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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母则刚?从生物性母职到社会性母职的建构过程探究

2022-06-15陆杰华张宇昕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生物性新任哺乳

陆杰华,张宇昕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一、问题缘起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2020年的总和生育率仅为1.3。面对超低生育水平的现状,我国将通过减轻家庭生育、养育以及教育的成本来释放生育意愿[1]。然而,王广州等学者认为,中国当前的鼓励生育政策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的原因之一,在于缺少与之相匹配的性别政策,致使劳动力市场中的性别歧视加剧,育龄女性在面临实现自身发展价值和完成家庭生育职能的冲突时,很可能放弃多孩生育[2]。换言之,尽管个体意识和性别平等观念得到了广泛普及,但在现代社会的转型过程中,女性被要求同时拥有物质生产者和社会再生产者的双重身份[3],并由此承担了对自身和对子女的双重职责。母亲身份引入的潜在张力是女性在选择是否生育时的重要考虑因素。因此,要提高生育意愿,首先应考察当前女性对于母职的感知与实践。

母职研究起源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是关于女性承担母亲角色与职责的研究,自其诞生之初就伴随着对于母职生物性和社会性的讨论以及压迫力和赋权力的争议。母职对应的英文单词有两个,mothering强调女性成为母亲的现实过程与个人经验,motherhood强调女性成为母亲的社会规范与制度要求。在母职研究的早期,女性主义集中批判了作为父权制产物的母职,倡导女性争取对于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舒拉米斯·费尔斯通曾对母职生物性与社会性的关系进行过分析,认为女性在生物意义上的特殊生育职能造成了家庭和劳动力市场中的性别分化和压迫[4]。贝蒂·弗里丹则指出,“幸福的家庭主妇”被标榜为女性的人生目标,以烦琐枯燥的家务劳动禁锢了她们的个人发展[5]。与之同时,有研究进一步分析了母职的割裂:一方面,作为制度的母职是父权社会对母亲身份的期待与规训,通过不断强调女性在生理上的特殊力量以实现对其身心的控制;但另一方面,作为经验的母职则是女性自身的独特体验,她们从母亲身份中获得了非同寻常的愉悦情感和发展潜力[6]。而后,女性主义转向了对多元母职经验的叙述,通过重现母亲的主体认知和感受,以探索母职对于赋权和解放女性的可能性。例如,Ruddick重新肯定了母性的实践及力量,认为母性思维是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发展而来的对现实的关注力与爱[7]。总之,母职研究的核心在于女性是否可能实现作为母亲和自身的共同发展[4]。

女性如何在母亲的身份下实现自我,其背后反映的是母职习得,即女性对于自己母亲身份的期待和实践。陶艳兰认为,性别意识形态、职场性别歧视与科学知识权威,共同形塑了城市女性对于“妈妈的角色不可替代”的母职期待,她们通过“身体在场”和“心理在场”,甚至“全家人母职”的方式,来学习并努力成为一名“好妈妈”[8]。沈奕斐则关注到了“辣妈”概念的泛化,认为辣妈虽然呼吁女性要跳出传统“做回自己”,但其内核仍然强调传统母亲的美德规范,且对女性的身材外貌和事业成就提出了更加苛刻的要求,是男权文化和消费文化对传统母职的重塑与强化[9]。尽管女性主义的学术研究及其指导下的妇女运动取得了丰硕成果,但是关于母职本身的生物性与社会性之辩、母职对于女性的压迫力与赋权力之争,却始终难有定论。事实上,生物性与社会性的区隔是模糊的,压迫力和赋权力的边界是流变的。作为个体的母亲,首先是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进而才接受母亲的身份和职责,最终完整体验到母职的多重面向。因此,只有从微观的视角出发,体察每一位母亲承担母职时的切身经历和感受,才有助于我们理解真实且复杂的母职。在现实生活中不乏对母职的各种讨论,我们常常听到对“为母则刚”的赞美,是说女性在成为母亲之后,能够由母爱生发出意想不到的强大力量,并甘愿为孩子吃苦受累。然而,母性本能并非天生,母职也不是女性与生俱来的能力和义务[10]115,母职的习得往往要经历一个漫长曲折的适应过程。可见,“为母则刚”的标签无形间对母亲施加了道德绑架,因其言下之意是母亲应当为子女牺牲自我。那么,在当前社会对母职的主流期待中,女性能否走出自我牺牲的母职困境?

