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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源清澈(节选)

2022-06-05唐明

青海湖 2022年10期
关键词:德吉阿哥阿爸

唐明

第十五章 阿爸的记忆

直到天黑透了,阿爸和阿哥才回到家。

阿爸把从寺院里求来的药交给阿姐,让她照顾着阿妈吃。阿妈吃过药不久说有些头晕,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了。

兰卡加担忧得厉害,一直守在阿妈身边,阿姐和文加都回他们的帐篷了,兰卡加还守在阿妈的床边,不肯去睡。

阿爸也坐在阿妈的床边,拉着她的手。

空气里有点异样的味道,但是我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平常。

平时这个时候,黑颈鹤达孜都会主动回到帐篷里,回到我的床上,但今天晚上,它在外面迟迟不进帐篷,溜达来溜达去,完全不想回家的样子。我像往常那样去抱它,它不仅不乖,反倒“扑扑扑”地扇动大翅膀,飞了起来。它在帐篷上空不停地飞,总也不落下来,一声声地鸣叫,像是在喊谁的名字,又总是得不到回应,它便一圈圈地飞,一遍遍地喊,然后,飞的圈子越来越大,最后,消失在夜空中,再也见不到它的身影,听不到它的叫声。

黑颈鹤飞走了,我的心一痛,但这茫茫黑夜,我不知道去哪里寻它。我急得想哭,回到帐篷里看到阿爸和兰卡加在吃东西,我说黑颈鹤飞走了,阿爸说:“它早就应该回家了。”

“回家?它哪有家,这里才是它的家!”我说。

“啊,多吉,你搞错了,它当然有家,而且大得很呢!“俗话说‘海是龙世界,天是鹤家乡,鹤的家,是整个天地!”阿爸说。

“阿爸说得对,多吉,你就别难过了。”阿哥也过来劝我。

我也在阿妈的床前挨着阿爸坐下,陪着阿妈。阿妈醒来,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阿妈睁开眼睛看着我们三个眼神无助的男人,轻轻地抿起嘴角,温柔地跟我们说:“你们都在啊,真好!”

阿妈握了握阿爸的手,轻声地说:“谢谢你,曲扎阿哥。”

“谢什么,从小到大,你总是说谢谢,唉!”阿爸心疼地看着阿妈。

帐篷里,阿爸、阿妈、阿哥、我和加木朱克都不出声,空气凝固了。

“阿爸,今天开完会以后,班玛南杰伯伯提到您的爷爷,咱们家似乎有许多事是我不知道的啊,阿爸,您给我们讲讲吧!”阿哥兰卡加突然打破了沉默。

阿爸不作声,看了看阿妈,又看了看我和阿哥。

“兰卡加,有很多往事,说起来,真的叫人伤心,我准备一辈子也不再说起,可是,没有想到现在居然有了搬迁这样的事。唉,那就讲给你们听听吧。”阿爸挪到炉子旁边,在炉子里重新加了牛粪,牛粪在炉膛里冒了一会儿烟,马上就欢快地燃烧起来。阿爸把茶壶放到炉子上,把卡垫丢在炉子旁边,对我和兰卡加说:“来吧,喝杯茶,听听我的故事吧!”

我和阿哥兰卡加坐到旁边。阿爸熟练地在茶壶里放了水、砖茶、牛奶还有青盐,自从阿妈生病之后,煮茶这种事,他已经做得十分熟练了。

等茶在壶里滚动起来,茶和奶的香味弥散在整个帐篷里,阿爸把茶倒在可爱的小龙碗里递给我和阿哥,他自己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稳稳地坐在卡垫上,开始讲他的故事。阿爸的语气沉稳又温和,把我和阿哥带到一段我们没有经历过的岁

月中。

我并不知道我阿爸和阿妈是谁,我大概是一个刚出生就被抛弃了的孩子,当然,在我们的草原上,连一只虫子也没有人会主动去伤害,哪里会有父母抛弃自己孩子的道理,所以,我后来想,一定是我可怜的阿爸和阿妈遇到了不能躲避的坏事,才把我搞丢了。

“从我有记忆,大概七八岁吧,我就在班德草原上流浪,像只流浪狗,不,还不如流浪狗活得幸福,至少它们还有伙伴,还可以相互取暖和结伴寻觅食物,而我却什么也没有。有时我在好心人家的帐篷里过夜,有时只能在别人家的羊圈里取点

温暖。

“有一年,天特别冷,刚一入冬就下了很大的雪,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正在寻觅一个可以给我一点食物和温暖的帐篷,但突然遇到两只饿狼。它们大概也是被大雪困住,几天没有好好地吃过东西了,见到我,眼睛就冒出贪婪的绿光。

“那时天就快要黑了,我被两只狼追赶,我想飞快地跑,但是我已经几天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我跑得全身是汗也甩不掉它们。我觉得,我的生命就要在那个时候结束了。

“唉,让狼吃掉我吧,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当时想到这里,就干脆停了下来,不再奔跑。

“两只狼看我突然停下来,它们也停了下来,它们围着我,虽然并没有马上扑向我,但我知道,它们在做最后的判断,确定没有什么危险了,它们两口就会把我撕成碎片。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枪响,一只狼应声倒下,头上喷出鲜血。

