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科研究范式:四重证据法与文明探源
2022-06-08杨骊
杨 骊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神话研究院,四川 成都 610072)
自2018年教育部提出新文科建设以来,尤其是2020年11月3日《新文科建设宣言》的发布,如何进行新文科建设成了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有学者指出,新文科建设涵盖了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内多个学科的交叉、融合、渗透或拓展[1]。也有学者指出,学科交叉和结构调整只是表征,知识重构、思维革新与世界本体重建才是根本。[2]笔者认为,传统文科有三大弊端:一是学科分割造成了知识体系的割裂,缺乏必要的文化整体观;二是学科壁垒造成固步自封的学科保守主义,缺乏学科间的交叉融合;三是绝大多数文科研究方法论从西方舶来,缺乏中国特色的本土原创方法论。要建设新文科,首先意味着学科思维与研究范式的革新,所以,突破传统文科思维,探索新的方法论应是新文科建设的首要任务之一。
文学人类学研究的“四重证据法”突破传统文科思维,以跨学科思维创建了中国特色的文科研究方法论。该方法论自2005年提出以来,经历了16年的实践探索,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前瞻性地与新文科的发展要求合流,展现了新文科思维方法论极大的创新活力。在此,笔者拟对“四重证据法”的理论构建与实践个案两方面进行考察,分析该方法论在文明探源研究中的重要价值和作用。
一、“四重证据法”与新型科学
文学人类学研究的“四重证据法”以王国维提出的“二重证据法”为发端,经历了20世纪“三重证据法”的探索,于21世纪初形成“四重证据法”方法论。第一重证据指传世文献,第二重证据指地下文献(包括甲骨文、金文、简帛等),第三重证据指人类学、民俗学的口传文本与仪式,第四重证据指考古学、图像学的物证与图像。四重证据利用证据间性进行立体释古,建构起非线性复合的论证系统,由此进入文明探源的研究。
“四重证据法”首先是一种跨学科的方法论,与新文科建设所提出的推进学科交叉融合不谋而合。传统文科的研究范式依赖于文献文本,无论是“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都没有跳出文献阐释学和考据学的窠臼。从“四重证据法”演变的历史来看,在20世纪初,国学考据之学面临西学科学实证浪潮冲击的危机之时,王国维提出了二重证据法。二重证据法把金石学的实证性与考据学的阐释性结合起来,并将其纳入归纳与演绎的论证模式进行对比式论证。然而,由于二重证据所涉及的学科比较单一,其所形成的是较单一的论证模式,还有待进一步的发展。三重证据法成熟于20世纪末的新时期学术复兴浪潮,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的引入是促进其成熟的最主要原因。三重证据法不仅是证据的革新,更是论证方法的变革。在论证中采用第三重证据,同时也就引入了人类学的跨文化阐释方法。三重证据法以人类学的阐释方法超越传统考据学的阐释方法,其实质就是利用人类学证据以今证古、由此及彼的阐释力,解决了传统文科研究中很多无法证实的问题,从而拓展了传统文科研究时间和空间局限。“四重证据法”在21世纪的学术探索中诞生,其背景是物质文化研究的思潮和中国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一系列考古重大发现。“四重证据法”包括考古学和图像学证据,引入了考古学的实证方法和图像学的阐释方法,可以充分发挥各学科的不同研究优势,更全面地开展跨学科的人文研究[3]。
其次,从系统科学的视角来看,“四重证据法”还具备复杂性新型科学的方法论性质。系统科学的理论认为,人类历史上科学的发展目前有三个阶段,从前工业文明时代的古代科学到工业-机械文明时代的现代科学,再到信息-生态文明时代的新型科学,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其知识范式各不相同,我们目前正处于现代科学向新型科学转型的时期。新型科学有着和现代科学截然不同的走向,现代科学是一种简单性科学,而新型科学则是一种复杂性科学,两者在自然观、认识论、方法论、科学观、结构特征和地域性方面都有着质性的区别(见表 1)[4]。
表1 现代科学与新型科学比较表
