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橘
2022-06-09王秀梅
王秀梅
“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外祖父为我制作了这只小木屋。我可以随时钻到里面去,把自己藏起来。
你看到了,小木屋很小,跟小孩子玩的魔方差不多。但是,它虽然只有这么小,我的那位长着发明家脑袋的外祖父,却用一双可以将任何想法付诸实施的手,给它的外墙雕刻了活灵活现的图案——金色的太阳,盛放的花朵,缀满果实的苹果树和杏树,奔跑的狗,打鸣的花公鸡,潺潺的小溪,还有拿着锄头正在劳作的他自己。他是照着我们住的房子周围的景色雕刻的。当我躲在小木屋中时,完全感觉不到黑暗和孤单,因为外面这些事物发出的声音特别清晰亲切:狗在吠,公鸡在打鸣,花儿在伸展花瓣,蝴蝶在振翅,溪水在流淌,黄杏儿熟透了掉在地上,外祖父在哼歌或是跟那些蝴蝶说话。这些声音围绕着我的小木屋,有时候我想睡觉的时候,甚至还会嫌它们有点吵。
至于我为什么能钻到这么小的屋子里,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但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在外祖父身上发生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了,让我钻到小木屋里只是其中一件。
有一次我问外祖父,我会永远这样吗——随时想钻到小木屋里,就能钻进去?因为我总是在不断地长大呀!
外祖父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当然有彻底长大的那一天。但是,这并不是能不能钻进去的决定因素。
我不知道外祖父所说的决定因素是什么,他也没有告诉我。再说了,那时候我还小,大人们的很多话对我来说都是一知半解的怪话。
那一年我大概五岁。那年秋天,外祖父离开我们,钻进了一个半圆形的坟包里。我以为他也像我一样,只是顽皮地藏进那里,跟我们捉迷藏。外祖母带领着我的父母、小姨和我,一起跪坐在坟包前。大人们都在哭泣,我却在心里埋怨外祖父,我觉得这次他制作的半圆形房子一点儿都不好看,太大,太粗糙,外面也没有任何图案。他完全可以调制一些颜料,给它画上各种图案。我甚至可以帮忙给它种上货真价实的花花草草。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外祖母听,刚刚停止哭泣的她再度哭起来。我等待着外祖父从半圆形房子里钻出来,好把我的意见和建议说给他听,但是他进去就没再出来。我每天缠着大人,让他们带我去山上看那个半圆形房子。后来,母亲说别等了,外公累了,睡着了。这次他要睡一个长长的觉,大概需要好多年,我们不要打扰他。
很快,我就跟随母亲,搭乘一辆大卡车,那是我们村里外出办事的车,离开了那个到处生长着槐树的村庄,回到自己的家。在那之前,我已经跟随外公外婆生活了四年。
这个讲故事的人,是我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认识的,她自我介绍说叫王小橘。当时我正坐在候车室里的一把椅子上,她拖着拉杆箱在我身边坐下,请我帮她照看行李。
“我想去一下洗手间。”她说。
在火车站这样的公共场合帮陌生人照看行李,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你不知道对方是谁,说的是不是真话,你也不知道行李中有没有危险品。但我还是答应了她,因为我也想去洗手间。我是从小区门口叫了滴滴快车赶到车站的,由于昨天晚上降了一场雪,道路湿滑拥堵,用时比往常要长,我早上喝的水和牛奶都变成了负担。
“我不太喜欢把行李带到卫生间里。”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向我解释。
“我也是。我有一定程度的洁癖。”我说。
就这样,我们交替为对方照看了行李。为了表示谢意,她提出邀请我喝一杯咖啡。她的提议也正是我的想法,在帮她照看行李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候车室二楼有一间咖啡屋。