“另一只狼转身以最快的速度跑掉。“打枪的人是位头发胡子纠缠在一起的老牧人,我判断不出他的年龄,他赶着十多只羊,穿着破旧不堪的光板羊皮袍子,他把我从狼嘴里救了下来,把我带回了他的小帐篷。

“他叫达吉坚措。祈神饶恕我的不敬,提到了逝者的名讳。

“我在达吉坚措老人的帐篷里喝了奶,吃了肉,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我就要像从前一样在别人家吃过一顿饱饭后就离开,继续流浪。但达吉坚措老人却拉住了我,让我做他的孙子,跟他一起放牧,他说他的家以后就是我的家。

“从那天起,我就不再流浪。我有了家,虽然只是一个简陋的小帐篷;我家里有羊群,虽然规模很小,只有十三只羊;我有了亲人,虽然他老迈又贫穷。”

阿爸其实是个健谈的人,他給我们讲过很多有趣的事,兰卡加都上了初中还要缠着阿爸讲一些新鲜有趣的故事,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过他讲自己的往事。

我没有想到阿爸小时候居然那样可怜,我觉得我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阿爸端起茶碗,一口喝掉半碗,茶在他的嘴里咕噜一圈,迅速滑进他的肚子里,阿爸抹了一下嘴巴,又接着说:

“我爷爷达吉坚措是位性格坚韧又善良的人,他待我好极了,他宁愿自己吃不饱也会把仅有的食物给我吃。他为了给我做一顶狐皮帽子,趴在雪地里等那只皮毛最好的狐狸从面前经过,冻得脸都青了。为了给我做一件好袍子,他舍得杀掉他的小羊羔,用小羊羔皮做的袍子又轻软又暖和。他教我骑马、放牧、打猎、扎帐篷、转场、给奶牛接生、剪羊毛、擀毡,他还教我辨认各种草药,还有与人相处的方式和礼仪,都是他教给我的啊!

“他教会了我一切,他把我从一个流浪狗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那年,遇到了你阿妈德吉,生活变得更加奇妙和美好。

“那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幸福日子啊。

“你阿妈跟着你们的外婆逃难来到我们的草原,两个无家可归的女人真是可怜啊。她们向我们求助,想求一把炒面,我和爷爷当然就把她们请进我们的帐篷,虽然小,但是我们把牛粪火燃起来,煮了茶,拌起炒面,就有了温暖。

“你外婆用她的头饰和腰饰换得了牛羊和帐篷,日子就过起来了。我们两家的帐篷只有两百米远,我和你阿妈德吉每天会一起放牧。

“德吉那时候真是又傻又笨呢,什么也不会,她哪里会放羊啊,全都是我帮

着她。

“有一次夜里,狼钻进她家的羊群,她和你外婆吓得只能躲在帐篷里大叫,我和爷爷拿着猎枪跑过去把狼赶走。

“后来,她家的帐篷搭得离我和爷爷的帐篷更近了,我们的羊每天晚上会关在一起,由我和爷爷照看,即使狼再来,也不害怕了。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平安吉祥地过着,直到那群坏人闯进我们的草场。说到这里,阿爸的语气变得充满了愤怒和悲伤。

“发生什么事了?”兰卡加忙问。

“那是你阿妈她们搬来的第三年,那个初夏,牧草刚刚绿透草原,花儿还没有开放,那群坏蛋就来到了我们的草原。

“那几天,爷爷在家里揉羊皮准备拿去换青稞和盐,所以没有和我们一起去放牧。一天,我和德吉刚刚把牛羊赶到山坡上——那时候,我们两家的羊已经有好几十只了,还有两头牛,我们的生活正在奔向更好的方向。

“德吉拉着我的袍袖让我看:‘阿哥,你看那里好多人,他们在做什么?

“我也看到了,坡下的河边来了一群陌生人,他们在河边和山上山下不停地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我观察了半天,但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到底在那里做什么。我骑着马蹚过河来到他们面前,但是完全不能交谈,因为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开始,他们大概是看我年轻,态度傲慢冷淡,同时也似乎充满了戒备。他们对着我叽里咕噜讲了一大串,我问他们在这里做什么,他们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后来人群里站出来一个穿汉装的藏族人,通过他的翻译,我和这群人才能勉强对话。他们听说我是这片草场的主人,态度倒友好起来,为首那个小个子的汉族人说要跟我谈谈。他把我拉到一边,当然还带了翻译,说他是某公司的职员,先前到这里来搞过测量,测到这里有矿,现在要在这里开采。

“老实说,我当时根本没有听懂他的话,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矿。

“一连几天,我家牧场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动静也越来越大,我越看越不对劲啦。这些人在我家牧场的一角挖了土灶,扎了帐篷,还开来了几辆拖拉机。这一天,我和德吉听到两声巨响,接着,山的一角被炸开一个大洞。

“我们被吓坏了,藏族人祖祖辈辈都谨守信仰,我们对每一座山每一片湖都充满了敬畏,走在雪山下,连大声说话都觉得是对山神的不敬,但他们却用炸药炸掉山底,这纯粹就是魔鬼的行径啊!