笔者认为,哺乳期是女性母职正式形成的标志性时期,因为哺乳不但意味着女性身体和子女的紧密联结,还意味着女性开始以母亲身份抚育作为独立个体的子女。然而,国内相关研究发现母乳喂养给女性造成了诸多困扰:母乳不足时需要以不同方法追奶,母乳过量或喂奶不及时会引发涨奶,严重时还会造成乳腺炎,而缺乏喂养经验则可能导致乳头皲裂,夜间喂奶会造成睡眠严重不足,为保证母乳营养安全需要严苛的忌口,外出哺乳也要尽可能避免尴尬[11-12]。一项调查显示,在哺乳过程中,有31.1%的妈妈出现过乳头皲裂,11.9%经历过婴儿吸奶不顺[12]。世界卫生组织已明确指出哺乳需要学习,并承认很多女性在哺乳初期会遭遇困难[13]。然而,女性后天习得的哺乳却被视为了母职的必然天性。许怡和刘亚认为,当前官方及非官方的权威机构和医疗部门大力宣传“母乳最优”的理念,将母乳喂养建构成了母爱的重要部分。在科学话语和社会规范的双重压力下,一些妈妈为了实现母乳喂养而承受了过度的身心劳损,甚至不敢表达和争取自己的切身需求,女性的身体俨然变成了“母亲的身体”[11],极大拓展了母职的外延。

鉴于对母职研究的理论反思和对女性母职的现实关怀,笔者希望以哺乳的身体实践为切入点,观察女性在哺乳期内所经历的全新的身体体验,探究她们如何在社会规范的影响下解读自己的身体感受,以及如何在哺乳过程中实践和定义母职,分析从生物性母职到社会性母职的建构过程,进而找寻新型母职赋权女性的可能性。

二、研究设计

笔者将母职定义为对母亲的身份职责的期望和规范,将母职习得定义为女性对自己所应承担母职的自我期待和亲身实践。相较而言,母职习得比母职实践增加了学习和认同的自我界定过程。为便于问题的聚焦和分析,笔者将着眼于哺乳期内的母职,并将其粗略划分为生物性母职和社会性母职。其中,生物性母职指女性哺乳及其相关的由生物性因素决定的抚育行为,社会性母职则指女性在社会性因素影响下进行的抚育行为。生物性母职强调女性的身体体验,社会性母职强调女性的身份认同,二者相互交织,共同形塑了女性对母职的认知与行为。

由于现实生活中对哺乳存在文化避讳,以往关于哺乳的研究大多采取问卷分析或网络民族志的研究方法,所得资料的内容相对单一且浮于表面,较难深入了解女性真实的内心想法。因此,笔者采取电话访谈的形式进行资料收集,这一方面可以缓和面对面访谈的尴尬,使受访者尽可能敞开心扉自在表达,另一方面也能尽量深入地推进话题,以便获取更丰厚翔实的可用资料。在访谈对象的选取上,我们先通过滚雪球法抽取了8个居住在C市的双薪家庭(以青年夫妻为家庭关系主轴,且妻子正处于一孩哺乳期或哺乳期后的三年内),再对其中的青年妈妈逐一进行访谈(1)鉴于本文的目标是通过探讨哺乳期母职来理解当今女性的生育意愿,因此出于实际应用价值的考量选取青年新任妈妈(正处于一孩的哺乳期或哺乳期后的三年内)作为访谈对象。。在访谈方法上,笔者采用了个案深度访谈法,基于拟定的访谈提纲,围绕个人家庭背景信息、哺乳期的抚育行为以及母职习得三部分进行访谈,访谈对象的基本情况见表1。

