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视的工作
2022-05-30津村记久子
〔日本〕津村记久子
左右两边的屏幕上显示的是同一个人,分别是昨晚10点左右和前晚8点左右的画面。穿的是同一件抓绒上衣,要不是画面的一角有日期显示,绝对会让人以为是同一天。监视对象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的办公椅上,抱着双臂一动不动,过了一阵子,会猛烈地敲击键盘30秒左右,然后又一动不动。有时他也会烦闷地翻阅字典或花一個小时表情严峻地浏览网页。右边画面里,他在两个小时前吃了羊栖菜拌饭、菠菜味噌汤和火腿煎蛋,而左边画面里,他也没有更多的行动。我打开了文档却不知道监视报告怎么写,就像监视对象一样僵在那里。
看着监视对象吃东西,我也想吃点什么,可又嫌站起来麻烦,就这样一个姿势保持了一个半小时。就在我饿得快受不了,准备起身去买点什么时,右边的画面有了动静。应该是谁来了,一直和左边画面里保持相同动作的监视对象,站起身,一路小跑去了玄关。我赶紧把右边的画面切换到玄关,发现来的是个身穿工作服的女快递员。我以为监视对象会和快递员寒暄几句,没想到他从对方手里接过快递就关了门,走出了画面。快递是个方形纸箱,可以两手抱住。监视对象经常网购图书和DVD,但这次看好像不是。
我本以为监视对象会回到电脑前继续工作,但切换了画面后却发现他没回来。我又切换到厨房画面,看到他已把纸箱放在餐桌上,正兴冲冲地用剪刀开封。
我凝神观察。虽说通过快递寄给监视对象“那东西”不太可能,可每当他去玄关取快递时我还是会紧张。监视对象打开纸箱,先取出气泡垫,再拿出里面的袋子。我屏住呼吸,放大画面,看清袋子上贴着“××烘焙店出炉饼干”的标签。监视对象不管一地的气泡垫,从碗架上拿出一个大盘子,开始按形状摆放袋子里的饼干,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饼干有方形、圆形、叶形等五种,只有一种是褐色的,想必是巧克力味。监视对象把褐色饼干摆在距离其他饼干稍远的位置,然后吃了一块。
与右边画面里监视对象开心享用饼干不同,左边画面里,他仍然抱着双臂盯着电脑屏幕,只是有时会突然垂下脑袋,紧接着又挺起身子,大概是打了个盹。我不禁抱怨,别坐在电脑前打盹了,太难让人分辨是在看电脑还是在睡觉。这份工作原则上不允许快进视频,唯独在监视对象睡觉的时候才可以。所以像刚才那种情况,其实是可以稍微跳过一段的。但他一直坐在那里,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盹的,本来能跳过的地方也没法快进。真想请他不要这样。
大概是听到我骂人了,旁边隔间的大泉姐越过隔板望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面容憔悴的大泉姐说了句“那我先走了,今天辛苦你了”,就围起围巾出门了。作为家庭主妇,大泉姐把读小学的女儿送到补习班后就来这里打工,等到补习班快结束时再走。
“20点35分,?领取快递员送达的边长约为25厘米的方形纸箱。纸箱里有包装材料(气泡垫)和点心。”我在文档中写下这段监视报告,叹了口气,从桌子抽屉里拿出眼药水。自从做了这份工作,我开始经常使用眼药水,还养成买稍贵眼药水的习惯,现在会大量购买每瓶甩卖价198日元的眼药水。庆幸的是,买眼药水的费用可以报销(每周的上限是1000日元)。但伙食费是要自己掏腰包的。我最近常常在想为什么眼药水比炒面面包更便宜。不过,在结束这份工作后,我或许会因为使用了太多眼药水而患上干眼症。要是把治疗干眼症的费用也算上,那么从长远来看,其实还是炒面面包更便宜。可另一方面,也不能说炒面面包里的添加剂对身体的影响就一定小于干眼症,所以到底哪个更便宜,答案其实是说不清的。
这是多么闲的人才会考虑的问题啊。是的,我很闲,这份工作就是很闲。虽然加班很多,但是还是很闲。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工作比监视一个独居小说家的写作生活更加漫长而枯燥的吗?
虽然点了眼药水,但我还是觉得不舒服,索性把左右两边的视频暂停,缓缓站起身。因为不是即时监视,而是到昨天为止的录像,所以可以随时暂停。不过,监视对象在家时的录像必须全部确认。所以,监视对象在家的时间越久,我的工作量也就越大。监视对象在清晨6点睡觉,下午2点起床,虽然睡眠时间也不多,但在家中的时间却非常长。原则上我必须用原速观看录像,所以我每天的多数时间是在这个小隔间度过。虽说习惯了这份工作后可以同时观看两天的录像,不过这个独居小说家在家的时间太长了。我家虽然距离工作单位很近,不会因为通勤而痛苦,但如果每天都是深夜回家,那住得远近又有什么不同。好在这份工作几乎不需要与人交际,所以不用在意着装打扮。有时在睡衣外披个外套就上班了,有时间的话还可以回家吃饭。
“请问有整天看着机器提取胶原蛋白,离家又很近的工作吗?”我试着向就业顾问提出这个要求,只是想碰碰运气。我厌倦了上一份工作,于是辞职回到父母家修养身心。但很快失业保险就失效了,而我也觉得不能一直无所事事地耗在家里,还得再找份工作。不过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真正拿定主意,所以才向就业顾问说了一句不切实际的话。我以为对方会生气,没想到这个稍显老相但温柔和顺的女人回答道:“有份工作非常适合你。”说完,她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麻利地操作起电脑。她给我介绍的就是这份工作。这份工作确实如我所愿,但正如看守胶原蛋白提取机的工作也有其辛苦之处一样,这份工作也没那么简单。
我负责监视的山本山江是位专业小说家,他的一个熟人在他家寄存了走私来的“那东西”,而他完全不知情。“那东西”的性质好像挺恶劣的,不过也没人告诉我这个底层人物那究竟是什么。虽然知道“那东西”就藏在山本山江家的DVD包装盒中,但因为DVD堪称海量,在趁山本山江外出时进行的非正式搜查没能找到“那东西”,于是相关人员便安装了监控摄像头,等待他的熟人来取“那东西”,或者山本山江在整理DVD时奇迹般地发现“那东西”。因为山本山江有太多DVD,所以就算混进了一张别的东西,他大概也不会注意到。交代我做这份工作的染谷主任说,山本山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保管着“那东西”,而且从来没有发现过,所以把“那东西”寄存在山本山江家里的那个熟人可能还会继续存点什么。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对快递绷紧神经。
就这份工作而言,监视无论怎么看都人畜无害的山本山江给人一种很简单的感觉,谁知山本山江待在家里的时间太长,还常常收快递,并且在看DVD时会有难以预料的行为(刚刚还在看《玩具总动员2》,突然就看起了2006年德国世界杯季军赛),所以染谷主任有时也会帮我分担些工作量。染谷主任50岁左右,个子不高,说话沉稳,是个工作狂,除了偶尔在茶水间端着泡了梅子海带茶的杯子发发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在办公室发现他,所以我觉得不该太麻烦他。而且,染谷主任在这行干了30年,他这种行家应该在忙着监视那些大人物,我怎么能因为山本山江这个小人物的事打扰他呢。另一方面,有确切的传言说,监视员要是发现“那东西”或是那个寄存东西的人登门的画面,就会获得一笔不菲的奖金。钱对于我很重要,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会被工作耗尽心力。