“晚上回家后,爷爷问我白天的巨响是怎么回事,我才把这几天不正常的情况给他说了,爷爷大惊失色,连夜骑马去看。

“我问爷爷我们的山里有什么矿,爷爷说,很早就传说我家的牧场里有金矿,甚至还有人说曾在山下的那条河里捡到过大把的金豆子,但那都是传说啊,没有想到山外的人也能听到这个传说,还真的会来到这里,找矿,挖金子!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去了那里,劝那些人离开。‘这是我们的草场,你们不能在这里搞破坏,这里也没有什么金子,不要白费力气了!”爷爷说。

“但那些人嬉皮笑脸地敷衍,见爷爷不吃这一套,那些人又表现得很强硬,说他们到这里来采矿,是有相关部门的批示,还真是拿出一张纸来让我们看。我们自然是看不懂那些汉字的,不过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文件都是他们自己伪造的。

“那天僵持到很晚,也没有任何结果,我和爷爷回到家,爷爷一夜没睡,一大早又去了那里。

“爷爷继续用各种方式要求他们离开,但那些人完全不为所动。

“‘你们用火药把山炸傷,这是不敬,山神生气会降祸的!爷爷说了这样的话,他们也无动于衷。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的行为更加疯狂,用了更多的炸药,几乎要把半边山都炸掉了,他们像穿山甲一样往山里钻,又从山洞里把碎石拉出来,那些碎石压倒了一大片青草地。爆炸声、人声、拖拉机的声音,从早晨响到晚上。我们还常常会看到他们射杀藏野驴、黄羊,吃这些动物的肉;对藏羚羊和狐狸,就杀死只取皮不食肉,我们在自己的牧场上都会看到被随意抛弃的藏羚羊尸体,那场面实在是太令人恐惧了!那阵儿,所有的野生动物都藏到山里,不敢出来。

“爷爷从请他们离开,变成了拿着杈子枪逼他们离开,但也没有起到作用,他们仗着人多,爷爷也着实有点势单力薄。”

阿爸陷入到那段痛苦的回忆中,我和兰卡加的心里也堆积了巨大的愤怒和痛苦。天啊,这些丧尽天良的恶人啊,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作恶,他们难道真的不怕触怒神灵吗?“后来呢?”我和兰卡加同时问阿爸,希望他继续讲述。

阿爸还没有答话,阿妈在床上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阿妈说想喝水。我们马上起身给阿妈倒水。

阿妈喝完水,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精神突然又变得很好。

“曲扎阿哥,这些回忆多么令人伤心啊,还是不要跟孩子们讲了吧!”阿妈拉着阿爸的手,跟他说。

“都嚷着要搬迁,都想到城市里过不辛苦的生活,似乎只有我是个老顽固,我不讲,他们怎么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搬迁。他们不知道,这片草原上有我们流过的血、洒过的泪、经历过的悲伤和疼痛!有我们祖祖辈辈的守护和信仰!德吉,你最知道的,这是我们的爷爷用生命守护的草场!”

阿妈沉默了,眼里含着泪。

“要保护好草场,要像爱我们的生命一样爱这片土地,这个道理我不懂吗?可是,可是,我舍不得啊,我真的舍不得啊!阿爸痛苦地埋着头,我们为什么要用离开的方式去保护呢?我们还有很多种方式的,肯定还有更好的办法,是不是?兰卡加,你见识多,你说说,我们还有其他的方式保护我们的家园吗?”

“阿爸,眼下,国家想到的这个办法不错,把自然还给自然,让草场休养生息,我们这些长年生活在高寒缺氧环境中的可怜牧人也能改善生活,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兰卡加慢慢地说。

“唉,那我要怎么办呢?”阿爸依然把头埋在胸口。

“阿爸,很多时候,我们必须作出些让步,甚至牺牲。”兰卡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有点讨厌,他可真是个残忍的家伙,阿爸都这样难过了,要我说,不但阿爸舍不得这里,让我永远地离开这片草场,真的,我也舍不得。

第十六章 用生命守护草原的人

夜很深了,阿爸把炉膛里的牛粪火灭掉,对我们说睡觉吧。

但是我和阿哥兰卡加一点睡意也没有,我们心里还在惦记着阿爸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虽然心里还是强烈地感觉到,那是个悲剧,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但我们还是想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阿哥不问,他保持着沉默,他当时大概想到了班玛南杰伯伯曾说过的那句话——阿爸的爷爷达吉坚措老人是我们草原上第一个为保护草原献出生命的人。但我当时没有想到。“阿爸,后来怎样了?”我还是忍不住问阿爸。

阿爸看了看阿妈,说:“好吧,让我讲完吧,有些事,是应该让你们知道得详细一些的。”

我和阿哥兰卡加都盘腿坐到阿爸阿妈的床上,我们四个人挤在一起的日子早就不知被时光甩了多远。小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床,阿妈在火炉的左边铺上隔潮的毛毡和厚厚的羊皮褥子,那就是我们的床,我们全家都挤在一起。

那年,兰卡加成为我们乡学校唯一一个坚持读完了初中课程的学生,刘恒老师和班玛南杰伯伯强烈建议他去格尔木继续读高中,因为他实在是个聪明爱学的好孩子。阿爸就跟着刘恒老师一起送阿哥到格尔木民族中学读书。

