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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之蛹

2022-06-09曾秀华

绿洲 2022年3期
关键词:陶笛织锦

曾秀华

1

时值春月,柳色如烟,花光似锦,正是踏青之时。乌尹村陶笛家的撒马尔罕金桃开花,果然姿彩非凡,引来不少村人围观,不想竟酿下祸来。

观桃者中,有一蒙面男子,跛行赏桃,如入无人之境。有好事者夺其掩面之物,却见男子五官残破如昼鬼,村人震恐,一哄而散。陶笛心生恻隐,破例折枝相赠,那男子一见陶笛,竟如石化一般,旋即惊逃而去。

此情此景,令陶笛的婆婆耻心大发,命人自某家酒席唤回其子乌获。乌获至家,痛殴陶笛,将家当砸了个稀巴烂。次日酒醒,乌获痛悔,指天誓日:秋水天长,皇天作证,此生再饮酒滋事,必死无葬身之地!

翌日,和风万里,乌获开车携妻出游,到县城买家具买电器买衣服买首饰,陶笛却始终神色黯然,一路无话。至晚,夜色从天而降,映衬在天空背景里的房屋渐渐失却轮廓,融化为黑暗。陶笛拖着行李箱趁黑逃去。

数小时后,与陶笛万里之遥的孪生姐姐陶箫手机震响。“姐,如意离家出走了!”乌获的声音遥遥传来,如同梦境深处的一道闪电,陶箫问:“谁是如意?”

“如意就是陶笛!陶笛和我妈重名,我妈重新给取的名。”乌获急忙解释。

理性与认知重回陶箫被睡眠掏空的大脑,但这个耍手段将妹妹娶到手的男人向来令她厌烦,所以问出的话多少带着點出自本能的挑衅。“你妈也叫陶笛?”

“哦,我妈叫雷招娣!”乌获努力掩饰着解释多次未果的无奈。

“你和陶笛吵架了?”陶箫看了眼手机,六点十五分。

“没有,我们一直好好的,她……她是后半夜出走的!”就连乌获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强调后半夜,也许是为了脱责,也许是为了暗示陶笛的喜怒无常,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你是不是又打她了……”陶箫声量不高,但很有分量。这时,卧室的门开了,王子戎抱着枕头走进来,一边往床上蹭一边问:“谁这么早打电话,天还没亮呢。”

陶箫捏住手机听筒哑声说:“谁让你进来的,出去!”耳听乌获辩白:“没有的事,我怎么会打她……”

陶箫眉头一皱,反问道:“那无缘无故她一个女人大半夜离家出走?”

王子戎冷不丁凑上前大声说:“是小妹吧?乌获又打她了吧?”

陶箫急忙挂掉电话,把王子戎赶了出去,说:“王子戎,我要和你离婚,你今天就搬出去!”

王子戎隔着门颇有些无辜地说:“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疯啊!看来,你和陶笛是不一样……”

陶箫歘的一声拉开门,说:“王子戎,你什么意思?我离婚和陶笛有什么关系!”

王子戎微微一笑,“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

陶箫恼了,“王子戎,是你把家里的钱拿去赌的,还把好好的工作辞掉了……”

王子戎辩道:“你搞清楚,我那是在投资,不是赌博!”

陶箫冷笑一声:“对!偷我的钱去投资,还满嘴瞎话,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偷!骗子!”

王子戎摇了摇头,说:“你的钱?我早说了,你和陶笛不一样!”

陶箫反唇相讥:“你是说我没有她的勇气离婚是吗?那咱们走着瞧!”

陶箫关上门,仰面倒在床上,大脑里一片轰响,感觉世间万物瞬息间灰飞烟灭,她将手机调至静音,在万物湮灭的巨大轰响中沉沉睡去。

2

快到单位时,陶箫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有九通未接,八通是乌获打的,一通是大姐陶织锦打的。陶箫见事情已经惊动了大姐,便打给乌获问陶笛回家了没有。

乌获一下子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姐,你联系上陶笛了?她谁的电话都不接,包括大姐和二姐的电话。她把我拉进黑名单,我满世界找电话打给她,她贼得很,死活不接……那她告诉你她在哪儿了没有?需不需要我开车去接?”

陶箫没有回答,三个多小时过去了,她并没有联系陶笛,一方面因为陶笛夫妇不睦由来已久,一方面因为王子戎说的那句“你和陶笛不一样”的话。

“我没联系上她。我是在想,陶笛会不会是出去办什么事了?”

乌获很肯定地说:“不会。她一定是逃了,带着一个箱子,一个旅行背包逃掉的……”

“逃?她不是你老婆吗!怎么感觉像你的囚犯!”陶箫满心狐疑。

“不是,姐,陶笛是我老婆,我很爱她,可我很担心……担心她会在外面碰到坏人。”

陶箫心里骂:坏人?你就是她碰到的最大的坏人!口里却说“你昨天没喝酒吧?”

乌获想了想,说:“昨天我们从县城回去之前,买了些卤味什么的,回家以后,我们一起喝了点酒……但我敢发誓绝对没有动手打她。”

陶箫说:“发誓?你上回发的那个朋友圈,算是全网发誓吧?你说你再也不喝酒了。”

乌获说:“是陶笛让我喝的,她让我喝,我能不喝吗?我看……她就是想把我灌醉然后逃跑!姐,求你,你如果打通了陶笛电话,一定告诉我一声……”

3

陶箫给陶笛连打几个电话,陶笛都不接,只回了条微信:姐,我在火车上,放心。

陶箫想了想,回了句:再不接,我就报警了!隔了几秒,陶笛打过来说:“陶箫,真是有你的,还要报警!”陶笛从不叫陶箫姐姐,顶多叫她一声陶小姐。

陶箫松了口气,说:“看你不接电话,还以为你出事了。”

陶笛也松了口气,她原本以为陶箫会兴师问罪。半调侃半讨好地说:“哦,你是不是以为乌获把我杀了,拿着我的手机装猫呢?”

陶箫没搭理她,问:“你和乌获又怎么了?”

陶笛说:“陶小姐,你不会真以为乌获会杀我吧?告诉你,就包括梁越、郭绍乙那样的都不会这么对我,而且只要我哼一声,他们就会巴巴地贴过来,抢着和我复婚……”

“你快算了吧!”陶箫讨厌陶笛的自以为是,她想起王子戎说的那句话,故意问:“乌获说你是逃掉的,他是不是又打你了?”

陶笛果然自信受挫,却故作轻松地说:“对啊,我是逃掉的!不过……你是希望我是挨了打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才逃掉的?”

陶箫微微一笑,别有深意地说:“也就是说,你是有别的原因喽?”

“陶小姐,你是不相信我!”陶笛嗓音变得尖细起来。

“是你让乌获喝的酒?”

“那又怎样,他不会以为这样就可以脱罪了吧?”

“脱罪?所以他的确打了你,伤得重吗?”

“怪我自己,是我想喝两杯,一醉解千愁……”

“那你打算怎么办?”

“能咋办,当然是重新开始!先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回家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

“比起大西北,我更喜欢这边。听说我去的地方有一家百年梅子鸡老店!而且这边才是我们祖先的世居地,我在博物馆看到咱们曾曾曾祖父用的战刀了,还有一封家书……至于大西北,那里除了是汉家公主,也是咱爸妈的受难地,但不是我的!自己的路自己走,所以我要留下,就算上街去卖唱!”

陶箫说:“我听过你唱歌,所以别开玩笑了!回来吧,我可以帮你,还有大姐和二姐……”

陶笛像被烫了一下,嚷道:“大姐二姐!算了吧!烦了,不说了,挂了!”

陶箫说:“等等,怎么就不说了?是不是因为野马泽的事你不愿意回来?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陶笛却顾左右而言他,说:“火车上的水有股煮蜗牛的味儿!”

陶箫说:“陶笛,你要为小米想想,他才八岁。”

陶笛哼了一声说:“小米啊?他爸在网上给他订了一只松鼠,他要等那只松鼠!真是搞笑,在我儿子心目中,我还不如一只松鼠!等我有钱了,就给儿子订一只大象!”

“你好好想想,晚上再给我答复。打电话留言都行!等你决定好了,我就给你订机票……”

“机票,我还没坐过飞机呢!不过,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我——不——需——要!”

4

陶箫在水文站工作,每月第一个工作日是做水环境监测报表,这次的报表她做了一上午也没有眉目。中午,同事们都去食堂吃午饭了,她冲了杯咖啡,大姐再次打来电话。

陶箫有些犯怵,她与陶笛属同卵孪生,自小荣辱都一体承受。陶箫看了眼窗外的阳光,就像入水之前来一次深呼吸。“大姐,之前我……”

陶织锦却直奔主题:“知道你忙!陶笛的事你知道了吧。也不知道她咋想的,都这把岁数了还玩离家出走!按说她也经历过那么多事了,结了三次婚,怎么还不知道个进退取舍!不说别的,就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啊!她这一走,这个家不就散摊子了吗?人是她自己选的,也过了那么多年,还有什么过不去想不开的,闹得人家跟娘家要人。”

陶箫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就算被打也要忍着吗!”

