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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辩护

2022-05-30杰弗里·迪弗

译林 2022年2期
关键词:贝丝罗伯特安妮

〔美国〕杰弗里·迪弗

她本不想去。

尽管她所在的大学开设“高等艺术学”课程,自己也算是个有文化修养的学者,不过,正如她戏言,古典音乐真不是她贝丝·托尔纳的菜。

流行音乐,那肯定是。爵士乐,没问题。甚至轻快说唱(她自创的说法)也包括在内。

音乐剧,当然。

《魔法坏女巫》《身在高地》《汉密尔顿》……

她和罗伯特毕竟还不到30岁,难道不是老古董们才听古典音乐吗?

不过她转念又想,这样说对于那些中年人并不公平,大多数古典音乐只是枯燥无聊而已。

但罗伯特就职的那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给了他两张古典音乐会的票。他觉得硬着头皮也得去听,回过头来还得感谢老板给了他们一个欣赏高级艺术的机会,毕竟他在所里只是个资历尚浅的小律师而已。

贝丝最后决定:不伤腦筋了,受点音乐熏陶又能怎样?

至于着装,应该比去听范·海伦或嘎嘎小姐的流行音乐会更正式一些。她把一头金发盘起来,挑了一身黑色长裤西服套装;罗伯特穿深蓝色律师西服套装,不打领带。瞥了一眼镜子,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她想。

音乐会在他们居住的小城——康涅狄格州韦斯特菲尔德城郊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举办。这地方近代曾经重新修缮过,但当一众宗教人士现身其中时,还是弥漫着浓重的哥特式气氛。11月的寒气从教堂石墙的缝隙中渗入,冷飕飕的。贝丝想,她和罗伯特将要听到的音乐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在这些石墙间回荡。马萨诸塞州的塞勒姆室内乐团将于今晚在这里演奏18和19世纪的音乐。

六位乐师穿着黑色长裤或裙子、白色衬衫,由指挥引上台。指挥身着黑色套装,清瘦,秃顶。音乐会8点开始,一些曲目听起来似曾相识,一些则从未耳闻。贝丝出发前喝了杯葡萄酒,中场休息的时候又喝了一杯,现在感觉晕乎乎的。(而罗伯特很明智,他喝的是咖啡。)

但最后一曲,谁都不可能打瞌睡。

曲名为《午夜小奏鸣曲》。曲目单中特别说明,这首曲子很少演奏,塞勒姆乐队可能是全国唯一在曲目中保留了这首曲子的乐队。

贝丝很好奇为什么。

她很快就明白了。

指挥向首席小提琴手示意了一下——这是个漂亮的年轻女性,红发,中间夹着一缕白发。她站起来,在众乐师的伴奏下,拉起了手中的乐器。这首曲子时而电闪雷鸣,狂野奔放,时而又幽柔深邃,怪异诡秘。贝丝、罗伯特——以及其他所有听众——石化般坐在座位上,在五六分钟的演奏中如被催眠一般。

“上帝!”她低声惊呼道。罗伯特张大了嘴,英俊的脸庞凝固了。怪不得这首曲子很少耳闻,几乎没人能完美地诠释它。

演奏结束了,女小提琴手闭着眼睛站在原地,气喘吁吁,胸脯一起一伏,窄窄的面庞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缕缕头发紧贴在前额和脸颊上,愈发显得妖娆迷人。

听众纷纷站起来,疯狂地鼓掌欢呼,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开车回家。天黑,加上城郊道路崎岖不平,车子两次滑到路肩上。当晚确实有风,但对于他们的讴歌轿车而言,似乎不是风的问题。车子第三次滑向路边时,贝丝瞥了一眼丈夫。罗伯特似乎出了神。

“亲爱的?”她想唤醒他。

起初他似乎没听到。他死死地盯着前方,汽车正穿过一团阴森的迷雾。

“亲爱的?你没事吧?”贝丝不得不再次开口。

他这才眨了下眼睛,“没事,可能有点累了。”罗伯特的律师事务所离家比较远,为了避开交通高峰,他每天早上5点半就得起床。

“我来开车吧。”

“我没事,真的。”

但在前方的一个路口,他差点忘了拐弯。

“罗伯特!”

