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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默斯·希尼《北方》中的历史景观

2022-06-03于恩明

河北画报 2022年16期
关键词:北方女皇沼泽

于恩明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

谢默斯·希尼是爱尔兰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对乡村人物和田园生活的描写向世人展示了一个真实的爱尔兰。与此同时,诗人所居住的北爱尔兰地区有着相对特殊而复杂的政治历史背景。一方面,英国和爱尔兰之间的冲突不断;另一方面,两种文化相互交融。希尼也处于两种文化、两种信仰的冲突与融合状态,所以他在创作中必然需要对现实进行思考和探索,这从根本上也是一种文化的探索。1975年出版的诗集《北方》很好地反映了这种冲突与融合。在这本诗集中,希尼间接地将政治问题引入诗歌创作中,并借助一些爱尔兰的标志性景观,创作了一系列与爱尔兰历史相关的诗歌,通过过去与现在的结合来观察国家的现状。

景观不仅指陆地上事物的特定排列方式,还指我们所能看到的一切与人类活动有关的事物。本文主要吸收了英国地理学家迈克·克朗提出的文化地理学理论,特别是他的“景观是一个动态的、历史的概念”[1](11)。可以说,随着社会和历史的变化,景观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而社会的变化又会在景观中留下痕迹。因此,本文将从文化地理学中景观研究的角度,选取《沼泽女王》《北方》和《北方的惩罚》三首诗中的一些历史景观进行详细的文本分析,从历史的角度来探讨谢默斯·希尼对暴力和冲突的态度,以了解希尼是如何承担起诗人的社会责任的。

一、沼泽与尸体:暴力的原型

克朗认为,人们生活中的景观和空间代表的是一整套的文化,“它不仅表明你住在哪儿,你来自何方,而且说明了你是谁”[1](131)。由于其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沼泽是爱尔兰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景观之一,爱尔兰人生产和生活也与沼泽密切相关。在希尼的早期诗集中,沼泽被视为爱尔兰的象征和民族精神的隐喻。正如希尼在其诗论《进入文字的感情》中所言:“事实上,如果你到都柏林国家博物馆去看看,你就会明白爱尔兰最珍贵的物质遗产很大一部分是在沼泽中发现的”[2](265)。

然而,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面对北爱尔兰因政治和宗教矛盾而引发的激烈冲突,希尼在丹麦考古学家P.V. Glob的《沼泽人》一书中找到了灵感,沼泽再次成为希尼作品中的隐喻。与过去不同的是,希尼通过详细描述埋葬在沼泽中的尸体,将沼泽比作现实中的暴力原型。这种以史为鉴的手法,既保持了诗歌的美感,又反映了诗人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

在《沼泽女皇》这首诗中,诗人化身为一个被埋葬在沼泽中的女性角色,并为她设计了一段独白,让读者能够听到属于她的故事。

我躺着等待

在泥炭草皮和大庄园的围墙之间,

在田边茂盛的石楠灌木

和围墙上的玻璃刺之间。①

在爱尔兰文学传统中,大房子或庄园常指英国或英国贵族阶级,因为它与这首诗中提到的草坪和石楠等爱尔兰乡村景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诗的开头,诗人以“沼泽女皇”的语气隐晦地指出了英国和爱尔兰之间的矛盾,这也为接下来的诗句中沼泽女皇所遭受的苦难画上了铺垫。但在此之前,诗人首先肯定了沼泽女皇作为历史记录者和见证者的价值。

我的身体是盲文

受缓缓变化的影响

破晓的阳光暗中摸索我的头

傍晚在我的脚底冷却

(...)

我的王冠朽成骨溃疡

王冠上的宝石掉进了

泥炭浮冰块中

像历史的轴承。

(《沼泽女皇》112-113)

在这两个诗节之间,诗人对沼泽女皇做了很多详细的描述,如“冬天地下渗出的水/浸过我的衣服和围着的兽皮”以及“梦想着波罗的海的琥珀项链/坐在我的指甲下是青肿的草莓”。这些描述描绘了女皇的身体与沼泽融合的过程,伴随着沼泽的女皇在她的“梦”中承载着历史的变迁和爱尔兰的文化。

然而,强盗的入侵打破了女皇的梦想。

我的头发也被他们劫掠。

我被一个挖泥炭人的铲子

剃了头

被剥得精光

(《沼泽女皇》 86)

这些诗句讲述了沼泽女皇被挖出来,剃了毛发,又被埋在沼泽里的故事。在此之前,诗人用一些描述性的文字讲述了这个故事,但从这一节开始,诗人首先用“劫掠”标志了一个转折点,预示着灾难的开始。接下来动词“剃头”和“剥得精光”更是对女性的极大羞辱。来自爱尔兰历史的女皇,一如爱尔兰的象征,她的受伤实际上表明了爱尔兰当时的暴力和动荡。二十世纪下半叶,由于两个教派的对立,北爱尔兰出现了激烈的矛盾和冲突。希尼在散文《贝尔法斯特》中这样描述当时的生活:“我们生活在电视机病态的荧光下,一道自私的窗子将我们与苦难相分隔。在爆炸葬礼之间,我们生存了下来,生活在受难的家庭之中,生活在那些被迫分离、单独监禁的人们之中”[2](215-216)。