新型科学从现代知识体系分科的学问走向跨科的学问,是一种开放交互式学问。在认识论方面,新型科学从简单的反映论升级为反映论+建构论,更强调建构活动在认识论中的作用和价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科学观方面,新型科学从祛魅的学问转为返魅的学问,正好印证了阿姆斯特朗对神话与科学的辩证分析:想象力是一种创造宗教和神话的能力……但与此同时,想象力也是科学的起点,科学家凭借想象力才得以将新的知识揭示出来,并发明出无限提高效率的技术……神话和科学拓展了人类的生存视域。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神话如同科学和技术一样,它不仅不会让人们疏离这个世界,恰好相反,它让我们更有激情地栖居其中。[5]在西方启蒙时代的语境中,神话通常被当作贬义词来理解。“但在维柯的《新科学》中这一观念已经发生变化。从德国的浪漫主义者、柯勒律治、爱默生和尼采以来,这一术语所包含的新的观念逐渐取得了正统的地位,即‘神话’像诗一样,是一种真理……这种真理并不与历史的真理或科学的真理相抗衡,而是对它们的补充。”[6]
在方法论方面,新型科学从还原论升级为系统论,也就是说研究从还原真实转为系统涌现,从线性的静态思维转变为非线性的动态思维,从对因果性的论证转为对相关性的研究,从追求唯一性结果转向多元可能性的探索。传统学科的文献考据与阐释,停留在简单因果关系的直线式论证,只能得出孤立事实和单一结论,是一个封闭的知识体系。然而,20世纪第三次工业革命浪潮带来了信息化时代,21世纪第四次工业革命大潮意味着智能化时代正在到来,我们的知识形态与结构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线性书本形态升级到网状知识库形态,许多问题的解决越来越诉诸系统性方法。[7]
自2019年以来,学术界对于“四重证据法”先后进行了两次较深入的辩难与研讨。2019年12月,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中心召开“夏的神话历史”工作坊。文学人类学研究会会长叶舒宪发表题为“物证优先:‘玉成中国三部曲’的求证策略”的演讲,介绍了文学人类学倡导用“四重证据法”进行神话历史华夏文明探源的实践。考古学者韩鼎对此质疑,认为“四重证据法”存在对所引文献缺少系统认识、文献与对象的关系倒置等问题。其后,《文艺研究》2020年第7期发表了谭佳、韩鼎、李川的文章《早期中国与神话历史研究——关于中国文学人类学“四重证据法”的对话》,对“四重证据法”与文明探源问题进行了更为深刻的考量与争论。
笔者观察研讨双方的观点与立场,发现有如下共识与抵牾。大家比较一致地认识到传统文科文献证史研究范式的局限性,正如韩鼎所言,利用传世文献来研究无文字时代的历史,我们面临以下复杂情况:时代差异大,即文献时代与研究对象时代相距甚远;文献内容混乱,即材料零散模糊、相互抵牾。[8]然而,大家分歧较大的地方在于:“四重证据法”利用证据间性进行立体释古,其论证效力如何?韩鼎指出:不同维度的材料通过研究者的论证需要而联系在一起,阐释过于主观,就会失去学科方法论所应具备的严谨。[8]韩鼎对于主观阐释的拒斥,反对用“四重证据法”进行主观关联与阐释的观点,可以说是代表了自现代科学以来实证(实验)范式的典型立场,属于传统学科的思维方式。
早有学者指出:系统科学相对于经典科学而言,最重要的理论突破之一即“从还原论到整体论”,即超越还原论。经典科学知识增长的主要方法是观察实验——归纳或假说——演绎方法,系统科学范式的发展则大大地扩展了方法域。[9]在现代科学实证主义的影响下,传统文史研究长期把还原论奉为圭臬,即通过归纳—演绎等实证方法还原历史真相。然而,自20世纪初期开始,实证史学就遭遇了一系列危机。一方面,知识考古中最大的难题是历史间距,因为时间的不可逆性,当代人无法逾越当下与历史之间的距离,抵达历史事件发生时的真实情境,要完全做到纯粹科学意义上的实证无异于缘木求鱼。另一方面,历史事件是以人的活动为中心,研究历史必然无法回避人的精神性,而人的精神性是很难进行实证研究的。实证主义史学的方法仅仅关注人的外部活动,在阐释人的内心世界方面却无能为力,这样实证出来的历史真相也肯定是不完整的[3]。
按照系统科学的理论,文化是一个开放复杂巨系统,在这一系统中,文化是稳定性和不稳定性的统一,历史是一个面对现实开放的交互影响系统。中华文明探源也同样是一个开放复杂巨系统研究,当我们用系统科学的理论来审视“四重证据法”,就可以发现“四重证据法”具有系统科学的方法论雏型。从“四重证据法”文明探源研究的论证系统示意图可知,由神话观念决定论贯穿整个论证过程,实证与阐释共同作用于论证系统,四重证据之间凭借证据间性超越单纯的实证还原模式,形成动态复合的立体论证系统,这一论证系统呈现出开放的态势,通过时空和知识的交互性,达成历史与现实的“视域融合”。