陶织锦果真懵了,愤愤地说:“什么?这个乌获!陶笛不接电话,看来她也只认你一个。那你告诉她,乌获说了,如果她还不回家,他就带着小米去找她,啥时候找着了再让小米上学。”

陶箫气呼呼地说:“大姐,乌获这算什么?是他把老婆打跑的,凭什么跟咱们要人!”

“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是不是陶笛的错!”

“怎么会是陶笛的错呢?陶笛是我们的妹妹,我们是她的家人,我们得相信她……”

“乌获也是我们的家人,这件事得一碗水端平。”

“当初要不是乌获乘人之危,让陶笛怀上了孩子,陶笛怎么会嫁给他!”

“是乌获乘人之危还是他们两相情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再说,陶笛也不可能隨随便便和男人上床,除非她以此为生或者天性如此……”

“大姐,你这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说……二姐来电话了!”

陶织锦像是早就料到了,忙说:“你先接织羽电话吧,她一定急坏了,晚上咱们在群里开会。”

电话一通,陶织羽劈脸就问:“陶笛上哪儿去了?”

陶箫处变不惊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说:“我们通话那会儿,她在火车上。”

陶织羽说:“她走了小米怎么办?不会也像泰格和芃芃一样撂下不管吧?”

泰格和芃芃是陶笛与两位前任的孩子。她五年两次婚变,孩子都判给了前夫,但陶织羽不放心,设法将孩子接到身边抚养,目前两个孩子都已经毕业,在陶织羽的帮助下有了工作。

陶箫说:“乌获打了她。”

陶织羽说:“那她应该去验伤啊!就这么跑掉算怎么回事!她不会是又在外面有啥情况了?”

陶箫气冲冲地说:“你和大姐怎么了?陶笛还能有什么情况,一个半条命的人!”

陶织羽毫不示弱:“什么半条命,不就是把子宫拿掉了吗?别误会,我是说,她也是三个孩子的妈了,不对,加上乌获的大儿子乌德德,是四个孩子。她怎么也得为孩子想想吧!特别是那个乌德德,他可是有犯罪前科的!将来,他们两口子有钱给他盖房子娶媳妇吗?别到时候人家把一切不如意都怪在她这后妈身上,甚至怪在后妈的亲戚们身上。这种事不是没有过,到时候也让我们买单吗?”

陶箫说:“那野马泽的事呢,不是到现在也没有人买单吗?”

陶织羽一下愣住了,显然作为公司高管的她从未遇到这样的责难,但她很快就发起飙来:“陶箫,你怎么还在纠缠这件事!就算是伍子胥鞭尸也得有个不共戴天的理由吧,这都过去十多年了,事情也老早就说清楚了,为什么还揪着不放,她闹私奔却拿这件事说事!”

陶箫说:“谁闹私奔?就连乌获也没有这样说吧!”

陶织羽说:“乌获当然不会对你说!我真是想象不出,像陶笛这样一个流落到农村要什么没什么还一身病的底层女人,还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有什么底气去离家出走!”

陶箫讥讽道:“这不怪你,是金钱限制住了你的想象力!”

“陶箫,你太过分了!”陶织羽挂断了电话。

5

陶箫设计的生态保护邮票拿了个二等奖,之后,她在朋友圈转发了主办方的颁奖典礼。乌获秒回了“女神万岁”的评论,紧接着打来电话。此前,乌获给陶箫打过多个电话但陶箫都没接,这回却只好接了。

对乌获的恭维,陶箫没有接话,说:“你撒谎说没打她!”

乌获却高兴起来,说:“这么说,姐一定是打通陶笛的电话了,陶笛如果说我打了那就是打了吧,我喝大了,不记得了。那陶笛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回家或者说她去了哪儿?”

陶箫冷冷地说:“没有。她只告诉我说想出去工作!”

乌获说:“她真没告诉你她去哪儿了?不,姐,我不是不相信你,就是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深更半夜离家出走,拖着一个大箱子,距离车站还那么远。好吧姐,我也不瞒你了,我知道,不,我看到陶笛是坐一个男人的车走的,那男的是她的相好。姐,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调了我们村口的监控录像,她就坐在副驾位上,他俩很亲热,这种事,陶笛总是很主动……”

陶箫打断他的话:“你不是说你们一直都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冒出个相好?”

乌获忙说:“我……姐,你告诉陶笛,就说只要她肯回来,我可以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还是我的女王,我养活她,我们还好好过日子!姐,你一定得相信我!”

陶箫明白了,说:“相信你?你是想让我帮你骗她回来吧,还是说你骗了我们所有人?你们村的监控也够高级的,黑更半夜,跑着的车,居然还能看清里面的人在亲热……你一定要保留好这证据,没准以后打官司用得着!”

乌获急得差点哭了,“谁要打官司了,好,我承认,这些都是我瞎编的,我这不是着急吗?没有陶笛我活着还有什么劲?那这样吧,明天我就带小米去找她……”

陶箫打给陶笛,陶笛的手机关机。

第四天,陶笛打来电话:“我安顿好了,住进了女工宿舍,有独立卫浴,明天正式上班。”

陶箫说:“乌获带小米找你去了。”

陶笛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想让我怎么办?”

“要不就回来吧……”

“不!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你能有什么办法?”

“这你就别问了。还有,我在哪儿工作的事你们也别打听了,我怕你们说漏嘴。”

“你们?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你们呀!大姐二姐天天给我留言,劝我跟乌获和解,这段时间,乌获没少在你们跟前做功课吧!你们是不是彻底把我给孤立了?”

“大姐二姐是担心你,怕你今后无依无靠。”

“怕我今后无依无靠?好像之前我有依有靠似的。我是说,自从老爸去世,老妈春心萌动,好吧好吧,我不该这样说老妈,她毕竟是陶家大功臣,当然是啊——老爸拉扯着两个侄女,老妈却决定嫁给他。她当时只有二十一岁,比织锦大七岁比织羽大九岁,算得上下嫁了!行,咱们不说这些!可老爸一死,老妈就把我们送到了二姐家,因为她梅开二度要去度蜜月!当时我们正准备考高中……无依无靠,我的无依无靠早就开始了,现在给扯什么。怕我今后无依无靠,可笑!”

“陶笛,你冷静点,我们在说小米的事,你真想让他辍学啊!”

“我有病啊!好吧,说到上学,你的确热衷。不是吗?你是学霸我是学渣,你考上了大学,然后上研究生,我呢,嫁了两个男人,他们就是我的两所大学!对,我想去南方老家,梁越那个混蛋知道我的心思,撒谎说回南方他有门路,事实证明他就是个骗子!我甩掉了这个骗子,嫁给了外乡人郭绍乙,可惜他被这里迷住了,悲剧由此进入高潮……”

“好了,别再折磨自己了,都过去了。你就不想知道我的情况吗?”

“你和王子戎不会打算要试管婴儿吧?你怎么哭了?王子戎养小三了?”

“我破产了!他瞒着我胡乱投资,把钱赔光了!还竟然相信所谓股票‘老司机’的话,把工作也辞了,当起了专业股民!要不是他辞职,我还蒙在鼓里……”

陶笛突然笑了,说:“放心,我不需要你养活!哦——”陶笛的这声“哦”意味深长,那是彻彻底底的懊丧,是在对抗某个要将人逼疯的念头,她觉得陶箫在哭穷。

面对陶笛的误解,陶箫没有辩驳,她怀着某种复仇心态,将那笔奖金转给了陶笛——这也是陶箫头一次单独处理自己的额外收入,陶箫学的是现代设计,工作之余设计的作品或帮人制作的视频动漫源源不断给她带来了不菲的收入,这些收入包括工资,陶箫都打进了家庭账户,这个账户由王子戎管理,他们的两套房两台车基本都是这样来的,王子戎擅自拿去做投资的也都是这里面的钱。

想起自己始终未能实现的遍访各国岩画与萨满遗迹的理想,陶箫突然发现,她对婚姻及现世的满足不过是基于一厢情愿的幻想或者说是一种自我催眠,事实上,她根本不了解王子戎,尽管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

6

乌获组建了一个名为“等待陶笛”的微信群,将三姐妹都拉进群里,每日分享尋妻进度。

乌获分享的信息大致分两类,一类为“寻妻记”,比如,他曾雇佣所谓“专业人士”运用高科技定位手机的办法寻找陶笛,但寻妻未果,被人骗了一万八;另一类是“侦查记”,主要从分析陶笛的若干“隐秘情史”入手,推断陶笛的下落,线索多数是乌获长期以来从陶笛手机上窃取的微信聊天截图,这些截图多半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足够的耐心才能勉强证实一位心怀嫉妒的狂热丈夫指向明确的猜测。

不过,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截图中居然有“水货”。一次,乌获一口气分享了二十多张截图,其中一张居然是他与其前妻的暧昧聊天,那应该是陶笛盗取乌获手机截图又被乌获盗取回来的手机截图,乌获未加甄别就发到了群里。

原本希望三位姐姐相信自己并帮助自己说服陶笛回家的乌获万万没想到剧情的大反转来自自己的乌龙截图。不过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这层纸后面看起来是乌获的脸面,实则事关所有人的脸面。这是个被窥破的秘密,这个秘密无法深究也不能深究,这毕竟不是简单的是非。于是这成为三人心头的“截图门”,不仅如此,三姐妹还达成共识,无论陶笛逃家这桩公案如何终了,都听其自然,不再干涉。

7

周末,陶笛打电话告诉陶箫,说乌获带小米回家了,条件是她解除乌获的黑名单,他们之间恢复通话。陶笛说:“他还告诉我说想进我们厂务工。”

陶箫说:“对你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看不是啥好事,他满脑子小农思想。说自己维修家电这行虽说收入不固定,但日结日清,人还自由。他答应进厂上班,不符合他的性格。”

“人是会变的,兴许他真想通了。”

“我看他就是想以退为进,好摸清我在哪里,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抓我回去!”

