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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伯驹晚年的“名山”事业
——兼评《翰墨留青》的价值

2022-06-21寇凤凯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韵文张伯驹

寇凤凯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周笃文(1934—)(后文简称周)与张伯驹(后文简称张)的交往始于1971年,周时年37岁,风华正茂,而张时年74岁,已是风烛残年。此后的十余年间,周始终伴随张,留下一批数目不详的文献资料。荣宏君(后文简称荣)辑录其中的62通书函,其中57通为张写给周的亲笔信。具体而言,1972年,1通;1975年,3通;1976年,21通;1977年,13通;1979年,5通;1980年,9通;1981年,7通;1982年,3通。如荣所言:“它们所记录的是一段师生情缘、一段鲜为人知的两代词人交往和谈艺的过程。”[1]181

这批书函诞生的年代在张伯驹的创作生涯中很重要。他的六部见世的词集中,有三部编成于此时,其中《雾中词》完成于1973年,《无名词》完成于1974年,《续断词》完成于1975年。他的《清词选》则完成于1980年。1974年,他完成《红毹纪梦诗注》。1978年,他出版《洪宪纪事诗》,完成《续洪宪纪事诗补注》。1981年,他发表《丛碧词话》。可以说,张伯驹一生中的大部分著作都是在这个时期完成或出版的。在张伯驹逝世一年后,北京中山书画社发起纪念张伯驹座谈会,在邀请周晓川的信函中说:“为了缅怀张老在我社筹建过程中的功绩,为了学习他在诗词书画等方面的进取精神和高深的艺术造诣,以及学习他在解放前后的爱国主义精神。”[1]137这一部部传世名著,便是其“进取精神”的体现,尤其是此时的张伯驹已步入人生中最后的十年,便更令人钦佩。本文意在从这些书函中概述张伯驹晚年的“名山事业”,并简要分析这批书函的价值。

一、张伯驹晚年的“名山”事业

张伯驹在《水调歌头·题胡可复〈松泉图〉》中说:“留取名山事业,不羡浮云富贵,老去隐丹青。卧看龙蛇动,坐对雨风生。”[2]可谓是张伯驹晚年事业的真实写照。他一生志在著述,意在青史留名,为“名山”事业矢志不渝。

(一)谦虚谨慎

耄耋之年的张伯驹一如既往地谦虚谨慎。1977年某月18日,他诚恳地向周道歉。他说:“日来大病,两手麻木,左腿脚涨酸,重感冒,眠食不好,痰喘不止。是以任何事皆不能办,而且急燥(1)荣宏君误录为“躁”。,抑制不住。以病,如有态度不好之处,请谅。”[1]82他在身体状态如此不好的情况下,尚能自我反思,及时认识到自身可能会犯错误,足见其平时有多么仔细。亦可证明,张伯驹在人生最后十年身体不好的情况下,依然操心文化事业,积极发光发热。当他发现自己在前两日的宴会上漏掉某人时,着急思考怎么补救,他说:“今日收印枕流大夫赠诗,十八日未约彼餐,应如何办?或为彼画一幅梅竹,或约彼在我家小饮,君相陪,请代考虑示知。”[1]126这既说明张伯驹为人十分谨慎,可谓滴水不漏,又说明张伯驹是恪守交往礼仪的谦谦君子。

同时张伯驹也依旧是文人本色,这封信的末尾,他说:“接汝昌信,问老尚名及将作书,老尚对彼说要去相访,当系拉买卖,我甚难回信,只好告知[汝昌——引者补]:老尚过去曾当外县警察局长,否则如生事故,实为不好。”[1]126张伯驹所担心的事,无疑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有关。既反映出张伯驹待人接物十分谨慎,又反映出张伯驹始终保持着纯洁的文人本色,交友只为吟诗作赋,不涉及现实利益瓜葛。