表1 访谈对象基本情况(2)访谈对象均为化名。

总体来看,本文的访谈对象均为居住在C市的30岁出头的高学历女性,她们的学历从本科到博士不等,其间不乏有人生育子女后继续深造。她们都有过自己的工作,其中一人曾在哺乳期攻读博士学位;尽管有三人曾在哺乳期间处于无业状态(3)1人因怀孕辞去工作,1人因结婚度假辞去工作,1人因毕业季怀孕放弃找工作。,但她们都对今后的职业发展有相对明确的规划。她们的月收入集中在5000~15000元,家庭年收入集中在15~30万元,基本属于城市的中产阶级群体。她们大多只育有一孩(一人育有两孩),其中既有尚未满月的婴儿,也有三岁的幼童,由于受访时距哺乳期的时间长短不一,受到记忆力的限制和后续事件的影响,她们对哺乳情境与母职的解读也有所不同。为了分析的有效性和一致性,笔者聚焦于女性对一孩的哺乳实践,故而将她们统称为新任妈妈。哺乳期内的育儿任务十分繁重,尤其对于城市双薪家庭而言,无论是产假期间还是复工之后,三人的核心家庭几乎无法自行运转。因此,大多数家庭都请来祖辈帮忙或向育儿嫂寻求专业支持。

根据扎根理论的原则,深度访谈研究应坚持访谈和分析的相互促进,访谈应为分析提供资料信息,分析应为访谈提供方向指导,因此,本文的分析过程贯穿于整个研究始末。在归纳和总结的过程中,我们采用了编码和备忘录的方法。编码是对访谈资料的初步归类与提炼,备忘录则是对访谈资料的深入分析与整合[14]。基于整理好的访谈稿,笔者首先以关联式编码的方式梳理出了抚育分工、生理痛苦、母职内容、身份接纳等关键变量,进而以开放式编码的方式将关键变量的资料信息进行表格汇总和比较分析,同时记录下了对访谈内容和分析阶段的思考,尝试通过建立选择式编码来探讨核心范畴的关系逻辑。布莱恩·特纳在《身体与社会》中提到,身体是社会关系的表达和演绎,而“性别属性和性别个性必须通过社会化为特定的角色和身份并被置于生理技能中”[15]278。从生物性母职到社会性母职的建构,亦是通过身体实践获得身份的过程。因此,笔者将以身体和身份为核心视角,对新任妈妈的哺乳实践与母职习得展开具体分析。

三、主要分析结果

(一)新任妈妈的哺乳体验与认知

身体是主体性存在的载体,现象学家梅洛·庞蒂认为,人们透过身体去体验、感知和交流,形成对他人与自我的认知[16]。女性的主体性是女性对自身力量的肯定,也是女性追求独立自主、发挥主动性和创造性的自觉意识和奋斗实践[17]。生孩子意味着孩子从女性身体中分离出来,而哺乳又维持了孩子和女性身体某种程度上的共存。因此,女性的身体存在既可能面临他性的未知,也包含了主体性的潜在可能。交织着他性和主体性的特殊身体体验,引发了女性母亲身份和自我身份的认同张力。

1.身体体验:他者进入的失语。从怀孕开始,新任妈妈的身体便不再完全属于自己,她们和孩子分享自己的身体,她们身体的种种变化也逐渐以孩子的需求为导向。哺乳期内,妈妈和孩子最亲密的连接方式就是哺乳。然而,哺乳并不是每个妈妈天生具备的能力[10]114,新任妈妈需要了解自己的体质特征、学习正确的喂养姿势,并通过哺乳来获得母亲身份[6]2-3。即使新任妈妈掌握了合适的哺乳技巧,哺乳仍然给其带来了全新的生理体验,并往往伴随着多种不适。涨奶、堵奶是妈妈最常遇到的问题,严重时可能引发乳腺炎,为此她们需要定时吸奶以缓解症状;夜里每隔两三个小时喂一次奶,严重干扰了妈妈的睡眠;为照顾孩子娇弱的肠胃,妈妈需要调整自己的饮食习惯;一旦喂养姿势不正确,将导致乳头皲裂起泡,甚至产生血奶;母乳喂养有时也导致妈妈缺钙,或出现食指酸软的症状。

哺乳的话,因为每个人的乳头的状况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是长,有些人是短,那么我是属于短的那一类,所以说从整个的喂养过程上来讲,其实挺辛苦的是在于(孩子)他含不住。他含不住之后就很容易喂养姿势不正确,所以就很容易皲裂。如果这样持续喂养下去,就会导致破皮、流血,那么他喝的奶就是血奶。(唐水川)