他眨了下眼,倒吸一口气,刹住了车。汽车差点撞到一块路牌上。

“怎么回事?”她急切地问道,“你睡着了?”

“我……没……不知道怎么了。雾太大了。我……走神了,可能。”

“走神了?”

他耸了下肩,冲着方向盘点了点头,“也许你来开更好些。”

他们交换了位置,20分钟后平安回到家。

贝丝把车停在自家车道上,和罗伯特一起走进房子。但罗伯特似乎在梦游。

“你病了吗?”她问道。

他看着她,面无表情。

“罗伯特,你病了吗?”

“我要睡觉了。”

他既没冲澡也没刷牙,直接换了睡衣倒在床上,甚至都没盖上被子,两眼盯着天花板。贝丝注意到,他的身体似乎很僵硬。

“流感?”她问道。

“什么?”

“你哪里不舒服还是怎么了?”她摸了摸他的前额,冰凉。

但突然间,他身体松弛下来,眯起眼睛,似乎注意到妻子坐在床边。“奇怪的梦。”他微笑道,侧转过去,很快就睡着了。

梦?贝丝想,他难道不是一直醒着吗?

* * *

凌晨3点,贝丝惊醒了。什么声音?什么东西在动?

她看看身旁,罗伯特不在。

回想起之前他奇怪的举动,她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披上睡袍,来到过道上,停下脚步倾听。楼下传来微弱的哼唱声。她下了楼,发现丈夫站在客厅,盯着窗外。外面并没有什么,只有50英尺开外邻居奥尔特曼家的房子。他们家可算是恶邻了,多年来罗伯特和弗雷德常因为一些恼人的小事龃龉不断。贝丝尽量不去掺和,但偶尔也身不由己。桑德拉是个不要脸的婆娘。

罗伯特正盯着邻居家那刺眼的黄色护墙板(这恶俗丑陋的颜色也是两家矛盾之一,罗伯特确信对方选这个颜色就是为了气人)。罗伯特轻声哼唱着,四个音符循环往复。也许这旋律来自某首曲子,但她不知道是哪首。

他还在睡梦中吗?

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千万不要唤醒正在梦游的人?

她很害怕,轻声呼喊:“罗伯特?亲爱的?”

没有反应。

“亲爱的?你在哼一首歌吗?是什么歌?”

也许出自一条广告?某部电影?这样的话,如果她知道歌名,或许能让他醒过来。

她拿起手机,找到“歌名识别”应用程序。程序并没有识别出歌名,只识别出了音调:A-DD-E。

“罗伯特?”

终于,哼唱声停了下来,但他仍然盯着窗外没动。她走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肩膀。他的肌肉像混凝土袋子一样硬,皮肤冰凉。她吓了一跳,把手抽开。

哼唱声又响起。

早上6点,她叫了救护车。

* * *

“他现在有意识了,生命体征正常,核磁共振和CT结果也没问题。说实话,我们目前没有什么诊断结果。”在韦斯特菲尔德医院的候诊室里,精神科医生告诉坐在对面的贝丝。

他身材瘦削,穿着浅蓝色工作服,慢言细语,带着轻微的南方口音。“罗伯特现在处于某种神游状态,像是被催眠了。”他看着一张图表,“我刚刚跟他交流过,他说他并没有吃什么药。初步血检结果暂时看不出什么,但是我们已经把血样标本送到了纽黑文市做其他检测。我也想找你核实一下情况。”

“他什么药都没有吃。”她疲惫不堪地回答,声音沙哑。

“他用过什么致幻剂吗?”

“天哪,没有。”他们俩顶多也就是抽点大麻,而且也有一年左右没碰过了。

他在纸上做着记录,然后抬起头来,“昨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事发之前?创伤性的事件?”

