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的城市(外一篇)
2022-06-05野素夫
1
清晨父親还是走了,他去遥远的甘肃给人守金场,等到春天到来,土层解冻,他们就可以开挖金子。父亲捎来了话,让我和哥哥给田里拉好粪,求人把地种了。
马车被父亲赶到了金场,家里只剩下一头毛驴,瘦毛驴也欺负我俩,一看到我俩,不肯拉车,饲料加棍棒才让它肯勉勉强强地拉上了车。
这些日子,我和哥哥得把家门口高高的牛粪堆运到地里去。虽然春天已到高原,可经过一个冬天的积累,寒冷已深深锁住牛粪堆,我俩高高挥起的十字镐只能从粪堆上刮下来一点点表皮。
我的手心起了泡,脚掌心跟着疼了起来,我厌恶拉粪,我逃避拉粪。
从早上到晚上,我不停地看天空,飘来的一两朵云彩都会让我欣喜若狂,我盼望着下春雪,下一场厚厚的大雪,把牛粪堆盖得严严的,把大地盖得严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躲避几天,可以提着小火炉出去玩。
用破铁茶杯做小火炉,过程很简单,在铁茶杯半腰上画一条横线,用铁钉沿着横线钻一圈眼,把铁丝小心地穿过这些眼,做成密密的网,再在网下面钻一个取灰口,再用铁丝给小火炉做一个长把手,冬天的小火炉就做成了。
小火炉的燃料很好找,我们这里满地都是羊粪蛋、牛粪,随便放几块干粪,塞把黄草,引燃,拼上吃奶的力气把小火炉抡圆了挥几圈,在呜呜声中,风就傻乎乎地钻进小火炉,把小火炉里的火吹得旺旺的。
可我再怎么看天,那些云彩也不愿停下匆匆的脚步,有些云彩看到我故意放慢脚步,可是我一抬头,它们跑得无影无踪了,我怎么盼都盼不到春雪到来。
我只得乖乖跟着哥哥去拉粪,哥哥力气大,他用十字镐使劲刨,十字镐在牛粪堆上发出实实在在的声音,一上午时间他能刨出一大堆来,我俩再往驴车上装。
其实往地里拉粪是最无聊的事,我家的地都在山上,上地的路都是上坡,拉了粪不能坐,遇到陡坡,还得在驴车后面使劲推,推得我们浑身是汗。
莲的母亲也常叫莲帮我们,莲的父亲和我父亲一块去了金场,那天早晨父亲走时,给我俩反复交代事情,就是帮莲家劳动的事,我俩遵守诺言,经常帮莲家拉点牛粪什么的。
莲的母亲过意不去,我们干活时,就让莲过来,莲力气小,我们只让她在旁边看着,跟我们说说话,而她却不愿站着,总是拿把铁锨在旁边帮我们。
我家的田地在高高的山坡上,从家到田地,毛驴要休息上好几次,我们还得拼命推车,每当我使劲推驴车时,我就想着怎样逃脱这个苦差事。可是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那高高的粪堆就在那儿,我是没有任何选择的。
2
驴车走到上坡路时,哥哥总喜欢唱这首花儿:
大雪下给了整三天,
雪花儿飘给了九天。
哭下的眼泪拿桶担,
尕驴儿驮给了九天。
说实话,我是听不懂花儿,可是哥哥不知从哪儿学会的,歌词里面有眼泪的字眼,哥哥那高亢的花儿调令把这首花儿唱得欢天喜地,一辆驴车,一座大土山,一条斜土路,一个昏黄的太阳,这情景经常在我梦中出现。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土山,那绵延的土山能把一个孩子的眼睛遮挡干净,我和莲跟在驴车后,突然哥哥停了下来,使劲拽停驴车,我和莲紧张地看着哥哥,这儿没有冰,路也很平,哥哥干吗要停下呢?
哥哥一脸激动,大声地说:“听!你们听!”
我努力地竖起耳朵,可是我耳边只有风声,那挟带着黄沙的黄风打在不同的东西上,发出不同的声音,打在柳条上发出哨子样尖细的声音,打在耳朵上是呼呼的风箱声,打在碎纸片上是哗啦啦的流水声,打在人家玻璃上是沙沙的磨刀声。
莲憋住了气听,她和我一样,只听到风声,风声里还夹杂着一两声野狗的叫声。
我说:“什么都听不见!”莲也摇了摇头。
哥哥说:“两个笨蛋!再听,仔细点,用心听,是不是有汽车喇叭声!”
莲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莲在城里有一个亲戚,她去过城里,她给我讲过城市,说各种各样的汽车有各种各样的喇
叭声。
看着莲的脸,我静下心来,可是耳边的风声却不停地给我说悄悄话,终于有那么一刻,我听到了一声汽车喇叭,但随后又听不见了。
哥哥痴迷地听着,带着黄沙的风一点也没有改变哥哥的表情,他一脸欣喜,大声喊道:“听,那是汽车喇叭!知道不,在这些群山的后面有一座城市,那里有汽车,有饼干,还有铺砖的地面。赛尔东,好好学,考出去,考到那个城市里去!”
有饼干,当然好,可是我怎么也听不到喇叭声,可莲的反应却是淡淡的,我知道,她见过城市,也就不以为奇了。
哥哥的花儿调高了起来,连驴也跟着哥哥吼了几声,我说:“你唱得真好听,驴都跟着你叫了!”