在此期间,除了哺乳带来的生理不适,妈妈的身体也可能变得比平时更虚弱,同时她们还会为了孩子的营养健康而主动规训自己的身体。为了缓解母乳过多而出现的涨奶,李逸烨会在每天凌晨3点定好闹钟起来吸奶,因为一旦吸奶规律被打乱将严重影响到她的日常作息。的确,生理因素对于哺乳期女性的身体体验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女性在大部分时间里并不能表达其独特的身体体验。母性神话将母职的种种痛苦隐藏在一个美好神圣的形象之内,扭曲了女性的真实感受,抑制了女性的主体性发挥[18]163-231。新任妈妈在哺乳中体验到了生理痛苦,但却将之视为母亲的必修课。如姚茉在生育前就作好了各种身体不适的心理准备:

因为生小孩之前,我都对自己有心理建设,肯定我会遇到一些不适、不舒服,所以即便我遇到这些东西之后,因为提前有心理建设,我觉得就是一些本来应该会有的东西。你之前都建设好了,你觉得一些东西就是理所当然的,没有觉得很难接受。比如说你哺乳也是有很多压力的,(会想)怎么会有这些?因为之前早都建设好了,就觉得一切都是作为一个母亲要承受和经历的,没有什么好去值得我担忧或者是难受的,我觉得自己本来就应该把它挺过去。(姚茉)

新任妈妈在哺乳过程中主动忍受和适应了生理不适,有时甚至反过来用身体体验的痛苦证明自己母亲身份的合格。此时,社会规范将哺乳的偶然后果视为母职的必然条件,新任妈妈要么内化了这种母职期待,要么在强大的他人压力下保持沉默。

2.哺乳认知:他者身份的焦虑。哺乳不仅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生理挑战,同时也是对新任妈妈的心理考验。她们在哺乳期的身体体验本就不同,对其认知和解读亦有差别。首先,哺乳只是新任妈妈生活中的一部分,当其与个人行动、工作安排、代际关系、消费支出等生活面向交织在一起时,很容易产生张力。姚茉就曾笑称孩子为“吸血鬼”,不断向自己和家人索取金钱、时间和精力。而更为重要的是,新任妈妈缺少喂养孩子的经验,面对孩子哭闹常常不知道如何应对。哺乳过程中充满了未知与不确定,这给新任妈妈增添了不少焦虑。

前1~3个月会(有负面情绪),因为你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事情,你会觉得就像来了一个炸弹一样,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地鸡毛。小朋友又哭又闹,你又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就是摸不准需求,你自己也没办法休息,然后身体上又不适。反正诸多的问题,其实你会蛮崩溃的,但是习惯了就好了。(唐水川)

身体在遭遇他者时更能清醒地认识自身存在[15]49。当妈妈的身体不再完全受控于自己,事事时时需要为孩子打算时,她们对自身痛苦的体验就更加敏感,出现了程度不一的消极情绪。但在一个家庭里,孩子的需求常常优先于妈妈的感受,“母亲们从怀孕开始就被劝说要优化孩子生活的各个方面,为减小对孩子任何的潜在伤害随时准备牺牲自身利益”[19]。如朱琳谷谈到自己因为母乳量太少而被家人逼迫进食的经历:

其实那段时间我差点抑郁了,我觉得孩子生了之后已经够痛苦了,然后生出来还要被逼着喂奶。其实我自己是不想喂奶的,但是他们又说必须要喂奶,母乳吃了对身体健康,然后吃奶粉不好啊什么之类的……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食欲的人,不想吃那么多,我就想吃一点清粥啊,喝点小米粥补气血就行了。不想吃那么多,但是又被逼得吃那么多,那段时间就是真的很郁闷嘛,然后把自己的心情搞得很糟糕,就是因为没有奶,还哭了好几次。(朱琳谷)