(二)写诗与游园

张伯驹喜好游山玩水。1977年12月25日,他说:“昔余数至西湖,两游莫干山,一游东西天目、天台、黄山,抗日时曾由香港飞河内,入昆明,登大观楼,游西山,观滇海,黑龙潭赏唐梅,九华宫赏茶花,皆成隔世矣!入冬感冒,服药已愈,足不出户,春暖能去大觉寺亦幸也!”[1]80由于他晚年身体不好,无法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只能希望开春去游览附近的大觉寺、颐和园等。1976年4月5日,他问周:“大觉寺春游是否还去?”[1]221976年3月8日,他告诉周:“今晨又去颐和园,轻阴小雨,玉兰半开,正是好时。拟放花前摄一影……为我拍一照。”[1]14这说明,张伯驹心情很好。1980年4月7日,他写道:“今晨去颐和园看山桃,玉兰初有蕊,预计星期三可初放,星期四可半开,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荣宏君注]可全开。星期日去大觉寺,杏花、玉兰正盛开。”[1]104甚至在他去世前30多天,他都在计划春游。1982年1月22日,他约周,“正月初二日上午十时,希来舍一谈,籍作春日之聚”[1]134。周笃文说:“1982年2月初,张伯驹因一次饭局回来肠胃不适,又添感冒,入北大医院住院治疗。当时的中宣部副部长贺敬之来看望后,安排他转入了条件较好的单人病房。他一度病情有所好转,但立春之后又反复了,终告不治。去世前一天的2月25日,是张伯驹八十五岁生日(2)此说误矣。张伯驹的生日是正月二十二日,其85岁生辰应该是1982年2月15日。张伯驹的习惯是在正月十五日与潘素同庆生辰。,上午,画家张大千之孙张晓鹰还奉爷爷之命前来看望过。”[3]“正月初二”即1月26日,张伯驹也许如愿以偿地去游园了,惜未见其相应的诗词作品。

张伯驹对游览美景心心念念,心情舒畅之时,也是文思泉涌之际,往往会有诗词作品。1981年某月某日,张伯驹终于能够在清明后到大觉寺看花了,这应该是他生前最后一次,所以他写了四首诗[1]128。1976年4月2日,他说:“游大觉寺看花将近五十年,故人都尽,新侣难寻。回忆旧欢,怅触赋此。”[1]18

诗钟也是他喜欢的事[4]。1976年2月13日,他说:“此次诗钟,欢迎夏老同作,于十日内交卷,以便钞寄评选,于游大觉寺日同观。九题我已作完矣。”[1]101976年3月1日,他说:“诗钟请即评……”[1]12纵是文人雅戏,张伯驹也是一如既往地认真严谨。1976年4月2日,他说:“前奉诗钟,匆促属稿,殊不称意。日前略作修改。”[1]20

也许,我们会以为张伯驹晚年的生活很惬意,能够经常游览名胜古迹,能够自由自在地吟诗作词。这只是其繁忙生活的一丝点缀。张恩岭在《张伯驹年谱简编》中有详细的梳理[5]。从中可以看到,张伯驹晚年十分忙碌。相较而言,书函中所记录的张伯驹晚年的游园与诗词创作仅仅是他在忙碌之余的消闲。

(三)成立中国韵文学会

张伯驹晚年做的最大的事情,是成立中国韵文学会。这批书函着重体现的是张伯驹为中国韵文学会呕心沥血的过往。该会在1956年得到周恩来首肯,随后遭遇历史变故,直到“文革”结束。1977年9月24日,他询问周:“韵文[指推动中国韵文学会成立一事。——荣宏君注]进行如何?”[1]70三年后的1980年10月12日,张伯驹亲笔给中宣部写信,申请成立中国韵文学会[1]108。周回忆说:“伯老于寒冬腊月,候于门外。此举令文化部机关党委之王莲芬同志深受感动,她接下呈文,亲送伯老回家,嘱托伯老派年轻学生来办即可。”[6]1此后,张伯驹不遗余力地牵线搭桥,积极联络全国同志之士,他嘱咐周:“韵文签名请尽快,签后即送来。昨晤赵朴初,彼愿签名。还有下月初去美国者亦须先签,还有南京、沪、杭。我拟六月十日签后能见到任重书记,六月底要去青岛,故须尽快为宜。”[1]110荣宏君注:“王任重,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1]110后,张伯驹又连写两次书函,其一是1980年某月28日,他告诉周:“又写一份寄杭州周采泉,要六十岁以上诗词曲[家——荣宏君注]签名,速寄回,并告已签名的人明日再写两张寄南京、上海。”[1]112其二是1980年某月某日,他告诉周:“韵文启重写两张,一张寄杭州周采泉,一张寄上海《词学季刊》某同志,请其尽快签名寄来,不要有遗漏。上海画家刘海粟、唐云、谢稚柳亦能诗。注意明日再写一张交寄南京。与君联系困难,一二日内必须一见。”[1]114周笃文回忆:“经过伯驹先生的不懈努力,承焘先生与汝昌先生的大力协助,我和冯统一也每每手持倡议书,四处奔走征集签名,都得到了热烈的响应。”[6]2在1980年某月某日,张伯驹列出九条:

一、是否即开成立会,还是先开筹委会。

二、先通知各发起人,或通知座谈会时通[知——荣宏君注]发起人。发起人名单须印。

三、向胡乔木洽请其当会长事。

四、座谈会次序、发言、原稿。

五、座谈会地址,包括约新闻记者等事。

六、草拟章程。

七、编制问题,筹委会成立后与师大协商。

八、刻图章。

九、今年创刊,征求各发起人写纪念辛亥革命、孙中山先生诗、词、曲[1]116。

洋洋洒洒这九条,考虑周翔至极。这一切多发生在1980年那个凛冽的寒冬。时间到了1981年,张伯驹在3月30日告诉周:“我与潘素明日移居颐和园藻鉴堂中国国画研究院创作组,每星期六下午可回家。如见面必须星[期——引者补]六晚及星期日。韵文事须见面一谈。”[1]120至8月,他又亲笔书写信函。

巍峙部长:

由京沪等地从事古典诗词研究和创作的同志联合发起的韵文学会,年前已报呈中央宣传部,并且得到了任重部长、周扬、贺敬之等领导同志的关注和支持,心中深受鼓舞。后虽遇到困难,组织问题没能落实,但我们深信,关乎韵体文学这份珍贵遗产的抢救、继承和发扬的重要事业,是会得到党和政府的大力支持和扶植的。近日侧闻任重同志和您都在积极考虑成立学会的问题,内心感奋,难可言尽,谨将前时草拟的章程及发起人名单附呈一阅。倘蒙略赐片闲,藉得面謦一是,尤所感企。如有不便,希能指定一二同志,以便联系汇报,俾促厥成。仰闻令德,无任驰系。

顺致

敬礼!

张伯驹、夏承焘同启

通讯处:张伯驹——本市后海南沿廿六号

夏承焘——本市朝内大街九十七号南单元402室

联系人:冯统一——前海西街17号文学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室

周笃文——和平里北京中医学院古文教研室[1]122

至是年11月17日,张伯驹突然告知周:“文化部通知,韵文学会须于本年十二月内成立,请与[冯——引者补]统一速即到我家面谈,持我信与文化部周部长接洽为要。”[1]124

随后,张伯驹拟定“韵文学会《韵文汇刊》创刊号”的目录[1]130,就是周所说:“他还为创刊号设定栏目骨架,包括诗词、曲赋(骈文)以及民间谣谚等。”[6]1时间一晃至1982年,张伯驹在1月9日致信周:“前去函,问韵文学会进行事,及施蛰存《词刊》出版否,事未得复,暇即祈示及为荷。”[1]132韵文学会得到正式批文后,周撰文说:“当我带着这一喜讯向伯老汇报时,老人已重病入住北大医院。他唯有点头表示高兴,但已不能言语了。”[6]2为了此事,他历时5年,先后同多位中宣部部长交往,其中中宣部在1982年还进行了改组,成立当今的文化部。张伯驹是在1982年2月26日去世,可见张伯驹在临终之际,仍念念不忘韵文学会的事。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精神太令人敬佩了。正是由于这批书函的公布,我们才能详细了解张伯驹为韵文学会的创立所付出的心血。这也是其历史价值所在。

与此同时,张伯驹还在为成立“词社”殚精竭虑。1979年2月8日,他告诉周:“昨谈词社事,似以先约青年词家及对词勇为先者,先座谈一次,如何来办?有一人名钱世明,在木偶剧团工作,又黄经生(君坦知此人住址),再钟美可能知一些青年作者,有四五人,先谈谈办法,再进行为宜。”[1]901979年4月清明前后,他游览大觉寺,写下一首《金缕曲》,中有“旧雨不来来今雨,重结白莲词社”[1]92。只可惜,书函所体现得较少。