我穿过整洁明亮却毫无生气的走廊,在尽头的楼梯下去,走向小卖部。这栋楼并没有地下层,但有一个小卖部像是下陷一般出现在地下。不分昼夜地查看监视录像是这个单位的唯一工作,就像“不分昼夜”的字面意思一样,这个单位的办公楼在半夜也是灯火通明。此外,这里用的不是市面常用的日光灯,而是一种在有极夜的地方使用的照明灯。只要在这栋楼里,你就会逐渐丧失昼夜的感觉。
不过,唯独在这个不足10平方米的地下小卖部,白天也有些昏暗。我认为这栋楼里只有两个空间——小卖部和小卖部以外。和自己的工作相比,我更愿意在这个小卖部当店员。我这么胡思乱想着,把炒面面包和一瓶马黛茶放在收银台上。炒面面包也就算了,马黛茶难道不是有茶叶自己就能泡吗?我为买了瓶装茶而感到自责,连说“我要这些”的时候声音都变得有些沉重。小卖部的女孩说:“290日元。”现在已是晚上9点,但女孩的声音听起来仍很有活力。不管什么时候来店里都是这个女孩,就像染谷主任一样,我认为她可能也不下班回家。
炒面面包的透明包装袋上只印了保质期,我一手拿着它,一手拿着剥掉标签的瓶装马黛茶回到工位。小卖部卖的面包都装在没有印生产厂家的透明包装袋里,也都很好吃。也许有些批发商专做这种小卖部的生意吧。
我想再查看两个小时的视频就回家,然后网购些马黛茶的茶叶,反正肯定没时间去店里买。不过我一直在这栋楼里,不一定能在家收件。要不把收件地址写成这里?得去问问染谷主任。
“这可不行。我们这里人手不够。”
染谷主任回答道,继续上下移动着尺子阅读报告。把尺子按在文字下面,是为了不漏看任何一句,我做校对时也这么干过。看到他竟会如此仔细地阅读报告,我有些后悔自己每天的报告都写得太简短了。不过山本山江那家伙一天下来真的没什么动静,我实在是没有多少内容可写。
“由我来收快递,不会給其他人添麻烦的。”
“你一个人的话没有关系,可是如果开了这个口子,其他人也会纷纷把收件地址写成这里,你就成网购收件员了。”染谷主任说完又补了一句,“干这事没有工资。”
“没关系的,新人就该做这些。”
“不过要是大家都要网购的话,你可得整理50多人的快递啊,会影响工作的。”
“我们单位有50人吗?”
就这栋四层建筑的面积而言,有50多人在这里工作也并不奇怪,然而我每天见到的只有染谷主任、大泉姐和小卖部的女孩,所以没想象到会有这么多。
“有啊,”染谷主任点点头,看了眼报告,又看了眼我,平静地说,“所以非常抱歉,不能把网购地址写成这里。”
染谷主任一边咳嗽一边又低头看起了报告。我没有再强求,走出了主任监视室。或许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集中精力工作,这栋楼里没有大厅,而是被隔成了无数10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好像随着职位的上升,监视的对象会越来越重要,也会有越来越大的房间,但是对于刚入职两周还没有过试用期的我而言,只能和打零工的大泉姐共用一间了。
我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郁郁不乐地回到房间,继续查看监视录像。山本山江似乎刚在电脑上写完一段文字,打开了电视和录像机,开始挑选录下的电视节目。他选了美剧《海军罪案调查处》,女探员不是那个摩萨德探员,估计是第一季或第二季。因为只看过换成摩萨德探员之后的部分,所以我打算也趁机看看这部美剧的开篇。此时我才意识到监视录像没有声音,这美剧也没法好好欣赏了。听说潜入山本山江家的人本来也要装麦克风,但是发现设备有了故障。
就在我更加懊恼之际,山本山江用遥控器暂停了录像,跑向玄关。这次拿到东西后他没有去厨房,而是很快拎着一个纸袋回到了房间。他把纸袋放在书桌上,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方盒,仔细端详。盒子上印有“马黛”两个大大的商标字样。我不由得又是咬牙又是皱眉又是闭眼,露出一副苦相。虽然没有山本山江的号码,但我真想打电话对他说:“你竟然偏偏收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快把马黛茶给我!”
山本山江一边翻转着马黛茶的盒子一边读着上面的说明文字,像个猴子一般,想必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马黛茶。看完说明文字,山本山江又把盒子拿得稍远一些打量。这样做既不能把茶叶泡好,也不能让茶叶增加。
我在心中嘲笑着山本山江的一举一动,但转念一想,这里面也许藏着“那东西”,于是定睛凝神仔细观察起来。山本山江放下盒子,打开电脑的网页浏览器,在首页的搜索引擎里输入“马黛茶”。你倒是去写作啊,我想。山本山江浏览着各种有关马黛茶的网站,时而歪头,时而凑近,有时又把网页保存下来。虽然这应该和我的监视目的没什么关系,但我还是把山本山江用心浏览的网页放大看了看,上面写着乌拉圭人均一个月消费2千克以上的马黛茶。哇,也太多了,我忍不住感慨。
在这之后,山本山江又花了约一个小时继续搜索马黛茶。我一边在想他就是因为这样写作才没有进展,一边也在反省自己。我有时回家后也会把宝贵时间用在不停地搜索各种毫无意义的东西上面。我拿起屏幕旁边的便签贴,写下“觉得监视对象很傻的话,自己也不能浪费时间”,然后放进口袋。
考虑到山本山江的职业,花一个小时了解马黛茶的知识也不一定就是浪费时间。虽然不知道山本山江是什么水平的小说家,不过印象中每天放大画面看他写的东西,几乎都是不同的内容。明明昨天写的还是美味的西餐,今天写的就是殖民主义了。用字典查的词也从“固定搭配”到“素封家”,不一而足。唯一明确的是,山本山江对于家里被寄存了麻烦的东西这一点并不知情。他确实看起来有很多烦恼,比如写作进度远远落后于计划,比如看到每个月扣款单时的沮丧,比如迟迟不能划掉那些记事本上“联络名单”里的名字,但他从未表现出因家里藏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而产生的不安。
一天除了睡眠的8小时,山本山江还有16个小时可以自由支配。虽然不用上班,但他几乎每天都会在晚上6点到8点之间出门散步、买菜。大泉姐负责查看他的散步路线以及常去的超市的录像,她说山本山江完全没有在外面和人见面这种可疑行为,只是走路,然后烦恼该买些什么。
他在超市时常会待一个多小时。最近比较过分的行为是,在买价高量少的日本产金针菇酱和价低量多的中国产金针菇酱之间,他纠结了30分钟,一会儿将这个瓶子放进购物车,一会儿又换成另一个。他实在太过犹豫,以至于大泉姐都忍不住说了句“要不我捐助一瓶吧”。大泉姐的生活其实并不宽裕,她是为了赚孩子的补课钱才来打这份工。大泉姐说,她在以前的打工生涯中被解雇过七次,唯独这份工作做了下来。
被解雇七次仍然坚持找工作也不简单啊,我一边不着边际地瞎想一边看着屏幕。这时,旁边隔间的大泉姐说:“辛苦了。”我回了句“辛苦了”,转过椅子,对她说:“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们在这里工作还不能收个人快递。”我说这话的语气就好像我之前的工作可以这么做似的,而且要收的是重要文件。
“你是想要网购吗?”大泉姐很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啊,是的……”
“之前在这个房间工作的人也想网购动漫DVD,毕竟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
“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正在休假,可能不久就会回来。”大泉姐一边说,一边看向墙上的钟,“不过因为是光碟所以才不行的。隔壁房间的人曾经买到了北海道的芝士蛋糕,然后一边吃一边工作。染谷主任用的荧光墨水也是新买的,之前没有。”
“不是不能网购吗?”