她认为,自己当时刚生下孩子,身体虚弱、思想也薄弱,“感觉脑袋也变得不那么灵光了”,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放到现在来看,她会认为自己的人权受到了侵犯,“没有奶就非要逼着自己也去产奶吗?我又不是奶牛”。当外在身份压抑了内在自我,新任妈妈的身体就变成了身份实践的工具。

母亲作为一种他者身份,蕴含着极大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一方面,新任妈妈自身确实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她们要在忍受身体不适的同时不断学习母职;而另一方面,社会规范对母亲身份提出了很高的道德要求,即女性为了孩子可以不惜损害自身。内外身心的多重压力下,新任妈妈常常担心自己照顾不好孩子。如果孩子的需求得不到及时的完全满足,或者为了孩子牺牲掉自己的需求,她们就容易产生自我怀疑和否定。此时,对母亲的新认同意味着自我认同的部分舍弃[20],新任妈妈在哺乳期的消极情绪也是女性在母亲这一他者身份的实践中感受到的迷茫和焦虑。

(二)为母则“刚”:新型母职的自我建构

我有时候看我没结婚、没生孩子之前的样子,我觉得离我很远,就感觉是自己的前世,那种日子回想起来好远哟,我觉得好像过了十年、二十年那么久,那种感觉。其实才过两年不到。(孟嬛)

回顾当妈妈的生活,孟嬛认为自己发生了“质变”。这种质变带有鲜明的角色特征,是母职习得过程中留下的深刻烙印。中国是一个奉行“家本位”文化的社会,孩子是家族延续的根本。所有家庭成员的付出以整个家庭的发展为目标,关键就在于子代的成长成才。传统社会里,妈妈通常扮演着生理性抚育的角色[21];而在社会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传统利益格局仍以男性为中心,于是教育也被归为妈妈的责任[22]。新任妈妈认为,哺乳期内母亲最重要的职责是保证孩子的健康成长。一方面体现在生理上,即照顾好孩子的吃喝拉撒,尤其是保障孩子的营养摄入;另一方面则体现在精神上,要给予孩子充分的陪伴和安全感,最好能言传身教,向孩子传递正确的三观。从单纯的母乳喂养到给予孩子其他方面的照料,也是从生物性母职到社会性母职的过渡——因为只有哺乳必须由妈妈完成,其他抚育任务则可以由家庭成员共同分担。而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大多认同性别平等的家庭分工,那么,她们为什么仍愿意更多地承担生物性母职之外的职责?

1.母职天生,但并非无私牺牲。生物性母职的形成是由于妈妈和孩子天然的生理联结,是怀胎、分娩、哺乳的必然需要。因此,不论是理论研究还是社会规范,都承认母职的天然性,进而合理化了母亲的付出乃至牺牲。而女性主义的母职研究大多对“母职天生”的观点持批判态度。Thurer认为母职是由社会文化建构的,不同时代的好妈妈有着不同的标准[23];艾德丽安·里奇则指出制度性母职压抑了女性自身发展的潜能,父权社会将女性的自主性扼杀在了母亲身份的天然窠臼之中[6]5。这些研究意在为女性争取行动自主性,却把具有传统牺牲意涵的结构性母职当作论证前提。但是,母职天生并不代表牺牲的理所当然,解放女性也并非要彻底革除母职,因为生物性母职不可能完全剥离。现实生活中,尽管有新任妈妈坦然承认母职天生,但却不会将之等同于个体的无私牺牲。

女孩就是从你小孩生出来的那一瞬间,其实你对于妈妈的角色的转换是比爸爸来得快的,因为你怀胎的10月亲身感受到了他的胎动,而且他刚生下来的时候需要你的喂养,所以说你对这方面的认知和角色转换都是立马的。所以说你会天生地就有那种照顾他、爱他的那种情感上的冲动……

但是为什么我说不要把妈妈这个职责看得太重,是因为你要做70%的妈妈,你也要做30%的自己,因为你把你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他的身上的话,你会觉得你再也不像你自己了……所以我说为什么不要把妈妈绑架得太严重,就是因为这样的话你才能开心地陪着宝贝一起成长。你抑郁了的话,其实会把很多的负面情绪带给他。所以说,怎么开心怎么来,你尽职责这个事情其实不用太多去考虑,因为你天生就会了。(唐水川)