二、《翰墨留青》的多元价值

这批书函具有多元价值,具体体现为历史价值、书法艺术价值、文学创作价值、思想研究价值、物候气象价值等。在历史价值方面,这批书函无疑有助于我们深入细化张伯驹年谱,能够将一些事件具体到“日”。此点较明显,故此不多言。本文集中讨论其余四个方面。

(一)书法艺术价值

这批书函对于学界研究“鸟羽体”有极为重大的价值,有助于学界全面认识张伯驹晚年的书法。

何汉杰论证“‘鸟羽体’是张伯驹晚年示人的常见书法样貌”时,所举出的例子有二:一为1979年张伯驹为吉林省博物馆创作的作品;二为张伯驹潘素文献整理编辑委员会所编《张伯驹潘素书画集》中收录的张伯驹80-85岁之间的作品。[7]99张伯驹与周笃文这十年间的书函,不仅能够为这一结论提供更多例子,还能大幅提高这一结论的精确性,将“晚年”所暗含的时间点提前到1972年。未来如果能够有更多张伯驹晚年的亲笔手书现世,这个时间点必将再次提前。

张伯驹将“鸟羽体”作为日常书写中最常用的书体,这些书函中绝大部分是以“鸟羽体”书写的。我们按照何汉杰的做法,从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面来比较日常书写中的“鸟羽体”与书法作品中的“鸟羽体”。

从宏观层面上看,二者都“写得率直天真,不刻意经营布局”[7]100。但前者的字间距基本一致,略微整齐地排列,分布亦十分工整,与后者相比,少了很多艺术气息,有了更多的实用色彩。后者“所有字都有向右上飘动的态势,似风中飞扬的旌旗,灵动多姿,满纸逸气”[7]100。而前者甚少有明显的“右上飘动”的态势:笔画齐整中,灵动的线条带来别样的韵味,好像前一秒还婀娜多姿的少女,突然见到了刻板严肃的父亲,一时间不知所措,强装镇定;字字均衡下,多姿的体态富含难言的情调,俨然是大风骤止时的旌旗,身姿虽欲静,但惯性还在做功,看似飘逸,实在是坠落;若果坠落,又着实飘逸。如果说书法作品中的“鸟羽体”展现出的是率直,那么日常书写中的“鸟羽体”展现的是矜持;如果说书法作品中的“鸟羽体”展现出的是天真无邪,那么日常书写中的“鸟羽体”展现的是诚心实意。虽然“鸟羽体”在日常书写中,疏于谋篇布局,欠缺精细考量,但整幅纸面所展示出来的飘逸气息丝毫不弱。

日常书写中的“鸟羽体”都是单字独立的。可见,张伯驹写字的习惯是独字成体。一字一句地认真书写,也说明其心态十分平和淡然。在书法作品中,“鸟羽体”有明显的篆隶特征,但在日常书写中,行草特征更明显。毕竟,写行草的速度更快于篆隶。也就是说,从中观层面上看,二者都是“单字独立、体兼行草、态赋篆隶”[7]100。但日常书写偏重于实用化,注重效率,说明张伯驹对于“鸟羽体”已经做到了在从容中的措置裕如。

从微观层面上看,二者都是“中锋行笔、首尾出锋,笔画瘦挺、线条扭转,墨色清润、浓淡相宜”[7]100,书法作品“笔画多用中锋,顺入顺出,在笔画的起笔和收笔处形成牵丝的细笔,与羽毛两端的形态一致”[7]100。日常书写中,因为这些书函用纸很普通,没有明显的精选迹象,毛笔亦平常,有些甚至是磨掉了笔锋的秃笔,所以张伯驹并不刻意突出中锋,而是一直以中锋的手法使用毛笔。书法作品“笔画的中段,张氏则多处理得瘦挺而富有韧性,用细笔写出圆转的线条,让字的筋凸显出来,富于力量感”[7]100。在日常书写中,张伯驹偶尔注重圆转,但不着意突出线条中段的瘦韧,字筋亦不明显,力量感也远逊于柔和感。书法作品的用墨上,“张伯驹也十分讲究,写对联则每字墨色一致,乌黑油润,神完气足;写条幅则注重自然变化,偶有枯笔、虚笔,形成气息上的停顿”[7]100。在日常书写中,墨色基本呈现“浓—重—淡—轻”的变化规律。我们可以想象,张伯驹拿起毛笔,蘸上墨汁,此时笔端墨很多,所以下笔之初,墨色浓,以至于笔画胶着。两字之后,墨量稍少,墨色略重。再三两字,墨渐少,墨色也自然淡下来。无奈此时,文意正盛,不忍停笔蘸墨,所以勉强再写一字,由于笔端墨已接近干竭,墨色也就难免略轻了。循环往复,直到书函结束。所以,整幅书函往往是浓重淡轻交相呈现又相互错落有致。

