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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

2022-05-30T.C.博伊尔

译林 2022年2期
关键词:蒂娜公寓

〔美国〕T.C.博伊尔

谁知道呢?也许她活得是比大多数同辈人更久,可她那么瘦小,那么纤弱,几乎像个侏儒。说真的,她眼神不济,听力减退,要是再活个一年两载,也只能是上帝开恩。没错,她是挺精神的,都90岁了,还像个肌肉萎缩的女学生似的,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上街。从她住的公寓俯瞰,一边是甘贝塔街,另一边是圣埃斯泰夫街。她每周两次戴上击剑面罩,在公寓二楼的客厅和自己的影子交锋。不過,他母亲曾经也很精神,可她72岁生日当晚上床睡觉后,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不,不,胜算是他的,绝对,绝对是他的。

1965年初次接近她时,他47岁了。也就是说,那时他和玛丽·特蕾莎已经结婚快20年了。这20年来,大多数日子都是幸福快乐的,也是平平常常的。他喜欢这份平平常常,它能让你过得稳稳当当,不会出什么意外。这一点很重要,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他总爱强调这一点:他不是个好赌的人。在他做出人生中的任何重大抉择之前——比如多年前向妻子求婚,申请能得到法学学位的课程,出价买下婚后一直居住的这套公寓——他都会以冷静、精明的眼光把方方面面研究透彻。事实上,除了爱吃甜食、有点宠溺女儿之外,他几乎没什么恶习。那年,他的两个女儿——索菲和埃莉斯,分别是16岁和14岁(或许是17岁和15岁——他从来都搞不太清楚岁数。正如他所说:“如果你非常非常幸运,你的孩子每年都会长一岁。”)。他不抽烟,不喝酒——三年前医生苦口婆心地和他谈过之后,这些习惯他都改了。他也不贪心,至少没那么贪。别的男人也许会开漂亮的跑车,租游艇,养情人,但这些他统统不感兴趣。

唯一的烦心事——到目前为止他生活中仅有的烦心事——就是这套公寓。房子太小了,容不下两个成长中的女儿和从她们卧室里没日没夜传出来的喧嚣音乐。简单得近乎愚蠢的歌曲,什么甲壳虫乐队、动物乐队、奇想乐队,光听名字就说明那些歌手不成熟。如果他想有一套更宽敞、更气派、更安静的公寓,一套走路到事务所只需五分钟、沐浴在晨光里的大公寓,一套周围有商店、咖啡馆和一流餐厅的公寓,谁会怪他呢?一句话,这是明摆着的事。

他拟了一份提议,给C.夫人寄去一封短笺,问她何时方便,能否见一面,谈谈关乎彼此利益的一件事。他不确定她会回复,不过他可不是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跟阿尔勒市的其他人一样,他和她是熟人,也是邻居。去年肯定有五六次,他在路上停下来和她谈论天气,谈论戴高乐和蓬皮杜的阴谋诡计,谈起往太空发射火箭是多么荒谬可笑,因为地球上的生活显然更迫切需要关注。一周后他才收到她的回信。那天他下班回来,家里空荡荡的——玛丽·特蕾莎购物去了,两个女儿在学校参加戏剧排练,可她们房间里的收音机却开着,以最大音量反复播放着摇滚乐(“我们要离开这里。”歌手用英语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直吵得他气呼呼地冲进房间,啪的一声把收音机给关了。他拿着报纸刚坐到扶手椅上,就发现C.夫人的回信放在餐具柜上。

“尊敬的先生,”她用上世纪上学时练就的坚定而果断的笔法写道,“我必须承认我很感兴趣。我们周四下午4点在我家见面好吗?”