“是请小卖部的那个女孩进的货,”大泉姐可能是急着想早点回家,又迅速瞥了眼墙上的钟,“不过每种商品只限一个牌子,还得是她觉得有必要的东西才行。”说完,她站起身,“好了,我得走了,明天见。”大泉姐冲我摆摆手,急急忙忙离开了。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热情还是冷淡,大概本来是热情的,但若是感觉对方要妨碍到自己,就会变得冷淡。这也正常。
大泉姐下班回家差不多就是我吃晚饭的时间,我于是暂停了监视录像的画面,下楼去小卖部。和往常一样,小卖部还是稍显昏暗。我比平时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发现摆放文具的角落里放着荧光绿的墨水,而丝袜和男袜边挂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因临近保质期,芝士蛋糕五折”。铅笔只有像是天文馆纪念品一样的星座铅笔,纸巾只有那种广告里说柔软不伤鼻子的,蓝光刻录盘只有50张盒装的,自动铅笔的笔芯只有2B的,送礼用的紅包也没有印刷绳结图案的那种,只有一沓打着复杂纸结的高级货。柜台一角不显眼的地方摆放着十来本新书,书名叫《放松心灵的冥想》。确实,除了面包、饭团和饮料,其他商品每种只有一个品牌。
“原来还卖书啊。”
“是的,这些卖完之后会再进一种新书。”
女孩回答得很干脆,让人颇有好感,不过也让人觉得她内心深处藏着什么强大的执念。
“我想请你进点马黛茶。不是瓶装茶,而是茶叶。”
“好的,”女孩迅速拿出平板电脑,打开了比价网站,“你想买哪种?”
我纠结了一会儿,最后在长长的列表中选了一款价格第三便宜的。女孩在一张便签上记下,“好的,我会问一下领导。”
“啊?你自己决定不了?”
“是的,真不好意思。”
“原来是这样,哦,原来是这样。”我在心里莫名地感叹道,正打算离开,转念又想,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于是买了一块黄油面包和一瓶马黛茶。
“一共300日元。”女孩说。
我一边交钱一边却对一块黄油面包居然要价150日元感到无法理解。
“会不会是这个小卖部的定价特别高?”在回去的路上我还在心里嘀咕着。不过回到座位上后,我啃了一口面包,果然好吃,这才感到钱没有白花,心情也恢复了正常。
我开始继续查看监视录像,发现左右两边屏幕上的山本山江比平时的状态都要差,一直靠在椅背上盯着笔记本电脑,一小时只写了一行。
如果一一列举的话,这份工作的缺点很多:工作时间长,只能在深夜下班回家;一直机械地坐在那里查看录像很无聊。当然,优点也是有的:和同事的交流可以维持在最低限度;上司只有染谷主任一个,其他的同事都是平级,所以职场关系很单纯;染谷主任完全没有官威,只要认真查看录像、写好报告,你就不会被训斥。不过,看染谷主任在主任监视室精疲力竭的样子,考虑到茶水间每三天就会换上一罐未开封的梅子海带茶,也许他只是单纯没有生气的力气吧。虽然知道不太好,但我也偷尝了一点他的梅子海带茶,确实好喝到让人停不下来。只是,这么喝下去不会摄入过量盐分吗?说起来,我从没见过染谷主任吃饭,想到他也许是在用梅子海带茶代替食物,不免有点心酸。如果真是这样,就能解释染谷主任为什么又瘦又矮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这不是真的。
另外,我在打上一份工的时候常常烦恼午饭吃什么,现在也不用烦恼了。因为我发现,不知道该吃什么的时候,就参照山本山江吃的东西就好。当然,光靠附近的便利店和待不了多久的家,没办法备齐和自己做饭的山本山江完全相同的食材,但总之,山本山江的饮食总会勾起我的食欲。比如他吃了含有豆腐、猪肉和白菜的泡菜火锅,我也就在便利店买些关东煮的煎豆腐和包菜卷肉,再放点泡菜,诸如此类。
一直查看着山本山江的监视录像,我还会想拥有他家的各种小工具,因为看起来很方便。比如贴在厨房墙上能吸住菜刀的长方形磁铁,用来清洁笔记本电脑键盘的小鸟状硅胶片,还有带超多夹子的晾衣架。我干脆放大了画面,仔细数了数晾衣架上的夹子,一共有50个。虽然山本山江一个人住,但他喜欢同时穿两双袜子,还每天更换,所以选用这种多夹晾衣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结果就是,我把所有在山本山江家里看到的感兴趣的用品都搜索出来,并收藏了网页。但因为我每天都是深夜回家,没办法收件,所以都没敢下单。虽然我现在住在父母家,可以让他们帮忙收件,不过光是赖在父母家啃老这件事就已经够丢人的了,我实在不想再厚着脸皮让父母帮忙收快递。
我陷入一种被监视对象唤起购物欲的奇怪状态,然而又不能买,所以无形中增加了不少压力。如果拿看电视做比喻,那么山本山江既是广告,又是节目本身。我偶尔也会生出查看其他人监视录像的想法。听大泉姐说,如果工作上手了,同事之间也可以交换监视对象。不过对于我这个工作还不满一个月的菜鸟而言,离交换监视对象还早着呢。
虽然不觉得这是份好工作,但我还是习惯了一直待在这栋楼里。茶水间有微波炉,今天,我决定把在附近超市买来的火腿和芝士夹在小卖部买来的贝果面包里热一热来吃。本来平时吃简单的炒面面包也很不错,但在监视录像中看到山本山江把这个当作夜宵来吃,我也想变个花样。我尝了尝,味道很好。不过山本山江大概是吃惯了,并没有显示出什么愉悦的表情,也许他的写作又没什么进展。
我问大泉姐:“做了这份工作后会不会开始模仿监视对象?”
大泉姐点了点头,“会啊,很正常。我以前监视过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公司职员,她没什么钱但很喜欢追时髦。看她买东西我会感叹:‘这个小玩意儿可以这么用啊!我试着学了学,然后女儿就说:‘妈妈也变时尚了嘛。”
“原来会这样啊。”
“染谷主任干这行那么久了,有时好像也模仿监视对象。”
“哦?模仿些什么?”
