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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高原(节选)

2022-06-05贺贵成

青海湖 2022年10期
关键词:擎天尖刀余辉

第二章

管理员秦擎天是自己走着去工程尖刀连的。一路上,他身背背包,左手提着装有军装的帆布包,右手提著装有洗脸盆、牙具、书籍的塑料网兜等。他嘴里喷出白白的气雾,飞舞的雪花不断落到他的军装和大头帽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工程尖刀连走去。

昨晚,秦擎天通宵未合眼,坐在被窝里读了一本描写青藏高原的历史以及青藏公路的过去和现状的书。他在读到的重要处都用笔画了一些横线,而后又下床伏在办公桌上做了一些笔记。

今天是星期天,按惯例部队只开两顿饭,大家好不容易一周才捞到一个睡懒觉的机会,都要睡到10点多钟才起床,11点才吃一天的第一顿饭。秦擎天在做完笔记后,很想上床躺一下,但一看表,已是7点多钟了,就草草地刷了一下牙,擦了一把脸,开始收拾床铺,打包捆绳。

管理股龚股长起床披着皮大衣去厕所解小便回来想继续睡懒觉,见秦擎天在另一间房子里正收拾东西,就问:“今天就下去?”秦擎天说:“嗯,趁大家在睡觉。”龚股长:“我叫两个战士来帮你收拾,我送你去。”秦擎天说:“不必了,就在一个营区内,又不远。”龚股长说:“不行。我叫小车班派个车来。”说着就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秦擎天一把按住了电话机。龚股长使劲去掰他的手。秦擎天不放手说道:“请龚股长尊重我的意愿。我俩合作这么久了,还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不要为这事发生磨擦伤了咱俩的感情。”龚股长火了,说道:“就你毛病多,哪个机关干部下去不是用车送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想让大家看见你走。你也没有什么值得恼火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是好是坏大家心里最清楚。组织上考虑你有实干精神和指挥才能!”秦擎天愤慨地说:“废话!黄宝宝持枪打团长未遂案,与我有何瓜葛,团长非要不明不白地把我弄下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从江油留守处调格尔木时,是主动要求下去,我不怕苦,不怕死,可团长、政委死活要我当管理员。说我好的是他们,说我坏的也是他们。股长,你说我心里能不火吗?”龚股长说:“秦管理员,我理解你的苦衷。”秦擎天说:“理解就好。我作为被发配干部悄悄下去,这样我心里好受得多!”

团政治处给秦擎天的任命是工程尖刀连副连长。

秦擎天路过机关餐厅时停下了脚步,凝神片刻,他想到了憨厚的小胖子炊事员黄宝宝,警卫班的高个子班长李俊杰,还有长得白白净净的公务员赵小刚,他们早就到工程尖刀连了。因为接替他工作的新管理员迟迟未到,所以昨天新管理员一到,他们就搞完交接工作。原计划今晚司令部要给他和新管理员办一场宴席,欢送他下连队和欢迎新管理员上任。然而他固执地走了,他觉得心里有块沉重的石头堵得慌,哪有心情吃得下宴席?一说“宴席”两字,他心里就窝着一团无名火,要不是团里宴请师部领导那顿宴席,他此时也许正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香甜的美梦呢。

想到这里,秦擎天长长地叹息一声,嘴里呵出一团白白的气雾,便转身向工程尖刀连走去。

秦擎天是1976年春,从四川的农村入伍的。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读高中时与哥嫂相依为命。但嫂子有自己的小算盘,想得到父母留下的全部家产,在他高中毕业那年哥嫂恨不得他立即远走高飞。他对于自己在那个贫瘠小山村的前途也感到渺茫,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摆脱那曾生他养他的故土,离开哥嫂,去过一种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先辈们完全不同的新

生活。

秦擎天所在的三团原驻扎在四川省江油县。他新训结束后,就到教导连学习汽车驾驶技术,由于他比别人更能吃苦,毕业后留任教导连代理司务长,实现了他人生目标的第一步。在代理司务长两年期间,他也不断地为自己的目标而努力奋斗着,其中有三件事轰动了全团。

第一件事是4月下旬的一天,他去财务股领现金,回到连队后,一细查,发现多出一百元。这一百元钱,他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当时他的津贴每月只有六元钱,尽管他有自己的打算,但从骨子里来说,他仍然是个非常律己的人。于是,他立即步行到三里外的财务股,退回了这一百元钱。管理现金的同志感激地夸他是“有高尚品格的后勤人员”。第二件事是那年7月份,有两头母猪快要下崽了,他索性把铺盖卷搬到猪圈里,一连守候了三个晚上。四川的盛夏,猪圈不但臭气熏天,令人作呕,而且还有蚊虫叮得他满脸、满身都是疙瘩。连队有两三个干部当时被感动得掉了泪。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九个月的精心喂养,猪的存栏数由原来的25头增加到了52头,一年就产了猪肉1500多斤。第三件事是他肯学习,也爱动脑子。当兵第二年,他报名并自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课程。在自学古代汉语时,很多文言文艰涩难懂。为弄懂疑难问题,他步行十多里路到县文化馆查阅资料,拜师求教,并用积攒下的津贴购买了十多本参考书。每天早晨五六点钟他便起床读书,到了晚上,尽管劳累了一天,十分疲倦,但他还是要坚持学习到深夜。教导连是个训练单位,新兵较多,他们每个人都想超过别人,为自己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因此学习积极性很高。秦擎天看到这点,经连队党支部同意,带头办起了一个名为《向阳》的专刊。他编辑了《目前形势》《文化娱乐》

《古今笑话》《名人逸事》《生活常识》《安全行车》等几个专栏,这既使他得到了锻炼,又丰富了连队的文化生活,很受大家欢迎。一次,连里正在上《交通规则》这一课,他查阅了有关资料后,在《安全行车》栏里发了《靠右行车是何道理》的

文章。许多老兵看了后都说:“小秦真行,咱开了好几年车都不知这个理儿,今天才学到了这知识。”

这三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全团都知道有秦擎天这么个人物。后来,教导连指导员将秦擎天的事迹汇报到团里,赢得了团首长的一片赞誉。有两名团领导在听取指导员汇报时,还被小秦搬铺到猪圈里的事迹感动。当时主管后勤工作的副团长何明凯和政治处主任刘相村更为激动。他俩虽然在听汇报时也深深地被秦擎天这名小战士的事迹震撼了。何明凯激动地说:“我为我们团有这样的战士感到骄傲和自豪!我建议政治处派两三个笔杆子下去,再挖挖这个小战士的闪光点,作为全团的典型来宣传。”政委强调道:“我认为何副团长的建议很好。为使部队学有榜样,赶有目标,政治处马上抽派副主任张大光同志带一名组织股长和一名宣传干事下去,仔细了解秦擎天的事迹,要写出有思想、有深度、有高度的事迹材料来!”