图1 “四重证据法”文明探源研究论证系统示意图
接下来,笔者以文学人类学研究的最新成果——由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承担的上海市社会科学重大委托项目“中华创世神话考古研究·玉成中国”的第一批出版论著《玄玉时代:五千年中国的新求证》(叶舒宪著,2020年出版)和《禹赐玄圭:玉圭的中国故事》(唐启翠著,2020年出版)(以下简称《玄玉时代》《禹赐玄圭》)为个案,考察“四重证据法”研究如何实现了新文科方法论在文明探源方面的探索与突破。
二、《禹赐玄圭》:考古学对神话的实证
Donald R.凯利指出:“现代历史学家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如何把神话恢复到历史条件之下——如何从‘遥远过去’的传说背后找回真实。”[10]在新兴的神话历史研究领域,神话被看作有历史价值的素材,是被神话观念编码过的历史叙事,神话学与考古学证据互证是进入无文字历史研究领域的重要路径。在此领域研究比较成功的要数美国神话考古学家马丽加·金芭塔丝的“女神文明”系列,包括《女神的语言》《女神文明》《活着的女神》等。然而,在传统的文科观念里,神话和考古属于两个互不搭界的学科,而且在传统史学看来,神话多数是怪力乱神之说,不具有可信度,更无法进入历史考证与文明探源。对此,金芭塔丝曾不无遗憾地惋惜:“对于这一领域考古学家尚未做深入研究。对于神话学家来说,尽管考古学为他们提供了众多的可能性,他们还是忽略了丰富的考古资料。”[11]
如果没有考古学证据的实证,禹赐玄圭很可能作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神话,继续沉睡在怪力乱神的故纸堆里。所幸文学人类学的“四重证据法”使得神话学与考古学两大学科的资料实现有效的融通,唐启翠借助考古证据找到了研究禹赐玄圭神话的新路径,《禹赐玄圭》一书就是创世神话与考古学相结合的文明探源尝试。
关于《尚书·禹贡》“禹赐玄圭”的解读,自汉以降学者们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到现在主要有以下四说:一是司马迁《史记·夏本纪》《尚书》伪孔安国传和孔颖达疏等力主“尧舜赐禹玄圭”之说;二是《尚书璇玑钤》、郑玄《尚书注》等持“天帝赐禹玄圭”之说;三是王安石《尚书新义》、陈经《尚书详解》和吕祖谦《书说》等从“禹献玄圭于尧舜”之说;四是林之奇的《尚书全解》新发“禹献玄圭于天帝”之说[12]。然而,从文献到文献的内循环式闭合考证,很难在证据上有所突破,达到令人信服的效果。
叶舒宪在谈及“四重证据法”的研究心得时指出,尽量不直接参与有关神话传说时代的半神话性人物的无休止争辩,也尽量回避对号入座式的随意性猜想和无根的论说。而是优先选择与神话传说时代人物相关并能够提供实物证据的遗物,作为集中力量去求证和阐释的对象[13]。《禹赐玄圭》一书不仅超越了传统的文献考证,而且从神话传说之中发掘出其中包含的史实素地,紧紧抓住神话传说的核心器物玄圭进行考古学论证。作者认为,玄圭应为大禹平治九州、四海会同、膺受天命的象征物,而后发展成为夏代核心礼器,是夏王朝政权的象征物。作者从考古发现的洪水遗迹和大量的圭类器物着眼,将鲧禹治水的时代背景定格在龙山时代晚期,同时在龙山时代出现并持续到商周的圭类器物演变中,把玄圭的前世今生解析为“开山斧—玄圭—玉简”三大神圣器物,采用文献资料、甲骨文、神话传说、考古学材料等进行了“四重证据法”的考证与阐释[14]。
在《禹赐玄圭》的前三章,唐启翠从禹赐玄圭的神话文献(第一重证据)出发,把考古出土的玉斧、玉钺、玉璋等(第四重证据)与甲骨文金文中有关“圭”“斧”的记载(第二重证据)进行对读,最后结合“斧始初开”创世神话的经典叙事与神话学观念(第三重证据),采用多重证据立体证释了禹赐玄圭的物质原型。指出,在新石器时代,斧钺象征父权—军权—王权一体的身份权威,斧钺的礼器化,反映了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武力征服到文明时代威德兼施的转变的历史进程。玉圭之形脱胎于斧钺,青/玄圭是东方析神的形象大使,是神祇和祖先灵魂降临凭依之器。玉圭分担了斧始初开、生命繁衍、沟通天地、天命瑞符、测影立中等功能,这一物质原型奠定了中国式开国神话、王权神授及其相关玉礼器的典范。[14]