“我们去听了一场音乐会。”她把开车回家路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医生,他当时是怎么“走神”的。

医生又看了下手里的图表,“以前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她摇摇头。

“他以前看过精神科医生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这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他歪着头看着她。

“我们见过心理咨询师,我们俩一起。他……罗伯特有点情绪控制方面的问题。我们一起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但他从来没有因为今天这种事情看过医生。”

她以为医生会抓住这件事情,没想到他并不感兴趣。也许与罗伯特这诡异的神游状态相比,情绪控制是个很无趣的话题。

“你知道他哼唱的是什么吗?”他问。

“不知道。”

因为罗伯特对自己和他人并不构成什么危险,而且似乎意识很清醒,医生说他可以回家了。如果最新血检结果有什么问题的话,会有人打电话给他们。

让她松口气的是,罗伯特马上认出了她,之前她心里并没有底。

他从轮椅上站起来,紧紧拥抱了她,“嘿……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可能……工作上的破事太多了吧。”

作为被压榨的首选对象,事务所里的年轻律师总是忙得要死,尤其是像罗伯特这种负责巨额对冲基金,肩负重任的骨干人员。

他们开车回家。路上,他把遮阳板拉下来,仔细照着镜子,用手指整理着凌乱的棕发。

收音机开着,播放着轻柔的音乐。羅伯特伸手关掉收音机,车内一片寂静。

“那地方很好,医院。”他说。

“是的,医护人员都很友好。”

“室内装潢不错。”

“景观美化也挺好。你饿吗?”

他想了一下,“不饿。”

他们又扯了些别的,一些无关紧要的问答。

“我觉得你今天就不要去上班了。”

“嗯,不去了。”

贝丝放下心来,她原本担心他会坚持去上班。

“你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嗯,音乐会的前半部分我记得,后面就不记得了。开车回家也不记得。”他皱起眉头,“我开车了吗?”

“是我开的车。”她不想提几乎发生事故这件事。

他信了,不再说话。

很快到了家,她把车停在车道上,下了车,转到另一侧,替他拉开车门。

但他抬起一只手,笑道:“我没事,夫人。”奇怪的英式发音。

他下了车,拥抱她。当他厌恶地瞪了一眼邻居奥尔特曼家的房子时,贝丝反倒放下心来——罗伯特又回来了。那种黄色是你能想象到的最艳俗难看的颜色。“恶心!”他骂道,“我还得写一封投诉信。”

上一封写给业主协会的投诉信惹恼了奥尔特曼夫妇,不久之后,托尔纳家的前院里就出现了狗屎。奥尔特曼家有只杂种比特犬,跟它的主人一样让人厌恶。

进屋后,他去了卧室,换上牛仔裤,套了件灰色的康涅狄格大学运动衫。

罗伯特的食欲显然发生了变化,他决定吃点东西。

“我要饿死了。”他狼吞虎咽,半块金枪鱼沙拉三明治转眼下肚,接着吞下了另一半,然后开始喝咖啡。

她说:“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得去学校了,你打算……”

“哦,没问题,亲爱的。我没事。正好有个机会玩玩游戏。”

他确实喜欢电子游戏,但因为工作繁忙,他几乎已经完全放弃了这个爱好。

她再次拥抱他,他吻了下她的前额。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味道很重,但他似乎没注意到。她想跟他说,冲个澡可能会让他感觉好一些,但不确定他会作何反应。

* * *

贝丝开车去学校办公室,她在一家私立大学教社会学。她完成了一项院系报告,批改了十几份论文。做这些事情,她花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因为她的思绪不停地回到昨晚:看到了丈夫那张呆滞的脸,触摸到他紧绷的冰冷肌肤。

走神……

她又想起了医生问的问题。不,罗伯特确实没有吸食什么消遣性毒品,目前,也没吃任何处方药。

但也许他确实摄入过什么影响了他的东西?毕竟,最后的血检报告还没有出来。是食物?晚饭他们吃的是同样的炖锅,贝丝一点问题没有。但音乐会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喝了加了牛奶的咖啡。此外,还吃了点什么。应该是饼干。饼干好像是乐队哪个人的朋友自家烘焙的。难道是牛奶或者点心有问题?