一个由政治处副主任张大光带队的“事迹采访组”在教导连一蹲就是一周。这期间,他们先后找干部座谈,找战士座谈,找炊事员座谈,然后找秦擎天了解情况。“事迹采访组”被感动了,三人在连部会议室挑灯夜战,连夜赶写出了洋洋万言的事迹材料——《树立共产主义理想 立足本职多做贡献——三团教导连代理司务长秦擎天立志学雷锋的事迹》。

这份内容翔实、情节感人的事迹材料出来后,团首长立即圈阅,批示“要大力宣传秦擎天的动人事迹”,并指示在全团举办一次“秦擎天同志事迹报告会”。

至此,团部机关和各连的高音喇叭连续一个多月播送秦擎天的事迹。在三团军营里到处都能看见黑板报、墙报整版整版的有关秦擎天立足岗位学雷锋的事迹。

很快,《基建工程兵》报登了反映秦擎天事迹的长篇通讯《雷锋精神在战士秦擎天身上延伸》。

接着,团里特地向师政治部要了一个战士破格提干的名额,这个名额很快就批了下来。教导连代理司务长秦擎天就成了机关灶正排职司务长,行政级别二十三级。

秦擎天在从机关走到工程尖刀连的半路上,他将东西放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又将左右手的东西换了一下,站起来继续走向工程尖刀连……

工程尖刀连是因青藏公路改建工程的迫切需要而组建的。面对青藏公路改建工程的种种实际情况,要按照党中央的要求在1985年8月底前全线通车,压力犹如泰山压顶。成立工程尖刀连是经过师长和师部领导深思熟虑的,它的组建对加速青藏公路的改建工程将起到十分重大的作用。工程尖刀连,是一面旗帜、一面镜子,担负着急、难、险、重的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具体任务是1982年铺筑唐古拉山10千米沥青路面,1983年铺筑风火山8000多米沥青路面以及500米草袋挡土墙和350米浆砌护坡,1984、1985年修建号称万里长江第一桥的沱沱河大桥。

按师部文件精神,在三个团中组建工程尖刀连。三个团抽出100人,一团、二团各50人,连长由参加过巴基斯坦公路修建、青藏公路改建的一团施工连连长王大寨担任,提升为副营职连长,所抽调的指战员必须有很高的政治素质,既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还要有强壮的体魄。在施工机械方面配置全师最好的施工机械,解放牌130汽车、解放牌130翻斗车各10辆,推土机、压路机、平地机、装载机各一辆,平板车4辆。

在秦擎天未到达工程尖刀连报到前,工程尖刀连的人员、车辆、机械已陆续

到齐。

秦擎天到达工程尖刀连时,大家正躺在被窝里睡着懒觉,只有炊事班的战士在忙碌着做菜,他们在宽大的菜板上砍着被冻得结结实实的白菜。最先看见秦擎天走进营区的是黄宝宝,重操旧业的他从厨房里跑出来,用系在腰上的围裙擦着沾在冻得通红通红的双手上的白菜粒,一把提过秦擎天的东西去了门上贴有“副连长”字样的房里,房内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地面像是几天前专门打扫过,比较干净。秦擎天跟随着黄宝宝进到屋里,觉得屋内和屋外一样寒冷无比。黄宝宝放下东西说:“管理员,我去喊连长和通讯员,叫通讯员来生炉子。”秦擎天用手拍打了身上的雪花,又呵出热气来暖暖已冻僵的双手说:“不要叫他们了,让他们多睡一会儿,你去搞点炭火来就

行了。”

10分钟左右,黄宝宝用铁锹端着一堆燃烧着的红红的煤炭进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从警卫班发配下来的班长李俊杰,他提着一铁桶煤炭疙瘩。炉子生起后,屋内的温度开始上升了。

秦擎天已铺好床铺,洗脸盆等东西已摆放停当。这时黄宝宝、李俊杰坐在刚铺好的床铺边上,望着坐在办公桌旁吸烟的秦擎天,默默无言。黄宝宝先说:“秦副连长,你过去不是不抽烟吗?”秦擎天猛吸一口烟说:“前一段时间心里烦躁,一学就会了,借烟解愁真有效。人人都说香烟危害人的身体健康,原来我也坚信,现在觉得烟是好东西,累了抽一支就减轻疲劳,痛苦时吸一支就想得开一些。”李俊杰说:“秦副连长,我们对不住你,你跟着我们受牵连。”黄宝宝说:“这事怪我,让你跟着我们受窝囊气。”秦擎天笑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不存在谁对不住谁,今后不要再说这些了,要好好工作。”李俊杰说:“请副连长放心,我们一定干出个样子,不会丢脸!”秦擎天说:“好吧,你们回去该干啥干啥。噢,公务员小赵下到哪个班了?”李俊杰说:“下到人工排一班了。怎么把他也弄下来了?”秦擎天说:“不知道,领导们的事。你们回去吧!”

送走黃宝宝、李俊杰后,连长王大寨就推门进来,连声抱歉:“哎呀,对不起你秦副连长,没有去接你,欢迎,欢迎!”秦擎天迎上去,双手紧紧握着王大寨的手:“就几步,没必要麻烦大家。”

王大寨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比秦擎天1.72米的个头少说也要高出两三厘米。那黝黑黝黑的国字形脸膛有些消瘦,皮肤粗糙,粗厚的嘴唇干裂发紫。一望便知,他是一个在高原筑路中能吃苦的军人。看来,上级安排他来工程尖刀连当连长再恰当不过了。

王大寨望着秦擎天,爽快地说:“这是个礼节问题,没听说你这几天下来,下来就好,我早盼你来了,几年前我还学过你的先进事迹呢。”秦擎天说:“哎呀,今非昔比,前些年我红得发紫,现在我黑得如锅底。”王大寨笑了:“不要这么认为,大家都了解你,你是一个能人,尽管我是从一团调来的,但我比较了解你的为人。”说着,他到门口提高嗓子喊道:“通讯员,快给秦副连长提壶开水来。”秦擎天说:“我是犯了错误被发配下来的,连长要多多帮助。”王大寨说:“秦副连长,你说到哪里去了?按你的说法,我也是发配下来的。到工程尖刀连来大家心里都明白,来了就意味着比别的施工连队更吃苦,随时都有可能‘光荣呢!”