半个月后,陶笛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乌获找到了她。原来,陶笛经不起乌获缠磨,发了两张午餐照给乌获,乌获将这两张照片发进几个大群求辨认,有人认出那是某省工业园区某企业的餐盘桌椅。被乌获找到的当天,陶笛就辞了职,答应跟乌获回家过日子。

陶织锦第一时间在群里通报了此事,说:“回去也好,好好过日子吧。”

陶織羽:“老婆出门打工,老公紧追不放,各种疑心,各种放话,这回去能有好日子?”

陶箫:“陶笛不该跟他回去,她是因为家暴才离家出走的。”

陶织锦:“这可说不好。既然乌获找她找得这么辛苦,现在找到了,应该以后会好好过吧。”

陶织羽:“但愿陶笛能消停!前一阵她儿子搞网贷,贷了一万多利滚利成了二十多万,我昨天才拜托一位律师朋友帮忙摆平,这母子俩都不让人省心。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这次真的是陶笛的问题,那她和乌获还真是一家子!老公和前妻不清不楚,老婆又……”

陶箫:“别再捕风捉影了!”

陶织羽:“我捕风捉影?你真以为陶笛清白,不信咱们走着瞧!”

正说着,乌获打电话告诉陶织锦说陶笛又逃走了。

陶织羽听了后说:“大姐,你看看这一出一出的,都快赶上谍战片了!”

陶织锦:“谁说不是呢。不过我听乌获说,陶笛这次出走是因为她种的那棵伊犁蟠桃树。”

陶织羽:“怎么,那棵树成精了?”

陶织锦:“邻村有个男的去看桃花,把陶笛看上了,之后两人就一前一后走了。”

陶织羽:“看来成精的不是树啊。陶箫,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陶织锦:“乌获说陶笛卷走了全部家产,他老娘吵着要去法院告陶笛……”

陶织羽大笑:“这前半段以为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后半段却是《盗御马》!”

陶织锦:“说到底,陶笛和咱是不一样的,咱的心在自个儿身上,她的心在天上。”

陶织羽:“是和我们不一样,人家是活在云端的人,要谈一辈子恋爱的!”

陶箫越听越生气,说:“陶笛说过,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因为当年的野马泽!”

陶织锦叹了口气说:“陶笛竟然会这样说!那年你进修去了。陶笛和郭绍乙离婚,从农场搬到织羽家,就像变了个人,整天闷在房里睡觉,谁都不理。有一次,我和织羽回农场参加葬礼,人家说陶笛离婚又是因为一个外来户。我们问她,她竟然……”陶织锦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陶箫知道后来发生的事,陶笛一口气吞了二十多种药片自杀,幸亏发现及时送进了医院。陶箫说:“野马泽是发生在那之后的事吧,当时究竟怎么了?为什么陶笛一直耿耿于怀?”

陶织羽:“她的事说不清。她和郭绍乙离了婚,郭绍乙却对她念念不忘,经常来看她,希望能复婚。为了撮合他俩,我们这才策划去野马泽玩,不过事先并没有告诉陶笛郭绍乙会去,我们想给她一个惊喜,她是个喜欢浪漫的人。我们订购了全套服务,陶笛会是那三天野马泽最尊贵的客人,可她只待了一晚。事后我问过郭绍乙,郭绍乙说,他们相处融洽,他也不明白陶笛为什么说走就走了……”

8

陶笛一走就是两年,杳无音讯。第三年春节前,陶箫收到一个邮包,是陶笛寄来的特产,陶笛有了新家,生了个男孩。又过了一年,陶笛一家三口回乡探亲。

接风宴上,酒过三巡,自视甚高的乌获突然说自己是战国时期秦人乌获后人,有族谱为证。见众人反应平平,乌获以京畿近郊居民的傲慢斜着醉眼说:“哦,都不知道啊?有个人你们肯定知道——秦始皇!对对,我先祖乌获就是那个陪着秦始皇他哥到洛阳举大鼎的大力士中的一个!放到现在,绝对一牛人!”

织锦的丈夫是个教师,人称老夫子,一听这话打了个激灵,说:“错了错了,举鼎那位是秦武王,和秦始皇差着辈分儿呢!”

乌获死撑着说:“对对对,秦武王是秦始皇他爸。”

“更错啦更错啦。”老夫子拊掌大笑,“秦始皇他爸可没举过什么鼎。如果硬要说他举过什么东西,顶多也就抬举过一个女人——就是吕不韦的女人赵姬。举鼎的那个叫嬴荡,跟着他的那些大力士后来都因为嬴荡举鼎绝膑而亡统统被灭了族。”

乌获脸上飞出霜雪,半笑不笑地说:“大姐夫,你这啥意思?你是说我祖先还是说我淫荡?”

老夫子一惊,哈哈大笑,拍了拍乌获的肩说“:老弟,不是说你不是说你。我是说嬴荡,嬴荡短命、没福,成了个绝户!秦始皇可不是从他这一枝儿上传下来的。这个嬴荡和秦始皇的曾爷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同父异母明白吧?老天爷垂青的是嬴荡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秦始皇的曾祖父秦昭襄王嬴稷这一枝儿。你刚说到秦始皇他兄弟,我再给你科普一下,说起来,秦始皇的确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但都被秦始皇干掉了,对,同母异父的弟弟,就是他妈赵姬和那个……”

乌获大怒,拍着桌子说:“大姐夫,你这就不对了!你刚才说那个同父异母时我就在想,你不会是在说小米他哥也会短命吧。你现在又反复扯这个同母异父,就好像小米会被他的泰格哥哥或者芃芃姐姐怎么着似的。”

正和芃芃说悄悄话的陶笛一下子被拉回现场,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老夫子还算反应快,手扶乌获的肩说:“老弟呀,你都把我搞糊涂了,你不是说你家祖上是秦国大力士乌获的后人吗,怎么扯到秦始皇家的事里去了?咦……不对啊,中国人尊崇先人,为尊者讳嘛,且不说姓,你怎么会和先人一个名,而且,他是被灭了族的……”

陶织锦忙打圆场:“我说老夫子,你喝几杯了,需不需要我代劳啊!”

老夫子当然明白妻子的意思,说:“不敢不敢,怎敢劳夫人大驾,来来来,敬小妹一家!”又郑重其事说:“今天小妹一家回来,大家高兴,一会儿还要去风情园逛逛。我和小乌都说好了,到了美食街,我请他喝卡瓦斯吃沙木萨,对不对?对,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卡瓦斯呢。老弟……”

乌获早听得不耐烦了,捉住老夫子的手,一拧一提,痛得老夫子哇哇大叫。

陶笛正色道:“乌获!大姐夫说得不对吗?我和你妈重名不也改了名?”

乌获立马老虎变小猫,说:“我和大姐夫闹着玩呢。”这边早有二姐夫拉乌获坐下。二姐夫是公务员,说话讲究,说:“这正说明小乌的确是大力士后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陶笛一家住在陶箫家,大姐天天过来帮忙,下厨,带孩子,收拾房间,芃芃也搬来与母亲同住,家里家外人头攒动,着实热闹。这天,陶箫拉陶笛去逛街,到了商场,陶箫说自己有会员卡,抢着帮陶笛买了几身衣服。之后,陶箫带陶笛去餐厅吃饭,两人坐下来边吃边聊。

陶箫第一次问起了野马泽的事,陶笛一愣,说:“我早忘了!可是你真是单纯到愚蠢!不过愚蠢有时候能救命,至少你不会因为发现自己愚蠢却又无力改变这种愚蠢而痛得无法呼吸。无法呼吸,你明白吗?你为什么要提野马泽的事?”陶笛仰着脖子使劲望向从楼顶垂下的巨大水晶灯,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长了脖子,她是在拼命忍住眼泪。

陶箫没有想到陶笛的反应会这么大,心里暗自懊悔。“随便问问,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说吧。”

陶笛盯着陶箫看了几秒,摇了摇头,说:“知道我这辈子发呆最久的一次有多久?一整天。我坐在院子里,没人搭理,也不搭理别人。小米饿了一整天,奶水湿透了我的衣服,简直都快把我从台阶上冲下去了。而这一切都是从野马泽开始的,你知道吗?所以,不要问我野马泽的事!”