“他没告诉我……”
这之后,大泉姐又说山本山江光吃一锅炖菜,对于家庭的晚饭来说没什么参考价值。她还问了我怎么算平行四边形的面积,说是女儿问她的。
我说:“一般就是底乘高啊……”
“這样啊,平时不怎么见得到平行四边形呢。”大泉姐说完就下班回家了。
我继续查看监视录像,心底却在羡慕大泉姐可以早早回家。大泉姐是临时工,而我是试用期的合同工。听说试用期结束以后,如果被认为合格的话,就能成为正式工。就我而言,工资少一点没什么,还是临时工好。当初那位就业顾问根本没说过还有临时工可以选择,想必那一批这个单位招的只有全职岗位。现在还能申请换成临时工吗?找谁说呢?染谷主任?
山本山江已经放弃写作,在浏览网上的广告。我放大画面,好像是附近一家超市的特卖广告,就是大泉姐负责监视的那家。没想到这家超市会营业到深夜12点,我随着山本山江滚动的屏幕看着广告:从日用品到零食,从蔬菜到肉类。这时一张写着“进口香肠(德国香肠)1千克”的商品图片进入眼帘,上面还标有“498日元”的震撼价格。大概山本山江也被这超低价打动了,没再看其他广告。我盯着电脑任务栏的时钟,想着再过两个小时就可以回家了,说什么也要把这种香肠买到。
第二天,我疲惫不堪地来到单位。怎么说呢,虽然我是个比较马虎的人,可也该认真看看特卖广告的截止日期吧。我昨天看到的“浏览特卖广告的山本山江”,其实是前天的山本山江,而特卖广告也是前天的。明明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注意到这点,但我当时所有的心思都在香肠上面,根本没有多想。结果虽然在12点前火急火燎地赶到超市,还是白跑了一趟。唉,其实从单位走到超市也就五分钟,也没费什么大力气,但毕竟在下班前两小时我就开始惦记香肠了。当听到店员说“特卖昨天就结束了,香肠全部卖光”时,我真是深受打击。有位大妈在一旁掺和道:“我昨天买了3千克呢,冰箱都放不下了。”说完乐呵呵走了。那一刻我杀人的心都有了,并想明天不上班了,就在家无所事事,沉浸在感伤之中。要不我拿购物车撞了那个大妈再逃跑?
不管心情多么沮丧,新的一天仍然会照常来临。我想,单位离家太远当然不好,可太近也不行,我还完全没从起床后的混沌中清醒过来就来上班了。现在这份工作的上班时间是上午10点,算比较晚的,但是因为深夜11点之后才下班,所以上班晚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在隔间坐下,打开电脑,在左边的屏幕上播放最新的,也就是昨天的录像,在右边的屏幕上播放前天的录像——购物回来的山本山江。出门归来的山本山江,总是像又活过来了一样充满活力。他也不是像购物狂一样买那么多东西,应该是一直坐着太难受了吧。我也是一直坐着,还不像山本山江那样可以自由行动,除了买午餐之类的事以外几乎没什么可以外出的时间。所以相比而言,在放飞身心这一点上,还是山本山江更加自由。
左边的屏幕上,昨天的山本山江和往常一样,抱着双臂,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右边的屏幕上,前天购物归来的山本山江在荞麦面上铺上葱花、油豆腐和海带丝,简单吃过晚饭后匆忙回到书房,打开了电视和录像机。电视上立马出现了漫才(类似相声的日本双人曲艺。——译注)特别节目,我不禁暗自叫苦。我早就期盼着这档节目的播出了,没想到已经开始。像我这样活得不分白天黑夜的人,没人提醒的话是不可能知道自己喜欢的节目什么时候开播的。
看着没有声音的漫才,我心里只剩下烦躁。我歪着头仔细看节目的画面,尝试去判断演员在讲什么段子,可还是完全猜不出来,也不知道好不好笑。而山本山江指着电视开怀大笑,心情很好。看完三组表演,山本山江看了下录像的剩余时间,暂停节目去了厨房。虽然我觉得这样下去他也不会发现“那东西”或者收到“那东西”,但是因为有规定所以还是切换了镜头,看见他笑嘻嘻地从冰箱里拿出白色棒状物——是香肠,我没买到的香肠,然后快速扒开包装,拿出两根切成合适大小,把炒锅放在煤气灶上,炒了起来。
“嚯……”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心里那个酸劲就别提了。我在这里苦巴巴地监视着人家,人家可是正做着我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
香肠很快就炒好了,山本山江把番茄酱挤进小盘子,又撒上咖喱粉,要用它蘸香肠吃。
我暂停了前天的画面,用办公椅的扶手支撑着全身的重量,颓丧地垂着头。我觉得自己很不幸,但我又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大事,我这种不幸连屁都算不上。即便如此,我也想在这个瞬间把不幸的标准放到最宽。我很快就会恢复的,大概后天吧。
我的上一份工作虽然有意义,但我渐渐感到它在工作量和内容上都不再符合我的预期,便辞职回了老家。眼下的这份工作虽然有不少让人不满意的地方,但比起那些生活在监视中的人来说,我觉得我还是要比他们好一些。我就是带着这样的优越感监视着山本山江的。然而,我渐渐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我把左边屏幕上正在播放的视频也暂停了,像是从冬眠中苏醒出洞的熊一样站起身,脚步沉重地离开房间,下楼去小卖部。怎么说呢,我突然想喝酸性饮料,最好是梅子和黑醋味的碳酸饮料。会不会有呢?
我感到如果一直沉默下去的话自己就要忘记呼吸了,于是像是换气一般,对小卖部的女孩恳切地提出了我对饮料的要求。
“那我给你做一份吧。”女孩听后爽朗地说,退到了小卖部的角落里。
我有些紧张,担心她做出的饮料不合我的胃口,但转念一想,我已经被山本山江伤害成这样了,一杯饮料又能把我怎样呢。
女孩很快做好了饮料,走过来,递给我一个纸杯,“请喝。”
这暗金色的饮料,泛着无数气泡,确实符合我的要求,梅子的香味也很足。
“多少钱?”