通讯员喊了声“报告!”,提着一瓶开水走进来放在办公桌上。王大寨给通讯员介绍了秦擎天。通讯员向秦擎天行了一个军礼:“副连长好!”秦擎天说:“谢谢你。”一看便知通讯员是个新兵,满脸稚气,乖巧可爱。通讯员离开后,秦擎天问:“怎么这么小个兵?”王大寨说:“刚满17岁,甘肃人,名叫何小碧。团里几天前给我们分来了20多名新兵。听说他是写血书要求来工程尖刀连的,我见他个子小,就叫他当了通讯员。你猜领导要把我调到这里来,是怎么说的?”秦擎天说:“反正,团首长找我谈话,说的是组织的需要,工程的需要!”王大寨叹息道:“对,但其实我早就想转业了。我上次探家时,我那在市教育局工作的老婆也是这么说,早点回来吧,她不嫌我穷,回来全家三口人在一起多好,我答应她等把青藏线修好就回去。”这时,秦擎天给王大寨递过去一支“恒大,”自己也点燃一支猛吸起来。王大寨说:“少抽点,对身体不好。我是老烟鬼,就没法改了,不要像我这样,脸都吸得变形了。”秦擎天说:“心里烦,抽烟解解闷。”

“领导找我谈话叫我来尖刀连当副营职连长,按理说提升了一职,应该想得开了,但我一开始还是想不开。后来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觉,想到1976年在援巴筑路中牺牲的战友,心理才得以平衡。”王大寨回忆说,1974年,他和他的战友们是以中国普通百姓的身份去执行中国政府援巴任务的。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是军人,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的战士,在那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他们代表中国,也代表中国军人。援建中巴公路,也是在当时具有重大国际影响的大事。那时,施工机械很少,战士们每人一把锹、一把十字镐,外加一条命,在被外国专家称为“生命禁区”的极为恶劣的条件下施工,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部队的施工地段极为复杂,危岩壁立,深谷万丈,谷底狂暴的印度河呼啸而过。那一带岩层风化严重,时有塌方,几度被外国专家判为公路和铁路的禁区。然而,那里偏偏又是中巴公路的必经之地,别无选择。连长和指导员因此也小心翼翼,他们不止一次攀上悬崖顶端,发现事故可能发生的端倪。那片宁静的山体,那片高耸的悬崖似乎异常驯服,没有任何桀骜不驯的迹象。那凶恶的事故怪兽,骗过连长、指导员和连队全体施工战士的眼睛。那是1976年10月10日下午,部队进入施工地段。当时任副连长的王大寨布置完施工任务,便要赶去连部开会。当他刚刚离开工地时,就听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异声响,似闷雷。他感到不妙,立即转身返回工地。然而,就在他回身跑向工地的时候,轰隆隆一声巨响,前面那片悬崖发生了大塌方,部队的整个施工工地全部被碎石流沙埋没。只觉脑子里一炸,完全不顾被正在下落和滚动的岩石砸伤的危险,奋不顾身地扑向工地,去寻找他的战士,去抢救他的战友……塌方发生之后,有不少巴基斯坦朋友赶到现场主动抢救伤员。巴基斯坦政府也及时派出直升机,以最快的速度运送伤员。11日上午,当时的巴基斯坦总理穆罕默德·阿里·布托致电中国政府,对在巴丹工程中死难的中国筑路员工表示深切的哀悼。在那次大塌方中,共有44名战士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印度河呜咽而去,为牺牲者致哀。吉尔吉特是巴基斯坦北方重镇,在城市东北角,位于印度河畔的一处山坡上,翠柏丛生,鲜花遍地,那是巴基斯坦政府为中国筑路军人修建的烈士陵园。

许多年过去了,每当王大寨回忆起援巴大塌方那惊天动地的一幕时,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此时的王大寨已泪珠滚滚,动情地说:“这些牺牲的战友,他们大都才20出头,不少是与我同年入伍的。他们来自全国多个省市,大多是农民的孩子……”

关于援巴筑路的那段历史,秦擎天曾听不少战友讲过,但是听王大寨讲这段历史,他产生了与往日不同的感受。看到连长满脸泪水,他忙弓下腰从床铺下的脸盆里取出毛巾递给王大寨。

王大寨这才从回忆中醒过来,说:“大塌方后,牺牲的战友们有的找不着尸体,用衣服或帽子代表他们的尸体;有的尸体找到了,但血肉模糊。这些,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部队回国时,广大指战员到烈士墓去凭吊,不少战友号啕大哭,那哭声震天撼地,大家扑在烈士墓碑上久久不起。那场景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掉泪啊!”他讲到这里,又用毛巾抹了抹泪水。秦擎天猛吸口烟说道:“王连长,你是被援巴公路牺牲的战友感化而来到工程尖刀连的,而我呢,纯粹是被发配到工程尖刀连的。”王大寨也吸了口烟:“这话不对。明眼人都知道,是冤枉你了,但部队就这个样,一切服从命令!”

这时,开饭的集合号响起。

200号人站好整齐的队列。值班干部、人工排排长汪满良指挥大家唱《基建工程兵之歌》,歌声顿时飘扬在雪域高原的

上空:

我们是光荣的基建工程兵

基本建设当闯将

从南方,到北方

从内地,到边疆

艰苦奋斗,四海为家

祖国处处摆战场

千难万险无阻挡

……

歌声毕,汪满良面对队列喊了一声:“立正。”然后他跑步到王大寨面前,行完军礼:“报告连长,部隊开饭前已集合完毕,请指示!”

王大寨跑步到队列前,向大家行完军礼道:“请稍息。我讲几件事:第一件事是天寒地冻的,大家注意休息的同时,注意整理好自己的行装;第二件事是明天就要进行上山前的体检,大家不要感冒,如果体检不合格退回各团,大家就不好说话了,来时各团首长送来,兴高采烈的,回去时团首长就不可能来接你了。你们都是各团挑选来的思想素质高、身体素质好、工作干劲大的人才,所以要确保体检合格;第三件事是下午排以上干部到连部开会;第四件事是这是新调来的秦副连长,大家欢迎!”

如雷的掌声过后,队列里鸦雀无声,只听见雪风呼呼刮过耳畔。

尽管秦擎天在连队、在机关也待过好几年,但如此整齐的队列,他却是第一次见到。八行队伍成八条笔直的一字线,队列中的人个个收颔挺胸,纹丝不动,看来连长王大寨在刚组建的工程尖刀连的作风纪律养成上是狠下了一番工夫的。来自三个团的兵,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达到如此严格的作风纪律,多么不易。秦擎天顿时觉得王大寨是位带兵极严的干部……

“同志们,秦副连长从团机关调来,文化高,能吃苦,我在一团时还学过他的先进事迹。”他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队列,与适才那轻言慢语的声调判若两人。“同志们不要有丝毫的误解,秦副连长既不是被发配下来的,也不是下来几天拔腿就走的,上级正式任命他为我们工程尖刀连的副连长!今后,大家遇事要向他多请示、多报告。军人嘛,服从命令是天职。下面请秦副连长讲话。”

雷鸣般的掌声又响起。可爱的战士们鼓掌也使出了握铁镐修路的劲头!

