育界空前的一桩事,就是“五四运动”。“五四运动”的影响,不但教育界受着,不过教育界是它的出发点,自然影响受得更大。从前的教育界的空气何等沉滞!何等黑暗!经过了五四运动以后,从前底“因袭”“成规”,都受了一种破产的处分,非另寻方法重立基础不可。虽然还有许多违背时事的教育者,“螳臂当车”地在那里要想仍旧用老规矩,来抵抗这磅礴的怒潮,但是我们总不能承认它是有效的事业。据我所晓得,大多数学校自本学年起,教授上管理上多少都有点改动,不过改动的程度和分量有点不同罢了。
或许正是基于对当下教育界的不满和对未来教育的希冀,夏丏尊等学者暗暗下定决心:立秋开学后,要大干一场。
进步教员们的想法与抱负,得到了校长经亨颐的认可。新学期伊始,老牌学人单不厂、陈子龙离开了,主教国文的老师,阵容为之一新,夏丏尊领衔,携手新来的陈望道、李次龙等人。经过商议,经亨颐听取了夏丏尊等人的意见,一师和附属小学国文课全部采用白话讲授,同时采用注音字母,这是很有力度的教学改革,其目的就是更好地普及白话文。陈望道还特意跑到上海去登门拜访吴稚晖,在一家茶馆里拜师学艺,边喝茶边学拼音,终于將注音字母及拼音法门学会了,回校即传授给全校师生、工作人员。夏丏尊积极响应陈望道的教学思路,同陈、李、刘大白等一道合编了《国语法》教材。他们还拟定了“国文教授法大纲”,编制了新国文教材,选取了《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创造》等杂志中陈独秀、李大钊、傅斯年、鲁迅等人的白话文名篇,以及古典中像王充《论衡》、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顾炎武《日知录》等相关作品。可谓从古今两个角度开拓了青年学子们的国文视野。
作为当时浙江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一师的改革之举不单单限于课堂,课下的很多活动也是缤纷多彩、颇有成效。比如学生在全国率先成立了学生自治会,一师的新剧团还排演了胡适的《终身大事》、陈望道、夏丏尊合编的《严肃》等剧目,据说观众不下两千人,可见影响之大。另外教员们还与很多学生一道编辑浙江教育会下属的刊物《教育潮》和浙一校友会的《校友会十日刊》。在《教育潮》杂志发刊辞里,编者指出:“《教育潮》者,《教育周报》之蜕化也”,其主旨在于理清“何谓潮流”“何谓世界之新潮流”“教育与世界新潮流之关系”和“教育界宜如何利用新潮流”四大问题,并“务为科学的合理的之研究,思想则自由独立,而不受时代之统辖,不受国界之束缚,不受权力之压制”。
与此同时,一师教员们还关心帮助学生刊物的创办发展。1919年10月10日,浙一学生俞秀松、周伯棣,省立一中的学生查猛济、阮毅成、阮笃成,省立甲种工业学校的学生沈乃熙(夏衍)、孙锦文、蔡经铭、杨志祥、倪维熊等创办了《双十》旬刊,意在纪念辛亥革命。刊物的经费实际上是夏丏尊、陈望道、刘大白、沈玄庐等人帮着筹措提供。刊印两期后,反响挺不错,于是决定吸收更多成员参与,浙一学生施存统、傅彬然、张维湛等参与进来。他们一起组织了中国现代史上最早在学校建立的文学社团——“浙江新潮社”,并顺势将《双十》旬刊改为《浙江新潮》周刊。1919年11月1日,《浙江新潮》横空出世,每期铅印四开四版,以观点鲜明、言论犀利闻名于世,成为拥护者大赞、反对者忌恨的刊物。
当一师教员们这般大刀阔斧的搞国文改革,自然招致了一些保守势力的不满甚或恐慌。就有这么一位,他是由省政府派来的秘书,意图就是监督一师的风声,绞尽脑汁扼杀这场进步的改革。一次,夏丏尊等人在陈望道的房间里开会,那位“卧底”在附近自己的屋子里对女儿大声讲:“我如果没有其他办法,就用枪打死他们。”虽然只是虚张声势的恐吓之语,但保守一方的敌视,由此可见一斑。
飓风起于萍末,是年年底,《浙江新潮》第二期刊发了施存统《非孝》一文。全文共计1500字左右,原来的题目是《我决计做一个不孝的儿子》,初稿写了3000多字,铺陈太多,没讲到核心内容,于是编辑给他删了一半,改为《非孝》发表。他这篇文章的主旨即“不单在于一个‘孝’,是要借此问题煽成大波,把家庭制度根本推翻,然后从而建设一个新社会”。其核心要义就是“人类是应当自由的,应当平等的,应当博爱的,应当互助的,‘孝’的道德与此不合,所以我们应当反对孝”。
此文一出,进步人士多给予肯定和好评。《新青年》主编陈独秀赞赏道:
《浙江新潮》的议论更彻底,《非孝》和攻击杭州四个报——《之江日报》《全浙公报》《浙江民报》和《杭州学生联合会周刊》——那两篇文章,天真烂漫,十分可爱,断断不是乡愿派的绅士说得出的。我读了这两个周刊(另一家是北京的少年学会出版的《少年》,笔者注),我有三个感想:(1)我祷告我这班可爱可敬的小兄弟,就是报社封了,也要从别的方面发挥《少年》《浙江新潮》的精神,永续和“穷困及黑暗”奋斗,万万不可中途挫折。(2)中学生尚有这样奋发的精神,那班大学生、那班在欧美日本大学毕业的学生,对了这种少年能不羞愧吗?(3)各省都有几个女学校,何以这班姊妹们都是死气沉沉!难道女子当真不及男子,永远应该站在被征服的地位?