“嗯……400日元。”
好贵。从她蹙眉停顿的样子来看,应该是现场决定的价格。我尝了一口,除了清凉可口之外,这饮料还确实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于是我不再计较价格,把纸杯放在柜台上,取出钱包乖乖付了400日元。
再次端起纸杯时,我忽然觉得刚才放纸杯的地方以前好像摆放过什么东西,却一时想不起来了。我就站在柜台前很快喝掉了一半的饮料。醋、碳酸还有甜味,这简直就是兴奋剂。
“那几本《放松心灵的冥想》卖完了,眼下正在征集新书的购买意向。”女孩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指着柜台上那块空出的地方说道。
“自从被上份工作耗尽心力以后,我就不太能好好阅读了。”
这话听起来很夸张,但基本上是實情。我现在要是一天里阅读了一页A4纸以上的文字,就会变得意识模糊,既无法好好工作,也无法安然入睡,麻烦极了。
“先提出来的意向更有可能被采纳哟。”女孩说。真不知她是没听清我刚才说的话,还是在故意戏弄我。
“那容我想想。”我只好无力地应付了一句,转身离开了小卖部。
“那请多多关照!”女孩冲着我的背影说,声音温和亲切。这让我多少有些安慰,也冲淡了我对她既没帮我进马黛茶叶,还当场乱定梅醋饮料价格的不满。
不过,我还没回到座位上就把饮料喝完了。恢复精神后,我又可以专心监视并不比我幸福多少的山本山江了。我想,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我去监视那些新婚的人、刚有孩子的人、彩票中奖的人,以及和我的情况相差很大的幸福家庭。如果不是日本人就更好了,最好是监视新婚的因纽特人,或是刚有小孩的巴塔哥尼亚人一家,然而遗憾的是,这个单位监视的多数是住在日本国内,而且还是离这个单位没多远的人。
我觉得比起刚才列举的那些人,热爱工作但在职场败下阵来、回到家乡的我,和作为孤独的自由职业者山本山江之间的差别更小些。因此,对于山本山江在生活中认可的事物,我更能理解它们的优点。然而这种理解毫无必要,只会让我变得痛苦。
左边画面里,山本山江依然忧郁地坐在电脑前。而右边画面里,一边看搞笑节目一边吃香肠的山本山江,在度过短暂的开心时光后,不得不回到电脑前,进入一种和左边的画面几乎看不出区别的状态。一瞬间我似乎有些同情他,不过即使如此,右边画面里的山本山江至少还有香肠果腹。我摇了摇头。
像是为了把加班的疲惫一扫而光似的,町夫把啤酒喝光了。他用一种三口喝光一个中杯的气势,在炸串店的一角自嘲道:“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真是太累了。”炸串店的年轻女店员并不理解町夫的这些话,面无表情地炸着客人们点的食物。她三角头巾的一边露出些刘海,头发漂成了信封一样的茶色。町夫想:今天就吃培根卷杏鲍菇、银杏和鹌鹑蛋吧。
我想这不对吧。町夫在两章之前,不是因为吃了太多银杏而肠胃不适,浪费了整个周末吗?按照小说里的时间,那大概是上个周末的事情,因此难以相信町夫会这么快就忘了那场银杏灾难。另外,町夫今天下班不是比往常都要早吗?他何来需要“一扫而光”的疲惫?比起“加班”,用“连日工作”不是更合理吗?
我缩小了山本山江电脑屏幕的画面,稍感疑惑。虽然内容上自相矛盾,但山本山江今天写得似乎比较顺利,心情看起来也要比往常好,所以我的吐槽就显得有些多余了。不过话说回来,所谓作家就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地写作吗?难道不该先写个初稿,之后再仔细修改?可是,山本山江小说里的町夫现在正注视着邻桌的女生把四串银杏放在盘子里。按这种喜好银杏的情节发展下去,大概有必要把前面因为吃了太多银杏而肠胃不适的情节修改一下吧,比如把银杏改成牡蛎。
我虽然非常想和山本山江推荐用牡蛎,然而有规定,监视者不能知道监视对象的联系方式。监视者除了出于监视目的之外,不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监视对象采取任何行动。有特殊情况要先报告染谷主任,而染谷主任也只是接着上报,他好像也不知道监视对象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听说有一次,监视对象一家去迪士尼海洋乐园游玩,刚出门我们这里就发现他家电视机后面发生了轻微的漏电,在染谷主任接到报告的15分钟后,消防员和电工就秘密前往了监视对象的家,消除了这一隐患。监视对象现在还住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家曾差一点发生火灾。
“虽然我也想过:去他的,这种人生赢家的家烧了就烧了吧。”钺先生这么说道。我今天在茶水间第一次见到他,因为不知道“钺”字怎么读,所以暂且称呼他为动漫先生。我们的对话是从对小卖部的抱怨开始的,我说了马黛茶茶叶的事,他说他想要的动漫DVD也没进货。
“我在监视一个男人,这家伙对老婆和三个孩子的态度都非常蛮横。‘快吃你的饭!蠢货这样的话竟然是冲着孩子说的。我是肯定不会说这种话的,不过仔细想想,我也结不了婚,别说结婚了,连对象都没有,还做着一份乏味的工作,人生无望啊。”
动漫先生戴着一副粗框眼镜,比我小五岁。我问他想请小卖部的女孩进什么动漫DVD,他说:“一部是《黑水晶》,另一部你大概没听说过,就不说了。”其实我连《黑水晶》都没听说过,另一部就更不用提了。
动漫先生专职做这份工作三年了,他说监视员一般会分配到一个和自己相同性别且年龄差距不大的监视对象,但就像一个班里会有和自己合不来的同学一样,有时也会分配到一个让人痛苦的对象。他尤其讨厌那个家里漏电的监视对象,以至于每天上班甚感煎熬。大概是常有这种不合适的配对,所以为了在碰到这种情况时方便协调,单位还成立了专门的工会,他建议我一转正就加入这个工会。
我对动漫先生说了香肠的事,他提醒我道:“这不过是刚开始呢。一直这么监视下去,有时会撞见别人的夫妻生活,还会目击一些撕破脸皮的争吵场面,看着都让人心生歉意。只是一般的吵架拌嘴那也没什么,就怕是关于财产、子女监护、照顾老人之类的,那真是看着难受啊。”动漫先生说着低下头,将纸杯里剩下的能量饮料一口喝完。我心想,好在我所监视的山本山江的生活很简单,而且一成不变,但也感到了这份工作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风险。
见动漫先生还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我忙问:“不好意思,你的姓怎么念?”
照理说,弄清楚了那个字念“yue”之后,我本可以安心工作了,但不知怎的,还是情不自禁去想山本山江在写作上的失误,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好在这份工作只需要关注监视对象有什么动静,并不用动脑子。看着明明出了错还浑然不知的山本山江,我不能判断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生气?幸灾乐祸?还是觉得他活该?
山本山江近一周都在写着大概是小说的东西。也不是一直不停地写一个,而是在每天不同的时间段写不同的东西。比起小说家,我觉得他更像是写文章的杂工,但就像前面说的那样,我现在是个一天看不了一页A4纸以上文字的人,所以这事我说不清。或许正因为我是一个不会被山本山江的这种写作生活过分吸引的人,单位才安排我来监视他的?这应该是我想多了。
左边的画面里,山本山江抱着双臂打起了盹,我提心吊胆地快进了视频。监视了这么久,总算是分得清他什么时候是在闭目养神,什么时候是真的在睡觉了。山本山江休息的时候,身体会向左边倾斜,但是睡着的时候头会歪向右边。右边的画面里,大概是写作不太顺利,他起身去了厨房,看样子是要泡茶。
从茶水间回来还没过30分钟,我又蠢蠢欲动打算去小卖部。这时大泉姐来上班了,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嘴里不停地喊着“好冷”。我知道大泉姐经常在上班路上买菜,就问她:“像鱼和肉这些生鲜食品怎么办?”
“可以存在茶水间的冰箱里。”大泉姐回答,然后往我的隔间探了探头,“小卖部进书啦。”
“什么书?”我转头问她。
她一边窸窸窣窣地翻着购物袋,一边疑惑地嘟囔道:“咦,哪去了?”
我以为她没听到我说的话,便继续工作了。
“啊!找到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叫起来,还咚咚地敲着隔板。
我站起来看向大泉姐。
“就是这个。”她递给我一本薄薄的袖珍书,“女儿说我认识的汉字太少了,所以我想找本小说看看。我也不知道哪位作家出名,哪位作家写得好,就在小卖部买了这个。”
书名叫《与狒狒共舞》,作者是山本山江。小说讲述了主人公违法收养了一只狒狒,并将其训练成能收快递、交水电费、晾衣服的“保姆”,但最后自己的生活逐渐被狒狒霸占。故事梗概的最后一句是:“狒狒的献身到底是真心还是谋略?”