在其后的五章中,作者顺着玄圭梳理了这个王权显圣物的一系列历史演变过程:在中国历史上从天地开辟的创世神话象征到历代圣王治世的“天命”符瑞,再到执圭以告的祭祀圣器和测影立中的王者之圭以及如圭如璋的君子风范等等。这样的论述从文化大传统穿透到文化小传统①叶舒宪指出,按照符号学的分类指标来重新审视文化传统,将由汉字编码的文化传统叫作小传统,把前文字时代的文化传统视为大传统。从历史的角度判断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与小传统,有一个容易辨识的基本分界,那就是汉字书写系统的有无。参见叶舒宪:《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与小传统》,《党建》,2010年第7期。,演绎出玉圭的文化编码和器物置换所体现的中国礼制文化贯穿历史的影响力。
在相关论述中,作者在文献证据和民俗学证据的基础上,大量采用了考古学证据,仅第二章就采用了34组考古学物证,从考古出土的玉斧、玉钺、玉圭、玉璋、玉戈等来论证“玄圭”的原型器物,真正做到了“言之有物”。从出土器物到祭祀遗址,考古学证据充分发挥了物证的证史功能,让器物自己说话,用玉礼器的物质文化史勾勒出“玄圭”这一显圣物从中国创世神话到礼制文明的演绎轨迹,对玉礼器与礼制文明的联系进行了层层剖析,深刻地解读了贯穿于礼制文明之中的神话思维和文化逻辑。在文明探源的命题中,“禹赐玄圭”是一个涉及夏王朝起源的重要神话,是探索夏文明的重要入口,唐启翠从神话的玉礼器显圣物入手,沿波讨源,抽丝剥茧,展示了采用“四重证据法”进行文明探源的突破性效应。
三、《玄玉时代》:神话学对文物的激活
2019年7月6日,杭州的良渚古城遗址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意味着良渚博物院大厅镌刻的那句话——“良渚遗址是实证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的圣地”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国际学术界的认可[15]。长期以来,国际学术界以冶金、城市和文字作为判断一个文明成立的条件,认为中国有文字的历史不过3000多年,拒绝承认中华五千年文明史。良渚古城遗址不仅拥有完整的城址、庞大的水利工程,更有数以千计饱含信仰的精美玉器,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两方面实证了中华五千年文明史。
五千年的良渚拥有璀璨的玉文化,然而,在五千年中国的版图上,中原地区的玉文化似乎显得光芒暗淡,学术界对此的研究也较为匮乏。叶舒宪的《玄玉时代》正是从这一学术空白切入,从神话历史的视角提出“玄玉时代”的概念,用“四重证据法”考证5500年前至4000年前中原地区的玉文化版图与演变脉络,以此作为“五千年中国的新求证”。
“玄玉”一词出自《山海经·西山经》,是一则黄帝食玉种玉的神话:“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源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16]《玄玉时代》一书中指出,玄玉在视觉上以黑色为主,深绿色、墨绿色、墨色的透闪石和蛇纹石,均可列入“玄玉”的范畴。作者通过十余次“玉帛之路”对中国中原和西部地区的拉网式踏勘,考察了5000年前中原与周边地区的玄玉分布情况。大约在距今6500年,蛇纹石玉确立了作为中国西部玉文化开端玉料的地位;分布在黄河的上游、中游的各个主要支流区域(主要是渭河与泾河)的蛇纹石玉,形成了一个联系中原与西部的早期蛇纹石玉料资源空间。“玄玉时代”意为流行黑色玉料为主的玉礼器时代,特指距今5500-4000年间中原和西部地区礼仪用玉的主要取材情况。大约在距今5500-5300年,玄玉礼器被批量生产,直到距今约4000年,浅色透闪石玉替代了深色蛇纹石玉,由此宣告玄玉时代终结。[17]
文学人类学派认为,“四重证据法”的研究特色在于文物实证与神话阐释(即人文阐释)互动的原则[13]。《玄玉时代》的学术价值,首先体现了神话学对文物的激活。神话在中国传统文科仅仅被当作民间文学类型来进行研究,这种研究模式不仅忽略了神话中包含的古老文明的历史信息,而且切断了重返前文字时代的文明溯源之路。该派学者于2014年提出神话观念决定论,并把神话观念作为贯穿“四重证据法”论证系统的理论主线。他们认为,神话背后的价值观和驱动力、运作机制是决定性的,神话观念对意识形态有原型编码作用,并指向一种普遍有效的人文研究指导性范式。探寻每一个文明的观念之源,需要诉诸于史前至文明之初的神话观念形成史。[18]