“同志们,战友们!很感谢你们的掌声,我对不起大家的掌声。大家知道,几个月前,震惊全团全师的案子与我有关,我是被发配下来的,但我是堂堂男儿,我愿和大家一起,把我们工程尖刀连的施工任务干好,使我们全师唯一的工程尖刀连,成为修建青藏线上的一把尖刀、一面旗帜。我,讲完了。”秦擎天那视死如归的讲话又一次赢得了战士们的掌声。

王大寨问:“副连长讲得好不好?”战士们答道:“好!”王大寨说:“那咱们就要照着办!开饭!”

全连指战员依次进入饭堂后,秦擎天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跳如鼓。他觉得自己成了大喊口号的专家了。应该说,秦擎天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几年前,他面对全团官兵做事迹报告,可以说讲得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赢得掌声不断。今天的讲话事先他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再者心里也缺少应有的底气,毕竟自己是因“犯错误”来到这个连的。

第三章

就在秦擎天去工程尖刀连报到的那天上午,一个身材苗条、脸色白皙、长着一双动人的黑眼睛的漂亮女干部敲响了团长何明凯办公室的门。

她就是何明凯的女儿何玲。1977年全国刚恢复高考制度,她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医学院,因为是1978年春上的,所以去年冬天就毕业了,毕业后,作为内招兵直接到了江油留守处参加军训,军训刚结束,她不顾何明凯的再三阻拦执意上了格尔木。当时,师干部科考虑她是本科生,要把她安排在师机关卫生科工作,她坚决不同意,用她的话说:“年纪轻轻,没有实践经验就搞行政工作,几年所学的知识没有发挥的地方。”于是科领导也就没有再挽留她。何玲到三团干部股报到时,正值何明凯在北京开会,她在卫生队待了几天,今天才见到了父亲何明凯。

何明凯见到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儿,自然很高兴,关切地问:“玲玲,没有高原反应?”何玲笑嘻嘻地说:“有啊,今早上我还淌了些鼻血。何明凯说:“在高原这地方要随时注意身体。何玲说:“我知道。您老是把我当成小孩。”何明凯笑笑:“是嘛,谁叫你是我的宝贝女儿呢?”

何玲喝了一口父亲给她冲的麦乳精,一本正经地说:“爸,我跟您说个正经事,您得先保证支持我。”何明凯说:“什么事?若是正确,我就支持,你先说什么事。”何玲笑容可掬地说:“肯定正确。卫生队要派一名医生配合工程尖刀连的施工,我想去。”何明凯惊讶地问:“什么?”何玲说:“我想去工程尖刀連,我想去锻炼锻炼!”何明凯不高兴了:“你先斩后奏,我不同意。难道师卫生科容不下你,我们卫生队也容不下你,非要上唐古拉山?说得好听,去锻炼锻炼,你知道唐古拉山的恶劣环境吗?嗯?一团和二团的施工连队每年都有几个人不是在上山的途中因患肺水肿、脑水肿死亡,就是在施工现场因过度疲劳牺牲。这些你知道吗?”看着父亲脸色变了,何玲有点害怕,只是小声说:“知道,听说过。”何明凯问:“你知道,那你还非要去?你怎么这么倔?”何玲反驳道:“我倔还是您倔?您原来口口声声对我讲,要好好学习,有了本事才能为‘四化建设贡献力量。今天您倒好,‘四化建设、唐古拉山、工程尖刀连需要我的时候,您却怕您的宝贝女儿牺牲了!”何明凯叹了口气说:“你去吧!你长大了,我管不住你了!”何玲站起来:“您算同意了?”说完就离开了何明凯的办公室。

在回卫生队的路上,何玲想,没想到来到高原第一次与父亲见面是这样。其实她想去唐古拉山的初衷很简单,就是想去体验一种全新的生活,可没想到父亲如此态度。张德彦也不愿意她去,当她跟张德彦说了想跟他一起上唐古拉山的想法时,张德彦跟她说唐古拉山苦得很,最好不去。何玲是一个个性极强的人,自己认准的事她就执着地去干。现在既然自己的亲人和心上人都不愿她去,她就偏要去看看究竟能苦到什么程度,她才不信那个邪。

下午的排以上干部会议在连部召开。原计划由副指导员张德彦主持会议,他却一觉睡过了,到开会时间还没有醒,足足等了半小时还不见人来,王大寨就叫人工排排长汪满良去喊。等他慢腾腾地爬起来,穿好衣服,洗好脸,走到连部坐下时,王大寨发火了:“工程尖刀连的连队干部开会都这样慢腾腾的,还叫什么工程尖刀连?如果这样,施工能走到全师前面才叫遇到鬼了!”张德彦坐在凳子上,很想还击王大寨几句,又觉自己没理,便说:“我有点感冒……”王大寨问:“中午吃饭时没听说你感冒!不要找客观理由,找找主观原因吧!”秦擎天劝阻道:“算了,算了。”王大寨说:“这不行,张副指导员必须说清楚。”张德彦憋不住了:“如果你看不惯,可以向团部打报告,我立即离开。”王大寨说:“那不行,你以为工程尖刀连是自由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副指导员,我早就知道你不想待在工程尖刀连,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

懂的!”

秦擎天此时更加佩服连长的魄力。坐在会议室的干部都知道张德彦是团长未来的女婿,看来,工程尖刀连缺少任何干部都行,但不能缺少王大寨,否则,全师最艰巨的施工任务只能泡汤。如果说中午王大寨在队列前叫秦擎天十分佩服的话,那么此时的王大寨更是令秦擎天增添了几分敬意。

张德彦说:“我承认,我睡懒觉不对,今后改正。”王大寨说:“改正,要从行动上改正。你要记住一点,工程尖刀连绝不是一般的连队。下面开会,会议主要内容第一是研究后天派一名连干部和一名排长带战士上唐古拉山打前站的事;第二是各排汇报战士的思想状况;第三是了解掌握各种车辆、机械的保养情况。”运输排长叶增光先发言:“我们排战士们思想很稳定,大家恨不得立即开始施工。关于车辆的保养,我们排有上面配置的20辆“解放牌”汽车和“解放牌”翻斗车,尽管是些旧车,但车况总的还可以,都进行了仔细保养,只有一台车因故障较多,现正在修理连抢修。”王大寨急切地问:“大约多长时间能修好?”叶增光说:“可能要三天吧。”王大寨说:“不行,限两天修好。等到会议一完,你立即去修理连找石

连长。”

接着是机械排排长孙绪明、人工排排长汪满良、摊铺排排长邹洪康对各自排里战士的思想状况和工作情况进行了较详细的汇报。

这次汇报,王大寨比较满意,他进一步要求道:“机械排还要把推土机、装载机、平地机等机械再仔细检修一遍,确保一上山就能开工。下面大家研究一下,谁带队上唐古拉山打前站?”秦擎天、叶增光、孙绪明、汪满良和邹洪康都要去。王大寨问张德彦的意见如何。张德彦无所谓地说:“随便,哪个去都能完成任务!”