我不在意小说讲的是什么故事,只关心小卖部购进的这本书是谁建议的。
如果只是为了学汉字,那有太多的选择了,我心想,但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我把书还给大泉姐,问她:“你还记得哪位作家的名字?”
“嗯……夏目漱石?”大泉姐接过了书。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说了句“狒狒真可爱啊”。原来大泉姐一边监视着在超市购物的山本山江,一边读着山本山江的书。
虽说没有规定不能接触监视对象的作品,但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好。我摇了摇头,开始专注于自己的监视屏幕。左边画面里,山本山江忽然一抖醒了过来。他抱着头过了约两分钟,然后快速敲击键盘。我很好奇他刚睡醒能写些什么,于是把画面放大,原來他在一直打“我不想工作”。谁不是呢?我心中暗想。这时,旁边隔间里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翻袋子的声音,不久大泉姐拿着一瓶酸奶一阵小跑出了房间。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自己的生活,特别在购物方面,越来越受到山本山江的影响。其实我本来就没什么物欲,而山本山江可能因为囊中羞涩,每买一件东西都会经过深思熟虑,所以对我很有参考价值,比如能帮助久坐工作的人促进小腿血液循环的护膝,还有墨水干得更快的直液式钢笔。这些小卖部都有,我也都买了。我得知某部推理美剧要拍第十季的消息,也是因为看到了山本山江浏览的网络新闻。还有,他喜欢把德国足球名将凯文·格罗斯克罗伊茨进球的画面反复播放,我也跟着乐在其中。
渐渐地,我有一种在和山本山江共同生活的感觉。如果说共享“喜怒哀乐”有些夸张的话,那至少我们的“喜”与“乐”是共通的。如果把“哀”换成“怠”,那共通的地方就又多了一个。山本山江在下雨天似乎特别嗜睡,常常靠在椅子上睡着,而我也会跟着打盹。这有点可惜,因为我本可以趁监视对象睡着时快进视频的,从而节省工作时间。看来我还不够专业。
大泉姐每天都会和我说她的阅读进度。她其实读得很慢,每天只能翻两页,远远落后于她的女儿。大泉姐问女儿小说的故事是否有趣,女儿回答说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习惯了这份工作,我开始觉得哪怕再这么监视一年也没问题。然而就在这时,山本山江开始有可疑的迹象了:他会莫名其妙地望向摄像头的方向。在书房,摄像头安装在书桌斜后方的书柜里,而厨房的摄像头则安装在水龙头上方的橱柜里。最近,他写作时常常会回头看,做饭的时候则抬头向上望。尤其是写作的时候,他好像特别在意身后。
虽说像是在和山本山江共同生活,但通过监视画面四目相对还是让我有些毛骨悚然。他发现自己被监视了吗?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寻找摄像头,只是像是在防着什么。是谁给他透露什么信息了吗?但是根据我的观察,除了写作,山本山江只在线上和朋友吹牛闲聊,也没接到任何电话,而来敲门的人只有快递员。虽然他会发短信约朋友吃饭,但都约在了一个月以后。
有时,我以为山本山江在潜心写作,他却忽然回过头。这让我深感不安。难道山本山江早就知道自己被监视了?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在表演?现在到了他要表达“我其实都知道”的时候了?
我先试着问了问大泉姐,她淡然回答:“是不是因为他脖子僵啊?”虽然她女儿说山本山江的小说《与狒狒共舞》故事一般,但大泉姐似乎觉得这本书相当有趣,甚至让她的上班时间不再枯燥乏味。
尽管无法否定山本山江回头是因为脖子僵这种可能,不过我的担心还是没法完全消除,所以接着我又去问了染谷主任。
“是不是因为他上周四看了那档鬼故事电视节目?我记得那个中年男鬼手握镰刀,你每回头看一次他就靠近你30厘米。”
染谷主任一边用绿色荧光墨水在报告上标记着,一边平淡地说。我也知道山本山江沉溺于这档节目,还在报告里当作一般行为记录了,却没太在意。
“那是个什么样的鬼啊?”
“他因为怀疑老婆有外遇,把一家人都杀了,然后自杀。结果却发现,所谓的外遇不过是一场误会。他为此万分后悔,心理扭曲,觉得不幸的人越多越好,就盯上了活人。”
“这也太自私了吧。”
“是啊,不过这毕竟是鬼的想法。”
中年男鬼之所以一点一点地靠近你,就是为了让你的恐惧一点点增加,慢慢地折磨你。虽然这是一种纯粹的恶意,不过据通灵的人说,这是鬼“无法改变的执念”,毫无办法。染谷主任说他虽然没有看过这档节目,但是读了我的报告后,就上网了解了节目的内容。染谷主任能做到这样,我不知道是他太优秀了,还是对于专业人士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染谷主任接着说:“山本山江站在水槽前向上望,是不是因为橱柜里放着旧咖啡机?”橱柜里的摄像头好像是在底板上开了个小孔放进去的,并用一个没开封过的餐具盒挡住。虽然这三个月来山本山江从来没打开过橱柜,但如果他现在忽然对橱柜里的东西有了兴趣,想要整理一番,那问题就来了。安装摄像头的人提供了一份橱柜内物品的粗略名录,其中就有咖啡机。可为什么是咖啡机呢?