贝丝把笔记本电脑拉近了一些,上网查看当地报纸的电子版,看是否还有谁在音乐会之后出现了不适。

没找到相关消息。或者即便有,也没有报道。

她搜索到一篇对音乐会的评论。不出所料,评论是正面的,聚焦于《午夜小奏鸣曲》,那首让人入迷的小提琴独奏曲。

评论者写道,他从未听过这首曲子,查询资料后得知了一些相关信息:第一,这首曲子非常难以演奏,因此一般人鲜有耳闻——正如曲目单上介绍的那样;第二,这首曲子跟几起罪案有关。

她笑了笑,点击了附在后面的文章链接。故事的题目叫《〈午夜小奏鸣曲〉的诅咒》,刊登在一份她从未听说过的历史期刊上。

第一起罪案发生在这首曲子的作曲家本人身上。

意大利作曲家路易吉·斯卡维洛(1801—1842)性情古怪,经常独自在佛罗伦萨城外的山中游荡,有一次连续失踪了好几天。在那之后,他开始大量作曲。他说,大地、动物、天空还有岩石给了他创作的灵感。远足归来后,他经常双目圆睁,衣着凌乱。他师从著名音乐家帕格尼尼,大师所作的曲子虽然晦涩深奥,但他却能够流利演奏——是能够掌握此等演奏技巧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

但斯卡维洛不久后终止了学习,越来越隐遁离群。

1841年,他一连消失了三天,回来后称自己这段时间在托斯卡纳山的一个山洞度过。就是在那里他谱写下旷世杰作——小提琴曲《午夜小奏鸣曲》。他说,这首曲子他作了一天一夜。其他音乐家不知如何评价它,因为大多数小提琴手根本无力拉奏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的首次演奏是在基安蒂附近一座教堂举办的音乐会上,由斯卡维洛亲自操刀。毫无疑问,曲子让听众如痴如狂——时而落泪,时而震惊,甚至有几个人当场情绪崩溃。

演出一个星期后,斯卡维洛疯了,杀死了当地一位神父,然后在教堂外的广场中央割喉自杀,失血致死。

《午夜小奏鸣曲》从此在人世间消失,再没有任何演奏记录。直到几十年之后,一位英国音乐家在意大利做调研,发现了这首曲子。他回到伦敦后,一家室内乐团将这首曲子添加到演出单中。在其后来举办的一场音乐会上,这首曲子引发了另一起可怕的罪案。

手机响了,打断了贝丝的阅读,她瞥了一眼来电显示。

她皱起眉头,是邻居女主人桑德拉·奥尔特曼打来的。

恶邻……

“桑德拉——”

“听着,我不知道你丈夫要干什么,但你最好告诉他赶快停下来。”

“你在说什么?”贝丝问道。

“他站在客厅窗前,已经有一个小时了,一直盯着我们家,有时甚至是怒目而视,很是让人心烦。我们给你们家打电话,但他不接电话。如果他还不停止这一举动,弗雷德就要报警了。”

贝丝的心一沉。罗伯特再次陷入了昨晚的怪异状态中。

她生硬地回答道:“他身体不太舒服。”

“不舒服?好吧,他是病了,脑子有病,我就知道。”

可是這个抱怨别人有病的女人却会偷邻居家的报纸,自家的树枝伸到了别人家院子里也拒绝修剪。

更不用提狗屎了。

“我再给他打个电话,如果——”女人话没说完,突然喊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贝丝猜测她在冲丈夫说话。

“我去阻止他。”隐约传来男人的回答。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弗雷德,不!他进了前院,手里拿着刀!赶快回来!弗雷德?快点!”