由此,新任妈妈在坦然接受生物性母职的同时,也消解了传统语境中母职所包含的必然牺牲之义。为母则刚的天生母爱仍然可以从新任妈妈的实践中表露出来,但其中的“刚”不再意味着母亲的一味付出和忍受,母亲身份不再与女性的主体性截然对立,现代女性也开始在母职实践中主动寻找主体性的可能表达。

2.技术进步,生物性母职弱化。一方面,新任妈妈承认生物性母职的天然性,另一方面,她们也会削减生物性母职带来的过多负担。在追求婴儿利益和人口健康的目标下,现代科学话语倡导母乳喂养,传统社会规范也进一步强化母乳喂养的道德合法性,最终形成了一套“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却加剧了对女性的母职压迫[19]。哺乳极大限制了妈妈的行动自主性,亲喂母乳不仅给新任妈妈带来了消极的身体体验,还影响到了妈妈的作息规律和出行自由。在此情况下,吸奶成为了许多新任妈妈的选择,她们先用吸奶器吸出奶水并冷藏保鲜,待需要时再用奶瓶给孩子喂奶。吸奶虽然可以一定程度上将妈妈从频繁且辛苦的哺乳中解放出来,但妈妈仍然需要定时吸奶以缓解涨奶的疼痛,而要想完全摆脱哺乳带来的一系列的痛苦,断母乳换奶粉几乎是唯一选择。相较于吸奶,奶粉能省去吸奶和温奶的麻烦;而对于部分母乳不足的妈妈,奶粉则是最好的替代品。随着现代科技的不断发展,奶粉中的营养元素已达到了较高标准,基本能满足孩子的生长发育需求。

但是,身体的社会意义对于人们的自我认同发挥着重要作用[15]120。当新任妈妈没有一如既往践行生物性母职时,她们的内心也会产生道德上的愧疚感,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此时,她们往往会通过践行社会性母职来对孩子作出相应补偿。易枫灯在自己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尝试过多种方式催乳,但母乳量远不能满足孩子的生长需求,于是她早早选择了奶粉喂养。放弃哺乳的易枫灯不自觉地对孩子格外宠爱,在精神方面尽可能满足孩子的需要。当孩子对自己既没有生理依赖,也缺少精神依恋时,易枫灯会对自己的母职产生困惑,甚至因为孩子更亲近育儿嫂而吃醋。

虽然生物性母职的弱化未必是所有新任妈妈的主动选择,但她们却由此实现了身体体验方式的重大转变,挑战了传统男性话语的叙事逻辑——成为妈妈不一定要留下多么深刻的身体印记,身份的内涵与价值可以通过新的方式达成。当女性拒绝承担身体的过度牺牲、尝试拓展作为母亲受限的生活内容时,这意味着父权制偷窃女性身体和自我的秘密也正逐渐被揭开[6]302-304。换言之,以孩子为目的的他性身体感知被削弱,女性内在的主体性意识日益凸显。于是,为母则刚的意义也要到新的社会性母职中找寻。

3.“开心妈妈”,重释社会性母职。无论如何,在削减生物性母职的过程中,社会性母职也正重新被新任妈妈所定义,她们不再把所有照顾孩子的责任归结到母亲一人身上。她们意识到在母亲的身份之外也有不能替代的个人价值,并且自身的独特价值应当得到尊重和被允许实现。

我觉得我的父母也是花了很多时间来教育我、培养我,我的人生不应该是生了小孩之后就没有自己的。(那辰)

我们(夫妻)可能在寻求一种平衡,一种对他(孩子)的责任和对我们自己责任的那种平衡。(易枫灯)

随着个体化进程的不断发展,中国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逐渐崛起,从“为他人而活”转变为“为自己而活”[24]。当哺乳以外的抚育行为不再被仅仅视为母职的一部分时,新任妈妈就可以向家庭成员或专业人士寻求支持,她们也被赋予了相应的时间和自由去追求母职以外的个人价值。易枫灯在第一个孩子的哺乳期内完成了自己的博士毕业论文,同时也尽可能多地参与到了亲子互动中,而这离不开育儿嫂的专业帮助。