“他最近不仅在文章中提到了咖啡,还亲自冲过几次,所以我这么觉得。”
“噢,确实。虽然他一般喝茶。”
他在为“公平贸易”运动写的推广文案中撒谎道:“我特别爱喝咖啡。”大概是被自己的文章触动了,他试着用滤纸冲咖啡,但好像总是做不好。大概因此才想起自己还有一台咖啡机,想找出来用一用。
“真不好办啊,摄像头还没收回来呢。要不安排个咖啡机的试用活动,让他参加?染谷主任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下“免费试用”“在超市?”之类的句子。
“有什么我可以干的吗?”我积极请战。
染谷主任冷淡地拒绝道:“没有,你快回去工作吧。”
其实除了监视工作,我也想做点其他事调剂调剂。不过既然染谷主任不给机会,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怅然若失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再次见到画面里山本山江每隔十几分钟就回头看一眼,我真想告诉他“你家里没有鬼,咖啡机也会很快送到你手上”,可惜这是绝对禁止的。
让我吃惊的是,在接受了几次关于“断舍离”的采访后,山本山江开始积极地打扫房间。从这点可以看出他是个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人。对于一个独居者而言,山本山江家的面积还是比较大的,所以他每天只打扫一点。另一个变化是,他开始把多余或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扔掉,并在扔东西的过程中找到了快感。他今天就把一个装有字典的纸箱抱出去扔了,一脸满足。
说到满足,他在收到试用的咖啡机后也是非常开心。我们以山本山江经常浏览的购物网站的名义给他发了邮件:“某月某日为止回复邮件的人都可以试用咖啡机。试用一周后,如果愿意写一篇800字的试用报告,您将获赠一台咖啡机。”这内容是染谷主任和我商量后的结果,之所以设定具体字数,是为了发挥山本山江作为小说家的优势。由于山本山江对超市里“咖啡机——中奖名额1万人!”的調查问卷没有丝毫兴趣,所以染谷主任找我商量怎样才能让他上钩。因为之前一直做着默默无闻的监视工作,所以这次被染谷主任当作智囊征求意见,我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顺利送出去了,多谢!”事成之后,染谷主任向我表示了感谢,然后一反常态地打开了话匣子,?“让一个监视员一直观察同一个人,也是出于熟悉监视对象的目的,因此监视员不仅要及时发现发生在监视对象身上的任何异常情况,还要能和对方共情。”
我不住地点头,折服于染谷主任对这份工作的执着和热爱。
现在,看到山本山江开始把扔东西当作一种乐趣和享受,我隐隐觉得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我把这件事记下来,向染谷主任汇报后,他也点头称是。
这天下午,我在查看监视录像时注意到,山本山江把清理出的东西装进垃圾袋扔出家门,然后端着一杯咖啡打开储藏室,对着堆积如山的DVD凝神沉思。难道他要开始整理DVD了?我立即给染谷主任打了内线电话。
我查看的这段录像是他今早入睡前的时间段。我告诉染谷主任:“山本山江性子比较急,他可能下午一起床就立马整理DVD。”染谷主任认同了我的预判,将原来一天前的录像切换成了实时画面。不出所料,起床后的山本山江连睡衣都没换,正望着DVD小山发呆呢。从现场画面来看,只有几十张DVD整齐地摆放在塑料抽屉里,其余的似乎都被放弃了,胡乱地堆成了一个个小山,直冲天花板。
熟人寄存的“那东西”,就在这一堆堆DVD包装盒小山的某一处。储藏室里的东西我很早就看过了,但是忍不住再一次感慨,比起把所有的包装盒都打开检查一遍,确实还是装上摄像头就撤更快些。
这一屋的DVD到底哪张是所谓的“熟人”寄存在山本山江这里的呢?虽然有时候我会忘记这点,但我工作的目的就是找到它。染谷主任之前吩咐我把储藏室的录像保存到电脑上,有空的时候把画面暂停找一下,看哪张不像是山本山江自己收藏的。但是我一直鼓不起干劲,以至于到现在都没好好找过。粗略一看,有像《虎胆龙威》那样的美国经典动作片,有苏联时期的佳作,有一堆美国男演员亚当·桑德勒出演的爱情喜剧,有早年刑事题材电视剧的全集,甚至有山村风光纪录片。这家伙可真是什么都看。虽然严格来说,他还是有一些不看的类型(情色、血腥、恐怖等),不过储藏室里的这些海量DVD好像都是他在写作之余随意网购的。
山本山江缓缓拿起眼前这座山顶上那盒贴着“100日元”标签的《水中女妖》,大约纠结了一分钟,最终又放到了右边一座山上,大概是不想卖它吧。接着他盯着下面一盒《记忆碎片》的包装,几秒钟后把它放到脚边。仔细看了看他的归类,我明白了旁边那座山上的是要留下的,脚边的则是决定放弃的。
我认为他总不至于糊涂到乱扔别人东西的地步吧,所以他应该会把一张DVD归入“要还给朋友”这一类,而那里面就藏着“那东西”。山本山江已经把他最先着手的那座山整齐地一分为二了,山还有五座,所以没必要着急,但是一想到山本山江有可能已经忘了哪张DVD是熟人寄存的,我就高兴不起来。我每天的监视工作终于到了快出结果的时刻,但是我有什么必要去操心监视对象的事呢?
埋头于归类的山本山江一点点地把山夷平,并没有想起来有张DVD是朋友的,要拿出来放在一边的迹象。当他开始处理最后一座山时,我又打内线电话给染谷主任,告诉他山本山江看来已经忘了熟人寄存DVD这件事。
当只剩最后七张DVD时,染谷主任走进我工作的房间,他正用手机和什么人说:“赶快让人在他家附近待命。”
“不,还不知道他会放在垃圾回收点还是卖给附件的二手店。”
“要是放在垃圾回收点的话还好办。”染谷主任边说边站到我身后。
我提醒道:“因为数量特别多,他可能会把东西装进箱子用快递寄给二手店。”
染谷主任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对方。
离开了一会儿后,山本山江拿着一个印着“印加的觉醒”的大纸箱回来了,把决定放弃的那一类DVD摆放进去。
我自言自语道:“这箱子是装什么的呀?”
染谷主任回答说:“印加的觉醒是一个土豆品种。”
比起一开始的势头,要放弃的DVD没有想象中的多,但是也把这用来装土豆的箱子塞满了。山本山江试着用双手抱了抱箱子,估计是太重了,他推着箱子出了储藏室。把箱子推到玄关后,他又回来拿起手机。
“是打给快递员吧?”
“应该是。”
染谷主任和在山本山江家附近待命的工作人员说了接下来可能要采取的行动,如果有快递员来山本山江家收件,就给快递员一些好处(上限10万日元),让我们检查一下快递。
把不要的DVD都打包好之后,山本山江看起来一身轻松,趁快递员还没到,泡了杯咖啡。为了说服自己,我把镜头切换到储藏室,打算确认一下装着“那东西”的DVD到底在不在。虽然《森林保卫战》《狼犬丹尼》之类的看起来有些可疑,但他好像也喜欢动漫,还特别重视李连杰的《黄飞鸿》系列,把它们认真地收纳在塑料抽屉里,而不是随意摊放在地上。
快递员很快就来了,山本山江放下咖啡杯,小跑着去了玄关。我发现这个快递员身穿的工作服和平时来送件的女快递员不同,就放大画面查看了一下,原来并不是快递员,而是附近连锁二手书店的店员。虽然不是当场定价,但山本山江还是花了点时间来填写表单。取件的店员是个瘦弱的年轻人,背有点驼,时不时地转过身子去咳嗽。他说话的声音可能也小,解释手续的时候山本山江好几次请他再说一遍。
“二手书店的人上门来取件了。”染谷主任对着手机说。说了店名后,应该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回答,他迟疑着说:“嗯,有可能靠钱行不通。”
“怎么会靠钱行不通?”我不解地问。
“就算给那个年轻人钱,事情可能也不会如我们所愿。”染谷主任解释道,“连锁二手书店的行业规范很严格,据说上门取件的零工连绕道从自动售货机上买瓶饮料都是不允许的。有次我午休时去书店买了本书,当天晚上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家前又经过那家书店,发现中午见到的零工还在。”
我听了很是感慨。本以为这份监视工作和那种零工也差不多,但现在觉得长时间地接待客人比一直坐着监视某个人要辛苦很多倍。
山本山江终于填完了表单,送走了来取件的年轻人。装满了DVD的大纸箱看起来很重,我担心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如何把它搬回去,直到看见玄关那里有个手推车才松了口气。
?“目标已经出了监视对象的家,别跟丢了。”染谷主任指示道。
实时画面上,山本山江很开心地伸了个懒腰,在沙发上躺下了。看来整理那么多DVD把他累得够呛。
事情进展到这里,我以为我的工作就结束了,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什么?只同意让我们检查15分钟?”染谷主任吃惊地对着手机说,“要是超过了规定的上门服务时间,就要无偿加班两个小时?”