哥哥咧着嘴笑了笑,却没听出我的讥讽,唱得更高兴了,惹得我和莲哈哈大笑。
哥哥喜欢书,拉粪时都带着一本书,念呀念的,自然哥哥的成绩总是在班里
第一。
3
家里的碧桃花终于飘落,我家的地也在叔叔们的帮忙下种完了,天空里,村庄里,家里,鼻子里,甚至脑门儿里都飘着一股湿润的味道,那就是大地开耕后散发的香味,经过一个冬天,大地终于醒了,它伸了第一个懒腰,惊醒了它所孕育的一切,它们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展示着它们的生存。
我们三人放学回家,来不及喝茶,提着风筝往村头跑,迎面的风呼呼向我们打来,打得莲的头发散在风中,打得风筝的尾巴啦啦直响,但我们心里是欢喜的,风越大越好,这样的我们的瓦片风筝能高高地升上天空。
我迎着风双手平举风筝,哥哥在那头握着线轴,拉着线,莲跟在哥哥身后,哥哥把风筝平稳地放到空中,转身把线轴交给莲,莲紧握着线,仰着头看着天上的
风筝。
其实比起现在街头卖的风筝,我们做的风筝并不好看,因为找的塑料不干净,从下面看上去,像是一摊孩子撒的尿,再经过天长日久的烤晒,那尿渍深深地渗进了塑料里,我和哥哥拼命地洗了好多次,但也未能洗干净。
风筝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悠闲地轻轻舞动,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都仰头看着天空,我们的风筝飞得最高。
突然,我们的风筝线断了,莲紧张地用线轴收线,拼命地举着断了的线跟着跑,似乎跟着跑,那风筝就能飞回来,我和哥哥也跟着风筝往前跑,风一阵紧似一阵,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风筝在空中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莲一脸哭相,她不敢看我们,好像这线就是她弄断的,我和哥哥紧劝慢劝,但她还是哭了。
我们三个人坐在风中,任空旷的风呼呼地掠过我们的耳边,莲的哭声在风中长一声短一声,我们的眼窝灌满眼泪,以致后来有人对我们三人在风中哭泣的情景记忆犹新,多少年过去了有人还在说这事。
哥哥说要给莲做一个最好的风筝,我说我给莲搓一根最结实的麻绳,莲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都说盲人看不见心静,可母亲这两天坐立不安,炖奶茶要么忘了盐,要么忘了茶,她痛苦紧闭的双眼总喜欢看窗外,似乎在冥冥之中看到了些什么。
這天我们正上《小马过河》这一课,正当小马在河边犹豫不决的时候,隔壁马哥正在教室门口朝我招手,老师出去后进了教室,让我们三人收拾书包回家。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和哥哥拉着莲,一路小跑,跑到家门口,只见我们两家门口围了许多人,大家乱成一团,莲母亲的哭声撕天扯地向我们扑来,中间还夹杂着我母亲一两声哭泣。
有人接过了我们的书包,还有人把莲拉到一边,爱怜地摸着她的头。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我终于知道两天前的风筝线断得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甘肃淘金场里的冻土消融了,淘金人往地下钻洞淘金,深深的洞里架着长长的梯子,初春的余寒给长长的梯子蒙了一层薄薄的冰,我父亲和莲的父亲踩着梯子往下走,走到半腰梯子断了,两人掉进深深的洞里,等人们把他们拉上来时,莲的父亲无常了,我父亲摔断了脊椎,大腿上没有感觉,使劲掐都没用。
那天全村人都给莲的父亲送葬,老人们在寺里挤了一院子,莲的父亲早早地洗了大净,用白布裹了停放在担架上,那担架放在寺台子上,莲头上包了一块红纱巾,坐在担架旁边,她不停地揭开芷布,又小心地盖上,似乎她的父亲随时会醒过来,看着莲孤单的身躯,我和哥哥也坐在担架旁边。
我们这里的习惯是抬亡人到坟墓的速度越快越好,大家都认为亡人奔土如奔金。
要是平常,只要有亡人,我们小孩们非常高兴,因为在坟上我们还能拿到从来没有见过的水果糖,吃完水果糖,那些五色斑斓的糖果纸被我们小心地夹在书中。一有机会大家拿出来比,看谁的多,谁的漂亮,最后往往免不了一场争吵。
可今天我高兴不起来,我、哥哥、莲被人群裹挟着,跟在担架后匆匆往前走,我们眼前只有人们匆匆赶路的腿。
那些小伙伴们都坐在坟前等待着大人的舍散,看着孩子们无序的坐法,我和哥哥觉得有义务让他们排得整整齐齐的,还是有两个人不听话,为座次吵了起来,我怒火中烧,扑到他们跟前,扬起拳头,想教训他们,因为今天莲的父亲去世了,我为他们的争吵感到羞耻,可是我的拳头被人拉住了,我一转身,是满脸眼泪的莲。
那两个小孩再也不吵了,安静地坐
下来。
初春的寒风吹拂着坟园里的黄草,偌大的坟园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阿訇的诵经声,莲父亲的担架淹没在野草中,我们大家都淹没在野草中,风在野草尖上来回奔跑着。
这一个月,我们两家都在沉默中承受着,大家小心翼翼地,仿佛谁的一个不经意的叹息会吹散整个家,一滴无声无息的眼泪淹没全家。
亡人走远了,可是活人就得受着,在炕上躺了一段时间,父亲开始烦躁起来,母亲总是不停地劝父亲。母亲摸着父亲没有知觉的腿,空洞的眼睛里顿时溢满眼泪,父亲看着母亲的样子,便用手一下一下地掐起大腿来,父亲说这样就能掐活神经,其实是父亲盼望着一点疼痛的感觉,可疼痛离他越来越远,他的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和哥哥吓得脸色都变了。
开学了,我们三个不想上学了,但父亲总是轰我们去上学。
我和哥哥还是去了学校,第一天莲的座位空空的,第二天莲的座位还是空空的,看着空空落落的座位,我的心也空空落落的,只觉得上学的乐趣全被这两天的事偷得干干净净,我再也回不到快乐的从前了。
周末对我们而言无所谓了。
莲的座位还是空空的,放学之后,哥哥叫上莲,我跟在后面,我们去爬山,我们沿着山坡上的那条斜土路往上走,转眼之间,斜土路下的村庄变了颜色,那立在村中央的篮球架孤独地立在麦场上,仿佛一夜间被人抽去了神经,似乎只要轻轻一推,或是篮球一拍,就会叮零咣啷地散落在地上。
哥哥唱起了花儿,这次没有歌词,他用哎字起了头。
整首花儿只有一个哎字,这个哎字回环往复,一会儿高到天上,吼到高处时哥哥的声音像在刀尖上,他的肺似乎要破裂在这高音上,一会儿又低到水面,那苍凉的歌声深埋在他的胸腔里。
平时大人们不让唱的花儿,此时却让三个孩子活过了好几世。
想着父亲,想着莲的经历,我明白,我们的好日子不会再来了,我开始哭泣逝去的美好日子,哥哥和莲也都已泪流满面。
哥哥站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掉了我俩的眼泪。
哥哥指着远山说:“听,有没有汽车声!”
看着我俩没有声音,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哥哥生气了。
我从来没见到哥哥发这么大的火,他走过来,使劲摇着我的肩膀,把我的头摇来晃去,我的头就像秋天的苹果快要摇下来了,我盼望着哥哥把我的头摇下来,这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多么自在的一种状态呀!
哥哥指着远方的山:“听,你好好听,今天你听不到汽车的声音,你就不是我的弟弟!”泪水弥漫在哥哥的脸上,我从来没见过哥哥如此悲伤。
我用心听起来,果然能听到一两声汽车的喇叭声。
我说:“我听见了!”
哥哥说:“你替我去看远方的汽车,这是我和你的约定,也是和莲的约定!”