除了事先拟定好的合同——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一向都是——他还带了一束春花和一盒松露巧克力,郑重地献给了在门口迎接的C.夫人。“你真是太客气了。”她喃喃地说,用一只近乎透明的手接过花,另一只手接过巧克力盒,然后领着他穿过门厅,走进客厅。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她径自去厨房找花瓶插花,留下他站在豪华客厅里,独自面对高高的天花板、精美的波斯地毯以及厚重的红木家具。

客厅一角有架贝森朵夫钢琴,旁边的陶瓷花盆里养着一棵枝叶舒展的粗壮棕榈树,或许是一株苏铁?这和房间里的其他摆设一样,让他一见倾心。想想吧,下了班就陷进沙发,聆听巴赫、莫扎特或德彪西的音乐,而不是什么动物乐队之流。就算家人都不会弹钢琴,也没有显露出一丁点儿音乐天分,那又怎样?他们可以上钢琴课。他自己也可以学,怎么不行呢?他还没死呢。不久女儿们就会离开家上大学,然后结婚成家,到那时家里就只剩下他和玛丽·特蕾莎,也许还会养只猫。他想象自己坐在琴凳上,猫咪睡在膝头,德彪西的《意象集》像一门全新的语言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

“瞧,美不美?”老太太缓缓回到客厅,把花瓶摆放在咖啡桌上。他这才发觉咖啡桌上除了一把塞弗尔蓝玫瑰印花茶壶和一碟杏仁小圆饼,还配有双份的杯碟和套着银环的布餐巾。

她倒了两杯咖啡,他则坐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看她有没有任何中风或帕金森的迹象——可是没有,她的手很稳——接着两人就忙着加糖和奶油,用咖啡匙搅拌,直到她打破了沉默。“你有个提议,对吗?”她问,“而我,”这时她眼中残留的光芒中闪过一丝诡谲,“我知道你的提议是什么,我敢赌5法郎。先生,我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你不知道吗?”

他想不到对此该说什么好,就只是笑笑。

“你想出价买这套公寓,终身年金,对不对?”

他努力不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他已经准备好对她屈尊俯就,就像对任何老年人一样——当然,要礼貌,要大方,为她和自己的最大利益着想——可她还是让他措手不及。“呃,对,”他说,“完全正确。反向贷款。”

他放下咖啡杯。公寓里一片死寂,仿佛没有其他人住。女佣呢?难道她没有女佣?“其实,我和妻子玛丽·特蕾莎已经有一段时间考虑搬家了。”他轻声笑了一下,“尤其是我的两个女儿长成大姑娘了,房子也一天天显小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市面上有很多房子,但是像这样的几乎没有,而且离我上班的地方那么近……”

“自从我外孙不在了,你估摸这老太太的房子没有继承人了,就算她不需要这笔钱,接受了又有何妨?总比一分钱拿不到,留下房子让政府充公好吧,对不对?”

“对,”他说,“我是这么想的。”

据他所知——他已经对此研究过了——她没有继承人。她当过新娘,也做过母亲。令人惊叹的是,自从她1896年度蜜月回来和丈夫一起搬进去,她已经在这套木地板吱嘎作响的房子里住了整整79年。她丈夫很有钱,是一楼百货店的店主,这让她一生衣食无忧,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她开过音乐派对,在阿尔卑斯山度假,滑雪、骑行、打猎、钓鱼,度过了德占期、第四共和国成立,却没有意识到日常生活有多大的改变。当然了,没有人能安然无恙地度过一生。1934年,她的独女死于肺结核。之后她和丈夫成了外孙的监护人。后来,先是她丈夫(吃了一盘喷洒过硫酸铜、没洗干净的现摘樱桃)意外身亡,接着她外孙又死于非命。她抚养他上了医学院。他一直和她同住,是她唯一的亲人和精神支柱。不到两年前,他在一条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出车祸死了,年仅36岁。还是玛丽·特蕾莎在报上看到了讣告,否则他完全不知情。他们寄了张吊唁卡,不过没去参加葬礼。从死者的情况看,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不过,也就是从那时起,这个想法初次闪现,他说不出他是不是对此不敏感(用玛丽·特蕾莎的话说,有点“恋尸似的”)。不,他说得出:他只是务实而已。

“你出价多少?”老太太问,眯起眼睛紧盯着他,似乎是想确认他还在屋内。

“当然是合理的市场价。我想给你,也给我和家人最合算的价格。你看,”他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附近几套类似公寓的价目,“我想月付2200法郎,你看怎样?”

她几乎看也没看那张纸就说:“2500。”

他迅速心算了一下,意識到就算她再活10年,他也能以一半的房价得到这套公寓,这还不把升值考虑在内。“成交。”他说。

“你不会干涉我?”