按王大寨的脾气,要在以往非批评张德彦不可,但考虑到他刚才挨了批评,心里不舒服,才心不在焉地回答,所以也就没有再批评他。接着,王大寨又安排工作:“综合大家意见和对工作的全盘考虑,由张副指导员和叶排长带五辆车和十个人到唐古拉山打前站,主要任务是支五顶帐篷,部队上去能暂时住下。同时车上带些副食品、烤火取暖煤。运输排、机械排的车辆、机械保养工作还要一台一台地过,要仔细检修一遍。秦副连长是驾驶员出身,这项工作由他负责。”

几天前,工程尖刀连的二百号官兵在团卫生队进行了上山前的体检,有五名士兵因患有高原性高血压、高原性低血压、红细胞增多、白细胞减少以及其他高原疾病而被刷了下来。于是,师司令部又从二团调了六名士兵到工程尖刀连,在卫生队参加体检。余辉是最后一个走进心电图室做检查的。他一进心电图室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她穿着白大褂,戴着军帽,他还是认出她来了——高中同学、五至县二团留守处干部家属院十分要好的朋友吕莉。

他俩对视了一下,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但对方心脏的跳动声,似乎彼此都能听见。

余辉傻呆呆地看着吕莉。吕莉的脸一下子红了,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但由于出乎意外的激动,说话时还是结结巴巴:“上、上床,躺着,我给你做心电图检查。”慌乱中,余辉连大头鞋都忘了脱就躺上了检查床。吕莉平复下心情,说道:“这样不行,我怎么做?”余辉用双手支撑起来坐在床边上,脱掉大头鞋,问:“还脱军装吗?”吕莉说:“脱上装。”余辉如实照办,脱了军装又躺在了床上。吕莉把他的棉衣、绒衣卷了起来后,又挽起他的裤脚。此时,平躺在检查床上的余辉屏息静气,双手抱头,紧闭眼睛。他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声,也闻到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气。这时吕莉坐在床边的圆木凳上,开始在他脚腕、胸前涂着黏糊糊的药水,由于药水太凉,余辉一个激灵,浑身有些颤抖。接着吕莉用几个带有吸力的电极轻轻地压在他胸前、脚腕上。感受到她动作的温柔与紧张的余辉,大气都不敢出。吕莉说:“请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放平。”他忙把枕着脑袋的手抽出来,置于身体两侧。吕莉看着他紧闭双眼的英俊可爱的脸庞微笑了一下,把他没放平的手拉直,接着又在他手腕处涂上药水,压上电极。室内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吕莉打开了心电图机,只听到机子里传出走纸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是那样的悦耳动听,就像一首抒情动听的情歌,它深深地烙进了两个年轻人的心房。心電图做完了,吕莉取下余辉身上的电极,帮他擦净身上的药液,又帮他拉平了卷起的棉衣、绒衣和裤脚,轻声说:“起来吧,好了。”余辉赶紧从床上坐起,坐到床沿上,提起大头鞋就穿,由于着急、激动,提在手中的鞋咚的一声掉在水泥地面上,正在收拾心电图机的吕莉急忙弯腰将鞋捡起,递到颤抖的手中。余辉穿好鞋站起来,边扣绒衣扣子就想逃出心电图室。吕莉喊道:“余辉,军装。”她从床上抓起军装交给了快要出门的余辉。余辉拿着衣服深情地看了吕莉一眼说:“谢谢!”便夺门而逃。

由副指导员张德彦带领的辆车,包括司务长胡南雄、炊事员黄宝宝等人的前站安家队途经3天的路途颠簸,昼夜兼程地到达白雪覆盖的唐古拉山施工驻地。

唐古拉山,藏语的意思为“高原上的山”,主峰海拔7111米,横卧西南,巍峨千里,青藏公路经过的唐古拉山口,海拔也有5000多米。

在青藏高原,海拔高度每升高1000米,头疼恶心,胸闷气短,高原反应会更加严重一些。现在,张德彦所带领的一帮人马已从海拔2780米的格尔木,登上了海拔5200多米的唐古拉山,海拔升高了2400多米,别说劳动,就是走起路来,也明显地感到氧气不足,气喘吁吁。风刮得人的脚跟站不稳,雪打得人的眼睛睁不开,高原反应折腾得人痛苦不堪。

一阵猛烈的雪风刮过来,站在汽车旁的张德彦差点被刮倒,他连忙对下了车的司务长胡南雄、炊事员黄宝宝等人说:“赶快上车,在驾驶室里待一会儿再说。”

上车后,大家立即关上了车门。坐在车上的战士们感觉到头昏脑涨,上气不接下气,周身软软的。三天三夜的路途,他们全靠饼干充饥,每个人的嘴唇已干裂出血……

风雪渐渐变小了,张德彦刚跳下驾驶室,就一个趟趄坐在地上,爬了很久才爬起来,他感到周身像面团一样酸软无力。他开始走到每辆车跟前,敲敲驾驶室的车门:“快下来,快下来干活,风小了。”最先跳出驾驶室的是黄宝宝,张德彦关心地说:“不要命了啊,跳下来摔倒了就爬不起来了。慢慢下来。”大家拖着疲惫的身体,穿着厚重的皮大衣从驾驶室里走了下来。张德彦说:“先适应一下,再干活。”一位战士不满地说:“张副指导员,还干活呀?活命都难。”张德彦满脸严肃地说:“少废话,来就是干活的,不干活你来干什么?”战士们慢腾腾地走到张德彦跟前。张德彦分配了任务:“先卸这一车帐篷,另外几车等吃了饭再卸。司务长和黄宝宝想办法烧点开水。”

黄宝宝爬上了装有副食品的车厢,找出烧开水用的两只铁桶,递给站在车旁的胡南雄。

运输排长叶增光和士兵们喘着粗气,没精打采地卸着车。张德彦查看了地形走过来就发火了:“卸车都这么困难,懒洋洋的,我们作为工程尖刀连怎么完成艰巨的施工任务!”李俊杰安慰着:“张副指导员别发火,我们实在没有办法,身上软得不行,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张德彦说:“我不发火,怎么行?这样子真让人着急!”