毫无疑问,这篇《非孝》如同一块巨石,终于将早已暗流涌动的浙江教育界搅得天翻地覆,许多隐伏的矛盾再也无法掩盖,一一浮出水面。浙江省的议员们合力攻击一师,指斥经亨颐是“罪魁祸首”,并列举四大罪状:“一废孔,二非孝,三共妻,四共产”。连北京的北洋政府也发出了“查禁《浙江新潮》”的电报到杭州:
据浙江卢督军、齐省长有电称:“近有《浙江新潮》报纸,所刊论说,类多言不成理。而《非孝》一篇,尤于我国国民道德之由来,及于国家存立之关系,并未加以研究,徒摭拾一二新名词,肆口妄谈,寔属谬妄。查该报载通讯处为浙江第一师范学校黄宗正。以研究国民教育之师范学校,而有此主张蔑弃国民道德之印刷品,更堪骇咤!究竟此项报纸,该校何人主持?现在该校办理如何?合行令抑该厅,于文到三日内,即行切实查明核办具覆。以凭察夺,毋延切切。”
时任省长的齐耀珊借机决心收拾经亨颐、夏丏尊等人,下令查封《浙江新潮》编辑部,免去一些进步教师的职务。
针对这场类似文字狱的事件,很多媒体进行了抨击。如《药风日刊》刊登评论,认为齐耀珊这是赤裸裸的倒行逆施,“浙江虽是大省,但文化却比他处幼稚,什么都够不上。因为有许多专制魔王在那里压迫着,文化不能运动、言论不能自由,所以无论什么都衰弱得了不得。五四运动之后,有教育会出版的《教育潮》和《新潮》的发刊,很沉寂的浙江,经此一来,总算有点活动的气象,但是比较的已觉得可怜极了!如今忽而发生查办《新潮》案,浙人精神上的痛苦,又当怎样呢?”况且“摧残《浙江新潮》不仅是《浙江新潮》的厄运,是新文化运动、言论自由的厄运。这种举动,一定要渐渐地蔓延开来,波及全国。从前有查禁《每周评论》的事,现在有查办《新潮》的事,这就是‘新思潮’前途的阻力,也是我们提倡‘新思潮’的借镜。不过我们不可因此自馁,要抱定‘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毅力,赶快去做。《浙江新潮》虽然停刊,我们就该去协助新潮相似的出版物,总要希望‘旧思想’完全推翻,‘新社会’早日成立,一切恶陋腐败的顽固怪物,一概扫除,或是把这些东西放逐到北冰洋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活动”。
应当说,浙江一师的师生是很团结的。然而,当局的做法愈发过火过分,悍然采取了高压手段。3月27日,杭州学生联合会到省教育厅、省公署请愿,要求取消之前发布的休学令,请经亨颐继续担任校长。孰料两天后,爆发了震惊一时的“一师风潮”(又叫作“留经〈经亨颐〉运动”)。据《行馀通讯社》的报道,29日当天的一师堪称悲壮:
七八百名军警,将学生拖得拖,拉的拉,妄图驱散学生,解散学校。手无寸铁的学生,面对反动政府的挑衅,无比气愤,操场上一片哭声。此时陈望道先生表现出无比的机智和勇敢,疾步走入学生中间,高声喊道:“同学们,我和你们永远在一起,你们不要哭。”带领学生与军警展开面对面的斗争,迫使军警后退。后由蔡元培弟弟杭州中国银行行长蔡谷卿出来调停,开始进行谈判,双方互不让步,直到晚上十点多钟,调停的蔡谷卿赶来报告调停结果:一、即刻撤回派来的警察;二、即日定期开学,除四个国文教员外,旧教职员一律复职,并物色相当校长。
“一师风潮”是五四运动在浙江的反映与扩散,也是后五四时期浙江乃至全国最突出的事件之一,激起了全国各地师生、舆论的关注与义愤。很多刊物笔锋直接对准当时受齐耀珊指使的教育厅长夏敬观。《民国日报》于3月15日就刊登《告夏敬观》的评论文章,“厅长并不是主人,教职员并不是厅长的雇员,学生并不是厅长的奴隶,学校更不是厅长的私产。夏敬观(时任浙江教育厅长)你要明白这一点,西湖风景不恶,劝你少管事,多做词罢”。可见人心所向。