“不会。”

“要是我想把墙刷成粉色呢?”她笑道。这突然一笑,让她透不过气来,猛咳了一通。她抽烟,这他是知道的(也把它记在了总账的借方这一头)。没错,她90岁还能骑自行车,这很了不起,可她的肺已经被熏黑70多年了。他看着她用纸巾轻拭一下眼睛,然后粲然一笑,露出了牙齿——对,她还有牙,只不过是假牙。

“把天花板刷成黄绿色呢?”她继续开玩笑,“再把浴缸挪到客厅,就摆在你正惬意地坐着的扶手椅那儿?”

他摇摇头,“你以前怎么住,今后还怎么住,没有附加条件。”

她靠在椅背上,嘴唇紧绷,笑容僵硬,“你还真是在下赌注,对吗?”

“月付2500,”他耸耸肩,“价格合理。”

“你赌我早晚会死——赶早不赶晚。”

“哪里的话。我祝你健康长寿。再说了,我不是好赌之人。”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她问,弓着背往前探过身,以便让他看得清楚:她头顶上秃了一块,连衣裙的领口处露出了嶙峋的瘦骨,显然,她的手没法伸到背后拉好拉链。

“不知道,什么?”他咧嘴笑着,一副施恩于人的样子,不过他心中一沉,因为他确信她会说她要退出这场交易,有人出价更高,她一直在拿他开涮。

“我也在下赌注。”

那天他走后,她仿佛飞上了云霄。她兴致勃勃地清理了茶具,然后在公寓里踱来踱去,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再返回去,来来回回走了三四遍。她摆动着手臂好促进血液循环,目光掠过那些珍贵而熟悉的家什,不只是相框里的照片和油画,还有弗雷德里克上文法学校时做的陶瓷雪人和新婚时丈夫收集的装裱好的蝴蝶标本。对她来说,它们比世间任何东西都更宝贵。她得福了,突然而意想不到地得福了。要是能高兴地跳起来,她早跳起来了。她不会像她认识的很多女人一样去养老院,如今她们要么死了,要么因年迈而生活窘迫。不,只要还活着,她就住在自己家里。为了庆祝,她拆开巧克力盒,倒了杯红酒,坐在窗前,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街上往来的行人。这是世上最精彩的节目,比任何电视剧都好看,比《人间喜剧》都好看——不,这就是《人间喜剧》。而且还不用翻页,也没有插播广告。

她看到一个头戴一顶可笑帽子的女人刚走进街对面的店里,旋即又出来,像是忘了什么东西,随后她脸贴着橱窗不停地挥手,直到女店员出现在窗前,取下模特头上一顶同样可笑的帽子。这边来了辆小型摩托车,骑车的小伙子身后还坐着个紧搂着他腰的姑娘。突然一辆黑色雷诺汽车如影子般冲到摩托车前,小伙子按下羊叫似的喇叭以示抗议,好在汽车在最后关头变更了车道。差点酿成车祸,真出车祸了,岂不是太可怕了?又一个小伙子像弗雷德里克一样死了,那姑娘也丧命了。死亡无处不在,不是吗?不必去找死——它就在那儿,一直在表象之下潜伏着。而这也是《人间喜剧》的一部分。

别胡思乱想了——该庆祝才对,不是吗?2500法郎!说真的,这男人的到来如天使降临,而且她加价时,他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和所有人一样,他以为她比实际上更富裕,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无论出价多高,她都可以接受或拒绝。其实不然。如果不算这套公寓,她几乎身无分文。为支付弗雷德里克的学费,给他买衣服、买车,供他拿到医学学位,她的积蓄都耗尽了。而她也永远失去了弗雷德里克。她靠削减开销勉强度日,而她活到这么大岁数,需求也少了。她似乎不用买电影票,也不用去听音乐会。除了星期天去教堂,她几乎哪儿也不去。除了往募捐箱里投点钱,上教堂也不用花钱,至于捐多少,那是她和上帝之间的事。