胡南雄和黄宝宝手握铁锹在地面上铲着白如面粉的积雪倒入桶内。铲了半桶后,他们就用三根钢筋搭成喷灯烧水架,吊起水桶,开始用火柴点喷灯生火,但划掉几根火柴怎么也点不燃。黄宝宝急了,大叫起来:“怎么总是点不着?”卸车的人不知哪个喊了一句:“傻瓜,这里缺氧,要慢慢来,急有屁用。”胡南雄说:“我来。”黄宝宝将火柴递了过去。胡南雄划了三根火柴,终于点燃了喷灯。黄宝宝将冻得通红的双手伸向燃烧的喷灯,想暖暖僵硬的手。第一辆车上的物资卸完后,大家都围着烧开水的喷灯烤了一会儿火,暖了暖手。

这时水开了,大家拿来牙缸从铁桶里舀出开水来喝。胡南雄问:“副指导员,用这些开水下面条行不行?”还没等张德彦表态,士兵们就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行,怎么不行!”于是,黄宝宝就从盖有帐篷布的副食品堆里找出来五把面条。大家手忙脚乱地将面条放入沸腾的开水中,有人喊:“再放几个午餐肉罐头。”黄宝宝又去拿来三个罐头,李俊杰从驾驶室找来钢丝钳,弄开罐头倒入铁桶中……喷灯燃着呼呼的火焰煮了20多分钟,只见面条还是硬邦邦的,就是煮不熟。

李俊杰问胡南雄:“怎么搞的,老是煮不熟?”胡南雄答道:“不知道,在格尔木用高压锅只要5分钟就行了。”张德彦解释说:“这里海拔5200多米,水的沸点只有六七十度。你们不想想,面条怎么能煮得熟?”已饿得饥肠辘辘的战士们说:“那就这么吃吧!”

端起冒着热气的饭碗,大家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硬邦邦的面条,都没有胃口了。但还得吃,吃了饭还要搭帐篷、卸车。张德彦带头吃了两碗后,看到有的人才只吃了半碗,表情严肃地说:“每人必须吃够两碗,否则下午干活,身体支撑不住。记住,必须像完成任务一样。”可是,叶增光一碗还没有吃完就哇地一口吐了出来。胡南雄赶快跑过去扶着叶增光坐下。张德彦说:“实在吃不下去,就不要吃了。”叶增光吐得脸色惨白,全身无力,就想倒下去。黄宝宝也过来扶着叶增光,并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些不?叶排长!”叶增光有气无力地说:“好些了。”叶增光呕吐出来的凌乱的面条,瞬间在雪地上结成了冰。

吃了午饭,大家稍作休息后开始支第一顶帐篷。十个人喘着大口大口的粗气,在冻得硬邦邦的地上,靠大铁锤支起了帐篷的铁管骨架,接着开始将帐篷布挂在骨架上。这时,一阵猛烈的狂风怒吼着,刚支起的帐篷骨架在狂风中歪倒下去,只有挂在骨架四周的帐篷布在狂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

第一顶帐篷在缓慢而又艰难的过程中终于支好了。为了避免狂风把帐篷连根拔起,他们用开水浇在铁架子四周,将帐篷和冰雪冻在一块。

唐古拉山的夜冰冷刺骨,帐篷像一座冰窖,寒冷和高原反应使他们气喘头疼,难以入眠……

第二天,大家的体力有所恢复,又支起了四顶帐篷。任务完成后,大家将驾车返回格尔木,但还得留下一个人来看守。大家清楚单独留在这里要经受煎熬、寂寞。所以当副指导员张德彦问“谁留守在这里”时,大家都不吭声。片刻后,只有黄宝宝和李俊杰争着留下。张德彦对矮胖矮胖的外号叫“黄胖子”的战士说:“小黄,辛苦你了!李班长回去还要带领他的班搬家来这里。”黄宝宝笑嘻嘻地说:“没事!”然而当他看着远去的绿色车辆时,眼里却涌出了泪水……

第四章

鲜红的太阳照射在冰冷的高原戈壁上,尽管已进入3月,但高原上没有一点春意,格尔木的树木伸出干枯的树枝,就像瘦骨嶙峋的老人伸出饱经风霜的皱巴巴的大手,呻吟着呼唤春天早日到来。此时的高原用寒气袭人、呵气成霜、滴水成冰的字眼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三团工程尖刀连的指战员们就要在这时离开格尔木驻地奔赴新的战场。

昨天下午,连队举行了大会餐。饭菜搞得很丰富,十多个炒菜、蒸菜,盆盆碗碗摆了一地。十人一班,以班为单位,就有二十多桌(以地为桌),把连队的营区占了一大片。何明凯、刘相村等司政后的部门领导来了,每个班分发了三瓶“绿豆大曲”,人人都斟了小半牙缸。

“同志们,战友们,你们明天就要开赴世界屋脊、生命禁区的风雪唐古拉山了。那里寒冷且严重缺氧,气候特别恶劣;那里虽不是枪林弹雨的战场,闻不到浓烈的硝烟,看不见冲天的火光,然而那里的战斗却照样惊天动地,照样威武壮观。青藏公路是內陆沟通西藏和南亚的咽喉和血管,是西藏连接内陆的神经和脉搏。这是一条艰险之路、蛮荒之路,也是一条幸福之路、繁荣之路。所以我为我们全师唯一的工程尖刀连去唐古拉山创造奇迹感到光荣和自豪!在这里我代表团首长和机关指战员感谢你们!”何明凯激昂的祝酒词一说完,双手高举半碗酒:“为了胜利,干杯!”然后一饮而尽。接着,大家端起牙缸,相互碰碰,也一饮而尽。大家吃得兴高采烈,人人喝得热血沸腾。

这天清晨,整个军营彩旗飘扬,锣鼓喧天,鞭炮震天动地。一千余名指战员排着两排整齐的队伍,鼓着掌夹道欢送战友们上山。临时组建的业余军乐队吹着小号、黑管、长号等乐器也来参加欢送仪式。何明凯、刘相村以及参谋长、政治处主任和后勤处长也站在大门口欢送。好热闹的场面啊!难怪站在欢送队列里的新兵蛋子不无羡慕地说:“早知这样,我也应该主动请战!”

工程尖刀连的指战员们从连里走出来了。他们头戴大头帽,身背背包,左挎挎包,右挎水壶,脚穿大头鞋,右手抱着厚重的皮大衣。走在三列纵队前面的依次是连长、副连长、副指导员、排长,还有医生何玲。

工程尖刀连的官兵在锣鼓声和掌声中走到早已停放好的十辆“解放牌”运兵车前。运兵车的前面是十辆“解放牌”翻斗车,车上装有手推胶轮车、十字镐、铁锹以及大米、面粉、面条、罐头、黄豆、锅、碗、瓢、盆等施工设备和生活设施。在运兵车的后面接着是四台能载二十吨重量的平板车。平板车上分别载的是平地机、压路机、装载机和推土机。这些机械是用粗大的钢丝绳和铁丝牢牢地固定在平板车上的。长龙般的车队给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大概是受到隆重欢送仪式的鼓舞,工程尖刀连的指战员们个个都笑逐颜开地和团首长握手告别,在一声声祝福中开始上车。一位战士在登车时手拉车厢板不小心打滑了,加上笨重的大头鞋,还没上上车就摔了下来,好在没有摔伤,在大家的搀扶下才登上了车。

前面拉运东西的车已经开始发动,眼看所有的车辆就要起步前进了。夹道欢送的指战员们一下子飞奔到拉上帆布顶篷的运兵车车尾向他们的老乡、战友、同学告别。这时,正在业余军乐队中演奏的吕莉,停止手中敲鼓的鼓槌,直奔第六号运兵车,从军装衣兜中拿出早已写好的信举在手中,大喊:“余辉!”车尾后拥挤不堪,祝福声不绝于耳。吕莉喊第一声时,余辉在这嘈杂声中并未听到,她又一次大声呼喊:“余辉!余辉!你的信!”余辉赶忙伸手拿到了信,连声说:“谢谢你,吕莉!”