远处的山逶迤在绵绵不绝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层又一层淡淡的痕迹,天似乎就在我们的哭声里一下子黑了。
4
当哥哥把决定告诉给父亲,父亲气得拍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大腿,那响亮的声音震得我们心儿发颤,父亲眼睛通红,他看到他的未来又多了一层黑暗,他想借着拍打声改变哥哥的决定,看到哥哥决绝的神色,父亲挣扎着爬起来,来打哥哥,可是哥哥依然站在炕沿边。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在房子里回旋
往复。
长这么大,父亲还从没有打过我们!
哥哥依然站在父亲前面:“阿达(父亲),你腿脚不利索,阿妈(母亲)眼睛看不见,我就不上学了,我照顾这个家,让弟弟上学,将来好好读书,读到城里去,把你们接到城里去!我也可以照顾莲的家。”
父親的头吧嗒一声无力地垂下来,他脖子上的骨节似乎一个接一个地掉落,我听到了那些骨节掉在地上发钝的声音,砸得我眼泪横流。母亲摸着哥哥的头,长长地叹息着,我说:“哥哥的成绩比我好,让哥哥上学,我留在家里!”
哥哥说:“你忘了我俩的约定吗?”
我没有出声。
第二天哥哥醒得很早,我听见他吧嗒吧嗒地去了草房,又听见他在厨房里忙活,一会儿又去了牛圈,哥哥给牛拌料,这活平常也是哥哥的,可是今天我觉得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与众不同,母亲摸索着炉子上的茶壶,摸了半天却摸不到,父亲的大腿又红了。
我冲出房门去帮哥哥,哥哥躲闪着不让我帮,大声地让我准备书包去上学。哥哥忙完家里的事,又去莲家里帮忙,莲的家不远,往东走十几步就能看见她家的大门。
莲在城里有亲戚,所以她家的大门也与其他人家不一样,有个像模像样的木头门,别人家里不过是在土墙上挖一个半圆形的洞,再随便用柳树枝编一个篱笆当作门,这样谁家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从外面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莲父亲去世后,莲的母亲病了,莲到我家时她还没有吃早饭,母亲炖好了奶茶,香喷喷的奶茶味道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我和莲低着头,快快地吃了半块馍,背上书包,临出门我又不由自主地喊哥哥一块走,可是哥哥躲起来了。他死活不吭声,我知道他这会躲在草房里,用草塞住他的嘴,哥哥不想看到我们去上学的样子,也不想让我们看到他不能去学校的痛苦,从草房里看着我和莲背着书包远去的背影。
5
说实话,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也是我最害怕的季节。
一到秋天,大地脱去它的盛装,田地一下变得空旷起来,你可以在这空旷的田地里撒开腿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你再怎么跑永远也跑不出这层层的山。我和哥哥总会在秋天的山上,望着远方,想着遥远的城市。
秋天也是我害怕的季节,父亲瘫痪在炕,母亲失明,田里的麦子就是我和哥哥的,好在还有堂姐,还有我的亲戚们,他们在收割完自家的田后,总是悄悄钻进我家的地,帮我们收田。
这一年的秋天还是在斋月中来到了。
而我家的麦子熟了,等着哥哥一个人收割。
九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大地,大地一个劲地往上冒热气,有些地方光秃秃的,少了植物的遮挡,温度便一点一点地升起来,原本有点潮湿的泥土晒干了,晒裂了,翻卷起来像刀子样扬着它的利刃。封斋的人们在麦田里一次次直起身子,望着烈日,舔着干巴巴的嘴唇,在风中稍稍吹吹凉风,擦擦汗,又弯下腰挥着镰刀收割麦子。
哥哥的身影淹没在麦浪里,他瘦弱的身子在麦浪里一起一伏,他拔一把麦子,在脚上使劲摔打,麦秆上的泥土四散开来。哥哥随手一拧就打了个漂亮的麦系子。镰刀在风中刷刷地响着,哥哥手中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麦系子上,踩住麦捆,抓紧麦系子,一拽一拧,一个结结实实的麦捆子在哥哥身下出现。
哥哥想把麦捆子立起来,可是他瘦弱的身体却无法让麦捆子稳稳地立在地上,我过去帮他才勉强让麦捆子直立在地里。
突然我家的麦地边有人惊叫了一声,我直直看过去,发现母亲提着馍馍提着暖瓶摔倒在地边上。我飞一样地跑过去,原来母亲不放心我哥俩收割麦田,她提着中午饭,让莲带到了我家地边,不小心摔倒在地边上。
哥哥又生气又心疼,不停地抱怨着母亲,母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笑着,母亲摸索着杯子,摸索着暖瓶,给哥哥倒了一大杯茶,哥哥把杯子放到我手里,又起身割麦子去了,母亲听着刷刷的割麦声,朝着太阳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我分明在母亲的眼窝里看到好几个细碎晶莹的太阳。
我悄悄放下手中的杯子,走到旁边,摘了一朵花,我把花儿插在母亲的黑盖头上,母亲朝我笑了,我相信母亲一定看见了她头上的花朵的颜色。
坐了一会儿,母亲担心父亲一个劲儿地让莲送她下山回家,莲领着母亲走在麦地边,母亲的黑盖头慢慢消失在地边。
我拿起镰刀,走向密密的麦田,一镰刀下去,麦茬高高低低,一些散乱的麦穗掉在地上。
哥哥看着我高高低低的麦茬子,狠狠盯了我一眼,看着我盯着麦田委屈的样子,哥哥又直起身子,仔细地听着远方,他听得那么入迷,那么投入,他脸上的表情真让我感觉他听到了那个来自遥远城市的
声音。
哥哥朝我挥挥手:“听,用心去听!”
我胆怯地低下了头,我耳边只有大雁咯哩嘎啦的叫声,野鸡在麦地里惊慌地扑棱棱乱飞的声音,还有麦子被风摇来摇去沙沙的声音。
“听,仔细听!”哥哥又一次朝我大声吼道。
我的眼泪下来了,我知道哥哥听见了什么,我知道他想让我听什么,还是那个遥远的城市梦。是的,这么多年哥哥把这个梦让给了我。而我感觉我一天天地远离着这个梦,一天天地听不到远方的那个声音了。
我不想骗哥哥,我真的听不到了,是的,那个梦离我太遥远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听不到了。
看到我悄悄地躲在麦子中,哥哥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他疯了似的拔了一把麦子,拼命地打在我身上,那些泥土在我身上迸散开来。有的钻进我的口袋,打在我的玻璃球和青李子上,有的打进我的口里,把牙碜得咯吱乱响,我又不敢动,站在麦子中,摇得像一根麦子。
哥哥说:“你不要跟着我割麦,今天你得听远方的聲音,听到为止,听不到了你就给我站着!”