弗雷德里克死后,她雇用女佣的天数从她希望的每周六天减到了两天,不过从今往后就不一样了。如果她想在肉店买一份上好的肉,或是在鱼店买鳌虾甚至龙虾,她只管上前买就是了,不用考虑价格。祝福他,她心想,祝福他。最妙的,甚至比这笔钱更妙的是这个赌注本身。如果说弗雷德里克被夺走之后,她就迷失了自我,如今她又找回来了。现在,人生的目的突如其来而又妙不可言地回到她的生活。她凝视着窗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偶尔把烟送到嘴边吸一口好让它燃着不灭,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来她都没这么快乐过。她突然想到曾经和丈夫去过摩纳哥的蒙特卡洛,那是他们整个婚姻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她记得她身穿黑色天鹅绒晚礼服坐在轮盘赌桌前,费尔南德穿着燕尾服容光焕发地坐在她身边,掌盘人转动着轮盘,那颗亮闪闪的银色小球落入她所在号码的槽里——黑色22。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接下来就用他的小耙子把所有鲜艳、闪亮的筹码拨到她这边。

合同生效后第一个月月底,他去拜访她。他觉得自己慷慨大方,豁朗通达,很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听说她病了,得了那年春天城里肆虐的流行性感冒。当然了,像她那么大年纪的人,免疫力低下,病情会更严重,更不用说她常抽烟,还咳嗽。雨下了一整天,他像演杂技似的,努力平衡着手中的雨伞和一个袋子:装有一瓶雅文邑白兰地、一盒巧克力(两磅重,什锦味)、一条高卢牌香烟(上次见她抽过)。这次在门口迎接他的是个50岁上下的女人,双颊凹陷,头发染得很糟糕,两眼没精打采的。他迟疑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一定是老太太之前雇用的那个女佣,又想了片刻,明白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在付她薪水。“夫人在吗?”他问。

她没问他姓甚名谁,也没问他有何贵干,只是点了点头,便伸手接过他递上来的、行贿似的礼物,领他进了客厅。他举目四顾,一切依旧,墙没刷成粉色,天花板不是黄绿色,也没摆放浴缸。他站了一会儿,沉醉在所有的细节里——这客厅保持原样就已经堪称完美了,不过玛丽·特蕾莎(她还没见过这房子里面呢)至少会想稍作改动,重新装修一番,因为她是个女人,女人嘛,不给东西打上自己的印记是绝不会满足的。这时身后有动静,他转过身,看到女佣把坐轮椅的老太太推进了客厅。轮椅!他按捺不住心头的一阵雀跃。不过他镇定下来,露出适宜的关切表情,说:“夫人,再次见到你真好。”他还想继续说,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不过在这种场合不太合适。

老太太仰脸对他咧嘴一笑。“只是感冒了,”她说,“你别期望太高。”他看见他带来的礼物放在她的膝头,还包着薄绉纸。“要不是有人,”说到这儿她抬眼瞥了一下女佣,“把它带回家,传染给了我,我根本就不会感冒。对不对,玛蒂娜?除非是我上个星期天早上用手蘸了蘸教堂洗礼池的水,就传染上了。玛蒂娜,你是这么认为的,对吗?你觉得这可能吗?”

女佣把她推到咖啡桌前。她把礼物一件件放在桌上,开始拆包装,先拆的是那瓶雅文邑白兰地。“啊,”她撕掉包装后赞叹道,“好极了!女人伤风头疼正需要这个。玛蒂娜,拿两个酒杯过来,好吗?”

他想拒绝——他已经不喝酒了,也不想喝酒(也许还有那么一点想喝)——但是让老太太握着酒瓶,给他俩一人倒一杯比拒绝更容易些。她举起酒杯,大声说:“为健康干杯!”便一饮而尽。他别无选择,只能客随主便。酒下肚时火辣辣的,但也让他头脑澄明。她坐上了轮椅。她头疼感冒,这无疑只是感染初期,最终会传染到肺部,变成肺炎,早晚会要了她的命。这个念头不是贪图金钱,只是事实而已。她又倒了一杯酒,他再次和她同饮。她打开巧克力盒,把盒子放到他面前,他不自觉地吃了一块又一块。就算他以前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他也不记得了,尤其是那瓶雅文邑白兰地重新唤醒了他的味蕾。他从来都不爱抽高卢烟——烟味太呛了——而是偏爱美式过滤嘴香烟,可他现在却接过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享受着尼古丁进入血液时微弱的噼啪声。他呼吸着公寓里高雅的气息,而这套公寓很快就是他的了。他原本打算只待几分钟,可是教堂里整点的钟声敲响了,他还没走。

他们都谈了什么?至少刚开始谈论的是她的健康。他知道她这一辈子生病从来不会超过一两天吗?不知道。听她这么一说,他觉得不安,甚至失望。“哦,”她说,“我以前得过这样的小感冒,流过鼻涕——只有一次,那时我和丈夫在西班牙,拉肚子引起的,并不严重。你知道吗?”