“昨夜雪下得挺大,担心拥堵,出门有点早,现在离检票时间还有长长的一个小时,挺无聊的。去喝杯咖啡,聊聊天,是最好的选择。”她说。
老实说,我对这位陌生人一点都不讨厌,相反,觉得她某些地方跟我很像。于是我们离开候车室那冷硬的塑料座椅,去往二楼的咖啡屋。
就是在咖啡屋里,她给我讲述了那位神奇的外祖父。很奇怪,我们之间没有陌生人之间的拘谨,尤其是两个陌生女人之间还应该有的防范、敌意,相反,倒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在这样的感觉下,聊什么话题似乎都不显得唐突。我们先聊了聊天气,然后聊了聊这座刚刚投入使用的新火车站,她赞美了它的堂皇气派,接着对科技的飞速发展表现出担忧:生怕将来有一天,所有的火车都更换成那种有着导弹式车头的雪白的动车。
“我也有这种担心,”我说,“十几年前,我最喜欢趴在绿皮火车的卧铺上发呆,听着车轮摩擦钢轨的哐当声,看着窗外不快不慢闪过的原野和村庄。我曾经遇到两个向我表示好感的男孩,其中一个男孩半夜下车前站在我的铺位旁边,摇醒我,说他到站了,要下车了,以后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他忧伤的面庞,我一直没有忘记过。”
“是的,”她说,“我那时候也特别喜欢乘坐绿皮火车旅行,趴在卧铺上看风景,边看边掷硬币玩儿。我掷硬币是为了帮自己选择很多事情,你知道,人生总是面临着许多选择,我的很多选择都是在绿皮火车上用硬币做出的。”
“是不是那种亮晶晶的兰花图案的一角钱硬币?”我問。
“对,没错。看样子你也很喜欢玩这种硬币。”她说。
接着我们聊了一些跟旅行有关的话题,最后聊到了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她问我去哪里,我说:“还没想好。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没有明确目的的旅行了。或许我会随便买一张车票,在中途一个什么地方下车。我不想坐高铁,只想乘普快。”我问她:“你去哪里?”
“槐花洲。”她说。
“好像没听说有这么一站。”我说。
我记得,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从行李中拿出了那个小木屋。天,我一下子就被那精致的小东西给迷住了,它只有魔方那么大,却像一间真正的木屋那样,有着山形的屋顶,屋顶上雕刻着一列一列的瓦片,外墙上雕刻着许许多多花草植物和蝴蝶、飞鸟、小溪、狗、鸡、人。
我虽然不懂木匠手艺,却能够看出,这个小木屋通体采用的是榫卯工艺,没有一颗钉子。去年我家里装修时,朋友介绍了一位木工师傅,那位老师傅为我打制了一张榫卯工艺的书桌,他边干活边叹息说,榫卯手艺已经失传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要彻底失传。我亲眼见到他是如何打制那张书桌的,因而知道榫卯工艺的繁细和精巧。
“你相信吗?”她问,“你相信我能打开这扇像一粒水果糖这么小的门,钻进去,躺在里面呼呼大睡吗?”
“相信。”我说。
“为什么?”她说,“我身边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的话。他们认为我的脑子有问题。包括我的朋友,我的丈夫。”
“世上总归是凡夫俗子更多一些。”我说。
王小橘似乎对我这句话特别赞同,她甚至因此感动起来,眼睛变得有点湿润。
“但是,你为什么不当着他们的面,钻进去,让他们心服口服呢?”我问。
“哦,这个问题……”她痛苦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你知道,我是多么想这么做!当你面临着全世界的质疑,最应该做的、也最有力的就是用事实击碎这些质疑,不是吗?我难道不懂得这个连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吗?但是,我无能为力,我钻不进去……后来,一切都变了样子,我把事情搞砸了……”
王小橘把脸埋在桌面上,哭起来。那所小木屋坐落在她的头发前面,外墙上雕刻的植物動物虽然逼真,但是全都静默不动,溪水也不流淌,像被冬天冻住了一样。尽管如此,我却能想象到它们活起来的样子,似乎也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喧闹声。