虽然风潮终以师生胜利告终,齐耀珊离开浙江,夏敬觀丢掉厅长官职,然而一部分教员已是心灰意冷,决意不再任职。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夏丏尊、陈望道、刘大白特意发表《浙一师国文教员为辞职事致学生书》。一师师生读完此信后,以全校学生名义,印发《浙一师全体学生致刘大白、陈望道、夏丏尊先生的信》,再示诚恳挽留。
覆水总是难收。经亨颐辞职后回到绍兴上虞白马湖创办了春晖中学。陈望道回到老家义务分水塘,潜心钻研新思潮,尝试翻译《共产党宣言》这部经典著作。刘大白往返于绍兴、杭州、萧山等地教书。旧“四大金刚”走了,而浙江一师迎来了新“四大金刚”:朱自清、俞平伯、刘延陵和叶圣陶。
时在北京教育部任职的鲁迅,曾这般评价浙一师风潮:
十年前的夏震武(清末浙江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监督)是个“木瓜”(因为夏震武此人为人木强,鲁迅、夏丏尊等人以杭州本地话戏称他为“木瓜”,即木头木脑、不懂事理人情之辈),十年后的夏敬观还是个“木瓜”,增韫早已垮台,我看齐耀珊的寿命也不会长的。现在经子渊(经亨颐)、陈望道他们的这次“木瓜之役”,比十年前我们那次的“木瓜之役”的声势和规模要大得多了……看来经子渊、陈望道他们在杭州的?这碗饭是难吃了……不过这一仗总算打胜了。
作为两次“木瓜之役”的亲历者,夏丏尊堪称几朝老臣了。不知道人在京师的鲁迅,会不会正惦记着这位当年与之并肩作战的好朋友?
从1920年的形势来看,浙江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据点,无论是在新旧文化冲突还是在反传统的表现上,都开创了全国性的先例。不少新文化宣传者后来都成为社会主义者。以后陈独秀在上海成立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其中绝大多数的成员,就是经历过杭州五四运动的激进青年。诚如后来陈望道的回忆:“五四”时期在全国范围内,“高等学校以北大最活跃,在中等学校,则要算是湖南第一师范和杭州第一师范了”。“杭州第一师范”即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因此,浙江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就教育界来说是省教育会;就学界来说是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当然回顾这场运动,青年人在思想与主义的激励下,不免有些言行失之于过激。陈望道后来反思道:
这场斗争中,我们现在检查起来是过于急进一点的,有的界限也不很清楚,旧的一概否定。不过在当时情况下,不这样搞也不行,许多守旧的人物在向经校长围攻,是非不清,不急进点就不能团结同学。我们四人(指一师教习国文的前“四大金刚”夏丏尊、刘大白、陈望道、李次九,笔者注)比较温和的是夏丏尊(他是信佛教的),其次是刘大白,我那时很年轻,较急进,李次九则比我更急进。
实际上,当时身为浙江乃至全国教育界魁首的蔡元培、蒋梦麟等则于幕后极力对五四运动、一师教育改革及风潮的反拨和保护,否则不会造成如此声势,且趋新的教员们并未遭受太多摧折。总之,这些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教员们虽性格各有特色,然皆是追慕先进、探索真理之人,日后逐渐成为影响民国教育界、学术界乃至出版界的重要人物。
(作者系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教授、中国史教研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