运兵车鸣着喇叭启动了,很快便离开团部大门口。欢送的人招着手,目送着车辆远去。吕莉呆滞地站在那里,眼里噙满了泪水,心里十分惆怅。

长龙般的车队疾驶在青藏公路上。六号车内,战友们在争抢余辉手中的信。大家累得气喘吁吁,但这封快要被抓扯坏的信,还是攥在余辉手中。

“刚才那个方块兵就是给我们做心电图的那个,人长得真漂亮,谁要找到那么个媳妇,有福呀……”

“她可是我们团里的团花。听说几个月前才从师部总机班调到我们团,在二十二医院学了一两个月心电图……”

“据说是二团副参谋长的女儿,你小子是不是爱上她了,对她了解得这么清楚?”

“我这种粗人跟她,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也只能过点嘴瘾。那方块兵长得就像含苞待放的鲜花,真叫鲜嫩欲滴啊!”

余辉听到这些,额头上青筋暴起,大吼一声:“谁要再说她,我对他不客气了!”这一吼,使全车厢二十来个人都直愣愣地望着他,一声不吭了。大家只能听到汽车轮胎在路上奔驰的摩擦声。这时他将攥在手里已皱皱巴巴的信递给身旁的战友钱自化,钱自化不接,他口气平缓地说:“请你给大家念念。”钱自化接过信,从未封口的信封里取出了信纸,见只有一张信笺,便将信笺翻过来看了一眼,又朝信封内看了看,确定信封里再没有别的,才展开信笺,上面写道:“余辉,注意保重身体!上高中时从你手中借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放在家中,今后一定奉还。战友吕莉”大家连续听两遍后,有的惊讶地问:“没有了?就这么两句?”钱自化将信笺装入信封交给了余辉。“就这么两句。”余辉又将信笺从信封里抽出来,看了起来。大家原本以为这封信是吕莉写给余辉的情书,谁也没想到就这么草草两句话,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字眼,大家觉得很扫兴。

开赴唐古拉山的车辆颠簸在改建中的青藏公路上,由于公路上堆有石灰、沥青、石块等施工物资,且路面凹凸不平,所以长龙般的车队在艰难地行进着,一会儿车弹跳起来,一会儿绕道而行,走便道、蹬雪沟、爬山坡、涉险滩。一路上,几乎是边走边推车,不管是有河流的地方,还是走便道,都要推车。此时,一辆运兵车陷入了泥泞不堪的便道上,大家看见陷入便道的汽车轮胎不断打滑,而且轮胎越陷

越深。

王大寨、秦擎天跳下各自坐的驾驶室,快步来到陷车地点:“车上的人,全部下车!”士兵们听到王大寨的命令都下了车,秦擎天一手抓住驾驶室车门对驾驶员钱远明指挥着:“挂倒挡!”然而,还是打滑,只见车轮旋转着,旋转的车轮飞舞着,稀泥甩了战士们一身、一脸。王大寨喊道:“快找铁锹来!”几位战士找来铁锹,铲出轮胎前的稀泥。寒风中,又听见王大寨在吼:“你们快找些石头来,再扛点方木来!”稀泥铲除了,石头找来了,方木也扛来了。十多块石头放到轮胎前挖出的坑中,秦擎天指挥钱远明轰大油门,前进!只见石头被轮胎挤压下去了,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发挥出来。王大寨喊道:“快把方木垫上!”战士们按照王大寨的指挥将碗口粗的方木放到轮胎前。汽车像人一样喘着粗气,轰鸣着,刚前进了一点,车轮将方木压进了泥中。王大寨喊道:“再抬些方木来!”方木又放上了。王大寨喊道:“所有人都在大厢两边推车!钱远明下来,由秦副连长开车!”人们迅速站到大厢两边,用冻得僵硬的双手扶在大厢板上。王大寨指挥着:“我喊开始,大家一齐使劲推,我就不信爬不出来,好,大家注意,一、二、三,开始!”秦擎天猛轰油门,再加上士兵们的使劲推车,车前进了,但车轮在方木上又开始打滑了,正在推车的余辉見方木一沾上水就缺少摩擦力,他急中生智,脱下皮大衣,跑步向前将大衣塞在打滑的轮胎下面,接着藏族战士俄尕志也把皮大衣垫在了轮胎下。车前进了,很快便驶出了泥坑。

巍巍天路,车轮滚滚,翻过海拔4800多米的昆仑山口,工程尖刀连又遇到了第二个灾难:严重缺氧带来的高原反应,使经受颠簸的士兵们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有的士兵一到五道梁就呕吐不止,脸色惨白。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这时,从车上抬下来一位新兵,被放在了公路边上早已准备好的担架上。王大寨吼了起来:“快,快抢救!”

一路上也有高原反应的何玲,此时似乎忘记了自己的难受,立即拿出听诊器进行检查。这位战士出现了严重的呼吸困难,口唇发紫,大汗淋漓,不时地咳出粉红色泡沫状痰。

王大寨着急地问:“怎么样?”何玲回答说:“这个战士可能患了高原性肺水肿。先在这里用些强心和利尿剂的药,最好赶紧派人送去格尔木,否则……”王大寨问:“那么严重?”何玲说:“如果这个战士抢救得不及时,很可能……”王大寨表情严肃,大声说道:“瞎说!”何玲和卫生员给生病的战士注射了一针强心针,并帮他服了一些西药,而后,何玲瞧了一眼王大寨,见他脸上怒气未消,就想到张德彦跟她说的有关“怒伤肝”的一些趣事。

几个月前,王大寨从一团调到三团来当工程尖刀连连长没几天,就有些头昏脑涨,再加工作压力太大,成天周身无力。他来到卫生队,一个姓罗的女医生给他做完检查,说:“你除了工作压力大外,还有些贫血的症状,需要注意营养。”他暴跳如雷地吼道:“瞎说!”罗医生说:“王连长,你这人名气大,脾气也大。你患有贫血症,信不信由你。这是科学。”他说:“什么科学不科学?”