阿爸参观了学校的教室、食堂和学生宿舍,算是開了眼界,他也是在兰卡加的宿舍里知道了“床”的概念,当天他就买了两张大床回家来,说,怪不得我们草原上得关节炎的人那么多,就是长年在地上睡的原因,就算铺再厚的毡和羊皮,也容易受了寒邪。虽然转场的时候搬家有点麻烦,我们也真的很不习惯睡床,总感觉不小心会在睡梦中掉下去摔疼了,但是自从家里有了床,阿爸坚持让我们全家人都在床上睡觉,而且还让我跟他们分开睡,我拼命拒绝也没让阿爸心软。

此时,我的腿挨着阿妈的腿,我的手握着阿妈的手,感觉好温暖啊。

我听到阿爸在继续讲述:

“爆炸、挖掘、猎杀还在继续,到处人声鼎沸,爷爷拿着杈子枪去也没有让他们退却,似乎不挖出传说中的金子,他们是不会离开的。

“爆炸的声音震得大地晃动,震得我们心慌意乱。除了我和爷爷,附近的牧民都被这群魔鬼折磨得无法忍受,很多人家的牛羊都受到了惊吓,住得离他们最近的格桑大叔甚至带着藏刀找到他们,说自家的奶牛被惊吓到,都挤不出奶了,可那群人仍然不罢手。

“他们往山里挖,往河里挖,他们把所有肮脏的东西都丢到河里。天哪,那些人做的事比魔鬼还要过分!

“如爷爷说的那样,山神果然生气降祸了。

“山体垮塌,把几个人埋在了山底下,一个也没有救出来。

“那群人自己先乱了套,恐慌极了,尤其是那些每天在工头的监督下卖命的沙娃(被老板雇佣的淘金工人),他们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伤天害理又于己无利的事。

“据我们观察,那些干活的人和那个小个子工头之间发生了冲突。我爷爷和格桑大叔等几人也趁机再次去到河谷,让他们离开。

“显然,他们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这些人没有按照预期挖到金子,在这里消耗的日子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长,准备的生活物资几乎耗尽,他们试图用钱去跟附近的牧民交换牛羊,但没有人会把自己家的食物和御寒物品卖给他们。他们在陷入生活困境的时候又出了这样的事,沙娃们的情绪变得极度不安。

“爷爷本来是去撵他们走的,没有想到被他们求助,那个矮个子工头跟爷爷承诺,只要得到食物和御寒物,他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在爷爷犹豫的时候,几个沙娃跪到爷爷面前,求爷爷帮帮他们,不然他们就要被饿死冻死了。爷爷的心一下子软了。那几个沙娃年龄都不大,比我大不了多少,看上去甚至都不如我强壮,衣衫单薄、面黄肌瘦,现在大胆地猜测一下,他们那时候大概也是穷人家的孩子,被工头骗到这里来卖命,太可怜了。

“我们藏族人见到虫子都要心怀慈悲,当然更不会看着人挨饿受冻。

“‘达吉爷爷,放心吧,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工头再次给爷爷承诺。

“我们藏族是个讲诚信的民族,也相信承诺,说出去的话一诺千金。爷爷相信了他的话,联合乡亲们给他们送去了肉、奶和其他物资。

“但是,魔鬼是没有心的。

“那些人得到我们的救援物资之后,确实当天就离开了。但可恶的是,他们只是搬了一下家,沿着河向上游走了几里路,离我们平时放牧的点似乎更近了些。他们又开始炸山挖河,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作孽。

“那些把灵魂卖给了恶魔的人,是这世界上最不可饶恕的人。

“他们搬走不到三天,就又出了一件事,让爷爷彻底不能再忍受了。

“那天清早,我们刚把牛羊赶到牧场,就听到接连几声巨大的爆炸声,那声音几乎把人的魂魄都要吓丢了。

“德吉家的一头母牛被吓惊了,发疯一般向远处跑去,不见了踪影。我和爷爷找到第二天中午,也没有找回那头大牛,你们能想象吗?那个寻牛的夜,是多么愤怒、凄凉!德吉独自一个人放牧,我和爷爷寻了两座山,腿都要走瘸了,也不见牛的踪迹,天黑了,夜深了,我们还是寻不到牛。唉,那个时候,一头牛对我们来说意味着巨大的财富,我们丢不起啊!

“爷爷真的没有办法再忍了,他带着杈子枪,装上满满的火药。“魔鬼,一群魔鬼!”爷爷嘴里喊道,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爷爷带着枪出了门,我一边嘱咐德吉去喊格桑大叔,一边追上爷爷。

“阿爸,这太冒险了,为什么不拦住您的爷爷,为什么不报警?”兰卡加插

嘴道。

“我知道危险,兰卡加,我当然知道那很危险,爷爷带着枪出门,我就已经知道这一次很不吉祥。可是,我拦不住,我也不能拦,我只能和爷爷一起面对!”