“我知道,它在怪我,它们在怪我,外祖父在怪我。”王小橘抽泣了一会儿后,把湿漉漉的脸抬起来,“你知道吗,我后来把小木屋弄丢了。五岁那年,母亲把我接走的时候,我是带了小木屋的。最初那段时间,为了保护小木屋,我甚至跟我的姐妹们吵架,有一回还打起来。我从街上捡了一块小石头,打破了姐姐的额头。其实,她们只不过是想玩玩它,试试自己能不能钻到里面去,并不想据为己有。但我怎么可能允许别的女孩也拥有这项神奇的权利?为了捍卫这个世间独有的权利,我不再钻到小木屋里睡觉,因为担心一旦钻进去,我的姐妹们用锁把我关在里面。另外,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那一幕。我觉得让她们看到那一幕也是对这项专属权的冒犯。很多时候,我听到墙上的花草、鸡狗、阳光、溪水在一起召唤我,因为只有我钻进去,它们才能活,才不是呆板的雕刻。可我忍住了诱惑。我用一把小锁头牢牢地锁住了那扇小门。为了不让她们找到钥匙,我把它东藏西藏——你知道,那钥匙简直太小了,比一粒大米大不了多少——就这样,有一天,连我自己都找不到那把钥匙了。我到处寻找它,却始终没有找到。也许你会说,为什么不想办法把锁撬开,或者干脆用剪刀或钳子把它拧开,毕竟它是那么小,在工具面前还是不堪一击的。哦,不,我不能那么做,你也看到了,这把锁跟平时我们见到的所有锁具都不一样,尽管它这么小。对,它是一把木锁,也是外祖父手工制作的。他为它设置了精密的锁道和环环相扣的钥匙——他制作了两把钥匙,只给了我一把。至于另一把,他当时对我说过,说‘我的小橘子,或许有一天你会需要第二把钥匙’。他自己收藏了第二把钥匙,但是,他离开人世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把它交给我。他是突然离开的,当时他正在花园里为花花草草们浇水,忽然就躺在地上不动了。我们都以为他睡着了……回到小木屋的话题上来吧。尽管没有了钥匙,但我依然担心我的姐妹们用工具撬开屋门,那样的话,不仅那把世上独一无二的小木锁会被破坏,木屋也会失去它原有的完整。我不能允许她们这么做。而且,慢慢地,小木屋的秘密在街上流传开来,村里许多女孩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她们成群结队地拥到我们家里,试图看一看那神秘的宝贝。危险时时刻刻笼罩着我的小木屋。你可能不知道,我被母亲接回家的时候,不仅带回了小木屋,还带回了其他很多宝贝,其中有一把折叠小剪刀,可爱极了,是小姨从上海给我买的。可是,回到家中不久后,小剪刀就丢失了,后来有一次,我在村街上走着走着,发现它躺在另一个女孩家里的后窗台上。因此,我觉得,村里所有的女孩都是小偷,每当她们在街上结伴而行,我就疑心她们正在密谋偷走我的那些宝贝,重点是小木屋……总之,在这种危机重重的日子里,我把小木屋弄丢了。我认定是村里的女孩们偷走了它,我没有声张,而是日日在街上观察,寻找蛛丝马迹,但没有任何发现。后来,我慢慢地承认了它丢失的现实……”
王小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点疲劳,我让她喝点咖啡,她照做了。我觉得有必要安慰她一下,就说:
“按你的说法,你刚出生不久就去了外公外婆家里,一直住到五岁,就是说,关于你父母的家及那个村庄的一切记忆,都没有来得及在你的大脑中形成,那时候你的前额叶皮质还没有发育好。五岁那年,当母亲把你接回家之后,那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令你害怕。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你的姐妹。不安全感从未有过地占据了你的身心。而能够令你感到安全的,只有外公外婆给你的记忆,以及你带回来的那些你熟悉的宝贝。你是那么渴望躲进小木屋,把陌生的一切拒之门外,但恰恰因为不安全感的存在,你又不敢进入小木屋,因为进入就意味着你和小木屋将一起陷入不安全的境地。你保护小木屋的企图,其实是企图保护你自己,保护你自己的心灵。所以,你不要自责。说实在的,我很心疼五岁的你。”
听了这番话,王小橘又哭起来了。我没有再劝她,而是任凭她哭。咖啡屋是开放式的,阔大的候车室里充斥着上千旅客的说话声,使得她的哭声几近于无。她一个人痛快地哭了一会儿后,吸着鼻子,支支吾吾地问我: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作家。”我说。