陶箫说:“可是,你一走就是三年,我就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走,你过得好不好,有时候我甚至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罪人,因为我没有保护好你……”

陶笛笑了,就好像她们言归于好了一样。“我还以为你很高兴这世上只剩下一个你!”

陶箫去拉陶笛的手,陶笛却躲开了,陶箫热切地望着妹妹,问:“我能怎么帮你?”

陶笛脸上的笑容逐渐被悲伤取代,她说:“接风宴上让你们见笑了。你们是不是都觉得乌获配不上我,觉得我嫁得一次不如一次?”

陶箫尴尬地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觉得你过得太辛苦。”

陶笛冷笑道:“是吗?所以这就是你想向我炫耀的?瞧瞧你,买名牌,喝咖啡,吃烤牛排,而我呢?在乡下养猪养鹅养孩子!去你的!以为几件衣服就能收买我吗!少来!告诉你,乌获是个好男人,他爱我,你们比他差远了!”

陶笛第二天就走了,重新回去那个让她发呆的村庄。她们再见面已经是七年后也就是两年前。陶笛肚子里长了肿瘤,为了医保报销,她回来做手术、化疗、休养,三个姐姐轮流照顾。化疗毁了陶笛的头发也毁了一切,她变得更加暴躁易怒。陶箫不敢触碰任何敏感话题。直到五个月后乌获接走陶笛,陶箫对野马泽的事仍然一无所知。

9

王子戎当起了专业股民,在尽量避免与陶箫正面冲突的同时,学起了厨艺,以期挽回婚姻。陶箫却丝毫不肯退让,这天,她收拾了王子戎的东西,希望王子戎搬去他们的另一套房子住,两人分居。王子戎正要同她理论,陶家姐妹突然来访。王子戎乘机推说自己有个应酬,躲了出去。

陶织锦见王子戎出了门,松了口气,说:“幸好他出去了,我们来就是想把当年野马泽的事当面说清楚。”

陶箫拿出许久未用的茶具,烧起茶来,又摆上茶点,说:“很久没这样聊天了,难得!”

三个人围着茶几坐着,陶织锦指着旁边的一盆幸福树说:“这个花也只有你和子戎能养得这么好!说到野马泽的事,当时我们的确没经过陶笛的同意就擅自邀请了郭绍乙,可我们这么做是有把握的。郭绍乙常去看望陶笛,他们相处得很好,给人感觉他们又重新恋爱了!”

陶织羽:“是啊,尽管是复婚,可双方总得有个像样的台阶下吧。”

陶箫:“前两天,我和陶笛聊起这个事,有一段音频,你们要不要听?”

陶织锦:“既然这样,就放来听听吧!”

陶箫摆弄了几下手机,陶笛的声音就出来了:“我现在走到这一步全都因为大姐、二姐,她们嫌我给陶家丢了脸,一有机会就在我耳边说教,就好像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坏女人,一个肮脏的婊子,所以她们串通好,在野马泽设下陷阱,把我拱手交到那种人渣手上!”

陶织羽脸色蜡黄,她像是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查了起来,说:“这是陶笛……可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设陷阱?我现在就给郭绍乙打电话,问问他究竟对陶笛干了什么,这个混蛋!”

陶织锦:“别打了,他今天结婚办喜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还给我下了张喜帖。”

陶织羽:“是吗?那又怎么样,如果他伤害了陶笛,我绝饶不了他!”

陶织锦:“郭绍乙昨天去了我家,他每年都要去我家拜年,昨天他上门,就是想打听陶笛的事,说陶笛如果愿意复婚,他可以取消婚约,他怎么会伤害陶笛呢。他当年收集的那些老物件,现在名堂大了,人家现在是什么观光农业协会的会长。我问了当年的事,他告诉我说……其实陶笛当时不是一个人走的,她是跟那个外乡人一起走的。”

陶织羽吃了一惊:“什么?”

陶箫说:“那你们见过那个外乡人吗?”

陶织锦说:“我见过一回,个子不高,但很英俊也很体面。他当时在农场汽车修理厂打工。”

陶箫说:“那如果陶笛真的跟你们说的那个外乡人走了,她又怎么会嫁给乌获呢?”

陶织羽说:“这个很好解释。陶笛原本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水性楊花就是她的本色。”

陶箫说:“二姐……你无凭无据,怎么还要冤枉陶笛!如果真的是那样,陶笛为什么要说她的不幸都是因为野马泽那件事?”

陶织羽:“有的人就是这样,喜欢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陶箫,你还有工夫管陶笛?说说看,你和王子戎怎么了?他辞职的事你为什么瞒着我们?我看见你在收拾箱子,不会是准备……”

陶织锦:“什么?陶箫,你和子戎又怎么了?不,你可千万别学陶笛,你们不一样!”

陶箫呆愣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10

王子戎一夜未归,陶箫拨通王子戎战友罗云的电话。过了很久,罗云才接听了电话,说昨天大家喝多了,就在他的酒店住下了。“我看太晚了,就没好意思给嫂子打电话,让嫂子担心了,我一会儿就送他回去。”他在电话里说。

王子戎回到家时一身酒气,痞气十足地嚷着《将进酒》。陶箫从没见过如此轻佻狂放的王子戎,心中有些吃惊,又怕他出丑,忙喊罗云扶他在沙发上坐下,捧来醒酒汤给他喝。罗云也喝了些,直夸王子戎有福,说:“昨天高兴,都喝高了,嫂子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送走罗云,陶箫原想叫醒王子戎与他摊牌,却见他头上白发刺目,心中有些不忍,毕竟少年夫妻相伴多年,便找来剪刀帮他剪白发。

不知不觉,陶箫也迷迷糊糊睡去,朦胧间,王子戎醒来,嘴里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吻她,将她抱在怀里。陶箫想拒绝,却又想起王子戎说的她与陶笛不像的话,便赌气收起自己素日矜持情状,索性热烈地放开来。这二人相处素来淡如水,这次却热烈得像要燃烧起来。事后,陶箫虽有些后悔,转念一想,罢了,顶着夫妻名分,又都在一个屋檐下,就算是最后的道别吧,但婚还是要离的。

晚上,王子戎来敲门,陶箫没应,王子戎便走开了,仿佛来敲门仅仅出于礼貌,毕竟他们中午才缠绵过。失望之余,陶箫隐隐有些愤怒,二人再度回归冷战。陶箫于是又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想着若是王子戎不肯,她便搬出去。所以倒是便宜了两只行李箱日夜贴合在一起,亲密地立在阳台上。

陶箫打算过几天再提分居的事,至少得等事情凉一凉,这就好比战国时期,王与王会饮击缶,重提战事总得有个理由。然而,理由还没找到,陶箫却怀孕了。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怀到五个月时意外流产。医生说他们夫妇的血型极易在女方再孕分娩时发生母婴溶血症。不过,夫妇俩并没有因此放弃,只是再也没能成功,虽引以为憾,两人却也只能抛开念想,以丁克家庭自嘲,不想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怀上了。

就在陶箫坐在医院长椅上懊恼时,陶笛打来电话。逃家四个多月,她已经换了五份工作,现在上海一家钢琴配件厂做工,她说自己撑不下去了,每天拉键车,手臂都要断掉了,说自己就算再干上一百年也难在上海立足,更别说把小米接来了。“最要命的是,我和他,我们俩一个逃一个追……我有点坚持不下去了。”陶笛说。

“你先听我说件事。我原本打算离婚,因为总感觉我们之间出了大问题,不单单是钱的事,而是……我们对对方失去了所有感觉,维系婚姻纯属惰性。可是某一天他喝醉了酒,被战友送回家,他们走进来那一刻,感觉王子戎就像是另一个人,他是那么的不同,面容、发型、着装、气味,他举止狂放潇洒,完全是个陌生人,我甚至觉得他战友喝多了所以送错了人!我照顾他,喂他醒酒汤,帮他修剪白发,我们还……好吧,可是今天,不……前面我也自己验了,就是为了证实一下,我来了医院,我真的怀孕了!我想,这个小生命这个时候来是有原因的,所以我不打算离婚了,而你呢,你想好了?你刚才说你坚持不下去了,你是打算离婚吗?”