白兰地、糖分和尼古丁让他忘乎所以,他只是冲她咧着嘴笑。

“我不只是几乎没生过病,我还特别注意不让自己的身体受任何损害。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信奉的生活准则吗?”

这时他发觉自己横跨在一道鸿沟上,一头是红润、健康的,另一头年迈、乖戾、在劫难逃的,于是他说:“我们不可能都那么幸运。”

她凝望着他的眼睛,陷入沉默,淡淡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他能听到女佣在远处某个地方的动静,听见流水声、餐具轻微的碰撞声——这套公寓真是华丽,宽敞,空灵,连掉根针都能听见。这是决定性时刻,C.夫人抓住它不松手。“完全正确。”她终于开口了。她拿开含在嘴里的香烟,轻声笑了笑,确切地说,像个小女孩似的咯咯笑了。

三天后,太阳又恢复了威力,灿烂地照耀着,万物闪闪发亮,世界仿佛焕然一新。他步履匆匆地走在街上去办事,手里偷偷攥着一支烟。对对对,他知道,下次见医生时他不会撒谎。也许他还是会撒谎。不过,偶尔抽支烟、喝口酒真没什么大碍。这时,他从前方的人群中看到一个身影骑着自行车朝他驶来,膝盖缓慢地上下起伏,背挺得直直的,胳膊绷得紧紧的,直到与她擦肩而过,近得快碰到她时,他才意识到对方是谁。

在她生命的前80多年里,时间似乎一天天、一年年地在加快脚步,虽说也有曲曲折折,但人生就像环法自行车赛似的一直走下坡路,可是自从她签了那份合同之后,时间就慢下来了,如蜗牛爬行。每一天都是对前一天的复制,除了和玛蒂娜莫名其妙地吵吵嘴,R.先生过来拜访一下之外,就没什么大事了。起初他每一两周来一次,胳膊下夹满了礼物——有酒、糖果、香烟、鹅肝酱、乳蛋饼,有一次甚至带了芝士火锅和面包屑、五花牛肉和脆皮猪肉等食材——到后来他拜访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当发现她精气神十足,吃巧克力、喝酒、抽烟,样样都不比他弱时,他脸上难免露出困惑而失望的表情。而这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千万别以为你骗得了我,先生,”当他们坐在摆满美味佳肴的咖啡桌前,玛蒂娜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回穿梭,有时甚至也和他们同坐,大吃大喝,她会说,“你很狡猾,对吧?”

他会夸张地耸耸肩,哈哈一笑,两手一摊,仿佛在说,没错,你看穿了我的心思,但是你也不能怪我这么做,对吗?

她会对他报以微笑。她发觉自己渐渐喜欢上他了,就像喜欢一只猫,它时不时走过来蹭蹭你的腿——再给你2500法郎。月月如此。说真的,他相貌平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色不深不浅——事实上,从他那张大众脸到偏分发型和稀疏的胡须,他方方面面都普普通通。一点都不像费尔南德,即使年过七旬,依然是他那辈人中最英俊的男人之一。他身体倍儿棒,活力十足,在圣雷米的一家农场客栈吃树上现摘的樱桃,吃完了还执意再要一份。

她自己也病了,可她并不太喜欢吃樱桃,顶多吃了一把。费尔南德却贪恋樱桃,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送,把籽儿吐在拢成杯状的手心里,还像珠宝似的,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在碟子里,只在举杯喝咖啡或给她读早报上稀奇古怪的新闻时才停停嘴。他不停地开玩笑,即使当时身体已经中毒了。接下来的六个星期他在痛苦中度过。他皮肤憔悴发黄,眼白跟橘子皮似的,嗓子里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后来一切都黑将下来。这太难理解了——杀死他的不是敌人的子弹,不是滑雪坡道上遇到了雪崩,不是过度劳累导致心力衰竭,也不是患上了癌症,而是弹珠般大小的樱桃,小小的、圆圆的果实,大自然的馈赠。这肯定搞错了,大错特错。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质问上帝,他却从未回答。

她100岁时,人们注意到了她。報上发了一篇报道,把她加入普罗旺斯百岁老人的行列。这些老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何必呢?有人在客厅给她拍了照,她咧开嘴笑得像个滴水兽。市政府给她颁发了荣誉证书,路上有人拦住她向她祝贺,好像她中了彩票,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觉得还真是中了大奖。她实在不想兴师动众,可是不小心摔断了手腕的玛蒂娜却执意要开个派对,纪念一下她抵达的“里程碑”。

“我不想开派对。”她说。

“瞎说。你当然想。”

“太吵了,”她说,“好事的人太多。”这时她想到了什么,顿了顿,“他会来吗?”