“这么巧,我也是。”她说。
虽然我也觉得这很巧合,但同时又觉得顺理成章,似乎我们两个人只能是作家,而不应该是别的什么家。
她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似乎只有当作家这个职业最适合。我们是同类人……你难道不觉得,咱们长得也挺像吗?半小时前刚看到你的时候,我虽然也有这种感觉,但并不强烈。经过半个小时的相处,我发现咱们越来越像了。”
她往前凑了凑,仔细地观察着我。
“老实说,刚见到你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但这并没有让我觉得有什么特别——世上这么多人,总能找到五官相似的两个。”我说,尽量为我们的相似寻找理由,“网上不是曾经有过一个新闻吗,一个摄影师乘飞机时发现邻座旅客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们自拍了几张照片发到网上。那么相像,简直像双胞胎。但他们的确素不相识。”
这时候,王小橘把她的手机推到我面前,屏幕上正是我刚才说到的那则新闻。那名摄影师名叫尼尔·道格拉斯,和他长得极像的人是罗伯特·斯特林,这两个像双胞胎一样的陌生人,给世界留下了匪夷所思的一个大谜题。
“你没发现吗?”王小橘说,“咱们两人的思维也非常同步。你想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我也想到了。”
随后,王小橘站起身,用腿把她的椅子推到我旁边,重新坐下。她离我更近了,一种说不清的气息瞬间穿过衣服,渗入了我的皮肉深处,弥散开来。我觉得我的皮肉和血水正在跟那些气息飞快融合,就像一杯水被倒进另一杯水里。
“咱们也来张自拍。”王小橘说。她拿起手机,抬起胳膊,举在前面。
我有点近视,看不清屏幕上的两个人有多么像,但等我看到照片的时候,还是非常惊讶的。王小橘说得没错,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里,我们两人的相貌已经接近到仿佛两个亲姐妹。而在候车室座位上刚刚见到的时候,明明只是有一点像而已。
我呆呆地看着那张自拍照,试图辨认出我们两个谁更像谁,或者说,在这几十分钟时间里,谁的容貌更趋向于对方。我分辨了一会儿以后,就徒劳地放弃了。我说不出谁更向谁靠近了一些。
“有一个说法,你大概知道吧——每个人在这世界上都有一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陌生人。”王小橘说。
“当然知道。”我说,“但我从没有遇到过——我是说,在此之前。”
“你现在遇到了。”王小橘说。“你怎么看待这个说法?”她又问。
“怎么看?不怎么看。我觉得这很正常。宇宙如此浩渺,人类的认知太有限了,有限到应该敬畏一切,哪怕一粒尘埃。因为你不知道它是从哪个空间里飞来的。”我说。
“我很赞同你的观点。唔,关于空间……科幻家们把另一个自己称为平行空间里的另一个自己,我觉得他们有点故弄玄虚。在我看来,一切都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原因,它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事实:每个人在这世界上都有一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陌生人。他很可能就在我们身处的这个空间里。为什么一定要是另一个平行空间呢?没必要。”王小橘说。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王小橘的检票时间快要到了,我们的咖啡也喝完了,她说:
“呶,你现在可能猜到了,我要去槐花洲——我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村庄,那个村庄到处生长着槐树,你知道吗,它们有时候会像人类一样笑和哭,还会争风吃醋呢。我要回去寻找第二把钥匙。对了,这个小木屋是几年前被找到的。我父母的老屋翻修,才找到了它。看到它的那一瞬,我才意识到,是我自己把它藏丢了,而不是村里的女孩们偷走了它。你猜我当年把它藏在哪里?”