我似乎看到又一个父亲在哥哥的身体里复活了,我在烈日下,我在斋月的麦田里突然看到了我的所作所为,我偷李子,我做坏事,我逃课,我看电影,而我再也听不到那次我和哥哥一块听到的城市的声音。我汗如雨下,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麦田迷失方向的小鸡,四处都是麦子,四周都是沙沙的响声,四周都是围捕我的
镰刀。
我想大喊,我想大哭,可是被这密密的厚实的麦子一层一层地埋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似乎看到一阵风正掠过城市的衣服,我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汽车喇叭声,这个声音竟然是我和哥哥一块听过的声音。
我连忙喊道:“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汽车喇叭声!”
哥哥说:“我一直都能听得见这个声音,就你听不见!”
我真想钻进这麦子里再也不出来。
太阳下山了,我和哥哥回家,我把所有的镰刀工具包一股脑儿地背在身上,哥哥也没有谦让,走到半路,看到我背得横七竖八,不像样子又背到了自己身上。
哥哥和父母在肃穆中默默咽下了第一口茶水,那茶水在哥哥的喉咙欢快地响了一声,随后哥哥的脸现出难得的笑容。
夜里,哥哥被自己浑身的疼痛弄醒了一次又一次,我也没有睡意,月亮照在我炕头上,炕头上放着我的书包,明天是星期天,我还要陪着哥哥去割田,我要带着书包去割田。
6
整个村庄静悄悄的,静得似乎都能听到白雪融化的声音。
哥哥在前面铲着雪,我,莲,马小萍跟在后面,渐渐地我们身后的孩子们多了起来,排着一溜长长的队伍走在雪道上。
哥哥的速度慢了下来,我把书包交给莲,我替哥哥铲雪,哥哥不让,哥哥说:“这是一条能听见城市声音的道路!”
这么大的雪,哥哥还是没忘记城市的声音!
我说道:“现在我每天都能听见!”
哥哥点点头:“这才是我的弟弟!我每天听到的声音不一样!”
其实在这里,不光是哥哥,包括堂姐,包括村里的每个人,他们都在渴望听见城市的声音。城市有那么好吗?
我从哥哥手里接过木锨,我在前面铲雪,哥哥在后面扶着莲,大雪盖住了一切,一条铲出来的土路在我们面前慢慢延伸,向学校一点一点地靠近。
路终于触摸到校门了,我们打开了教室门,冷风向我们袭来,我们不由哆嗦起来,教室还是那个教室,窗户上只有两三片玻璃是完整的,冷风随时从破洞中灌进来,我们只好东找一片塑料西找一片塑料钉在窗户上,不同的塑料透进不同的光,教室在雪色里显得斑斑驳驳的。
教室里没有炉子,为了取暖,在两排课桌的中间砌了一个长长的火槽,平时放点细煤末子,笼上火,火槽里的青烟慢慢升起来,整个教室罩在云山雾海中,这蓝色的煤烟熏得我们一天到晚晕晕忽忽的,也有人不小心摔进火槽烧伤了。
火槽还有一个好处,我们可以随时把带的生洋芋扔到煤火里,用灰埋起来,等到洋芋香味在教室里飘散开时,再也没心听老师讲课,我们忍不住边偷着看火槽边咽口水,惹得老师也使劲往火槽里看。
可现在教室里一点煤都没有了,我们用完了这一学期的煤,火槽里只有厚厚的白灰,一些同学不甘心,把手放到灰堆上,似乎那灰还有余热。
看着大家冻得发抖,哥哥说:“我们挤热窝吧!”
大家一阵欢呼。
很快墙角腾出来了,可是没有人先站在墙角里,因为大家知道,站在墙角里的第一个人挤得最厉害,身体不好会被挤坏。
看着没人去,哥哥默默地走向墙角。
我先跑了几步,朝哥哥挤过去,接着又有人挤过来,孩子们的重量一点又一点地传过来,在人群中有时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不断的推挤中,身体慢慢热了起来。
大家越玩越开心,有些人从远处像风一样跑过来,牛一样撞过来,把里面的人挤得嗷嗷直叫,我们身上的冷气慢慢地
褪了。
这时候谁挤得越厉害,谁就是英雄,老师站到了讲台上,大家还在疯狂地挤,老师的教鞭不停地敲着课桌,此时我们身上热乎乎的,跑到自己的座位上读起
书来。
哥哥还站在墙角,似乎被人遗忘了,听到老师敲击课桌的声音他也不由自主地朝自己原先的座位走去,他忘了自己已不是学生,哥哥原先的座位上坐着红脸蛋,红脸蛋看到哥哥过来,站了起来。
看着红脸蛋站起来,哥哥才醒悟过
来,脸一下子红成了布,他定定地站在教室
中央,那个悲伤的表情成为教室里永远的
定格。
老师微笑了,让哥哥和红脸蛋挤在一起,可是哥哥朝老师笑了笑,朝教室外走去,他悲伤瘦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教室的大门,最后变成雪地里的一个黑点。老师看着哥哥远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哥哥又来了,他背着一背斗干牛粪,静静地等在教室外,背斗抵在墙上,隔着窗户听老师讲,下课了,他才悄悄走进教室,把干牛粪倒进火槽里,用干草燃起,使劲吹气,只吹得他脸色发青,灰尘满面,一会儿时间,干牛粪燃烧起来,教室里慢慢地热了起来,孩子们吸鼻涕声小了
下来。
此后哥哥一有空就给我们教室拾牛粪,煨火,这个冬天,我们手上的冻疮少了许多,我们一有时间也跟着哥哥拾牛粪,看着堆在学校后墙角的牛粪,哥哥笑了。
天堂一样的生活
医院窗台上飞来了一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寻找着面包渣,又停下来,啄了几下翅膀和尾巴,抖抖全身的羽毛,尾巴猛地往上一翘,黑亮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看看窗内,腰被密密的绷带缠绕着的马云仰面躺在病床上,两条腿打了石膏又做了牵引,被高高地吊在半空中,此刻马云正扭过头看着窗台上的那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寻食,马云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病房里暖气很热,病人家属就把馍馍放在外面的窗台上,这样窗台上总会撒下食物。引来了许多麻雀,有时是几只,有时是一只。这一只常来,刚来时它的翅膀受过伤,翅膀上有一处光秃秃带着点血珠,后来血珠变成了血痂,但羽毛还是没长出来,马云一眼就能认出来,每当媳妇赶飞那些麻雀时,这只飞得最慢。
马云这會特别希望媳妇别进来,他想让这只麻雀顺顺利利吃完所有的面包渣,甚至他还想过挪到窗户边,多撒些面包渣,但这个想法只能想想而已,双腿已没有了知觉,想着自己的后半生将要在轮椅上度过,一股忧伤笼罩了马云的心。
媳妇还是进来了,眼睛红红的,马云知道她又是躲到楼道里哭去了。她看了一眼窗台就走过去,打开窗户拼命地挥着手,麻雀早飞走了,但她还在挥着手,嘴里嘘嘘地喊着。马云说,那只麻雀,翅膀折了。媳妇半天没吭声,呆呆望着天空。