贝丝听到一声尖叫,电话断了。

* * *

贝丝赶到家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贝丝刹住车,一半停在车道上,一半停在草坪上。

两名警官站在门口——都是苍白的皮肤,一个矮胖,另一个高个子,秃顶。两人穿着深蓝色警服,白色衬衫,腰带上挂着金色警章。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感觉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她看向邻居奥尔特曼家的房子,法医正用推车推出一具尸体,应该是桑德拉。弗雷德是在前院被砍死的。

贝丝哭着问那位胖警官,她的丈夫在哪儿,现在怎么样了。

“他被逮捕了,托尔纳夫人。我们在离这里大约三个街区的地方发现了他,他当时正沿着街道一路向前走。”

“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凶器。”高个子警官补充道。

她擦了擦眼泪,想着要通知哪些人:双方的父母,还有罗伯特的姐姐和姐夫,乔安妮和爱德华,他们是住在附近唯一的亲属了。

“你们逮捕他的时候,他受伤了吗?”

“没有,”高个子警官回答,“好像,据逮捕他的警官说,他好像是在梦游中,自言自语地哼唱着什么。警官宣读了他的权利,但他似乎并没有听懂。”

胖警官问:“托尔纳夫人,你丈夫有过精神病史吗?”

她脑海中闪过昨晚发生的事情,还有她跟精神科医生的谈话。她突然想到,也许不该回答他们的问题。法律上,丈夫和妻子之间是否有某种信息保密特权?

“我认为,我需要跟律师谈谈。”贝丝回答。

“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案件。”胖警官说。

她脸上的神情在回答:还用你来提醒我?

“这会对罗伯特很有帮助——如果我们能够得到合作的话,各方面的合作。”高个子警官说。

他俩在扮演红脸黑脸吗?贝丝看过很多真实罪案电视节目,对这方面了解不少。

“我需要律师。”她的目光在两位警官身上扫了扫。

“那是你的权利。”胖警官说。

两位警官离开后,她走进厨房,冲了杯咖啡。她一扭头看到了什么,赶紧停下来。她离开家后,罗伯特从橱柜里拿出了四把尖刀,将它们仔细摆放在中央操作台上。四把刀似乎组成了一个图案,但她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正要把刀收起来,突然想到也许警察需要进行搜查,或者会问她是否动过什么东西,于是缩回伸出的手。

贝丝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给一个叫朱利安·克雷默的人打电话。他是康涅狄格州南部最大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刑事律师——罗伯特的姐姐乔安妮向她推荐了这个人。乔安妮跟罗伯特一样也是律师,但不是刑事律师。

克雷默已经在等贝丝的电话了。他耐心听完后,告诉贝丝自己的收费方式,贝丝马上答应下来。他问了几个问题。她聆听着他的每句话,希望能够找到蛛丝马迹,看他对案子是否乐观,但她没发现任何迹象。

她想:事实都摆在这里,他怎么会乐观?

她丈夫砍死了两个他憎恨的人,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请把警官的名字告诉我,”律师说,“我打电话了解下情况。如果他的精神状况不稳定,那么会有一套不同的程序。”

她照办了,犹豫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尽你最大努力。请一定帮忙。你要知道,他绝不会干这种事情。

可是他干了。

“还有什么事吗,托尔纳夫人?”

“这事是不是没什么希望了?”

现在轮到律师踌躇起来,“我们很可能需要在辩护方案设计上有些创意。请保持联系。”

创意?什么意思?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给家人打电话。

当然,电话打得很艰难——面对亲戚、朋友和同事连珠炮似的问题,她几乎无法回答。

接着她给监狱打去电话,获悉罗伯特还在监狱医院里。他依然处在神游状态,不跟任何人对话,但嘴里一直哼唱个不停。

贝丝挂断电话,瘫在沙发上。片刻,她猛然坐起,好像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她一直在想罗伯特反复哼唱的四个音符。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把顺序搞错了,第一个音符其实应该在三号位置上。不是A-D-D-E。