陶笛笑了,哈哈大笑,就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说:“离婚?什么呀傻姑娘!乌获说得没错,我这次的确是为了别的男人出来的,陶箫,我可不像你!你……”

陶箫简直比得知自己怀孕还要惊讶,“你说什么!”她挂断电话,内心涌动着羞辱与愤怒。

陶笛以为掉线了,又打过来:“我还以为你也心知肚明呢,大姐、二姐都在微信里问过我。”

“你知不知道我在她们面前是怎么维护你的?”陶箫感到一阵恶心,不得不挂断电话。

陶笛打过来吼叫:“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维护我?算了吧!我才不要像你,一辈子没人爱没人要!只能可悲地把自己的男人想象成别的男人!哈哈……你可真是美德的化身,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拥有无数男人的爱了。”

陶箫一言不发挂断电话,陶笛又打过来,在那边发疯:“陶箫,你要是再敢挂,我就……”

陶箫扔下手机,跑进洗手间干呕,一位好心的孕妈追进来,给她手机。手机没有挂断,但怒骂声已经停止,想到陶笛还在另一头伺机出手,陶箫索性倒拎着手机走出医院,过马路时,一个司机朝她猛打喇叭,她才想起车还在地下车场。

地下车场犹如黑暗的水底世界,陶箫坐在车里,陶笛依然在线,里面却静悄悄的,继续僵持了一会儿——她们小时候也玩过这种谁说算谁输的“沉默游戏”,她一次都没赢过。她耳边回荡着陶笛的话——我才不要像你,一辈子没人爱没人要!陶箫在心里喊——陶笛,别太得意!她输入一个号码,要播出时,手却突然停住。

陶箫放下手机,机械地发动汽车,引擎发出的低啸犹如潜伏在她心底的黑暗野兽一点点耸起脊背,野性的皮毛闪闪发亮,她猛地抓起手机,拨出屏幕上那个号码。

电话通了,一个熟悉的男声传来:“喂……”

陶箫心跳加速,挂断电话,驾车仓皇逃去,就像个小偷。当阳光扫除车内的黑暗,她几乎要爆发出欢笑——她战胜了自己。可是,那个号码又打了回来,陶箫慌了,赶紧关掉手机。

陶箫像是被人撵着,一直朝前开去。她越过烟尘漫天正在爆破施工的冰大坂,将空无一人的野马渡大桥抛在后面,又从热闹的集镇驶入明信片似的十三棵松,进入草原,一直来到纽根林斯湖畔。

11

湖边寂静无人,深绿色的芦苇仿佛插在过去时光中的匕首。陶箫坐下,裹紧披肩,她庆幸自己保留了这件旧披肩。这是一件深蓝和粉红粗线羊毛披肩,整理行李時找出来的,原本要丢进社区募捐箱,最后一刻,她改变了主意。

当最后一抹夕光被湖水吸尽,她回到车里,聆听着巨大静谧中传来的孤独鸟鸣。

陶箫睡了一觉,直到有人敲响车窗。外面站着两个穿迷彩服的男人,一老一少,是夜巡的护林员——他们以为逮到了偷猎者,却发现车内只有一个女人。陶箫摇下车窗。

“需要帮助吗?你不能在这儿过夜。”老护林员声音嘶哑。“这里晚上的气温能达到零下。你得回镇上,沿着路,一直往回开,镇上有好几家旅馆……”

陶箫应付了几句,但没有立刻发动汽车,她说她会离开的,但要先休息一下。他们丢下她回到巡逻车上,小护林员却又跑回来,她再次降下车窗。

小护林员笑容很干净,就像定格在她中学毕业照上的某个人。

“你没事吧?湖水很冷的,如果你尝试下水……”小护林员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字眼。

陶箫想,他该不会认为自己要自杀吧,把车开进纽根林斯湖?那是她能想到的最差劲的死法。“很多年前,我曾在湖里游过泳。那时,我应该是整个湖里最美的鱼。”陶箫说得连她自己都脸红,不过,谁在乎呢,她就想放肆一把,“不过现在,我会是最毒的一条。”小男孩表情发窘,陶箫却暗自大笑,继续学陶笛那样说话,带着半真半假的天真,“放心吧,小孩,我保证不伤害任何一条鱼,包括打鱼的鸟。也就是说,我不会投湖自尽的。”

小护林员撇了撇嘴,算是妥协了,但仍心有不甘,“不然……我带你去镇上那家最棒的民宿吧,你跟在我们车后面就行了。它叫歇马渡民宿,环境一流。那里的烤羊羔肉远近闻名。”

“别再帮你婶婶拉客了。”老护林员走过来,盯着陶箫看了几秒,突然说,“你看上去有些面熟,很多年前,那个调去城里的陶源是你什么人?”

陶箫没想到仍有人记得她父亲,忙说自己是陶源的女儿。当老护林员问她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个时,陶箫一下涨红了脸,沉默了。

老护林员并没有追问,说:“当年如果你爸留下,下一任场长肯定是他。可他呢,一心只想进城,为自己扳回一局,毕竟他曾是大城市里大资本家的少爷!只可惜,祖上的福,他一絲儿都没享上。告诉你说吧,你妈和我老伴的表妹是同学,你妈死的时候,我老伴的表妹哭得一塌糊涂,说像你妈那样数一数二的女人,不该有那样的下场。可话又说回来,你们姐妹也不该对她那样,她毕竟年轻,怎么可能不再嫁……”

“对不起。”陶箫为打断对方的话道歉,谎称自己是来做观光考察的,单位要接待一批内地客人,然后,她拿出了工作证。

看到工作证,老护林员像是受到了冒犯,回到公事公办的状态,“这个季节到这里观什么光?”

“摄影,观鸟什么的。”

“好吧。那我可告诉你啊,这里严禁烟火,严禁渔猎或惊扰鸟类,也不可以取土……”

小护林员忙打圆场:“你的围巾好漂亮。我婶婶的民宿也有类似的手工……”

“走吧,人家是城里人,才不稀罕你那些破玩意!”老护林员不由分说拉着男孩离开了。

陶箫钻进睡袋前,滑开顶窗,望着满天星斗,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陶箫梦见自己犯了死罪,王子戎是死刑执行官,他有一把用来行刑的黑色手枪。他们一起看着电视,像是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一位面色阴沉的男人走进屋子,他是死刑监督。怕王子戎受到牵连,她忙说不关王子戎的事,全都是因为她的拖延才耽误了行刑。那个男人带她到外屋,她父母和一个面目模糊的孩子被叫进里屋,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想到人死如灯灭,她平静下来,向那个男人要了块塑料布,铺在地上,以免血弄脏屋子。行刑了,但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感觉灵魂腾空飞升,肉体却还有意识。尸袋即将在眼前闭合,可她不想被活埋,于是闭上眼,挣扎着只求速死,不料身体一动,她在睡袋里醒来。

她大口呼吸着,当发现自己果真置身袋中,急忙脱身逃出车去,可还没等她站稳,车外站着的人又把她吓得半死,现实和梦境交叠,让她以为那是梦里的行刑者。

这个人其实在车外已经站了许久,也曾在她惊醒时敲打车窗,但对一个“重生”之人来讲,外界就像是刚刚逃脱的刑场。好在陶箫很快就清醒过来,明白来者为何人了,是一个她挂念很多年的人——当她终于能站在他面前时,整个人承受着如同海洋倾斜般的巨大眩晕。

12

薛隐老了,他衣着随便,神情中带着几分落寞,特别是自他妻子死后,那份落寞就像灰烬落入他的灵魂,不过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薛隐是名警察,始终保持着不苟言笑的习惯,但此刻却一脸温暖的笑意:“你好吗,老同学?”

陶箫有些局促,勉强笑着说:“我还好。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隐的眼睛里晨光闪烁,他说:“我侄儿夜巡回去说,有个神秘女人驾临纽根林斯湖,她谈吐幽默人很漂亮,联想到之前你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就赶来碰碰运气。我的运气一向很差,不过今天还算好,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刻,就像是缄默之瓶被打破,咸苦的气息弥散开来。

“我梦见自己死了。”陶箫满含热泪,迎着薛隐的目光,在他眼底搜索着过去的影子。那些曾将他们的头发吹向一侧,吹弯了他们眼神的山风依然在吹拂着,然而世间的一切都改变了。

“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其实这也不奇怪,夜里一定很冷吧?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补充点能量。”薛隐显得有些轻描淡写。

陶箫激动起来:“但那就像是真的,我被……被一个男人开枪打死,还被装进了裹尸袋……”

“梦都是反的。好吧,就算是你的死而复生日吧,就像凤凰,咱们一起去庆祝一下!”薛隐笑了,就像一个斗士。

陶箫高兴起来,但依然像是赌气似的说:“你有枪吗?”

“直觉告诉我你一定遇到什么事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从没联系过我?”

“我是在问……你有枪吗?”

“你要枪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看看是不是和我梦到的那把一样。”

薛隐笑了,是那种宠溺地笑。“那你要是梦见魔鬼,是不是也要去地狱里找一找!”