过去马云喜欢看媳妇毛墩墩的眼睛,而现在马云不敢看媳妇,就是媳妇给他喂饭,他也倔强地盯着窗外,嘴机械地一张一合,有时不小心和媳妇视线对上了,两人的眼光惊慌慌地跳开,像两颗玻璃球,撞了一下后朝着不同的方向滚去。
冒顶的煤块砸了马云的腰,弄断了脊骨,马云瘫痪了,不能动了。马云常在被窝里掐着腿,盼望着有一天奇迹发生,让他的腿能突然感觉到痛,然而,多少天过去了,他的腿除了添点伤外,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探望马云的亲戚很多,他们总说腿会好起来,可眼光总是越过打了牵引的腿,直直地朝窗外望去。没说几句,他们就会热烈地讨论起煤矿的赔款,有人还提议,煤矿若赔得太少,就集体到矿上闹,还有人提出在网上发照片发文章,揭露煤矿的事故,末了还说网上发文章钱也不会太贵,也就二三百。但大多数人都在讨论着赔款到后的分配,马云的父母、阿舅、伯伯们,还有媳妇后面的亲戚们都在明里暗里地讨论着。刚开始,人们还躲着他,只在楼道里小声地说着,说着说着,声音就大起来了,引得楼道里的人不时朝这边看。
亲戚们从楼道里说到了病房里,再也不顾及什么,常当着马云的面大声地说着瘫痪呀残废呀等让马云心惊肉跳的词,仿佛这时马云似乎只是病房里的随便一个什么摆设,马云是个老好好,他只是笑着,听着,顶多皱皱眉而已,每当这时他的眼睛越过窗户搜寻那只受伤的麻雀,看着它怯生生地飞到窗台上朝房里看,看着它又被病房里的吵闹声吓得飞走。
终于出院了。马云回到家里,家被母亲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这段时间是母亲过来照顾着他的家和他的两个儿子。看着自己的腿,马云想起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和年迈的父母,他不由流下了泪。他这一哭,倒惹哭了媳妇和母亲。
马云原来是村里的篮球高手,说起来篮球还是马云的媒人,当初媳妇就是在篮球场上瞅中马云的。马云家里条件不太好,姐姐妹妹们还未出嫁,家里人多、嘴杂、事情也多。丈人是个生意人,贩卖牛羊发了点小财,条件好点,丈人害怕马云家里拖累,答应结婚的条件之一就是让马云与父母分开过,马云结婚不久就与父母分开单过了。
现在马云坐在轮椅上,他害怕听到拍篮球的声音,那种钝钝木木的声音会让他难受好几天,一天到晚坐在轮椅上,想着想着就想不开了,就想了断自己,想到了吃药,想到了上吊,也想到了跳河,但他下不了手,而且经上说了自杀的人会进火狱的。
每天他便望着山坡上那片不知埋了多少祖先们的坟地,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想想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喜怒哀乐,再想想这世界,就觉得人不过是一根草,现世就是个过店,周围的人也这样劝,时间长了,马云的眼里便多了些柔和的
东西。
马云所在的煤矿是私人煤矿,煤老板害怕家属闹事,就先给了三万块封口费。那天父母、丈人和媳妇陪着马云领来了三万块,大家坐在他家吃饭喝茶,说着天南海北的事,又小心地回避着钱。
第二天媳妇回了娘家,妹子和母亲就来到他家里,母亲望着他抹了一把眼泪。妹子口直,说这三万你可不能全交到嫂子手里,万一她和你闹离婚就不好办了。你还是把钱存起来,父母保管,这样她至少不会说走就走的。她那个人,贼眉鼠眼的,你得防着点!母亲骂道舌头底下是火狱。妹子说,话歪理端。母亲就不说话了。马云很为难,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两口子的事情也不能口袋里买毛呀,照媳妇的脾气,这样做她不闹出惊天动地的事才怪呢?
母亲见他不说话,就说自个的主意自个拿吧。听了妹子的话,马云想了很多,他成残疾人了,尽不到丈夫的责任,媳妇高兴了,不走,不高兴了,说走就走,谁也挡不住的。马云的一包儿眼泪就涌上来,被他硬生生地咽回肚里。
妹子正大着嗓门儿劝着马云,马云媳妇突然就走进房来,只对他母亲打了个招呼,转身出去喂鸡去了,母亲狠狠地剜了一眼妹子,两人讪讪地走了。看到马云母亲和妹子走了,马云媳妇才进来,就对马云说,丑话说在前面,我先小人后君子,如果把钱放在你父母家我可不答应,你不要忘了你是两个娃娃的阿大。
马云正生着闷气,从来不曾上门的村长来了,村长坐在炕沿上,手里捏着几张治病广告,介绍了几家康复医院,又说了几个治腿的土药方。说完了就看着茶杯,喝了一杯茶村长才说道,人活着就是难呀,都说我有钱,可蛇大窟窿也大,这不,天龙车又烂几条胎,一条胎就得一千多块,煤厂又不结账,都没钱买胎了,我急得嘴上起泡了。边说边指自己嘴上的泡。马云就知道了村长干什么来了,如果是平常,照马云的脾气马云会借一两千的,可这次情况变了,马云一不能出门,二不能挣钱,他一个人做不了主,马云便不提钱的事,村长喝完几杯茶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讪讪地走了,边走边说,钱不就是人身上的垢痂嘛,搓一层有一层的。说得马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村长走了,家里又来了几个庄员(邻居)来看望他,说着说着就说到钱上了,在他们的口里马云似乎成了腰缠万贯的富汉,一个能指望的人,一个好心人。这个人说想借点钱买头奶牛,交点牛奶挣点小钱,那个说儿子上大学,凑不够学费,另一个急急忙忙接过来说要盖房急等着买木头,还有的说得远而又远,躲躲闪闪的,大家都带着几分渴望,几分巴结,希望马云立刻就拿出钱来帮助他们渡过难关。来人都和马云沾亲带故,一旦借出去,没有十年八年是要不回的。借吧,要钱时惹人,不借吧,还是惹人。从此以后马云一听见自家的狗叫,心就不由得哆嗦。一看到来人,他要么躲到厨房里,要么悄悄摇着轮椅出去,摇到那片树林里。
渐渐地借钱的人少了,但这三万块是马云心上的大石头,一边是媳妇,一边是父母,手心手背都是肉,掐也痛,捏也痛。马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他好,他整整想了好几天,决定把钱存起来,为了不伤媳妇的心,也为了免去父母的担心,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存折交给媳妇,把密码说给了父母。
他觉得他可以安静地过上几天了。他便有点空闲想起那只麻雀来,或许那只麻雀还在窗台上啄着撒落的面包渣,那只麻雀是幸福的,它知道这个医院的窗台上总会有撒落的面包渣,吃饱了就行了,而他呢,连个麻雀都不如,既不能出门,又得受财贝的颇烦,没钱了鬼一般,像土老鼠样去刨,去挣,有点钱了却是着不完的
瞎气。