“谁?”

“R.先生。”

“哦,我可以请他——你想请他吗?”

“想,”她说,凝望着窗下方的街道,“我很想请他。”

他是和妻子一起来的。这女人明亮的眼睛带着怨气,她见过两次,但是除了“夫人”之外,她怎么也记不起她叫什么。他带了份礼物,她冷淡地接受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礼物越来越小气了,而他试图削弱她的期望遇上了无法逾越的障碍——她健康的身体。当时她正坐在琴凳上,准备给客人们演奏一曲冥想式的《月光下》。他像个上诉人似的走上前,正经八百地弯腰吻了吻她的脸颊,送上一瓶普通葡萄酒,她连产地都没听说过。“祝贺你。”他说。尽管听得一清二楚,她还是问:“什么?”他不得不重复一遍,可她又问:“什么?”就是想听他大声喊出来。

客厅里聚了30来个人,多半是邻居,还有当地教堂的牧师、两个她不太认识的修女、一位摄影师、一名记者和市长本人(像新生儿一样秃头的毛小子,专门来和她合影,好让他三年前新组成的市政府拿她的长寿来邀功)。听到动静,他们全都抬头去看,旋即又移开了视线,仿佛为R.先生感到难为情,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下的赌注。

“谢谢,”她说,“你不知道你的祝福对我有多重要——比市长的祝福还重要。”接着又转向他妻子(她脸上敷的一层粉已经遮不住眼底的皱纹了,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别烦恼,夫人,要耐心。所有这些,”她挥了挥手,把屋子、窗户和窗外阳光照耀下的景色都一揽在内,“都会是你的,只消再等个,嗯,怎么说呢,10到15年?”

玛丽·特蕾莎从来不爱抱怨,现在也开始发牢骚了。“2500法郎,”每每夫妻俩谈话出现停顿,无论谈到什么话题,无论什么时辰,她都会插一句,“2500法郎啊。这笔钱就不能让我花吗?瞧瞧我的大衣,你看见我不得不穿的这件大衣了吗?还有你女儿的?你想过她们吗?你不觉得她们也该有点额外的开销吗?”

他们的两个女儿现在都搬出去了。索菲结婚了,住在巴黎,还生了个女儿。埃莉斯考上了研究生,在佛罗伦萨学艺术品修复(学费、书本、衣服、生活费,还有她住在卡尔查依欧利路上的公寓房租金,都是他买单,那间房他从来都没正眼瞧过,恐怕永远也不会)。女儿们不在,公寓显得很宽敞,也很寂寥——这也是因为他太想女儿们了——没有了她们爱听的摇滚乐,就显得更宽敞了。他曾经需要C.夫人的公寓——是需要,不是渴望——可那个时期也过去了。玛丽·特蕾莎每年都在提醒他这一点。

在这个节骨眼上,想毁约就太蠢了——他已经投进去大约30万法郎,而老太太随时都会倒毙——不过,他的确在她百岁庆生会之后不久的某天下午去找过她,看能不能说服她把月付款降到他最初提议的2200,甚至是2000法郎。那样他肯定会好过一点——此时他也要为自己的退休生活考虑了——至少也能暂且抚慰一下妻子。

像往常一样,C.夫人在客厅接待他。那是3月初的一天,天气寒冷,窗外下着雨,寒意侵入室内。她坐在她最爱的扶手椅上,身边放了一台电热器,膝头盖着一条阿富汗毛毯,还有两只他从未见过的猫睡在她大腿上。这次他只带了烟,女佣却无意中说夫人已经有两三天不抽烟了,他后来送的几条烟都放在橱柜里落灰呢。不要紧。他在她对面坐下,立刻点了支烟,以为她也会跟着点烟,她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着听他开口说话。

他先谈论天气——天气太阴沉了,春天不来了吗?——接着,他故意拖延时间,等待合适的时机出现。他提起了那两只猫:是新养的,对吧?