理想情况下,新任妈妈会同时追求实现个人价值和承担母职责任,她们认为做好自己也是母职的重要内涵。一方面,妈妈以身作则可以给孩子树立良好的榜样,另一方面,妈妈的个人发展可以为孩子创造更好的成长环境。只有自己足够强大了,才能让孩子过得更好;而孩子提出更高需求时,自己也有了更大的动力去奋斗。因此,做一个优秀的人和做一个好妈妈是相辅相成的——新型母职就是一个同时爱护自身和孩子的妈妈、一个和孩子共同成长的“开心妈妈”。她们的确因为成为母亲而变得更强大,但此时的为母则刚不再是无谓的牺牲,而是为了自己和孩子不断努力奋斗。

我觉得有小孩之后不应该抑郁,我是反的。我觉得正是因为有了他,我应该是更好……如果我都不好了,他不是更糟糕吗?我生他的目的就是因为我想他更好,我想我自己更好。

因为现代人,特别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很多女性,她都会把自己摆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因为我们始终坚信,只有自己好才能让别人好。一味的牺牲付出只会是两败俱伤或是多败俱伤……所以说小孩他成长的过程也是我成长的一个关键的过程,要把握好他成长的这几年和他共同成长。(姚茉)

然而,现实中的“开心妈妈”并不常见。更多的情况是,由于时间精力的限制,新任妈妈很难兼顾好自身和孩子,注重自身发展的妈妈有时会感受到对孩子的亏欠。在强调个体的现代社会中,自我已经成为了一种强迫和义务[25]51;而随着中国的现代化变迁,家庭资源呈现出向子代倾斜的趋势[26]。于是,女性既要做好自我,又要顾好孩子。这甚至已不再是单纯的女性议题,而是社会对两性所共有的要求——既要做合格的家长,又要做辛勤的劳动者。在社会没有提供充分的公共政策支持时,工作—家庭两难困境所引致的新风险仍然由个体承担[27]。此时,李逸烨清醒地认识到了个人力量的有限性,只求做好力所能及之事,拒绝“完美妈妈”的角色期待。

不要求自己去做一个完美的妈妈,因为我也做不到完美,相当于又放过了自己。我可能一路上去探索也会有很多错误,那能怎么办?肯定会有,我就承认和接受。之前因为你又想做好工作的角色,又想做好妈妈这个角色,然后又希望做好这个家里面其他的,比如说以后父母老了你要照顾,然后作为人家的伴侣的角色,就是想太多了,都想做好,然后又觉得时间这么分散,就会焦虑。后来就觉得说做不好也没啥。(李逸烨)

尽管前路漫漫,但现代女性已经重新定义了母职,破除了盲目牺牲的意涵,赋予了自我发展的潜能。新型母职概念下,女性成为自己身体的主宰,掌控着自己不曾预知的强大力量[6]360。此时,母亲作为一个他者身份,仅仅被视为主体身份的一个重要面向而非唯一宿命。女性由顺从他人的无私献身到自我决定的有限付出,实现了他性与主体性的完美融合,消除了母职与自我的极化对立。在习得社会性母职的过程中,新任妈妈意识到孩子之外的自身感受和自我发展同样十分重要,于是逐渐消解了最初迷失于他者身份时的焦虑,并重新回到主体身份中尽力做好母职。新的逻辑下,为母则刚的“刚”,也从母亲为了孩子而吃苦受累,变成了母亲为了自己和孩子过得更好而不断奋斗努力,并使自己最终强大起来。

四、结论与讨论

(一)主要结论

笔者通过对8位居住在C市的中产双薪家庭的新任妈妈的访谈,考察了她们对一孩的哺乳实践和母职习得。哺乳是生物性母职的核心内容,新任妈妈在哺乳时普遍经历了身体的不适和身份的焦虑。由于与孩子存在生理上的天然联结,新任妈妈相信母职天生,但她们并没有将此等同于牺牲的必然。许多新任妈妈弱化了生物性母职,主动追求孩子成长与自身发展相统一的新型社会性母职,尝试在外部条件的支持下成为“开心妈妈”,以实现他性和主体性的有机结合。