平静了几天,煤矿来人征求赔款方式,让他们尽快做决定,一种是一次性给十几万,与煤矿两清,一种是每月给定额的生活费,直到去世。煤矿的人说得很急切也很诚恳,说得连马云也心动了。
但马云的动心也就那么一会儿,看看他的废腿,看看两个儿子,以后的路还黑得像火石,父母、姐妹、舅舅、阿爸、媳妇、舅子、丈人丈母、七大姑八大姨、村里邻舍,庄里庄员们都是马云的靠山,往后的种田、打药、收割、打碾,杂七杂八的事都得靠他们帮衬,这钱是大事,他还得听听大家的意见。便约了丈人、父母和村长商量此事,先前因为那封口费的事两方父母有点不高兴,双方见面脸上淡淡的。
谁都不想先说话,村长使劲劝吃,父亲低头喝茶,母亲摆弄着菜碟子,丈人说起买卖来,说现在市场上牛肉紧缺,肉价高,牛价也水涨船高,村长连说是。丈人说,大家都是明白人,马云的事要慎重,想长远,他还有两个娃娃哩,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花成零碎填掉家里的无底洞。再说了,煤矿是私人开的,不像国家的,万一倒了,往后的生活费向谁要?
他父亲说,亲家,怎样办好?丈人说,还是一次性要上十几万,投资办个大事,人挣钱难,钱挣钱容易得很,还怕油不往油缸里淌吗?
父亲不说话了,又低头喝茶,也不知怎么了,马云父亲把茶杯弄翻了,茶水淌了一桌子,马云母亲边擦边埋怨。村长来了个细泥抹光墙,就说一次性要回,也有好处,可以钱赚钱;按月要生活费嘛,又比较稳定。看到马云父亲闷头闷脑不说话,马云丈人脸上就凉凉的,也不再说话,吃完后推说有事,跳下炕匆匆走了。村长也说了些话离去了。
洗完锅灶,媳妇回娘家去了,父亲把马云叫到家里,说,这十几万是烫手的洋芋,坐吃山空,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花光了。你自小没做过生意,万一赔了,你这后半辈子就见孽障了!还是按月领生活费保险点。
马云从父母家出来,摇着轮椅回到家时,媳妇回来了。看他又去了父母家,就把院里的鸡食盆子踢得咣啷啷响,又拉过小儿子没头没脸地打起来,边打边骂,你好好不守家,光知道跑跑跑。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声响了一院子,马云心里酸酸的,便摇着轮椅转到大门外,门外真安静,他深深吸了口飘着麦香的空气,远处的青山正被蓝烟笼罩着,影影绰绰的。
从此,媳妇推车时生硬生硬的,让马云感到了一点陌生,有那么几次他生气了,自己摇起轮椅来。媳妇三天两头把他推到娘家,让丈人给他言传身教,说生意经,父母这边也三天两头地来亲戚,也叫他过去陪客,从父母家回来,媳妇脸色就难看上好几天。
他难受,媳妇更难受,媳妇也有她的想法,她说每月一千多,一到婆家的黑窟窿里全拉成零儿巴碎的毛毛钱,两个青头儿子还要上学,娶媳妇,盖大房,到那时两手空空,难道伸手向公公婆婆要吗?这后半辈子,我还靠谁呀!媳妇说完就放声大哭。
刚消停了一天,妹子风尘仆仆地又回娘家来了,一来便急吼吼地叫马云过去,马云不敢不去,他害怕妹子的刀子嘴,便紧跟慢赶地往父母家赶,马云刚把轮椅的前轱辘弄进房门,妹子的风凉话就跟过来了,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却和父母分开单过了等等,马云最怕人揭这些老账,但这时他脸上也讪讪的,只能忍着。妹子说为了他不吃亏她要住在父母家,一直到事情解决为止。她顺便分析起马云媳妇来,说他媳妇是全胳膊全腿的,一旦卷上大钱,尻子一拍,就走了,还能找个人嫁出去推日子,而马云怎么办?
马云觉得妹子有点言过其实了,媳妇至少不看他的面,也会看儿子的面吧,然而妹子的全胳膊全腿有板有眼的話,以及还不敢说出的暗示,把马云的心一下揪
起来。
但转念想想媳妇活得也不容易,在医院里,她想着法儿给他变换伙食,他想吃锅盔,媳妇就给娘家打电话送锅盔,他想吃洋芋,她打电话要洋芋,望着他不能动的腿,她还会百般劝说,劝着劝着,倒是自己先哭起来了。马云知道媳妇过得也难肠,如果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会让她空手走的。
几天下来,丈人和父母两家互不相让,对马云的赔款都认为各自的办法最好,但商量的结果总是不欢而散。马云这时成了钻进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两家的商量逐渐升级恶化,到最后就撕破脸皮了,妹子骂马云媳妇是白眼狼,马云媳妇骂他妹子是吃里爬外的吃货。骂急了便翻起了你家鸡儿我家狗儿的陈年老账,翻着翻着就像搅动了屎尿坑,越搅越臭。想想以前,村里也有在煤矿上殁了的,那时只赔个两三千埋葬费,也没见他们闹成这样的。
马云常梦见一种无形的东西压着他,让他无法呼吸,无法动弹。不用怀疑,父母爱他,妻子也爱他,不过现在马云觉得这浓厚、沉重、黏稠的爱越来越暧昧,越来越不能承受了,甚至有时他也恶毒地怀疑着这种爱的真实性。
事情又有了点变化,马云的父亲是个老实人,村里人觉着马云丈人也太过分了,就都站在马云父亲这一边了。这天马云的丈人又闹到马云家里来了。村里人便在马云家院子里站满了,他们说欺负人也不是这样欺负法,甚至还有人说,如果马云的丈人再搅沫沫的话,就把他赶出村去。马云丈人一看情形不对,就领着马云媳妇和孙子要回家,马云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想出去挡住媳妇,但庄员们好心好意帮他,他一挡就等于是倒打一耙,抽了庄员们的底板,把庄员煮到锅里了,马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丈人拉着媳妇儿子哭哭啼啼地回娘家了。
这一去就是半个月,马云的生活由父母和妹子照顾,时间长了,妹子也有了看法,她洗衣洗累了就骂马云媳妇是白眼狼,说走就走,劝马云把媳妇离了,这样就安静了,母亲就骂,干不了好,却干起了歹来,妹子才悄悄了。
时间一长,马云就看出了诸多不便来,心里也过意不去。妹子是嫁出去的人,她不可能经常待在娘家伺候他,马云父母岁数也大了,给他做洗衣饭接屎接尿的事还能勉强做做,但给他翻身擦洗就很吃力,一想起那两个挨心挨肉的孙子,老两口就开始后悔当时没挡住儿媳妇。
马云便叫了个和事人去丈人家叫媳妇,但丈人的话很硬气,说他姑娘给马云擦屎擦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就这样轻易扫地出门,说要打官司,还捎带着说不看看自家的儿子现在的样子,他姑娘离了,照样嫁人,离了狗屎,难道韭菜也不成了。
马云的父母一听见就气倒在炕上,马云的两个舅舅和达达(伯伯)不答应了,说马云腿好的时候,你们家把他当成年活(长工)使唤,种田了叫马云,打药了叫马云,收田了叫马云,甚至出个大粪也要叫马云,打官司就打官司,难道马家没人了吗?