“别担心,先生,”她说,“它们会在卫生间洗手池下面的猫砂盆里大小便。它们很乖,绝不会在墙上撒尿,把你的公寓弄得臭气熏天。对吧?”她咪咪地叫着,低头看着它们,用瘦骨嶙峋的手摩挲着它们的脊背和肚子,像是在祝福它们。

“哦,我一点也不担心。你放心——我喜欢猫,不过玛丽·特蕾莎对猫过敏。我有件小事想跟你谈一谈,如果你有空的话。”

她笑了,“何止有空?全世界的时间都是我的。”

他拐弯抹角地谈起了自己的女儿、妻子和他自家的公寓,谈起了情况的变化。“说实在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得开始为自己的退休生活攒点钱了。”他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退休?可是你还没到60岁吧?”

他回答得很蹩脚,说完了又试着重新组织语言。他记不清说了什么,大概是“事不宜迟”之类的话,却只是把她逗乐了。

“你说了很多,”她从椅子上向前探了探身,“多亏了你,我才有了着落。”她顿了顿,端详着他,“可你不是来这儿重新谈条件的吧?”

“这对我很重要,”他说,“对我妻子也是。”接着,他又可笑地添上一句,“她需要一件新大衣。”

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生日那天你送了我一瓶劣质酒。”

“很抱歉,我以为你会喜欢。”

“买便宜货从来都打动不了人。”

“是的,可我有一个女儿在读研究生,我们事务所最近又诸事不顺,我真的很难——”他咧嘴一笑,仿佛在提醒她,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再按以前的数目来交月付款,所以我才请你重新考虑一下条款——”

她已经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他。卧在她大腿上的两只猫挪了挪身子,其中一只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尖的白牙。“我们这辈子都要做交易,”她把两只猫放到身边的地毯上,“有时我们会赢,有时我们会输。”

她110岁时,被冠以“超级人瑞”的称号。为便于理解,报上对这一称谓做了解释,就是年龄为110岁及以上的百岁老人。如今普通的百岁老人在全法国或歐洲、美国乃至全世界一抓一大把。她的视力严重减退,看不成书了,不过刚过70岁的玛蒂娜戴上眼镜,给她朗读了那篇报道。她得知,活到这个年龄的概率是700万分之一,也就是说,为了让她活着,有699万9999个人死去,这简直是大屠杀。对此她感觉如何呢?既精疲力竭,又不折不挠。而她仍然拥有自己的公寓,每个月仍然收取2500法郎的合同金。其中一只名叫提伯特的猫已经老死了,玛蒂娜的身体也不如从前了,C.夫人却依然坐在窗前,感受着街上生命的律动,过去如此,将来亦如此。就算她骑不了自行车,那也是超级人瑞不得不向命运的安排做出的一个妥协。

R.先生已经不怎么来拜访了,就是来了,她也不是总能认出来。她头脑依然灵活,可身体不行了(得了风湿,心跳过慢,脚底板老是疼)。不过他的变化确实太大了,连玛蒂娜第一眼都没认出来。他身体佝偻,走路拖着脚,头发像棉絮一样,不知何故,他还蓄起了圣诞老人似的胡须。她必须让他靠得很近,才认出他是谁(如今她眼睛看到的人影还比不上老黑白电视机跳台时的屏幕)。他靠近时,她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鼻子,凝视着他的眼睛,突然哈哈大笑。“先生,这不是你我之间的赌注了,”她说,“我现在下了新赌注。”

他扬了扬眉毛,她能看出他眼中的疲惫,这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这出喜剧的一部分,它们全都紧密相连。“哦?”他问,“和谁?”

玛蒂娜来回徘徊着。他总是随身携带的那盒烟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烟灰缸里丢了一截闷燃的烟头——是他(而不是她)抽的。“你猜不出来?”

“嗯,我猜不出。”

“玛士撒拉,就是他,”她说,然后放声大笑,笑声跟咳嗽差不多,如今她从早咳到晚,“我要破纪录了,你不知道吗?”