一方面,哺乳是新任妈妈将身体与孩子分享的体验,也是她们建立身份认同的过程。新任妈妈在母乳喂养的过程中大多体验到了生理上的不适或痛苦:母乳过量可能引发涨奶和乳腺炎,喂养姿势不正确将造成乳头皲裂和血奶;喂夜奶和忌口是妈妈在哺乳期的应尽之责,规训身体也成为一种母职策略。同时,新任妈妈也在哺乳期经历了母亲身份的焦虑:她们面对第一次抚育孩子的细碎烦琐和未知不定,孩子的需求常常盖过了自己。但正是通过哺乳实践,新任妈妈首先获得了生物性母职,并在不断摸索与反思中逐步习得了社会性母职。

另一方面,随着性别平等和个体权利受到广泛认可,社会性母职正经历着一轮新的建构。通常情况下,新任妈妈将哺乳期母职定义为保证孩子健康成长,一是照顾其生理上的饮食起居,二是为其提供精神上的陪伴教育。新任妈妈承认生物性母职的天然性,却否认其盲目牺牲的传统意涵。随着技术的进步,新任妈妈通过采用吸奶或奶粉替代母乳等方式,削弱了生物性母职对女性的过度捆绑和压迫,同时也通过践行新的社会性母职来弥补生物性母职的空缺。新型母职承认女性的主体地位,意味着妈妈和孩子的共同成长。于是,新任妈妈将一部分抚育职责交予家庭内的其他成员或聘请专业人士,在可支配的自由时间内积极追求自身的发展,努力成为一名“开心妈妈”。

总之,当主体性得到彰显时,新任妈妈会在保持相对舒适的身体状态下满足孩子的需求,即使母职的身体知觉弱化,她们仍然可以主动地通过内在自我来定义母亲的身份内涵及其独特意义。可见,社会性母职的建构不总是一种消极的禁锢,还将成为女性自我解放的潜在可能,关键在于女性是否拥有为母职发声和行动的自由权利。

(二)相关政策性讨论

哺乳是妈妈身体遭遇他者的体验,是身份认同和母职习得的重要环节。随着现代社会的技术进步和个体化发展,从生物性母职到社会性母职的拓展也发生了相应变化。现代女性认识到了自己在母亲的身份之外还存在着多维度的扩展可能性[6]360,因此,她们正尝试建构一种新型母职,使得他性和主体性在身体和身份层面都能融合到一起。她们不仅能获得独一无二的母亲体验,还能在同时追求闪闪发光的自我,为母则“刚”的意义也得到了重新阐释,即妈妈可以因为对孩子的爱而强大自身。但不容忽视的是,新型母职的成功实践还需要多方面条件的支持,以为女性分担抚育子女的身心压力。事实上,女性之所以面临母职和个人发展的张力,正是由于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抛出了一个结构性难题:社会的经济发展既需要完美的家长来培育未来的劳动力,也需要完美的劳动者直接进行财富创造[3],但是却没能提供相应的支持和帮助,个体只能通过放弃一方或加倍付出来填补缺口。

因此,要真正赋予女性定义母职的自主权利,就要给予其充分的社会支持。在生育水平偏低与人口结构老龄化的背景下,只有优化公共资源的配置并加大投入,才能在社会层面上化解个体所承受的结构性压力。首先,为了消除女性职业发展中面临的“母职惩罚”,政府应在督促企业平等用工的同时承担部分成本,完善生育保险制度并扩大其覆盖范围和享受时长,鼓励并支持企事业单位建立托育机构[28],以此促进就业领域性别平等。其次,在家庭支持方面,可设立专门机构,借鉴灵活化产假和陪产假制度的国际经验,促进性别平等的亲职参与[29]和个人发展,在家庭私人领域提供充分的育儿支持。最后,在公共服务方面,应加大对公共母婴设施的投入和建设力度,健全社会托育服务体系,将部分育儿责任转移到社会公共领域。这些举措不仅有利于保护女性权益、建构新型母职,还能极大缓解家庭育儿负担,促进社会生育水平的提升。因为只有女性的母职选择和自身价值得到充分尊重,建立起工作—家庭的平衡机制,才能促进个体幸福和家庭发展,从而推动真正的社会进步和人口结构的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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