罗伯特真正哼唱的是D-E-A-D(死亡)。

* * *

门铃响了,贝丝打开门,乔安妮·波斯特走了进来。

车道上,爱德华坐在他用于工作的皮卡里,车身上印有“JP园艺设计”的字样。他清瘦英俊,40歲左右,拥有一家园林绿化公司。

贝丝朝他挥了挥手。乔安妮和爱德华去年从弗吉尼亚搬到这附近之后,两对夫妇来往比较频繁。他也挥手示意。

贝丝关上门,两个女人来到客厅。乔安妮瘦高个,一头银灰色的短发。她热衷跑步,今天穿的是深蓝色运动衫、牛仔裤和橘黄色运动鞋。

两个女人相互拥抱,乔安妮用食指抹去一滴眼泪。

贝丝把壁炉里一根圆木的位置调整了一下——她发现在自己心慌意乱的时候,火焰特别能让她感到安慰。乔安妮坐在壁炉旁边暖着手。贝丝端来咖啡。

乔安妮问道:“医生那边怎么说?罗伯特现在的情况怎样?”

贝丝说:“医生——监狱里的?我给监狱打过电话了,罗伯特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医生说他还处在某种神游状态,但是他们现在已经不使用‘崩溃这个词了——这种说法不够具体——但这个词非常适合罗伯特的情况,因为很难把他归到某一类病症中。你了解精神失常类型的辩护吗?”

“我的领域是房地产。”乔安妮耸耸肩。

“但法学院的课程应该涉及一些吧?你肯定还记得点什么。”

乔安妮移开视线,“我认为,如果你不了解自己所作所为的性质,你就不能被审判。或者如果你不能参与辩护的话,也是一样的。”

她又说,还会有精神鉴定的动议。家属选一个医生,检方选一个医生,法官还要指定第三个精神科医生。这个过程需要花点时间。“你觉得罗伯特是精神失常吗?”

“这事乍听起来会让人觉得很奇怪,但你听我说——”

她把《〈午夜小奏鸣曲〉的诅咒》的故事——作曲家杀了神父,然后自杀——告诉了乔安妮。

她又上网找到这篇未读完的文章。乔安妮也打开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回到伦敦后,一家室内乐团将这首曲子添加到演出单中。在其后来举办的一场音乐会上,这首曲子引发了另一起可怕的罪案。

演出结束后,一位听众在回家的路上行为变得怪异起来:据说他死死地盯着妻子好几分钟,妻子很害怕,要把朋友叫过来。男人暴怒,把妻子刺死了。此前他曾经向朋友抱怨说,他怀疑妻子有外遇。

男人的律师向法院提出了新颖的辩护——那首曲子让他暂时精神失常。检查之后,医生们意见不一。有的医生认为当时他确实因为那首曲子陷入短暂的疯狂状态,但其他医生则主张他是假装的。

一位德高望重的医生为他作证,说如果音乐有力量能让我们快乐或者悲伤,那么一首曲子使我们愤怒甚至行凶——在无法自控的状态下,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男人的犯罪事实是清楚的,但这位医生的辩词很有说服力,让他最终免于死刑。

乔安妮质疑道:“什么?说他受到了一首曲子的控制?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贝丝是个学者,倾向用科学的眼光看待生活。当然,这世界不存在什么诅咒这类事情,超自然现象是不存在的。

但她回答:“确实有催眠术这回事。也许,这次发生作用的不是左右晃动的钟表,而是一系列的音符,让人失去了自控力,让人冲动行事?”

“说他被催眠进入了幻觉?”

贝丝点点头,接着告诉她罗伯特一直在哼唱的四个音符,和代表这些音符的字母。

“哦,上帝!”乔安妮小声惊叹。

“律师说,我们需要有创意的辩护策略。”

“这确实够有创意。”乔安妮想了一会儿,“也许它有些道理。这种事要是再发生怎么办——听到音乐后暂时失去理智?”

“如果是暂时性的话——”贝丝抽噎着。

乔安妮抓住她的手,“他会好起来的。我们给他请最好的医生。”

贝丝擦去眼泪,“咱们开始动手吧。”

两人坐在咖啡桌前,俯身看着各自的电脑。

“首先,”贝丝说,“咱们先把范围扩大:声音导致冲动性行为——不一定是音乐。”

她们查阅的资料显示,声音确实可能会对人催眠,虽然被催眠通常并不意味着让人变成罪犯。

“看这,”乔安妮边说边在黄色便笺本上记录着信息和网址,“军队进行曲如何?”