陶箫不假思索地说:“地狱不用找。他人即是地狱。”

两人都笑了。薛隐说:“萨特这话咱们争论过一个夏天,记得吗?走,去吃早餐,有家民宿不错……”

陶箫愣住了,她其实沉陷在某种绝望中,她不想就这样结束这个美好到令人心碎的早晨,或者说,她不想任由自己信马由缰跟着他走,因为很久以前那种要命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不想在那沉默的游戏中让陶笛一直赢,说自己没有人爱,她也很清楚自己站在危险的边缘。“你们说的是同一家店吗,那家叫野马泽的民宿?”陶箫问,

薛隐一怔,像是明白了什么,说:“野马泽?不,是歇马渡。你说的野马泽是旅游区,在山里,老早就改名了,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火灾,一直烧到了边境线上,真跟野马一样,后来改名叫栖霞山庄。是我侄子向你推荐的吧,真希望他没有打扰到你。”

“他帮婶婶介绍客人,他要是没这样做反而错了。”陶箫说完有些后悔,于是说要去洗把脸。

他们踩着凝露的野草向前走着,薛隐走在后面,一边转身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影子一边笑着说:“开店的女人是可乐的妈妈,可乐是我侄儿十年都没敢表白的同学。他从幼儿园起就单恋可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这里?”

陶箫突然灵光一现,说:“你刚才说到野马泽,那个野马泽度假村怎么会起火的?”

薛隐说:“那件事其实和你妹妹的前夫郭绍乙有关,当时说是天火,因为是在边境上,比较敏感,对外都说是天火。据说,郭绍乙的表舅在上面有脸面,事情也就压下来了,反正也没死人。其实当时闹得动静挺大,先说是死了个外地人,可又没找到尸首,后来又出了个哈萨克救人英雄,剧情不断发展,着实热闹了一番。现在每年旅游季,护林员们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陶箫说:“他们当时怎么会在那儿?”

薛隐说:“应该是度假吧。”

陶箫若有所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慌张起来:“我其实是因为和我妹妹吵了一架……对不起,我得先打个电话。”

陶箫跑回车上找手机。当她终于在车座下找到如遗骨般冰凉的手机并重新開机时,手机已经快没电了,上面有三十多通未接电话,分别是陶织锦、王子戎以及单位办公室打来的。陶箫先是打给了陶笛,见无人接听,又回拨陶织锦,陶织锦告诉她,陶笛跳楼自杀了。

“什么?你说陶笛……喂……喂……糟了,手机没电了……”陶箫面色煞白,眼泪夺眶而出。

薛隐急忙扶住她,问:“怎么,出什么事了?”

陶箫说:“陶笛出事了,我得赶紧回去,她一个人在上海,我得订一张去上海的机票,不……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永远不会……”陶箫努力想爬上车去,可是腿却软得几乎要跌倒,薛隐一把抱住了她,就像护住那柔软之蛹的坚强外壳,支撑着她不被悲伤的力量击垮。

陶箫终于控制不住,在薛隐的怀里大哭起来,她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浩浩荡荡泛过春季的麦田,毫无顾忌,孤意奔流,仿佛一辈子都酝酿着这样一场哭泣。薛隐抱着她,默默地将目光望向湖水,仿佛知晓陶箫的所有心事,他说:“不管怎么样,事情出来了,就得面对,不能总是当逃兵,上车吧,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陶箫听了这话,慢慢止住悲声,看了一眼薛隐,说:“好,我们走。”

坐在车上,陶箫悲欣交集,感觉人生的大悲大喜正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慢慢吞噬着她毁灭着她,她清楚自己正站在危险的边缘,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自己每天都在想念的男人近在咫尺。望着正专注开车的薛隐,陶箫慢慢将手伸向他,想象自己的手将成为释放灵魂的第一束光,而后将整个生命靠近他,融入他。仿佛心有灵犀,薛隐恰在此时将脸转向她。然而,灾难却突然降临——一辆卡车风驰电掣般从侧面窜进他们的驰道……

在预感到危险到来前的百分之一秒,陶箫像蜗牛一样收回在微观世界中缓慢探索的触须,任由绝望如同雪崩将自己一卷而过,在那狂飙中,她再次感到了与薛隐对视时的温暖。

13

陶箫游荡在一个辽阔庞杂的梦境中,这个梦犹如大海一样难以逾越。在这个梦里,她看见了薛隐,从天边铺排而来的年少到年老时的薛隐,他用那双不变的双眸深情地望着她,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然后他们将目光转向纽根林斯湖,神情与身影跟着飘远。她大叫着去追捉那幻梦般的光影,手指却在现实中动了一下,守护在病床边的陶织锦看到了,激动地大叫:“子戎,她动了动了,她的手指刚才动了。”

王子戎去找大夫,大夫进门的时候,陶箫已经睁开了眼睛。

陶织锦告诉陶箫,陶笛并没有自杀,她只是在楼顶给她打电话时不慎摔落,掉落在了旁边的露台上,只受了点挫伤,身体并无大碍。“倒是你,怀着孩子,怎么跑那么远的路,多危险啊!幸亏只是摔断腿,头上的伤养一养也就好了。”

陶笛问:“他呢?”

虽然王子戎不在,陶织锦还是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压低声音说:“你是说薛隐吗?你还问,你怎么会去找他呀?”正说着,王子戎提着一箱桃子走进来了,说:“大姐,这是罗云从农家小院弄的,赶紧洗洗让陶箫尝个鲜。罗云还帮忙弄了不少小院的鸡鸭鹅,你建议买的小冰柜都塞满了。对了,你们刚才是在说薛隐吗?我刚才去看了,还在重症监护室,不过医生说已经有好转了。”

陶织锦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拿了桃子去洗。

王子戎望着陶箫,满眼都是爱意,说:“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咱家的福星啊!等出院回了家,咱好好调养,合理膳食科学搭配。我这两天在医院蹭了几堂营养课,这真的是门学问。”

陶织锦将切好的桃子递给陶箫,说:“我们箫箫真是好福气,子戎照顾起人来真是心细。”

陶箫叉了一块嫣红的桃肉放进嘴里,郁郁寡欢地说:“陶笛家的蟠桃不知道怎么样了。”

王子戎一脸严肃地说:“我给陶笛打过电话了,她很后悔那天说的那些话,要不你也不能出那么大的事!”

陶箫说:“是吗?她说什么了吗?”

王子戎说:“陶笛说你们俩像喜欢同一个布娃娃似的同时喜欢上了薛隐薛老师,后来在一场游戏中,为了不输给对方,你们都选择了唯一的答案,但她没告诉我是个什么游戏,也没告诉我答案是什么,反正,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俩都赢了。这个世上,有的人活着就是为了输赢,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你们俩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陶箫说:“虽然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和她却是不一样的!”

王子戎明白她话里有话,说:“行了,我说不过你,也别再费神想了。你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我儿子现在还借住在你的……怎么说好呢?说子宫太粗俗,说豪宅不符合你的审美,应该说是宫殿。”

陶箫一笑:“的确是宫殿,不过应该是一座迷宫。”

世上最著名的迷宫莫过于希腊克里特岛北岸的米诺斯迷宫,这个不幸的人类国王不得不借助不可控的外力消弭源自自身不受信誓犯下的大错,结果付出惨痛代价。

陶箫之所以说这个婴儿住在体内的迷宫中,源自不可确知的一切。陶箫是高龄产妇,且被新生儿溶血症定上标签,让这次妊娠过程与人工干预修复并轨,从加护病房到出院调养,尽管严格孕期管理,以防高龄产妇并发症造成更多不可控,却终因诸多“迷宫”因素,胎儿还是在五个月时停止了心跳。

陶箫虽说早就有心理预期,却还是被丧子之殇当头击倒,她原以为自己是在与隐秘的爱人共同与死神作战,可到头来,她只看见自己废墟般的身体如夜游神般飘荡在白昼与幽暗之间。她不想历经劫难的薛隐看见自己的颓废,不想听薛隐说她又在当逃兵。于是,原本计划去农场探望薛隐的计划一再被她推后。

直到两位姐姐约陶箫去农场过年,陶箫才发现外面冰雪正在消融。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到了农场可以去见薛隐,于是答应下来。可是第二天就接到陶织羽的电话,她们得取消这次计划。

14

庚子年春节,后来席卷全球的大疫拉开帷幕,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家中。令陶箫没想到的是,在笼罩整个国家的疫霾下,取代自己的锥心之痛的却是自始至终隐藏在自己家庭内部类似病毒的东西,它慢慢从隐性转为显性,从潜伏走向公开。

陶箫怀孕期间,王子戎搬回了卧室,说要时刻守护他们母子。陶箫出院后,王子戎重回书房,说怕自己打呼噜影响陶箫休息——尽管他们婚后一直睡在一张床上。

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但又绝不是简单重复。从前,陶箫认为王子戎生性木讷并非理想中人,而王子戎也深谙于此,始终对她赔着小心。而从他投资失利选择辞工起,陶箫发现自己根本谈不上不了解作为自己的丈夫的王子戎。事实上,王子戎的寡言少语并非木讷而是一种隐忍,就像猫咪肉垫里的利爪以及日本和服下的战甲,需要有足够的耐心你才可能接近真相。

封城在家,王子戎除了偶尔上网,会与陶箫一起下棋或者下厨。渐渐地,王子戎把大量时间放在了电脑上。一天,他干脆告诉陶箫没事别打扰他,他需要集中精力做事。陶箫问他做什么,他说:“还有什么,股票啊,我买的医药器材股每天都在涨,都涨到天上去了!”