这是什么破工作啊,怪不得员工不精神呢。虽说如此,我们单位好像也没有权力说一句“你拿着的东西里可能藏有违禁品”,就把山本山江打算卖掉的东西扣押下来,所以现场的工作人员开始在公寓车库的一角一张一张地打开DVD包装检查。
“要是能去帮忙就好了。”染谷主任遗憾地说。
而在我这边的监视画面里,倒在沙发上的山本山江已经呼呼大睡了。
染谷主任让现场的工作人员大声念出箱子里DVD的名字,自己一边听还一边跟着念。出现了《哈利·波特》系列中的一张,让人觉得可疑,不过检查之后没发现什么。
我现在没什么可做的,只能注视着监视画面右下角的时钟,等待“那东西”出现。我在想,等东西找到了,传说中的那笔奖金是不是会由我、染谷主任和去现场的工作人员平分?不过也不见得一定能找到“那东西”,虽然山本山江的生活有点杂乱无章,但他还是有可能把熟人寄存的东西好好保管在其他地方的。
还是没有发现“那东西”的迹象,而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动漫片《大耳查布》里没有,绿洲乐队的现场演唱会合集里没有。染谷主任平淡地念着《魔恋》《冰刀双人组》《失落的大陆3D》等,我则一边做着筆记一边想:山本山江最近不喜欢威尔·法瑞尔主演的影视剧了吗?
“只剩10秒了……”染谷主任盯着手表,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
在《绑架门口狗》和《马达加斯加》之后,染谷主任刚念出《蝴蝶效应》,我条件反射般地回头对他说:“好像是这个。”
虽然不能断定,但是我想起山本山江讨厌美国演员阿什顿·库彻。我听大泉姐说起过,在《与狒狒共舞》中,主人公对狒狒说:“阿什顿·库彻是个为了年轻女人而抛弃黛米·摩尔的烂演员,因此无论他今后的事业多么出彩,我都会一直谴责他。”另外山本山江喜欢动物,所以他购买《绑架门口狗》和《马达加斯加》这两部以动物为主题的作品的可能性很高。
“哦,找到了啊!”染谷主任长舒了一口气,全身放松下来,“那就买下这张。让那个年轻的店员回去吧。”然后他转向我,?“你也辛苦了,现在可以下班回家了。”
见他伸手去开门,我立刻问他在那里面找到了什么。虽然不确定到底是现场工作人员的手快还是我的判断快,但我想我有权知道。
“是宝石,走私货。明天再和你细说。”染谷主任三言两语回答了我的问题,匆匆离开了。
监视画面里,山本山江正在酣睡,差点要从沙发上滑下来了。
关于我们发现的“那东西”,我在第二天才知道了它的来龙去脉。所谓的熟人,是一个和山本山江有过几次合作的年轻女编辑,她打着为旅游杂志收集素材的幌子出国,然后走私宝石。据说在被当局盯上之前,她都是在一回到国内就把宝石处理掉的,这次因为觉得可能会被追查,所以决定先暂时寄存在山本山江家里。正是因为没有找到“那东西”,所以判罪的时候还缺少一个决定性证据,而现在通过DVD包装盒上的指纹,最终确定嫌疑人就是她。据她说,因为山本先生家的DVD堆积如山,所以她相信这盒DVD不会被打开。存在山本山江家里的,是几颗价值不菲的马达加斯加蓝宝石。
“当时要是选了《马达加斯加》可就悬了。”染谷主任带着点后怕的神情说道。
其实在当时,工作人员并没能在15分钟之内完成检查,所以那个上门取件的年轻人最后还是被店主大骂了一顿。都是成年人了还要挨骂,我真不愿去想这个美好故事背后隐藏的可悲现实。
对我来说,对山本山江的监视工作就到此结束了。
“什么时候取回摄像头呢?”我问。
染谷主任告诉我,不久之后山本山江所在的那栋楼会进行有线电视检查,也许在那个时候。
奖金也发下来了,是10万日元。我之前并没有猜想过奖金的具体数额,所以既没有觉得这10万多了,也没觉得它少了。不管怎样,我还是挺开心的,毕竟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我还接到通知,到明天我在这里的工作时间就将满一个月,可以签正式劳动合同了。
“我和上头说了,你很有潜质。”
“只是坐在那里看监视画面,还有合适不合适的吗?”
对方说:“有人都开始看心理医生了。”
这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对方还告诉我不用着急回答。我回忆起招聘启事上写的“正式员工到手工资17万日元(会加薪),各项保险齐全”,穿过马路回到了家。
被评价为“有潜质”的感觉不错,工作的待遇也比自己的最低要求好一些,我究竟要不要继续做这份工作呢?
接连两天都能早回家,除了先睡觉之外,什么想干的事情都没有,可见我已经习惯了每天长时间工作。父母虽然都退休了,但都在打零工,家里再没有其他人。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起被扔在一旁的报纸。很薄,估计是昨天的晚报。
我想看一下电视节目预告,又想起这是昨天的报纸,但是既然拿起来了,那就翻翻吧。没想到我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文字看着费劲,照片也看不进去。我想我是累了,可能是成天盯着电脑屏幕的原因,也可能是我上份工作积累下的疲劳还没完全消失。
我呆呆地看着报纸,在文化版上居然瞟到了山本山江的名字。怎么回事,我不是才结束对这家伙的监视吗?那是个小小的随笔专栏,真的很小。是把报纸扔到一边,还是看一眼?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看一眼。
“三十五六岁的我,忘不了在电视上看到的鬼故事,过了几天担心身后有鬼的日子。我不分昼夜地思考着关于鬼的事情,没法安心工作,每天饱受折磨。”
我知道,你也真是闲的。
“那是一种自己把自己束缚住了的状态。说起自缚就会想到地缚鬼,如果我身边有鬼的话,是地缚鬼还是浮游鬼呢?先不说地缚鬼,我小时候很羡慕浮游鬼,它们总是飘来飘去,不就可以到处旅游了吗?努力的话连巴西都去得了。”
你傻啊,飘來飘去的鬼会直接穿透各种交通工具,所以乘坐不了,那不是等于要自己走去巴西吗?就算可以去巴西,你会走过去吗?
“与之相比,我觉得地缚鬼就太闲太可怜了,必须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如果是我,就想待在喜欢看电视的主妇家的客厅或者电影院里。但是地缚鬼没法自选去处,这也太痛苦了。待在没有人的地方就很难熬,待在只有无聊的人的地方也够讨厌的。要是我的房间里有地缚鬼,那它一定会无聊死。”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胃里泛酸。我不会像山本山江一样回头看,但觉得拿着报纸的双手没了力气。
“每个月我都会有一天特别想咬脚指甲,害怕鬼的时候也会有这种冲动,但我都忍住了。因为我觉得就算是鬼也不想看那种画面吧,被监视的一方也得有节操啊。”
我摇着头把报纸丢在地上,头枕着靠背闭上眼睛,累了。
我虽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山本山江的一切,但心底还是自认为很了解他。但是,我其实连他的一些癖好都不知道。
我感到一阵头疼,不想签正式劳动合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