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记录官——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比上帝更权威,也更精确——在她刚过完113岁生日不久,就来告诉她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弗洛伦斯·纳普去世了,享年114岁,这使她成为健在的世界最長寿老人。公寓里挤满了人。客厅里人声鼎沸。灯光比阳光还耀眼,摄像机像长着红色电子眼的巨型昆虫移动、旋转着。有个帅气而寡淡得像个一级苹果的男子,把麦克风举到她面前。“感觉如何?”他问。见她没回答,他又问了一遍。她仍沉默良久。当所有的电视观众都以为她肯定老糊涂了时,她才咧嘴一笑,说:“就像去看牙医。”

玛丽·特蕾莎的腰椎间盘退变了,走路缓慢吃力。那是这个世纪仅剩的最后10年——时间都去哪儿了?——2月里一个阴冷的早上,她步履沉重地走进厨房,把报纸摔在他面前的餐桌上。“你看这个了吗?”她厉声问。他推开那片涂了黄油的吐司(这是他近来唯一能下咽的食物了),去摸索老花镜。他以为自己放错了地方,后来才发现就挂在脖子上。玛丽·特蕾莎用指头叩了叩那张占据头版的照片。过了一阵子,他才看出那是C.夫人的一张特写照片。她坐在一个有卡车轮胎那么大的生日蛋糕前,插在上面的蜡烛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仿佛终于成了她火葬的柴堆。但事实并非如他所愿。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每天都想象她死了,甚至暗中密谋害了她。他想过在她酒里下毒,把她推下椅子,坐在她蛋壳般的腿上,像碾碎鸡蛋一样把她压死,她满打满算88磅吧。不过,当然了,他是个守法的文明人,只是心里想想,从未付诸行动。事实上,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经和她失去了联系,他接受了她的存在——她就像清晨日出、黄昏月升一样,是个自然事实——他也竭力对她避而不谈。她让他成了笑柄,而且是个残酷的笑话。他参加了她110岁的生日会,四年后,她成为世界健在最长寿老人的生日会上,他也到场了。不过玛丽·特蕾莎大为光火(除了这件事,几乎生活中的所有事都惹她生气),两个女儿也说他让自己出尽了洋相,就这样,他终于宣布丧失战斗力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自身的问题,这问题远比他夜里要睡哪儿更严重。医生在他的肺部查出了一块斑片,后来变成了肿瘤。放疗和化疗让他的毛发都掉光了,也让他觉得虚弱无力,恍如隔世。所以,当看见老太太在“世界健在最长寿老人120岁”的大标题下泰然自若地咧嘴笑着时,他无动于衷,或者说几乎无动于衷。

“我希望她死了。”?玛丽·特蕾莎怒声低吼。

他想应和一声,想说出一句“我也希望”,可他只能哈哈大笑——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是吗?——笑着笑着,他咳嗽起来,声音粗哑、刺耳。他不住地咳着,直咳得鲜血染红了嘴唇。

两天后他死了。

起初,她完全不懂玛蒂娜在说什么(“死了?谁死了?”),最终在她费劲地一步步追溯了过去30年来的若干重要事件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她的捐助人已经入土为安了,其实是在火葬场火化了,这是她死后要坚决避免的。她要像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被妥善埋葬,身边还要放一个天使——照看了她这么久的守护天使——用金色马车载着她上天堂。让肉体腐朽,归于尘土,她的灵魂会升天。

“这么说他死了,对吗?”她朝着玛蒂娜大致所在的方向问。她现在几乎全盲了,可她心里什么都看得见——玛蒂娜变成了老太婆,她五年前就驼背了,脾气也变坏了——这时她看见了R.先生,还和多年前初次来她家下赌注时一样。她突然笑起来。“他打了赌,现在他和这个赌一起埋葬了。”她说。玛蒂娜说:“你究竟在说什么呀?什么事这么可笑——他死了,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她听见自己说:“但是他月付2500法郎还没失效,不是吗?”她的声音十分微弱,仿佛来自远处。

“我不知——我是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个。”

“终身年金。我还活着,对吧?瞧,不是吗?”

玛蒂娜没答话。世界变小了,可它依然存在,坚实牢固,看得见、摸得着,就像猫(随便哪只猫)的绒毛一样真实,而这只猫碰巧睡在她大腿上,一边睡,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声。

(安芳:成都信息工程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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