在萦绕着恐惧的生活中,希尼用历史来映射现实,从考古学的角度来表述沼泽女皇所遭受的伤害,这也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谴责。但这种谴责并不直接和明确,因此他也受到了批评者的批评,他们认为他在逃避应该承担的责任。不可否认的是,面对暴力,诗人的个人力量是有限的,但诗歌、文学的力量是无限的,正是这种艺术和审美的张力,使读者理解字里行间的意蕴。正如希尼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演说《归功于诗》所言:“因为诗歌能够缔造一种秩序……这种秩序既忠实于外部真实的冲击,又敏感于诗人存在的内部法则”[2](422)。在这首诗中,诗人对沼泽女皇身体变化和伤害的描写,不仅引起了读者的同情,也引起了读者对现实的反思。这种审美张力赋予诗歌一种超越政治边界、在社会危机中直面黑暗现实的特殊力量。这样,希尼实际上表达了他的立场,即对现实中的暴力的批判,同时,诗歌中的审美张力也帮助希尼实现了作为诗人的社会责任与审美追求之间的平衡。

二、北欧的遗迹:历史的警示

迈克·克朗指出,“地理景观是不同的民族与自己的文化相一致的实践活动的产物……地理景观的形成过程表现了社会意识形态,而社会意识形态通过地理景观得以保存和巩固”[1](35)。北欧人入侵留下的历史遗迹也成为爱尔兰独特的景观。大约在八世纪,维京人入侵爱尔兰,并控制爱尔兰的大部分领土达几个世纪之久。考古学家在一些城市挖掘出的遗骸,如维京海盗船的残骸,人的骨骼,也“进入”希尼的诗歌。维京海盗们以生命为代价互相厮杀,埋藏在石船中的武器残余也成为战争和暴力的证据。

因此,在希尼的作品中,历史景观的呈现实际上是对现实的一种隐喻。诗人警告世人暴力和战争的可怕后果。诗人模糊地谴责当前的暴力和冲突的方式也成为文学作品中表达北爱尔兰问题的新范式,这也是希尼在巨大的社会压力下承担诗人责任的一种方式。

在《北方》这首诗中,希尼首先呈现了维京人入侵爱尔兰的结果。

我眼前出现了那些传奇中的北欧海盗,

有的躺在奥克尼群岛和都柏林

与他们生锈的长刀

齐头并脚,

有的埋在石祭船

坚固的腹中,

有的被砍了头,武器的残片

在带冰的河流中闪烁

(《北方》 81-82)

海盗们最终死于经年的战斗和杀戮中,希尼从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的角度观察眼前的这幅场景——一些海盗被“砍了头”,而另一些海盗则与那些锈迹斑斑的刀剑一起被埋在一艘石船的残骸中。统治着爱尔兰辽阔领土的入侵者,曾经声名显赫,影响力巨大,但今天,当看到与冰冷生锈的武器累累的白骨时,人们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想到战争和暴力的恐怖,“他们的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海涛中/警告着我,那声音再次升起/带着暴力和启示”,而希尼也在随后的描述加深了现在和过去之间的对比。

欢快地回顾过去——

它说:海盗神索尔的锤子挥动

带来的是土地和金钱,

愚蠢的婚姻和复仇

朝臣的互相仇恨和

明争暗斗,谎言和女人,

斗累了的时候便倡议和平

仇恨的记忆孵化着杀戮流血。

(《北方》 82)

这首诗的时间轴从现在回到过去,又再次回到现在,希尼含蓄地表达了历史的启迪——暴力和战争只会带来破坏而不会带来更好的生活,这是历史带来的经验。希尼希望人们能够看到这一点,不要再重复同样的错误。

希尼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爱尔兰的传统文化以及天主教的宗教背景对他的影响极其深远,甚至他自己的文学启蒙也来自爱尔兰的历史,准确来讲,是来自爱尔兰的神话和传说。[3](8-9)实际上,希尼对国家、宗教甚至政治问题有着相对明确的偏好和立场。希尼多次肯定自己是一个双重国籍的爱尔兰人,换句话说,从公民意识上看,他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具有英国国籍的公民,但从民族意识上看,他属于爱尔兰。因此,在当时复杂的政治背景下,希尼挖掘历史的初衷是通过过去与现在的结合,寻找一种共同的集体记忆。希尼从历史的角度来表达自己的立场,这是冲突双方都无法拒绝的民族文化和身份的象征,并不是所谓的逃避,而是作为诗人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社会责任。他以历史为隐喻,希望人们在面对当前的暴力和冲突时能从中吸取教训。