然而,并没有资料表明除了激励士兵作战外,军乐能够在其他方面影响士兵的心理。

有点让人失望。

乔安妮接着搜索,“YouTube上有一条塞勒姆乐队的视频,我看看有没有人评论。”曲子柔缓,因为笔记本扬声器的缘故,听起来并不像昨晚那样诡异。

“都有些什么评论?”贝丝问道。

“没什么有用的评论,就是‘很好听‘下一场演出在哪里‘你的头发好看之类的废话。”

贝丝盯了一会儿屏幕,突然有个想法。她给乐队演出地打了个电话,得知乐师们正在彩排,不过目前恰巧中间休息。她的电话被接到了指挥那里。

“喂?”

贝丝说明了身份,接着说:“我昨晚去听了你们的音乐会。首先,演出非常精彩!”

“哦,谢谢你,托尔纳夫人。”指挥说,带着点英伦腔,“音乐厅的音响效果很好。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名大学教授,正在做一个调研。”

这是实话,在某种意义上。

“我对《午夜小奏鸣曲》很好奇。”

“哦?”

“你是否了解,有没有听众对这首曲子产生过不寻常的反应?”

“不寻常的反应……你是说听了之后会变疯的那种故事?”

“是的。”

他笑了起来,“都市传说而已。倒是有些小提琴手会变疯,因为这是有史以来最难拉奏的小提琴曲子。”

“但是没有听众变疯?”

“从来没有过。”

她道了谢,挂掉电话。

两个女人继续在各自的电脑前忙碌着。又过了半个小时,乔安妮伸了伸懒腰,看了下手表,已经是下午6点了。“家里有酒吗?我需要点比咖啡有劲的东西。”

“当然。要喝白葡萄酒的话,冰箱里有。红葡萄酒就在柜橱左侧。”

“你也来点?”

“现在不喝。”贝丝继续在网上搜索。

没有结果……

突然,她看到一则报道。

波士顿音乐会凶杀案

一听众变疯

据称意大利乐曲让他失去理智

她之前没找到这篇文章是因为里面没有提及曲名,只是说是意大利小奏鸣曲。不过,文中所指确实是《午夜小奏鸣曲》,因为作曲家就是路易吉·斯卡维洛,作曲时间也一致。

她快速浏览起来。这篇文章刊登在1923年波士顿的一家报纸上:在查尔斯河以南一所音乐学院听完音乐会后,一名男性听众突然冲着一对夫妇咆哮起来,抽刀将丈夫刺死。据悉,这名男性听眾与妻子还有受害者夫妇本是共赴音乐会,但两个男人不久前曾经因为一笔商业贷款有过争执。行凶者此前没有刑事犯罪历史。

辩护律师提出新颖的辩词,说他是因为那首曲子暂时精神失常。

我的当事人天性敏感,《午夜小奏鸣曲》具有催眠性质,使他失去理智,其行为出于最原始的冲动。简而言之,我的当事人当时处于失常状态。

律师承认其辩护不合常规,但医学报告表明,这个原本理性、正常的人确实因为听了音乐而陷入一种原始兽性状态。

她冲着乔安妮喊道:“我又找到一条!听着:法官宣判,该被告人因精神失常被判无罪,送至收容所,无须服刑。”