王子戎的变化,并没有令陶箫感到不适。她觉得命运给自己开了个玩笑,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怀孕,也许他们已经离婚。陶箫心平气和地重新收拾皮箱,只收拾自己那只,因为你永远无法定义除你之外的那些人的重要物品。她只想等到解封那天,拿着自己的东西走出去。

陶箫想起薛隐说的“你不能总是当逃兵”的话,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于是想给薛隐打个电话。想到薛隐,她脸上有了笑意。她拿来手机拨过去,可电话提示对方“无法接通或已关机”,她想,既然是非常时期,警察们当然是最忙的,于是暂且作罢。可一连两天,情况都是如此。于是她打给大姐,可是出于自尊,话到嘴边还是放弃了。她恨自己是个胆小鬼,心想如果换了陶笛,这根本就不是问题。

陶箫与陶笛久未联系,彼此仿佛遥远的星座,发出的信号需要靠人造卫星转达,人造卫星当然是两位姐姐。

疫情开始前,陶笛曾假意与乌获和好,可回家当晚,她就将乌获灌醉,带走了已经放寒假的小米。她骑着电动车上了省道,电量耗尽,她弃车步行,带着小米乘火车南下,暂居在陶织羽多年前购买的一处海滨度假屋。不到一周,母子二人就被困在度假屋,开始了全民无例外的居家隔离。

陶箫想打电话给陶笛,陶笛却打了过来。“没想到吧,这次是我率先打破沉默,所以——你赢了。我听大姐说,解封后你想卖了房子辞了工作去旅行?乖乖女的画风怎么突然变了?”

“就是想换个活法。”陶箫突然想起陶笛也说过同样的话,有些尴尬。

“换个活法?那还不如去火星,否則不如换个男人。男人是你整只锅子里的最大变数,他要么是一粒老鼠屎,要么是一点松露,再不济也得是把盐——咸了淡了,有味就行。不说别的,就拿生孩子这件事来讲,你换个男人不就完了吗,只需要留意一下对方的血型……”

“不,我和你不一样!”

“真的吗?我无耻下流,而你圣洁高尚!”

“我不想吵架。”

“我听说薛隐的事了。”

“不行!不许你提他!”陶箫有些失控,她突然发现自己像是与陶笛实现了换位——如今她是比较狼狈的那个,她擦掉眼泪,说:“至少今天别提!”

“还像以前一样吗?懂了。那就说点你感兴趣的,比如野马泽什么的?”

陶箫说:“好啊,你说吧。”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对吧?”陶笛就像一个求证冰激凌口味的小孩。

15

陶笛说,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更不知道是否会死于亲人的背叛。那天到野马泽的不止郭绍乙,还有三个男人:一个是郭绍乙的死党董坤,一个是想挣点外快的当地小伙,还有一个就是郭绍乙说的“外乡客”乌获说的“邻村的男人”。对,我这次就是为他逃跑的。他叫海陵。

我约了海陵,他有一辆越野,我想在大姐二姐面前耍耍威风。不过,仅此而已,我并不爱他,他只是个发誓要跑遍全中国的大学生“驴友”。他是我在郭绍乙不愿和我离婚,而我又差点走上绝路时认识的。

郭绍乙收藏上瘾,丢了公职,只好包地,可年年亏损。家里倒是塞得满坑满谷,他扬言要把我们的家建成为民办博物馆。一些人为他鼓吹张罗,他更来劲了,根本不管自己老婆孩子有没有像样的衣服,能不能填饱肚子。他甚至试图牺牲老婆的色相。我要离婚,他不肯。我就想去跳柏马洞——那是个冰川洞,全球变暖,冰川融化,里面空了,我想从那儿跳下去一了百了,然后就碰到了海陵和他的伙伴。

海陵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他跟我说,柏马洞并非直上直下,而像是地球的九曲大肠,跳下去,只会掉在某个突出的岩石上,摔断腿,在那里等死,每一分钟都将是煎熬。我怕了,谎称自己是来采蘑菇的。后来,他知道了我的事。有一天,郭绍乙突然答应和我离婚,说看上了某人的藏品,那是一笔交易,他得娶那家的“老姑娘”。后来,交易没有达成,可我们已经离婚了。事情就是这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海陵设的计。

在去野马泽的路上,海陵被郭绍乙他们盯上了,他们将他挟持到我面前。那一晚,那栋度假屋成了悲剧的风暴眼。在那之前,大姐二姐借口去管理处要毛毯什么的溜了,然后好戏就开场了。

他们四个开始玩牌,郭绍乙和董坤赢了海陵的车,董坤又提议,拿我当奖品。董坤本来就是个流氓。海陵用拳头招呼了他。混战中,用来营造氛围的马灯掉在地上,度假屋烧了起来。后来,一直蒙在鼓里的当地小伙帮了我,我就开着海陵的车跑掉了。被亲人背叛,让我愤怒、绝望。加上当时大火冲天,我觉得海陵会死,我怕被牵连,于是卖了车,跑了。

陶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原来是这样,那场火灾,后来被说成是边境森林大火。”

陶笛说:“那个当地小伙救了海陵。海陵回乡后,凭着一项汽车上的发明专利,加盟了一家公司,后来又研发出了其他专利,但病痛折磨着他,日夜辛苦搞研究,他身体彻底垮了,于是回乡养病,否则我们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他住在邻村,直到他听说有个女人种了棵撒马尔罕金桃。我种下那棵树的时候,连同过去的我都一起埋葬了,可最终却促成了我和海陵的重逢,这大概就是命吧。但我没认出他来。当他认出我,立刻就逃走了。就在他转身逃跑的那一刻,我猜出了他是谁。多年前,他为了保护我才落到这种地步,而我却丢下他跑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害了他。不仅如此,我也害了乌获,我利用他对我的爱毁掉了他的生活。我总是在激怒他嘲笑他,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他的爱……这就是我所擅长的,我就是妖精本尊!可就算这样,这次回去,乌获还在求我原谅他,说他会到县城买房,就我们一家三口住,离他妈妈远远的。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对海陵的伤害,海陵是个多好的人,我想照顾他……”

陶箫问:“那你现在是和海陵在一起?”

陶笛痛苦地喊:“不!他一直躲着我,他不愿拖累我。他逃,我就追,就是这样。直到昨天,我偶尔从微信朋友圈上知道了他的下落,那是他的一个工友发的……”陶笛先是哽咽,然后哭起来。“海陵住在关停的大通汽车配件厂,厂里只有他一个,工友们很担心他,因为之前他就病了,把自己隔离起来,厂里不让讲这个事……我弄到了志愿者的工作证,我带着小米进到了工厂里面,我们找他来了……”

“什么?你还带着小米……”

“海陵以前说过,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带着老婆孩子开车旅行。”

“这些事情得等到疫情结束后……”

“我怕海陵等不到了……他的工友给了我那间屋子的电话号码。他听到是我,根本不肯见我,说他有充足的食品和药物,可我感觉他的健康状态很差,我该怎么办?我进不去屋子……”

“陶笛,听我的,海陵是对的!你得回去……”陶箫冲进书房,示意王子戎不要作声,然后迅速寫下一张纸条:陶笛危险,打某市急救电话,告诉他们大通汽车配件厂有人病重,需要紧急救助。

陶笛在那边说:“我不能离开,他会死的,我得进去看看。”

“他现在需要的是医生,再说,你和小米穿防护服了吗?”

“防护服?他没有感染新冠病毒,他只是……都怪那场火,他的肺不好。别那么冷血!”

“你也明白自己在做傻事,如果你不赶紧离开,会牵连到小米的!想想小米吧……”

“别说得那么义正词严!说说你自己吧,当初你喜欢薛隐老师,我和你开玩笑说他喜欢的是我,你就和我玩起了沉默游戏,说谁最先谈论他算谁输!那之后,我们真的就再也没说起过薛隐。为了你的骄傲和别人的评价,你放弃了你爱的人!可我不是你,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王子戎走过来示意他已经打了那个电话,陶箫点了点头,但王子戎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真的吗?那如果我告诉你乌获根本不爱你,他还在联系他的前妻……”陶箫试图拖延时间。

陶笛笑了:“我知道。他是故意那么做的,为的是让我嫉妒!他挖空心思去做这种事,就像你现在挖空心思想要阻止我,告诉你,海陵没有感染!不信我带你去瞧瞧……”陶笛将音频对话转为视频,陶箫在屏幕上看到一栋独立的屋子,那更像一间工具房。陶笛让她看墙上的消防斧。“看到了吗?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

王子戎也看到了,着急地说:“陶笛,你在干什么,别犯傻……”

陶笛从屏幕上看到王子戎,突然笑了:“哈!难得你们夫妻同框,哦,我忘了,目前全国大多数夫妻都被圈在一起。不过我现在要挂断了!你上次也是这么对我的,不愿听我说完,一直挂我的电话,以为我背着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找野男人,就算我以死相逼也不愿意听我说完,记得吗?陶小姐,告诉你,我上次的确是跳楼自杀,可惜天不绝我!上次我救不下海陵,这次大不了陪他一起去死!”