“我猜一下。藏在一个墙洞里?”我不假思索地说。
“没错。我把它东藏西藏,藏遍了家里的所有地方:米缸、面缸、衣柜、粮仓,每一个旮旮旯旯。后来我在粮仓后面发现一个小墙洞,便把它藏在里面。为了保险,我调了一些湿泥巴,把洞口封上了。也许因为藏匿的地点太多,我后来忘记了那个墙洞……我一直觉得,是外祖父在那个半圆形的土房子里教训我,才让我忘掉了墙洞。有时候我仿佛能听到他对我说:‘我的小橘子,你应该让你的姐姐妹妹跟你一起玩,分享你的那些小宝贝。你看,你的姐姐把她最喜欢的红头绳都送给你了……’实际上,在找不到小木屋的那些年月里,我虽然慢慢地长大了,却无时无刻不感到锥心的孤独。几年前,小木屋终于找到了,但钥匙却始终没有找到。你知道,那钥匙太小了,只有大米粒那么大。怎么说呢,在孤独中,我萌生了寻找第二把钥匙的想法。相信我,只要回到槐花洲,回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老屋,我就一定能找到那把钥匙。找到它之后,我要打开它,看看还能不能钻进去。如果能,我会让我的姐姐和两个妹妹也钻进去,以证明我所言非虚。她们已经不年轻了,早已不再相信童话……童年时代,她们还是相信关于小木屋的那些故事的,但是后来她们不再相信了,我的小妹妹甚至每次在跟我吵架时都骂我是骗子。但是,你知道,每个人都应该永远相信童话才对……”
“你说得对。”我说。
她问我:“既然你的这趟旅行没有目的,何不跟我一起去槐花洲看看?”
關于这个问题,在喝咖啡的这段时间里,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我有点犹豫。就在犹豫的时候,一位男士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穿着一件青蓝色羽绒服,长得有点瘦,皱着眉。王小橘很无奈地说:“他是我的丈夫。每当我打算去槐花洲,他就要阻止我。无论我怎样偷偷摸摸地出门,他都会跟踪而来。”
穿青蓝色羽绒服的男人在桌旁坐下,对我说:“王小橘又要去槐花洲,对吧?”
“是的,”我说,“她要去找第二把钥匙。我觉得她应该去。每个人都应该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回头去找一找过去遗失的东西。”
“可是,槐花洲根本就不存在,王小橘一直在胡思乱想。”他说,“她编造的那个小木屋的故事,我根本就不相信。没有人相信。她的姐姐和妹妹也不相信。你知道吗,她们经常忧心忡忡地建议我把王小橘送到心理医生那里去看病。”
“你们认为王小橘是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吗?”我问。
“是的。难道不是吗?”
“我不这么认为。”我有点生气地说,“这世上凡夫俗子太多了。”
我很想得到王小橘的附和,但王小橘不见了,男人坐的正是王小橘刚才一直坐着的座位。我抬起头来四处找寻,恍惚看到王小橘拖着她那只明黄色的拉杆箱站在检票口,身后是长长的检票队伍。她站在最前面,仿佛是那个队伍的引领者。她朝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忽然令我悲伤,悲伤到不能自已。
等我回过头时,发现王小橘的丈夫也不见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我的丈夫老金。他也穿着一件青蓝色的羽绒服,正蹙着眉头,隐忍着诸多不悦的情绪,坐在那里,看着我。
“你在四处张望什么?”他问。
“老金!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问。
“刚才。”他没好气地说。
“你来干什么?”我问。
“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对了,王小橘的丈夫呢?”我问。
“王小橘的丈夫?”老金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继续隐忍着火气问,“我是谁?”
“你是老金啊!”我说。
“那你是谁?”他问。
“我?”我这才想起来,“哦,我就是王小橘。”
老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粗重的气,说:“王小橘,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刚才我遇到了王小橘。哦,当然,我指的不是我,哦不,我指的就是我,哦,不……”我恨自己的语无伦次,“你知道,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另外一个自己,我遇到了,就在刚才。”
老金气急败坏地把我手里的小木屋拿走,装进我的拉杆箱里。
“回家!”他说。
然后,他拖着我的明黄色拉杆箱,走出咖啡屋。我跟在他身后。
我对自己说:“没关系,王小橘,她已经去槐花洲了,她会找到第二把钥匙的。”
老金说:“你消停点,闭上嘴吧,让旁人听到了,笑话你。”
几天后,我翻看手机相册的时候,发现了那张合影,我和那个自我介绍叫王小橘的人。我们两人头并着头,看着镜头,眼睛里有着一样的迷茫和疯狂。我们长得一模一样。我喊老金过来看,老金看了看,说:“哪里有什么另一个王小橘?你别闹妖了好不好?”
我看了看,果然照片里只有我自己。
但是过了几天,我又看到了,它是一张合影。
从那以后,那张照片总是变来变去,一会儿是我自己,一会儿是我和另一个王小橘的合影。我试图找到它们变来变去的规律,但始终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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