我和兰卡加的心都揪起来了。

阿爸深吸一口气,继续述说:“爷爷开了枪,但他的枪口并没有对准任何人。可是,那些恶魔却把枪口实实在在地对准了爷爷。”

阿爸的眼睛里仿佛喷着火,沉浸在他痛苦的回忆中:

“看到爷爷倒在血泊之中,我全身的血仿佛一下子就涌到了头顶,我恨不得把这群魔鬼剁成肉酱!我拔出腰里的藏刀冲向他们!在他们的子弹还没有射向我的时候,我拿刀砍向了他们,我想当时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只想杀死他们。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砍伤了他们七个人,而他们射出的其中两颗子弹从我的手臂上擦

过去。

“这个时候,德吉赶着牛羊向他们冲过去。是这群魔鬼逼得我们在那一刻把牛和羊都当成了武器!牛羊撵散了这群恶魔。紧接着,格桑大叔和乡亲们也赶到了现场,格桑大叔带着一百多人,那几乎是我们附近牧场的所有男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杈子枪或者藏刀。当他们一起出现在我身后的时候,那些恶魔终于害怕了,我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恐惧。

“孩子们,那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我的爷爷,那个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无限温暖和爱的人,就倒在我的眼前,额头上喷涌着鲜血,直到身体冰冷。无论我有多么悲痛和不舍,我也永远地失去了他!

“那群魔鬼终于在一夜之间消失在我们的草场上。德吉救了我,乡亲们救了我,但是爷爷永远回不来了。

“那片被恶魔伤害过的山和河裸露着身上的创伤,许多年都没有愈合,直到现在,我感觉,它们都还在痛!”

我后悔自己好奇这个故事的结局,让阿爸回忆那个过程,让他如此痛苦,太残忍了!我紧紧地握住阿爸的手,终于明白了阿爸为什么这么舍不得这片土地,正如他所说的“这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土地”,怎么会轻易舍得呢?

阿爸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他接着说道:“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可怕,像末法时代。我们的草原在外界眼里是无人区,处在蛮荒之中,我们与外界也几乎毫无联系,我们不会讲汉语,大家也没有什么法律意识,我们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恶魔横行,只得拿着猎枪和藏刀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我们的草场被坏人觊觎和破坏,我们赶走盗采的强盗时,那也正是“洗劫草原的疯狂时代”的开始,接下来的十几年,我们这一片广袤的大地所遭受的劫难真是难以描述。不知从哪里涌进来的人,他们有时自己来,有时成群结队,甚至开着巨大的机械,有时还要收买和勾结我们本地人一起,肆意地开矿盗采,肆意地猎杀野生动物,肆意地掠夺我们这片脆弱的土地上长出的宝贝,矿藏、动物,甚至黄蘑菇和蕨麻都是他们所要掠夺的!杰桑·索南达杰就是这样被射杀的,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成群成群地被盗猎者杀死,尸横遍野。索南达杰像我爷爷那样拼命地保护着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而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居然残忍地在他身上开了十八枪!儿子,你说,你说,这片土地,我们怎么忍心离开?阿爸望着兰卡加。

我和兰卡加都不说话,我们的心里沉甸甸的。

沉默了很久,阿爸才无力地说:“孩子们,去睡吧。”

我和兰卡加回到自己的床上,并排躺着,仍然没有半句话,都还沉浸在阿爸那沉痛的回忆之中。我感觉床上空了很多,因为黑颈鹤傍晚时飞走了。它到底飞到哪里去了,不回家是迷路了吗?要是再遇到意外受伤的情况怎么办?

我知道,兰卡加也睡不着。

我推推阿哥,悄声问他:“黑颈鹤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

“它的伤已经好了,它应该去找它的同伴,回到鹤群,那才好呢!”兰卡加真是招人讨厌,一点儿也没有安慰我,也不给我一点儿希望。

“可是,它跟别的鸟不一样,它是从阿妈梦里来的鸟啊!”我说完转过身去不理兰卡加。

兰卡加听了我的话,看我这样失落,又有点不忍心,伸手抚着我的头发,在我身后说:“多吉,别担心了,这段时间你细心地照顾它,它会回来的,鹤是一种懂感恩、有情义的鸟,你好好睡,明早天一亮它就回来了,还会像前些日子那样给你跳舞的。”

“真的吗?”

“你就等着看啊,天一亮,它就来了。”

兰卡加这样一说,我就踏实了一点。

第十七章 阿妈跟鹤一起离开

阿妈的情况真的糟糕极了,她有时精神好,有时气若游丝,没有半点力气。阿哥每天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要送阿妈去医院,至少去格尔木的医院也好啊。但是阿妈坚决抗拒,她说,她现在很好,心里没有半点遗憾,她爱的人时刻都在她身边,陪着她,多好啊,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阿妈平时是个寡言的人,这段时间,她的话却变得多了,会给我们讲很多往事,还会有一些嘱咐。她说她叮嘱我们并不是不放心,而是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说。

没有机会再说!

这样的话是多么令人伤感啊,我仿佛明白阿妈的意思,又劝自己不要乱想,但其实,心里那份要把人坠死的沉重感,时刻都在折磨着我。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心里的担忧和伤感,我仿佛也变得有些爱独处了。每天早晨去背水的这段时间,我坚决一个人去完成,阿哥兰卡加总是抢我的水桶,要替我去背水,但我不愿意,我只想自己去,最多带着加木朱克。

我小心地走那一段路,连一棵草和一朵花也不想踩到,我希望自己不要伤害它们,希望它们把这份感恩加持到阿妈身上,保佑她,我善良地对待万物,万物都會

帮我。

小草向神祈祷,小花向神祈祷,草丛里那些躲着我们的小动物也向神祈祷,水里的鱼儿也向神祈祷,玛尼堆上的石块也向神祈祷,从我身边游走的每缕风都替我祈祷,神一定会感受到我的真心,赐福给阿妈,赐福给这世界!