这么说又有了一条以精神失常为辩护基础的先例。

创意辩护……

这时,贝丝听到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

轻柔的——哼唱。

贝丝倒吸一口凉气,转过身来,惊见乔安妮正面无表情地死死盯着自己,其神态与罗伯特之前一样,诡异离奇。

她的哼唱,与罗伯特一遍又一遍哼唱的调子也一模一样。

这四个音符,拼起来就是D-E-A-D。

贝丝意识到,乔安妮刚刚在YouTube上听了《午夜小奏鸣曲》,像她弟弟一样,她也被这摄人魂魄的调子附身了。

乔安妮抓住贝丝的头发,举起了尖刀,是厨房中央操作台上最长最锋利的那把。

* * *

乔安妮的丈夫爱德华·波斯特,在韦斯特菲尔德警局刚刚接受了问讯。

小城向来安静祥和,没有罪案——至少没有严重罪案,因此这两起因精神失常持刀行凶的案子实在罕见。

而且行凶者还是姐弟俩?概率几乎为零。

但这就是事实。

男人走出警局,伸了下腰,走向吉普车,驱车开往自己的公司——JP园艺设计。这是康涅狄格州中南部比较成功的一家园艺公司。

在停车场东区后面有一个又大又漂亮的拖车式活动房屋。如果加班比较晚,懒得长时间开车回家的话,爱德华会偶尔住在这里。

他停好车,走了进去。

贝丝·托尔纳走上前来拥抱问候。

他们坐在沙发上。他们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躲避自家房前屋后的记者们。

“你可以暂时住在这里。”他冲着活动房屋后面另一间卧室点头示意。

“好的,谢谢。”

“乔安妮怎么样了?”贝丝问道。

爱德华回答:“胳膊骨折,脑震荡。她和罗伯特在同一家监狱医院。”

就在乔安妮举刀的那一刻,贝丝跳到她身后,抓起壁炉的拨火棍,反击了五六下。乔安妮倒在了地上,但她还有意识——依旧哼唱着——只是没有力气站起来继续袭击。

“身体上问题不大,但她还处在那种诡异状态,像是在梦游。”

贝丝说:“我明白了,跟四把刀的摆法有关。”

“罗伯特放在厨房中央操作台上的刀?”

“是的。罗伯特摆放的图案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D-E-A-D。”

爱德华摇了摇头。

“听了这首曲子后两个人都陷入杀人的疯狂状态?这会有助于我们的辩护。”她看着爱德华,“明天我去见律师。我相信他会帮着给乔安妮推荐个律师。他不能同时负责她的案子,这里有冲突。”

“毕竟,她确实是想要杀你。”

“不,那不是她,是别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贝丝冲着电脑点点头,“关于那首曲子,我希望能够找到尽量多的信息提供给律师。”

她回到先前看的那篇文章上——关于1923年波士顿音乐会杀人案的报道。

有人认为,乐队演奏的那首曲子与这场悲剧有关。乐队指挥塞巴斯蒂亚诺·马塔对此表示强烈愤慨:“音乐绝不会引发此类事件。我们决不允许任何人散布谣言,诽谤斯卡维洛先生的这首绝世小奏鸣曲。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们演奏这首曲子。”

贝丝滚动鼠标,翻到最后一页。

她惊叫一声。

爱德华转过身,走近。

“不!”贝丝低声喊道。

“怎么了?告诉我!”

“他们完全一样。”她低语道。

“谁?”

贝丝盯着屏幕,照片上是波士顿室内乐团的指挥马塔——1923年凶杀案的涉事乐队。他身旁,是拉奏《午夜小奏鸣曲》的女小提琴手。

他们与昨晚塞勒姆室内乐团的指挥和首席小提琴手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连指挥下巴上的疤痕和女人头发中那一缕白发都别无二致。

怎么可能?

惊恐中,她突然想起给乐队指挥打过电话,说自己正在做调研,关于那首小奏鸣曲是否引发过什么奇异事件,而且还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们演奏这首曲子……

突然,爱德华的手机响起。他看了下屏幕——她能够看到上面标着“无法识别号码”。爱德华按下接听键,把电话放到耳边,“喂?”他皱起眉头,看了眼贝丝,“奇怪。没人说话,只有音乐声。”

一股寒气穿透贝丝的身体,她战栗着,如受到电击一般。“打开扬声器。”她小声道。

他照办了。乐符如同携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像咝咝吐着芯子的毒蛇,旋即充斥了活动房屋,正是《午夜小奏鸣曲》的开场旋律。

(孔雁:东北财经大学国际商务外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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