陶笛在哭,小米也在哭,那是惊恐无助的哭泣。“妈妈,我怕……”

陶箫喊:“陶笛,你吓坏小米了。那你说,你要我怎样做你才肯听我的话?”

陶笛残忍地歪脸一笑说:“好啊,那就当着你丈夫的面说说你的秘密,你和薛隐的那些事,你说啊。”

陶箫将手机摄像头对准阳台上的行李箱,说:“这是我的行李箱,我就要从这个家离开了!薛隐的事,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和薛隐其实一直在来往,包括被封在家的这段时间,我们每天都在联系。人们常把生活比喻为陷阱,却忽略了自身的惰性,我的惰性源于习惯,我只是习惯了为自己想象出来的幸福奔波,而不愿为失去的停下痛哭,有人称之为奋斗。这些都没什么,至少你和你爱的人心在一起。我和薛隐都计划好了。你知道农场往北鞑靼山方向,面朝纽根林斯河,有一个叫歇马渡的地方吗?我们经常去那里,钓鱼,划船,烤野兔,我爱他……”陶箫脸上浮起微笑,为想象中的画面鼓舞着,心潮澎湃。

陶笛泪如泉涌:“可是姐……你别说了,我明白了,真的,”她凝视着陶箫,就好像隔着屏幕,她们真的在互相对望:“姐,我知道了……我这就带着小米回去。”

陶箫第一次听陶笛叫自己姐,她有些激动,也隐约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

为了让陶箫放心,陶笛并没有关掉通话,而是让陶箫通过手机看见自己带着孩子离开工厂,朝远处走去……

16

王子戎与陶箫一起看着窗外的云,就像两个被困的囚徒。

王子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世事难料。有人说这次疫情就像一面照妖镜。真的,妖着呢,比方说股市。”王子戎见陶箫正看着自己,便怜悯地抱了抱她的肩,就像在安慰一个失败的对手。“我的股票长了很多,实在是太多了,我居然成了富豪,谁能想得到呢。”

陶箫淡淡地说:“那要恭喜你了!”

王子戎继续把控着谈话的节奏与方向,说:“那些钱足够来十次探索古老岩画的旅行。”他看着陶箫,就像观察笼中鸟,观察鸟儿逐渐热络起来的对米粒的渴望或者对危险的恐惧。“封城结束就立刻出发,第一站是哪儿?南疆的皮山县阿日希翁库尔怎么样?”王子戎眼睛亮晶晶的,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那位骄傲自负的丈夫,而陶箫则是犯错的妻子。

“我要走了,离开这个家。”陶箫显得不冷不热,似乎已然沉浸在梦想中的山冈。

王子戎将话锋一转:“你刚才和陶笛的通话真够惊心动魄的啊!为了阻止她以身犯险,不惜出卖自己的秘密。”王子戎着重强调了最后两个字,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陶箫:“你背叛了我!”

陶箫抬头望着他,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你指的背叛是去见一个多年未见的人,那么比起你的背叛,那算得了什么!”

王子戎一惊:“我的背叛?你是说我背着你搞风投?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那些钱我已经挣回来了!”

陶箫说:“有个女人给你生了个孩子,那孩子今年就要上大学了,现在你有钱了,可以去找他们了!”

王子戎听完,大惊,就像一个被焦雷击中的人,说话都不连贯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陶箫盯着地板上一小块太阳透过盆花落下的光斑,轻声说:“孩子流产那天的早些时候。那天晚上,我洗澡太久造成胎儿缺氧。因为我无法擦干眼泪,我太年轻了,就那样失去了孩子。那时候流行拍孕妇照,我和那个女人去了同一间影楼,取照片时,影楼师傅误拿出了你和她的照片袋。在摄影师的眼里,你酷似他的偶像高仓健,所以忽略了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并非同一个人。”

王子戎颓然坐下,像被一只无形的麻袋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低声叫了声小妹,那曾经是他对她最亲密的称谓,而她称他为哥哥,因为陶箫希望能有个哥哥。王子戎无意识地摇晃着脑袋,就像风摇着空空的枝头,他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一夜情,她有丈夫,我不能拆散他们的家庭,更不能毁掉孩子的生活!我对不起你,可我只爱你,求求你原谅我……”

陶簫说:“那根本不是一夜情。上次说在罗云那儿吃完饭,其实也是去了她那儿吧!”

王子戎羞愧难当,一狠心,说道:“好吧,大家不妨把话说开。说到照片,也真是巧了,我也接触过一些的,是些黑白艺术照,是你在美院深造时的一个同学寄来的。她拍的照片很有特点,通常是抓取人物最不经意的瞬间,很美的瞬间。她是个热心的姑娘,把自认为得意的照片都制作成了明信片,可能是为了让收藏变得更有趣味!我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丈夫,也从没有对我妻子有过任何怀疑。可是,那个牛皮纸袋跨越千山万水寄来我们这个小城市时却破损了,总会发生这样的事,于是我看到了其中一张的一个角,那是我美丽妻子的倩影,我想先睹为快……”

王子戎捂住嘴,发出无限惋惜的叹息,又像在为即将说出的话攒足力气:“我看到了你和薛隐的照片,我只见过他本人两次,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愤怒吗?我深爱着的新婚妻子居然与人有私情!于是,我去农场找到了他,我想杀了他!”王子戎扭曲的脸上滴下痛苦的泪水,那眼泪更像是燃烧的火药,让他痛苦地大叫起来:“可是,我看到他和他怀孕的妻子在一起,还有他们刚上幼儿园的儿子。于是我放弃了,我喝得大醉,在那之后不久,我就与那个女人有了婚外情,可那只是满怀报复心态的一时兴起。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留意你,但并没有发现你有任何不轨,你就像一只蜂鸟,不停地扇动翅膀忙碌着,为了让我们过得更舒服。我开始后悔,我对你满怀愧疚,我想早一天达成你的愿望,去看那些岩画,老实说,我并不感兴趣。可是,你一直在憧憬,于是我干脆辞掉了工作,专业炒股……”

“别再说了!”王子戎的讲述令陶箫惊讶,她说:“不,我想你误会了。那次薛隐是出差顺便去探望我,我们只是在一起吃了个饭,他是我和陶笛的代课老师……”

王子戎叫了起来:“别再骗我了!那张明信片上明明印着‘伉俪情深’四个字。”

陶箫红着脸说:“我们当时在美院附近的餐馆吃饭,当我同学拍完照出现时,我吓了一跳,为了不让她误会,我并没有否认他是我丈夫……我只是不想让事情复杂化,也不想费劲去做解释,一方面出于我的保守性格,再则,你知道那种培训班的同学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王子戎铁青着脸说:“当然,所以即便是他和你同床共枕过就更没有必要去费劲解释了。”

陶箫虽说气愤,但依然正色以告:“我告诉过你了,我们从没有过那种关系!我也不是那样的女人。如果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就不会和你结婚!我既然和你结了婚,就会忠诚于婚姻,绝对不会做背叛你的事!”

王子戎却紧抓着不放:“你撒谎!你背叛了我,就在你知道自己怀上孩子后,非常懊悔,你去找他,因为你知道他是个鳏夫了,不是吗?”

“在那之前,我本来就打算和你离婚的!我早就受够了你的谎言,我扛不下去了,再也不想这样虚伪的生活,我恨自己明明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却因为一时之间想象出来的幻影,在决定的离婚的时候,和你……我受够了!事情已经说开了,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陶箫越说越激动。

王子戎哀求:“求你别离开我。而且让你提出离婚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不是吗?再说,你怎么和大姐二姐说?我们的家庭在她们看来是多么的完美!”

陶箫冷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再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王子戎点了点头,说:“当然。其实大家都知道,包括陶笛……”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如果你是为了薛隐……好吧,我刚才说了,我只见过薛隐两次,第二次见他……”王子戎沉重地叹息道:“第二次是在几个月前的医院太平间。薛隐是车祸当天去世的,他根本就没有进过重症监护室。他被卡在车里,一直坚持到救护车接走你才合上眼。我没敢告诉你,我是怕……”

陶箫的肩膀晃了一下,从她那单薄的身体里发出一声细长的呼喊,那是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声音,不是谁的名字,也不代表痛哭前的叹词,她再也没有作声,像一匹驯顺的布匹不声不响躺下来,蜷缩起身子,泪水顷刻间哗哗哗地流淌,整个身体并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夜里,陶箫梦见原野上长着一棵高耸入云的蟠桃树,她一点一点爬上树去,在她周围,树叶与鸟鸣丰满如云,远处的湖泊闪烁着光芒。

责任编辑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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