三、祭祀仪式:精神的枷锁

同日常生活中的景观相似,文学文本中的景观既反映了不同民族和不同时代的意识形态和信仰,也为其影响。克朗曾提出:“文学是社会的产物。事实上,反过来看,他又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社会发展过程”[1](72)。希尼在借用沼泽的意象时,还对古代与活人祭祀的仪式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在希尼看来,当前政治和宗教斗争中的流血,无异于古代的宗教牺牲,残酷而不人道。正如希尼自己所言:“这些难忘的牺牲者的照片与过去。与现在爱尔兰宗教和政治斗争的漫长记忆中的暴行的照片在我脑海中混在一起”[2](268)。

在当时的北爱尔兰,宗教似乎给暴力和冲突披上了一层合理的外衣,宗教也操纵着人们的思想,就像铁器时代的人杀死活人是为了侍奉神或作为对他们信仰供奉,而希尼则是在以诗人的方式谴责以宗教的名义杀害无辜的行为。

《惩罚》这首诗也呈现了一具埋在沼泽中的女性尸体。与《沼泽女皇》不同的是,诗人不仅细致地描绘了尸体的状态,还描绘了两千多年前的妇女被杀害的过程,这在当时也是一种宗教仪式。因此,诗人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讲述这个故事,这首诗也正是以想象这个女人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开始的:

我能感觉到绳索

在她的脖子上

牵引着,风掠过

她那裸露的前胸。

(《惩罚》 90)

在诗的第一节,冰冷的器具与女性身体的描写形成对比,给读者带来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也为接下来“死亡仪式”的叙述做了铺垫。

我可以看见沼泽中

她被淹死的尸体,

尸体上压重的石头

和那些漂浮着的柳条、树枝。

(《惩罚》 90)

在这一节中,诗人详细描述了这位被选中进行祭祀仪式的女性是如何被对待的——她被捆上沉重的石头,慢慢陷入沼泽泥潭。这个仪式是如此残忍,以至于读者可能想要探究为什么这位女子会受到这样的惩罚,“脖子上的绳索,一个戒指/蕴藏着/爱情的记忆”。诗人用隐晦的口吻暗示了这位两千多年前的年轻女子是因和有着不同宗教信仰的异族人通奸而被族人沉入湖底,以示惩罚。在此之前,女子有着“淡黄色的头发”“美丽的脸庞”,而现在却“黑如焦油”“被剃了的头/像收割后的黑谷地”,这样的描述在视觉上形成了强烈的冲击,也凸显了女子族人的暴行。

在这首诗中也存在着过去和现在的对比。在最后两节中,诗人的记忆回到了现在,提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

我已经这样哑然地旁观过

当你叛逆的姐妹们

被头涂柏油,

在栅栏边示众哭泣

(《惩罚》 91-92)

诗人描述的情形正是当时在北爱尔兰的种族和宗教冲突中,来自天主教社区的女孩们爱上了信仰新教或来自镇压爱尔兰共和军的英国士兵,那些女孩被他们的人涂上焦油,并在围栏边示众作为惩罚。

可以说,无论是在两千多年前的古代还是今天,宗教似乎都成为了压制人们的欲望、控制人们的思想、惩罚犯罪甚至夺人性命的合理理由。无论何时何地,面对无辜妇女所遭受的惩罚,诗人承认自己“只能站在惩罚你的人群中沉默如石”,面对这些暴力行为,诗人也有软弱和妥协的一面,同时他又是无助和无力的,因为这种暴力背后有一个强大的背景,那就是宗教。但是作为一个传统的天主教徒,希尼所谴责的不是宗教本身,而是人们以宗教的名义伤害无辜的事实,这也是为什么希尼在他的诗歌中以考古学的视角来呈现古代残酷的祭祀仪式的原因。希尼不仅要揭示个人的痛苦经历,更要将这种经历展示给观众,对现实起到警示作用。换句话说,诗人想要强调暴力的普遍性,暴力在艺术作品中的表现是为了提醒人们站在“正确”的一边。

这也是希尼平衡现实责任与诗歌创作的一种方式。为了避免陷入北爱尔兰问题和暴力而影响自己的理性思考和诗歌艺术美学,他通过仪式隐喻的历史景观,构建了一个更广阔、开放的空间来回应北爱尔兰的现实矛盾。诗人将历史与现实并置,将古代的暴力与当下的杀戮并置,这种时间和空间的深刻感受也使读者对诗人以宗教名义对暴力的谴责态度产生了极大的共鸣。

注释

①谢默斯·希尼. 希尼诗文集[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84. 后文出自该注的引文,将随文在括号内标出该注名称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另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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