阿爸今天没有去关心他的牦牛,他一步也不离开阿妈。阿妈的精神似乎出奇的好,面色红润,喝牛奶的时候,捧着阿爸给他捏好的糌粑说:“好香啊!”

看到阿妈好起来,我心里好高兴,但是阿爸却面色凝重。

阿妈说,她想去牛圈看看。阿爸就背着阿妈去了牛圈。

阿妈说,她想去水边看看。阿爸就背着阿妈沿着河走了很久,走到阿妈从前每天都要去取水的地方。

阿妈心疼阿爸受累,便让他停下,把她放到太阳底下的软垫子上。阿妈望着阿爸,久久地看着他,然后不停地流泪,轻声地说:“阿哥,真是对不起啦,不能再陪你啦。”

阿爸握着阿妈的手,说:“德吉,不要说这样的话。一切都是菩萨的安排,今生是前世修来的,我们今生又在虔诚地修行来世,总是在一起的。”

“阿哥,要谢谢你啊,从我十一岁遇到你那天起,就是你在照顾我,我是个有福气的人。”

“德吉,遇到你才是我的福气,如果没有你,我这一辈子太艰难了,不知道有多么没趣味呢!”

“是啊,我们这一辈子虽然短暂,但是我们经历过那么多的事,不管是苦的还是甜的,现在想来都有趣极了。我们一起放牧、唱歌,一起养大了三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我们还一起去了拉萨朝拜,天啊,这应该是我们俩经历过的最了不起的事了吧!”阿妈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纯洁的光,像个十四岁的女孩儿。

“嗯,这一次去拉萨,你很辛苦,但每一天都很美好,就像回到了我们小时候,只有我们俩。”阿爸轻声地回应。

“在甘丹寺的时候,阿哥,你猜我许了什么愿?我求菩萨保佑你长命百岁!”阿爸望着班德山,强忍着泪水。

“阿哥,我活得少,你得替我把后面的日子活得久活得幸福。阿哥,你会幸福,因为我们养了三个好孩子,你越年老,他们会把你照顾得越好!是不是,兰卡加?”阿妈用眼睛寻找我阿哥兰卡加。兰卡加在帮阿姐捻酥油灯芯,并没有听到阿妈的话。

我听到了阿妈的话,但是我没有出声,我在心里回应阿妈:“是的,是的!我们会很孝顺的,会好好地照顾您和阿爸!”

“阿哥,这四十年,辛苦你了!”阿妈还在跟阿爸说话。

“德吉,跟你在一起,我不辛苦。倒是你,太累了。”

“阿哥,对不起,我比你有福气,我先走,有你送。”

阿妈的眼泪早就已经流了满脸。阿爸握着阿妈的手,同样泪流满面。

“阿哥,听班玛南杰和兰卡加的话,搬走吧,去新建的村子里住。”

“我舍不得。”

“阿哥,我知道,你说出爷爷的故事,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兰卡加让我劝你,唉,他哪里知道,你是不必劝的。”阿妈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在了,阿哥,在草原上,我怕你太孤单,我怕你想我,还是离开吧!”

“德吉,不要再说了,休息一会儿吧。”阿爸轻轻地抚摸着阿妈的长头发,“德吉,起风了,我抱你回屋。”阿爸几乎要哭出来,他抱起阿妈,回到帐篷里。

我在一旁听到阿爸和阿妈的话,心都碎了,我知道我是一个傻孩子,但我还是听懂了阿妈的话。

我一路向远处跑去,跑到喘不上来气,脚下不知道踩倒多少草和花朵,它们倒在地上哭,我也倒在地上,大声痛哭,哭到累得没有力气。加木朱克站在我身边,像个可怜的孩子,“汪汪”叫着,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想回家,我不想看到阿妈的眼泪和阿爸的疼痛,我也不想看到阿哥和阿姐的伤心,我知道,阿姐和阿哥不会像我这样跑到一个没有人听到的地方放声大哭,但是他们心里一定和我一样难过。

我和加木朱克在离家很远的草地上待了很久,太阳落入地平线,我仍然不愿意回家。

突然,我听到阿姐带着哭腔在叫我,我赶紧跳起身来,风一样往家跑去。

远处的班德山在夜色来袭的时候,如同海市蜃楼里远古的海那样平静。我掀起门帘,看到阿妈气若游丝地躺在阿爸的怀里,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阿哥兰卡加握着阿妈的手,唤着“阿妈,阿妈”,但阿妈一点回应也没有。

加木朱克在帐篷外呜呜地哭,声音悲凉。我强烈地预感到不祥,我吓坏了,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喊阿妈,希望可以像帐篷外面的加木朱克那样痛哭,但是我却只有眼泪,没有声音,像被魇住。

突然,阿妈的呼吸变得很重,像痛苦的喘息,我感觉像是有无数只脾气暴躁的狮子在阿妈的身体里赛跑,让人无比紧张。接着,又安静下来。那一刻,这世界都静止了,时间也停下了,阿妈的生命和时间一起,停下了。