罗医生说:“王连长,怒伤肝。我作为医生,奉劝你几句,今后要少发怒,否则,对身体极为不利。”

他问:“什么叫怒伤肝?”罗医生说:“就是发怒对人肝脏不好,容易患肝病。”他说:“瞎说!”罗医生说:“看看,说着说着,你又来了!王连长,你记住,怒伤肝!”

那一次在卫生队看病,王大寨很尴尬。因为还有几位工程尖刀连的战士也来看病,就站在他的身后。其中一位战士差点笑出声来。但突然想到连长是爱发火的人,收拾起人可不得了啊,于是他强忍着没敢笑。几位战士见王大寨拿着处方走出了诊断室,大家才忍不住笑起来。罗医生问:“你们笑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说:“我们连长是‘怒伤肝!”罗医生也笑得前仰后合:“你们呀。”由此,王大寨“怒伤肝”的绰号便在三团传开来。

现在,何玲瞧着眼前的王大寨,想到他的绰号“怒伤肝”,不由得笑了。这一笑,使王大寨意识到自己的样子一定跟在卫生队看病时的情景差不多,也忍不住笑了。笑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气氛,也解决了问题。王大寨尽量语气平缓一些:“何医生,你看现在,我该干什么﹖”何玲说:“王连长,你快在公路上拦一辆车,迅速派卫生员送这位战士到格尔木治疗,如抢救及时就不会有生命危险。”秦擎天跑过来说:“连长,按你的安排,我和副指导员组织全连吃过干粮了。现在这位战士病情怎样了﹖”王大寨说:“已稳定多了,我去拦辆车,送病员下山。”秦擎天说:“你快去吃点饼干,我去拦车。”

半个小时后,秦擎天拦住了格尔木驻军汽车团的一辆“五十铃”汽车。病员很快被抬上了车,卫生员也紧跟着上了车。“五十铃”马达轰鸣地朝格尔木方向驶去。

王大寨吃着饼干,走到坐在汽车旁的战士们中间,逐个询问他们的身体状况,大家普遍反映呼吸困难、头昏脑涨、恶心想吐、全身无力。他鼓励战士们:“不要有什么恐惧感,要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我有在高原野外生活的经验,不能坐下来休息,因为太疲乏,坐下就不想起來,睡倒有冻死的危险。起来走走,暖和暖和身子。”

工程尖刀连的车队行驶在青藏公路的便道上。他们眼睛所及是山势巍峨,群峰耸立,银亮的雪峰巨蟒似的横卧在广阔的草原上和戈壁滩上,戈壁滩上长有不少骆驼草。他们放眼遥望,在旷无人烟的高原上,偶尔也能见到成群的藏羚羊、黄羊、野牦牛、野驴等动物。

何玲看着车窗外的一切,不断地被高原上特有的风景和那些顽强地生活在高原上的生灵们感动着,她觉得她的选择没有错,工程尖刀连将会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当她的思绪随着车轮的飞转纵横驰骋时,那恼人的高原反应好像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当在驻地留守的黄宝宝听到汽车喇叭声时,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战友们到了,急急忙忙地跑出帐篷,一激动,脚踩滑了,砰的一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王大寨在驾驶室看到黄宝宝摔倒的情景,疾呼道:“黄宝宝!”并赶紧跳下车,扑到雪地上,将黄宝宝抱到怀里。此时的黄宝宝,嘴唇裂口,脸也比以前黑了许多。战友们也围了上来:“醒一醒,宝宝!”这时,黄宝宝睁开眼睛,豆大的泪水滚滚而下:“你们终于来,我好想你们啊!”说着从连长怀里挣脱出来,站起来说,“没事,我太激动了,脚踩滑了,我太想你们了!”

由于长途奔波劳碌,加上强烈的高原反应,到达唐古拉山驻地时,官兵们个个脸色铁青,眼圈发黑,四肢无力。他们下车后是一步三喘,三步一歇,不少人呕吐不止。

秦擎天对官兵们说:“大家先吃饭!”从机关调到工程尖刀连的城市兵赵小刚不满地问:“又吃干粮?一路上,三天三夜都吃那玩意儿!”王大寨发怒道:“不吃干粮吃什么?有干粮吃就不错了。就你娇气!”赵小刚牢骚满腹:“干粮,干粮,天天干粮还叫人活不活!”王大寨说:“就你不能吃干粮,怪毛病不少别人都能吃,就你特别!是军人就得吃苦,就得奉献!”赵小刚把司务长胡南雄发在他手中的饼干扔在了雪地上:“奉献,奉献,天天都讲奉献,耳朵都听得起老茧了。你自己奉献去吧!”王大寨气势汹汹地吼道:“你给我拾起来,拾起来!”赵小刚无动于衷,两眼盯着王大寨。王大寨吹响了集合哨音。全连两百号人齐刷刷地站好了队列。

王大寨站在队列前,表情严肃地说:“你们看这雪地上的饼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赵小刚扔的,他对天天吃干粮不满。这件事,发生在其他连队情有可原,但我们是全师唯一的工程尖刀连我们承担的是急、难、险、重的任务,这要求我们必须吃苦,同时还要干出比别的同等人数的连队多出三倍的艰巨任务,这才无愧于工程尖刀连的光荣称号。所以,我为赵小刚的行为感到耻辱!为了教育其他同志,帮助赵小刚改正错误,现在我正式宣布:给赵小刚警告处分一次 。”赵小刚在队列里嘟囔道:“处分,怕什么。一个处分,我背着走,两个处分我挑着走。”王大寨吼道:“你还嘴硬,再说!”队列里鸦雀无声。王大寨面对疲惫不堪的官兵们说:“大家一路很辛苦,我知道,我很感谢你们。但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我们要继续发扬艰苦奋斗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否则我们就不是名符其实的工程尖刀连 。 吃过饭,大家先休息半个小时,着就干活。我分一下工:由秦副连长负责运输排、机械排的人马,任务是卸帐篷、物资,还有把 推土机、压路机、平地机和装载机从平板车上卸下来。张副指导员负责领导勤杂人员和炊事人员煮饭,好让大家今晚上吃顿饱饭。何医生负责给大家检查身体,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我和方技术员呢,就负责人工排、摊铺排,主要任务是铲雪,然后支三十多顶帐篷,支取暖炉,每个帐篷里一个。如果今天把活干完了,明天就给大家放一天假,任务是睡懒觉!”

队列里有人带头鼓起了掌,接着掌声就稀里哗啦地响成了一片。

贺贵成 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终身签约作家。已出版报告文学集《昆仑作证》,长篇报告文学《醉风景》,影视剧作集《热血丰碑》,30集长篇电视剧作《生命线》,电视专题片解说词集《人生路》,长篇小说《黑飘带》《天路尖兵》《雪域高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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