自傅斯年提出“证而不疏”的理论以来,中国考古学专注于类型学和器物本身的研究,不太关心器物背后人的思维观念和精神信仰,在研究器物时往往只能止步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境界。神话学用神话观念解读器物,则可以达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去深入洞悉器物背后的人类思维情感,以及人们对于那些器物产生好恶的文化逻辑。如果没有神话学的激活,中原地区从仰韶文化到龙山文化时期的玄玉礼器就只能是博物馆或库房里的死物。叶舒宪从开天辟地的创世神话和天玄地黄的早期宇宙观入手,阐释了玄黄二色的神话思维和文化逻辑,指出玄色是象征天的颜色,玄玉正是天赐神玉神话观念的物质载体,进而把玄玉与黄帝种玄玉、禹赐玄圭等早期神话和历史进行了连接贯通。正如王仁湘的评价:“玄玉已经是神玉,它就是信仰提炼出来的象征,也是早期宇宙观的标志之一,有天有阳的意义,与地与阴相对。”①通过对灵宝西坡墓葬的解读,作者指出玄玉神话信仰是中原玉文化发生的内在驱动力,仰韶文化的玄钺是中原三代玉礼文化的鼻祖,[17]由是凸显了中原地区早期玉文化信仰的特征,是对先前所提出的“玉文化先统一中国”理论推进与深化。
《玄玉时代》一书用大量的考古学证据,以“四重证据法”物证优先的原则,聚集数百张文物、玉料、玉矿图片资料立体描绘了从石峁、神木到杨官寨、灵宝西坡,再到陶寺、清凉寺、东龙山的中原地区玄玉文化版图,同时厘清了早期西玉东输进入中原的传播路线。《山海经》中关于玄玉的记载出自《西山经》,黄帝在西部山区播种玄玉,这个富于神话思维的叙事以前都被认为是玄幻式的文学虚构。然而,该派学者们在“玉帛之路”中通过对大地湾遗址、武山鸳鸯玉矿到关中杨官寨遗址和豫西灵宝西坡墓地等多地的田野考察,实证了产于西部的蛇纹石玉沿着黄河、渭河流域传入中原的路线,找到了西玉东输五千年以上的实证线索,把考古学的物证和人类学田野考察相结合,完成了传统的文献考据不可能做到的实证研究。
结语
作为“四重证据法”文明探源的又一最新成果,咸阳博物院在2021年5月22日举行的“仰韶玉韵——尹家村遗址出土文物展”展出了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专家团队协助下辨识的一批珍贵文物。咸阳尹家村遗址早在1957年就被发现,一批在遗址现场采集的仰韶文化时期玉石斧钺长期沉睡在博物院文物库房里,其中墨色、墨绿和绿色蛇纹石玉斧钺多达15件,居仰韶时期玉礼器数量之最。如今,这批文物在专家的协助辨识下重见天日,这不仅对于重新认识和研究仰韶文化具有重大意义,更是新文科建设大潮中所催生的校地合作典范①摘自2021年5月22日上海交通大学党委常委、统战部张卫刚部长在咸阳博物院仰韶玉韵文物展揭幕仪式上的致辞发言稿。。在当天下午举办的“纪念仰韶文化发现暨中国考古学诞生一百周年‘玄玉时代’高端论坛”上,与会专家对“玄玉时代”理论的学术价值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展望了新文科思维下文明探源的趋势。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的王仁湘研究员肯定了“四重证据法”研究范式取得的有效突破,指出跨学科交叉研究在未来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神话学向考古靠拢,而且有了颠覆性的发现,对考古学研究有重要的推动和促进作用。玄玉观念的提出和尹家村线索的发现,让我们看到了仰韶文化研究新的突破方向。仰韶文化还有很多谜,让我们共同努力揭开它一层一层的面纱。我们过去过多用力于物质方面,从城市、冶金、文字去考虑,明显忽略了精神层面,忽略了信仰传播与认同过程的研究。如果这个倾向得不到纠正,我们可能很难顺畅地到达预定的目的地②摘自2021年5月22日王仁湘在“纪念仰韶文化发现暨中国考古学诞生一百周年‘玄玉时代’高端论坛”的学术总结发言,未刊稿。。我们可以期待,“四重证据法”作为突破传统文献研究的工具,利用证据间性立体释古,以神话历史的研究模式上溯到文化大传统的场域,正是重新进入中华文化源头的一个契机。在新文科建设的潮流下,“四重证据法”的方法论价值将被更多人认知,这一新兴方法论还会在文明探源中爆发出更强大的创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