书法家真正的艺术修养在日常使用中展现的最真实。张伯驹在平时书写中,不择笔,不择纸,什么笔都能用,哪怕已经秃得不像样,什么纸都用,不讲究,是典型的艺术生活化,这也是其艺术化人生的体现。最值得一提的是,1976年8月25日,他好不容易回京,给周的通信出现罕见的草体,笔画中透出喜悦,是难得的书法精品。

此外,张伯驹还颇带有幽默地提出鉴赏其作品的标准。1976年10月23日,他写道:“后跋多落字,向来作书必落字,虽自责,亦不能改。二百年后如有人收我文字者,落字者乃真迹,不落字者乃赝品也!”[1]521980年6月18日,他写道:“寄岳阳诗社诗乃系真迹,因为落字,故以知之。”[1]106

(二)文学创作价值

这批书函在文学创作上的价值体现在:

第一,新发现32首张伯驹手书的诗词。众所周知,《雾中词》完成于1973年,《无名词》完成于1974年,《续断词》完成于1975年。那么张伯驹在1976-1982年一定也没有停止创作诗词,只是没有及时汇编成册,以至于无人知晓具体数量。这批书函中,1976年的词作就多达17首。1977年,南北词林36人为张伯驹预祝80大寿,汇成《〈金缕曲〉唱和词》,收录词作52首,其中张伯驹亲作6首。另外,这批书函为我们指示了寻找张伯驹诗词作品的线索。“昨诗六首,拟再赋四首。”[1]14但这6首找不到了,为日后寻觅留下线索。1977年10月18日,张伯驹让周笃文“带来夏老处我所题画马诗”[1]74;1979年11月27日,“香港所登我之剧话及题马二绝句,祈寄下”[1]98。

第二,新发现的32首诗词作如何归属?若按照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做法,可以统一归入《丛碧词定稿》,但此举又似不妥。因为很多词不是“定稿”。如果按照中华书局、古籍出版社的做法,亦无法归入《张伯驹词集》,因这些词并未“结集成册”。往后,随着更多张伯驹生前文献的现世,类似的新作相信会更多。因此,这对于张伯驹词集的编纂体例提出了挑战。是时候未雨绸缪,考虑重新编纂张伯驹词作了。

第三,张伯驹对词律的革新。张伯驹在1976年秋,详细思考《平韵满江红》这一词牌,讲明了这一词牌的源头,重点辨析了其平仄、用韵。张伯驹的贡献是做出适宜的调整,他说:“《满江红》旧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值湖神姥寿辰,予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末句‘闻佩环’则协律矣。”[1]46荣宏君在《后记》中说:“正是在伯老、夏瞿禅、黄君坦等先生的推动下,《平韵满江红》这一词牌得以在当世光大。”[1]182

第四,张伯驹在诗词创作上态度很严谨。1977年6月,张伯驹写诗为叶剑英元帅贺寿,次月3日,又写信告诉周,修改其中的四个字,将“汉社全清”改为“汉祚重兴”[1]64。荣宏君还特意收录张伯驹手书《〈春游词〉勘误》,修改多达二十余处[1]138;《〈风入松〉改字一页》,对一首词修改达四处[1]140。1980年1月8日,张伯驹写道:“晓川词家:兹检出《金缕曲》唱和词,正可寄沪《词学季刊》,亦算一小掌故。但由杨沛钞印,或有错字,须核正之。”[1]100足见其认真。