无论阿哥喊得有多大声,无论阿姐哭得多悲痛,阿妈丢下了我们,还有这片阿爸万般不舍的草原,永远地离开了。

我突然听到帐篷外面传来黑颈鹤达孜的叫声,我跑出去看,在我家养伤多日的黑颈鹤达孜身后跟着一群黑颈鹤,在我家的帐篷上空盘旋,发出巨大的鸣叫声。

然后,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夜色之中。

阿妈的灵魂,跟着她梦里的吉祥鸟,消失在这茫茫的夜空。

我们煨起桑烟,带着甜香味道的缕缕青烟飘入云霄,像是我们在追赶阿妈的灵魂,做最后的告别,叮嘱她在另一个世界要爱惜自己,要健康,要快乐。

我们点起一盏盏酥油灯,摇曳着的金色灯焰像天堂里的花,明亮又温柔。我们守着灯,一刻不停地添酥油,让灯时刻亮着,那是我们在祈祷阿妈可以心地光明地去到另外一个没有病痛和苦难的世界。

远近的邻居和亲朋听说阿妈走了,陆续都带着哈达、酥油和灯盏来到我家,为阿妈献哈达,点上长明灯。

阿爸按阿妈的意愿,把她自己曾用过的一些物品以及三头牦牛捐到寺院,寺院的大喇嘛仁登师父带着几位阿卡来为阿妈念了七天超度经。

第二十章 像河源一樣清澈

为阿妈长明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酥油灯,熄灭了。

今天,我们就要离开草原啦。原来搭帐篷的地方,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帐篷橛子拔掉之后留在地上的小洞,阿爸都用土埋上了;没有烧完的牛粪饼也被阿爸捏碎,撒在了草丛中。

我们的家,消失了。

阿姐和文加阿哥用牛驮着我们家的黑帐篷和一些搬家之后用不着的东西走了,这些东西带回他们的草场,还有些用处。

现在这片天地之间,只有我和阿爸。我们要跟这片土地告别。

阿爸肩上搭着一个氆氇编织的褡裢,里面装着什么我并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里面有阿爸卖掉牦牛得到的大捆钞票。

阿爸骑了他最心爱的黑马,还牵了一头驮牛。驮牛背上有两个大包袱,一个里面装的是我和阿爸的一些衣物,另一个里面装了我家的小佛堂——铜佛像、唐卡、供水用的小铜碗以及曼扎盘,还有一幅阿爸一直十分珍惜的坛城图和阿爸的大转

筒等。

我骑了一头驮牛,背上背着阿哥送我的那只双肩背包,里面放着班玛南杰伯伯送给我的铅笔盒、几本已经被我翻烂了的图画书,还有用过的旧课本等。和我一起在牛背上的,還有一个小包袱,里面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阿妈嘱咐我们带走的带让和她的金勺子。我要让这只漂亮的带让里永远装满青稞炒面,像阿妈期待的那样。她说过,只要带让里装满香喷喷的炒面,日子就是幸福的。

这就是我和阿爸全部的家当了。

马的辔头上、牛的角上都系了吉祥的哈达,风把哈达吹起来,吉祥美丽。加木朱克在我怀里,安静得像只小兔。

阿爸把肩上的褡裢取下来放到牛背上,拍马上了我家后面的骆驼山,站在坡顶,煨起桑烟。桑烟在坡顶袅袅升起,缕缕不绝,直上云霄。

阿爸从怀里掏出纸风马,抛向高空。风马被风吹散,漫山飞舞。

阿爸像唱歌一样念诵着赞词,阿爸的赞颂充满深情——

感恩草场养育了牛羊/感恩水源滋养了万物/感恩这片土地盛放了我们祖祖辈辈的身体和灵魂/即使隔着山水//藏族人永远含着感恩的深情……

纸风马在风中飘起,像蜂团,像蝶阵,像无数巨大的雪片从天而降,带着上天给予大地的吉祥祝福——

父亲一样雄壮的大山啊/母亲一样温柔的河流啊/我们离去不是要让你们孤寂/是为了让你静静休息请你们多多保重,好好休息/雪域的孩子有良心定会生生世世记得你们的恩情……

阿爸对山说,对水说,语气恳切而虔诚,像在殷殷嘱咐他的至亲爱人——

天空的雄鹰,你尽情飞翔吧原上的羚羊,你尽情奔跑吧/水边的阿雅梅朵,你尽情开放吧/狼嚎不会打扰你牛吼不会影响你/但你要知道我们的思念啊一刻也不会停止……

阿爸的吟唱久久不息,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交代不完的事,好像要跟每一棵草、每一缕风都一一握手、拥抱、亲吻脸颊。

风,把纸风马吹得漫山遍野,它们一次次在风中飞起,又一次次落下,再飞起,再落下,像阿爸反复咏叹的赞词那般,缠绵不息。我的眼泪早已在阿爸吟诵之间流出了眼眶。阿爸用这样的方式跟我们的家乡告别,他把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爱和感恩表达得那样淋漓尽致,这是我们牧人的方式,也是我们最真诚的方式。

桑烟还在袅袅升腾,像一根根轻柔的线,像一缕缕缠绵的挂牵,不绝,深情。

等到那散发着甜丝丝香气的桑烟散尽,阿爸才骑着马儿从坡上跑下来。

阿爸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他身后的坡顶上,就是他刚刚撒风马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两头野牦牛。巨大的野牦牛像两块黑色的岩石,耸立在坡顶,那些还在山风里盘旋的纸风马就在它们的身边轻灵地

舞着。

阿爸曾说,他小时候常常在山野里见到野牦牛成群结队地活动,只不过近些年,很难看到它们从深山里出来。这些草原上高傲的强者,此时,就在我的眼前,它们一定是听到了阿爸深情的歌唱,来跟我们告别的!