这话一传到丈人耳朵里,丈人暴跳如雷,当即拉着马云媳妇到法院提出离婚,马云媳妇拗不过父亲,哭哭啼啼跟着父亲稀里糊涂地去起诉了。不久马云就收到了法院的诉状。马云的父母没经过事,吓得不知该干什么,几天时间老了许多。
法庭上马云看到两个儿子,就先哭起来,法院就开始调解。经过调解,丈人同意撤诉。
时间不长,煤矿来人了,要他们做决定,两家父母又聚到马云家里,马云还叫上了村长,开始都不说话,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连平日里不出声的父亲也有了声音,最后还是吵起来了,这会不是丈人吵,却是马云的两个舅舅和伯伯互相吵起来了,随即又听到妹子的一两声尖嗓子。
这一天马云家的狗狂吠了一天,挣得铁绳呛啷呛啷响,到最后狗没了声音,只哑着嗓子低沉地吼着,等大家走了,才消停下来。马云心灰意懒地躺在炕上,媳妇端来的面片,他只拨了两下就放下了。马云觉得人世上最难的不是没有路,而是选择,当年他初中刚毕业,学习成绩差,让他没有选择上高中的机会,他就挖金子,下煤窑,也没碰见过像今天这样难受的
选择。
马云躺着躺着就心烦意乱起来,拿起电视遥控胡乱压起来,电视画面在他眼前变幻着,他的脸也亮一阵,暗一阵的。突然一则煤矿的消息攫住了他的眼睛,那是国家整治小煤矿的新闻,电视上显示着关闭小煤矿的画面。马云的心沉下去,他细细想着丈人的话,觉得还是丈人在理。他的主意已定,就说给媳妇听,媳妇的脸破天荒地舒展开来,马云畅快多了。
接下来就是马云跟父母说这事,马云了解父母,他知道这不难,果然他父母听到电视上煤矿的事后,就惊慌起来,父亲只点了点头,母亲说,这事你做主吧,只是别亏了自己,话没说完就先抹起眼泪来。
煤矿很快就处理了这事,给了马云一张银行卡,马云媳妇、丈人、马云父母和煤矿办事员到银行查了余额,十二万不多不少,大家又陪着马云拿回了家,喜悦冲淡了连日来的阴霾。
加上原来的那三万就是整整十五万,马云觉得还在梦中,马云拼上十几年也挣不回来的十五万就放在了家里,一阵喜悦过后,马云又觉得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他和媳妇把银行卡藏在家里最隐秘的地方。
丈人到马云家的次数多了,一来就给马云说什么生意最好做,不久马云媳妇的想法也活泛起来,她也在打听什么最挣钱,还说,这一疙瘩钱就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坐吃山空,人挣钱难上难,钱挣钱水上船,油往油缸里淌哩,放在家里不生钱,又不安全,还是和阿大搭上了做生意。
丈人先是一个人来的,后来就带了个人,这人一来就给马云带来一盒药,说是什么深海保健药,纯绿色药品,能治很多病,最明显的就是睡得好,全身有力气,而且对脊髓的再生有特效。丈人在旁边也说,就是就是,我吃了后睡得香了,有效果,有效果。
一打听,这瓶药八百块,马云吐出了舌头。但那人神色安定,说是第一次见面也算个礼行。马云不好意思,丈人在旁边说,拿上,拿上,这是送给你的。
想到能使脊髓再生,马云动心了,他多么想站起来呀,就試试吧,反正这药也是白送的。吃了几天,马云觉得睡得好了,早晨起来很有精神,似乎大腿也有了点感觉。丈人又和那人来了,问了他的情况,都很高兴。
接着丈人开始介绍起这个人来,说他是投资公司的,专门吸收民间资本,目前生意已做得很大。说着丈人甚至还拿出了自己投资的账单,马云一看,吐出了舌头,有好几万哩。丈人又说这才是本钱,还有利息,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你投一万,连本带利返还一万五,如果你存在银行里,你能挣这么多的钱吗?