(三)思想研究价值

张与周通信之时,正与张创作三部词集的时间重合,更有助于我们重温张伯驹晚年的心境。何汉杰从对鸟羽体的研究中得出结论,张伯驹晚年的心境“多是恬淡的”[7]102。他说,张伯驹在“文革”期间,“大概那时他的心境是平和的”。“文革”结束后,“他以著述为业,心态是年轻的,想着为国家奉献力量。此时的心境又于平静恬淡中透出积极向上来”[7]102。这些认识无疑是正确的。这些书函中,荣宏君发现的《诗六首》中的“无能遍洒杨枝泪,空有慈悲入世心”[1]142,更能展现张伯驹在特殊年代的心态。事实上,我们还要注意到,1971年12月,国务院有关部门同志批准张伯驹担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张伯驹因此得以回京居住。从此时开始,张伯驹的心态就已经在悄然发生积极变化。张恩岭说:“张伯驹当上了中央文史馆馆员,并正式落户北京,心情颇为欣慰,他又有了做学问的保障和心情。”[8]2471972年的《鹧鸪天》中说:“残躯虽健心情懒,今日登高只上楼。”[1]2一个“懒”字点明张伯驹身处“文革”中的心境。1975年的《鹧鸪天》中说:“江河日下余年岁,步步登高懒上楼。”[1]6与上一首同一心境。虽然不能完全看作是“平静恬淡中透出积极向上来”[7]102,但“步步登高懒上楼”总比“空有慈悲入世心”更积极向上。粉碎“四人帮”后,张伯驹奋笔疾书,填词一首,说:“薄海尽腾欢”[1]50。1977年10月27日的《庆春泽》:“正欣逢盛世,海晏河清。……彭殇同例,生死何惊。”[1]76则是鲜明的“平静恬淡中透出积极向上来”[7]102。史树青先生于1982年3月24日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悼念张伯驹先生》,说他读到张伯驹晚年的词作时,“对他热爱祖国、热爱生活、热爱社会主义老而弥笃的心情,不胜钦仰”[9]。

晚年的张伯驹无暇深入思考生死问题,他鲜有感慨“老”。1981年某月某日,“余五十年前来游,必步行十余里,徘徊花丛。今则以腿疾,步履蹒跚,每畏颠簸,只能遥望,老境可叹!”[1]128这是笔者仅见的唯一一次张伯驹感叹“老”,他展现的更多是昂扬向上。1977年12月25日,张伯驹感慨:“昔余数至西湖,两游莫干山,一游东西天目、天台、黄山,抗日时曾由香港飞河内,入昆明,登大观楼,游西山,观滇海,黑龙潭赏唐梅,九华宫赏茶花,皆成隔世矣!入冬感冒,服药已愈,足不出户,春暖能去大觉寺亦幸也!”[1]80其中,张伯驹只是感慨时光的流逝,并未表现出一丝的颓唐,明知时日无多,仍积极为文化事业贡献力量。他丝毫没有考虑死的必然性,所有书函展现出春意盎然的气象。

最能体现他的心态是1979年春,他创作的《鹧鸪天·己未立春后除夕》:

春去春来尽不知,只知头上雪成丝。眼犹欲看花催也,口已无言鸟代之。

停饮酒,罢填词。事如隔世费重思。人间且莫争长短,即是千年亦一时[1]88。

(四)物候价值

张伯驹的这些书函还有助于自然科学家研究物候气象。1980年4月7日,张伯驹写道:“今晨去颐和园看山桃,玉兰初有蕊,预计星期三可初放,星期四可半开,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荣宏君注]可全开。星期日去大觉寺,杏花、玉兰正盛开。”[1]104张伯驹在1981年清明后两日,与众人游历大觉寺,“今年风沙特大,叠嶂重峦,亦难遮住。一望杏花迷离,如在雾中”[1]128。

三、结语

张恩岭用“春蚕到死丝未尽”来概括张伯驹在1977-1982年的历程[8]267,颇为精确,言简意赅地概况出张伯驹晚年的“名山”事业。荣宏君所整理的这62通书函,价值巨大,绝非本文只言片语所能穷尽,本文仅仅揭示出这批书函有助于我们研究“鸟语体”的形成、发展,有助于我们完善对张伯驹诗词创作的认识,有助于我们深入思考张伯驹晚年的精神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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