阿爸回到我身边时,我指指他身后山坡上那两头野牦牛。

阿爸看到两只静立在山顶的野牦牛的瞬间,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冲出眼眶。“不必送了,等我回来。”阿爸向它们挥手,然后猛然扭过头来,轻轻打马,话语里带着令人心碎的悲凉,“多吉,我们走!”

我和阿爸今天出山的路,是一条新路,不再沿着常进出的那条已然踩熟的小路走了。昨天晚上,我躺在阿爸身边,久久无法入睡,我问阿爸:“拉池河是不是真的像阿哥兰卡加所说的那样,一直奔向沱

沱河?”

阿爸说:“啊,多吉,你这个问题好啊,明天我们就沿着河走,看看它到底去向哪里,怎么样?”

所以现在,我和阿爸很有默契地按照昨天晚上商定的路线,沿着拉池河,向原野深处走去。

加木朱克从我的怀里跳出去,欢快地大跑起来。我没有拦着它,我想以后,再也没有这么广阔的原野让它尽情撒欢啦!

美丽的拉池河,像一位舍不得我们离去的亲人,和我们并肩走着,不急不缓,泠泠的水声,像她殷勤的话别,我和阿爸都喜欢这样的送别。

如果不是依恋着河水,我们应该在天黑之前就抵达了沱沱河乡镇子上,阿爸会找一间小宾馆叫我住得很舒服,但是,我们选择了逐水而行。

我们在抵达一条大河时,停下了脚步。那已是深夜,河水在静夜中也很明亮,像天上的银河,闪着悦目的光。我和阿爸、马儿、驮牛还有加木朱克,在河边牧人废弃的小屋里度过了一个夜晚。仿佛只睡了一小会儿,阿爸就叫醒了我。我从小屋出来,晨雾朦胧,太阳还没有醒来,但天边已然有几线瑰丽的橘红,用不了一会儿,太阳就要从那几缕橘红中喷薄而出。

“多吉,快来看!”阿爸喊我。阿哥兰卡加没有骗我,一路伴我们远行的拉池河,在这里,结束了它的跋涉,汇入了宽阔美丽的大河。这里有一片茂盛的矮芦苇,芦苇丛中,有黄鸭和斑头雁,它们在“嘎嘎”地叫着,声音欢畅。

眼前的大河,就是沱沱河,长江的

源头。

晨曦中的沱沱河,她可真美啊!

她仿佛从天上来,望不到她的尽头。

天边的霞光明亮起来,那抹深深浅浅的瑰丽橘红色越来越厚重,越来越耀眼。眼前的大河也在一点点变化,她越来越亮,越来越活泼,她流动的样子像初生的牛犊,像出壳的雏鸟,纯洁又率真,憨顽又呆萌,惹人怜爱。

掬起一捧河水,喝一口,爽透心窝!

我并不是一个爱哭的小孩儿,但这两天,总是不由自主地落泪。此时,望着这条清澈明亮的大河,我的眼睛又热起来。

“阿妈说,所有的源头都是清澈的,所有的牧人都是善良的。”望着河源,我突然想起我跟着阿妈去拉池河边取水时阿妈说过的话。

“对的,多吉,你阿妈说得对!所有的源头都是清澈的,所有的牧人都是善良的。好孩子多吉,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走到哪里,你都要对自己说——我从河源来,我得像河源一样清澈。”我重重地点头,轻轻地答:“阿爸,我记住了!”

马儿把我们带离默默奔流的沱沱河,马儿走得很慢,仿佛它也明白,这将是我们在草原上最后的一段行程。

忙碌的青藏公路还是很快就出现在了眼前,踏上这条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就算真正地离开草原了。我和阿爸轻轻打马,马儿轻盈地跃上公路。远远地,就看到班玛南杰伯伯在人群中忙碌,一队来帮我们搬家的军用卡车整装待发,这些汽车将载着我们奔向未来。

我和阿爸汇入人群,就像拉池河轻轻流入沱沱河。

尾 声

美丽的班德草原和清澈的沱沱河已经被我们丢在身后很远了。

从太阳还没有升起走到星星闪烁,终于,我们带着不舍和憧憬,看到路的前方已有隐约的灯光。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城市,也是我们正在奔赴的新生活。

再见,我的家乡,愿你,像我们期望的那般美好。

再见,阿妈啦,愿您,像我们祈祷的那般自在安详。

唐 明 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少年文学》《儿童文学》等省内外报刊,出版《德吉的种子》《河源清澈》、“小马驹”系列丛书等,获第八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六届金近儿童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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