马云看看自己的腿,过去健壮的大腿如今已瘘缩成麻秆了,他再也不能像别人一样出去打工挣钱了,而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尚未成年,得给他们准备结婚、盖房,这得多少呀,按照现在的条件,一个孩子盖房娶媳妇没有个五六万是不行的,更何况他们长大后又会变成什么条件呢。
那个人就给马云算了好多账,马云还有个疑惑,就是想不通这利息从哪里来,那人就详细地介绍起来,说他的投资面很广,有房地产,有各种生意,说白了就是把钱投给需要的人,然后再连本带利地要回来。
说了半天,丈人急了,丈人拿出了一千块钱,对马云说,这钱算我借你的,你今天就投进去,过一个月,就是一千五了,一千你还我,五百你拿上,如果是骗的话,这一千就算是我赔了,不跟你要。马云见丈人都这样了,只好点了点头,马云也知道丈人其实也不坏,他也想着马云两口子能过上好日子,走到人前头去。
那个人手脚麻利地开好了单据,上面写明了一千五,又说,这钱如能成功投出去快速收回来,就立刻还你。
过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丈人和那人又来了,丈人一脸喜气,那人又给马云带来了一盒药,马云过意不去。那人说,没事,都是见了困难的人,不必要客套。这一句“见了困难的人”勾出了马云的眼泪。
那人拿出了一千五百块钱,让马云拿出写的单据,当场撕了,然后把钱推到马云面前。丈人数了一千,把五百推给了马云,马云连忙把钱推给丈人,这是你的钱,我不能拿。丈人说就算是我给孙子的。马云的眼泪又出来了。
马云立刻叫来媳妇,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先投进去6千块,那人当场就写了票据,连本带利九千块。
过了一个月,还没消息,过了两个月,又没有消息。
马云着急了,又托媳妇去问问情况,媳妇得了消息说是别急,钱已经投出去了,就等着收回来。马云心惊肉跳地又等了一星期。那人果然又拿来了九千块。马云高兴地让媳妇好好地摆了一桌,又叫来父亲陪他们。过后马云父亲就说,做买卖就讲个实打实,钱对钱,货对货,什么投资,你这是放高利贷吃利吧?赚哈拉目的钱,这是胡日鬼。马云说,这是哈拉目,但谁又给我的两儿子娶媳妇呢?马云父亲低下了头。
马云又学到一个名词,利润。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太诱惑人了,投进去六万就能干赚三万,如果投进去更多,就能赚更多的钱,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好景象在前方召唤着,让马云夫妇一刻不停地奔向幸福。马云夫妇又投进了六万,放好了票据。
马云又决定把家里那点钱全部投进去,这样他的钱不会再是毛毛雨了,而会像雪球样越滚越大,到那时,他给自己盖一座大楼房,给父母盖一座。不是不可能,就是不敢想,他似乎看到他的家在村子里宫殿样一层一层地建立起来了,天堂一样的生活在向他走来。
这天,那个人又来了,他是来取马云钱的,马云父亲一听就跑到了马云家,马云母亲是后来的,进来时裤子兜鼓鼓囊囊的,站在马云父亲的后面,不说话,只抹着眼泪。
马云父亲劝起马云来,说他应该为自己的腿子想想,为子女着想,不能头脑发热,做蠢事。马云就给父母说起投资新理念来,马云父亲一听,就说你这买卖是口袋里买毛,看不见揣不着,吃利息就能发大财?如果那样人世上就没有穷人了。
马云不听,说你们都是老脑筋,给你们说,你们也不懂。边说边让媳妇拿出了银行卡。
一看到卡,马云母亲就站出来了,说你还是我的儿子吧?马云不吱声了,马云母亲说,当年我们从一堆女儿伙里盼来了你,给你吃好的,喝好的,却亏了你的姐姐妹子们。你娶媳妇,我们拉了一尻子账,你要分家,要松木大房,我们又拉了一尻子账,长这么大没见你给我们一分钱,我老两口到现在还在背着你的账,给别人还账者,今天也该算算了。我拉大了你,我又给你娶了媳妇,盖了房,这些账你的那张卡上的钱都顶不过的。今天我就要那张卡,不给我就死给你看。说着拿出了一瓶农药,揭开了盖子,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马云父亲一惊便想去抢,但马云母亲退了一步,对马云说,不信你试试,我管不了你,但我管得了我这条老命,我也活够了!便拿起了农药瓶,马云急了,快快快,把卡给阿妈!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从此马云和父母着了大瞎气,不来往了。
一天警车包围了邻村的一户人家,公安局抓了好多人,都是赌博的,听说赌得很大,有些人甚至输了好几万。这事查了很久,一个推二八杠的地下赌窝露出水面,放水的(放高利贷)、打手、做饭的、放哨的、打扫的一应俱全,那个人竟然就是放水公司的头儿,也被抓了起来。
马云的梦想就一点一点地破灭了,马云这才明白他的钱再也要不回来了,可他不死心,整整六万呀,那可是他的腿子的钱,全是血肉钱呀!便去找丈人要钱,可丈人走了,是被许多账主们逼走的,听说上了新疆。马云的天空一下塌了,如今六万被人骗了,卡也被父母要去了,想想以前的事,他再也没脸向父母要回那张
卡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天马云和媳妇狠狠地打了一架,马云出了院子,大门口边站着吓呆了的小儿子,马云眼睛红红的,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儿子你好好活着。心里说,我对不起你了。
轮椅摇出了门,马云舒了一口气,拐过两个巷道,再直直往前走,就踏上出大山的公路了,他记得第一次踏上这条路出去时是坐着蹦蹦车出去的,马云回头看了看青烟笼罩的村庄,一股忧伤顷刻间准确地击倒了马云,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败感把马云击打得鲜血淋漓。
他把轮椅停在公路边,呜咽着,只听轰地一声,一群麻雀从他身旁的麦地里飞起来,飞了不远,又落到另一块麦地里。马云就想起医院窗台上的那只麻雀来,都过了这么长时间,或许那只麻雀的翅膀好了吧,正在天空里自由地飞来飞去,也说不定那只麻雀也混在这群麻雀里享受着麦田里的美味,只是马云认不出来罢了。
麻雀飞走了,而他将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想迷路,迷到一个让人找不到他的地方去。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儿时迷路的感觉了,他太熟悉这村里的每条路,每条都熟悉得那么震惊。
马云看着身边飞驰而过的汽车,这条路在他眼中变成了一条河,一条能淹掉许多人的河。他等在路边,等着下一辆车过来。一辆天龙车过来了,马云便想靠上去,看看牌照,他知道这辆车是庄子上赵家的,赵家办了消费贷款才买的这辆车,每月给汽车厂还消费贷款后挣不了几个钱,最近赵家的车又出了事,赵家就掉进了账海里了。马云想了想没动。
远远地又看到一辆轿车过来了,渐渐地能看清它前面的四個圆圈了,马云知道这车叫奥迪,也得好几十万,一般人也开不起。马云计算着奥迪到跟前的时间,等待着。近了,近了,他心里默念着,听到了轿车的风声,马云便闭上眼睛,用力把轮椅朝轿车撞去,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和轮椅在空中高高飞起,又远远地落在公路上。
但一切都没发生,也没有听到轿车尖尖的刹车声。一双手从后面牢牢抓住了他的轮椅,轿车呼啸着在他身边一晃而过。
野素夫 冶生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折花战刀》,短篇小说集《阳光下的微尘》,以及长篇纪实文学《西海惊雷》、文化丛书《灵秀大通》《花儿之乡大通》等。曾获2012年度青海湖文学奖、青海省第七届政府艺术奖、《散文选刊》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第十五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