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情书
2022-05-30乔治·桑德斯
〔美国〕乔治·桑德斯
202?_年2月22日
亲爱的罗比:
孩子,收到你的电子邮件了。抱歉,手写回复你。考虑到所涉及的主题,我并不确定电子邮件是最好的通信方式。你也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但是,亲爱的,据你母亲说,你都是身高近6英尺的大小伙了,你还是选择自己喜欢的通信方式吧。
我这儿的天气今天很不错。远远地,一群鹅刚刚落下来,我和你外祖母正捧着你在圣诞节送的宝蓝色杯子,踏着同一节奏,摇摆着屁股,看着它们欢叫着从平台奔往罗斯利方向,我猜,那里的高尔夫球场上容易觅到美食。
请原谅,后面的信里,我要用字母代替姓名,万一这个信件被其他人截获,我不希望给G、M或J带来新的麻烦。他们都是善良友好的人,上次复活节,你顺路带他们过来,我们非常开心。
关于G的事情,我认为你是对的。那艘船已经航行了。这样最好。按照你的解释,M并不缺少合法证件,但她的确一直都知道,G没有证件,是吗?对此,M什么也没做?我当然不会觉得,M应该再去做点什么。但是,把我们自己放在“他们的”头脑中——我认为,如今,尝试这样做才够谨慎,我们可能会问,M为什么不做她“应该”做的事?当然,这又是根据他们的逻辑,按照他们的思维方式发问。应该向某位当权人士告发G?因为留在这里是“特权而不是权利”。美国到底还是不是“法治国家”?这个名词我都听腻了。
特朗普那帮家伙为了自己的理念,不惜不断修改法律。相信我,和你一样,我对这一切深感厌恶!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很老的经验),世界朝某个方向移动,一旦启动,它如此庞大,又难以把控,有时会偏移,无法回到先前更好的状态。因此,这种情况下,我想说的是,我们应该按照他们的方式进行思考,尽可能避免不愉快,避免将来受到伤害。
当然,你邮件中实际关心的是J的情况。是的,我还是在和你提到的那位律师保持联系,但觉得他不会有太大帮助,尤其在此刻。是的,他曾经在法庭上意气风发,器宇轩昂;而现在,他早就不是原来的他了。可能是过于激进地反对司法部对现任法官进行复审和罢免,他遭到媒体的谩骂,资产蒙受损失,甚至还被短暂拘留。据我所知,这些天他大部分时间只能在自家院子里闲逛,对外界保持缄默。
J现在关在哪里?你知道吗?是联邦监狱还是州监狱?那可能很重要。我猜“他们”会说,尽管J是公民,但她拒绝提供有关G和M的所需信息,因此丧失了某些权利和特权。“他们”是“保皇派”,背后有法庭的力量在支持。我们的朋友,R和K,你可能记得,他们在你五岁(六岁?)生日时送了那个刻有林肯头像的青铜储蓄罐。你还记得他们吗?我们跟他们仍然有联系,他们就是“忠诚的保守分子”,这就是他们遵循的逻辑。一个人在布雷默顿市的体育馆结识了一位朋友,然后他们一起相约跑步之类的。第一个人拒绝评论朋友投票的歷史,于是,突然发现,自己用于工作的车辆竟然再也不能登记牌照了。他是一个花商,这下工作也没法干了。
R和K这类人的立场是:一个人如果拒绝回答“自己的祖国政府”这类“简单问题”,这个人就“不是爱国者”。
这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环境。
你问我,看着朋友的生活被毁,是否应该袖手旁观?我的答案有两个:一个是作为公民的答案,另一个是作为外祖父的答案(你在艰难的时期向我求助,我当然得坦然相告)。
作为公民:我当然可以理解,为什么一个年轻人(聪明、好看又招人喜欢的年轻人)会感到要为他的朋友J“做点什么”,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但是到底做什么呢?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
等到了一定的年纪,你就会明白,只有时间才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我的意思是说,生命中的某些时刻,比如,今天早晨,头顶上的一群鹅飞过;当年,看着你的母亲出生;后来,坐在这里的餐桌旁,等电话响起,宣布某个婴儿(你)已经出生;或者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在罗伯斯角自然保护区徒步旅行:那些小鹿,拼命叫唤的海豹,你姐姐的围巾飘落下来,飘到那块海水中的黑色巨石上。你很慷慨,在蒙特雷市又给她买了一条,她高兴坏了。那些事情是真实的。那就是一个人生命得到的全部。其他的,只有和这些时刻产生交集的事情才是真实的。
现在,你可能会说,这件事情与J有交集(我能想象,你会这样说,甚至连你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我都能看到)。我尊重你的想法。但是,作为外祖父,我请求你不要低估此刻的政治势力和它潜藏的危险。也许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早先,我写过两封信给当地小报。一封情辞殷切,另一封略显风趣。可两封信都没有起到多大效果。那些赞同我的人继续站在我这边,那些不赞同我的人依然不听我的劝说。第三封信被拒绝之后,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故把车停在房子附近。那个警察(从我的角度来看,看上去人还不错,还只是个孩子,真的)问我整天做什么。我有什么爱好吗?我说没有。他说,我们有人听说你喜欢写作。我坐在车里,看着他那苍白的大手臂。他的脸分明只是孩童的脸,不过,他的手臂却是男人的手臂。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先生,晚安!离电脑远点!他说。
天哪,他在黑暗中愚蠢又笨拙的模样,他腰带上发出咣当咣当的金属声音,他对自己作为警察的那份颐指气使,我依然历历在目。可以这么说,即使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是搞不清楚,给特朗普当警察,这个职业意义何在,或者应该怎样从那位警察的角度去审视这个职业。
我不要你与这种人沾上边,不要你被这种人左右,永远不要!
这会儿,我有必要回应你电子邮件中的最后一部分,这(我想向你保证)不会使我感到不适或“伤害我的感情”。绝对没有!
当你活到我这个年龄,如果够幸运,有了自己的外孙(还是个出色的孩子)时,你就会知道,孩子说的任何话,都不会伤害你的感情。事实上,我很感动,你在有需要的时候给我写信,如此直接,甚至有些粗放(我得承认)。
是的,回想起来,我的人生当然有遗憾。我们也有某个“关键时期”。我现在明白了。那段时间的每天晚上,我和你外祖母各自做着拼图游戏,就在那张餐桌上,我知道你也很熟悉那张餐桌。当时,我们正计划重新装修厨房,花大价钱修建院子围墙,我还第一次被告知,要接受牙科治疗。我知道你听说过很多牙科方面的事情,都听够了。每晚,我们面对面玩着拼图,隔壁房间的电视开着,播报的新闻全是陈词滥调:那些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那些我们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那些那个时刻却正在发生的事情,等等。所谓的权威专家给出了唯一的回应,那是一种扭曲的、充满讽刺意味的自鸣得意。这种自以为是的假设是,正如我们所假设的那样,这些事情能够并且很快得到解决,然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某位或者某些“纪律监督员”将会亲临躬行,解决问题,因为过去总是如此。我们生活的每一天都伴随着如此崇高、久经考验而且看似坚强的事物,竟然能够被一个小丑一般的角色破坏掉,简直匪夷所思(请阅后销毁这封信)!换句话说,我们把“民主体制”这件丰厚的礼物太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岂不知它只是一种侥幸和妄想,只是一次达成共识和相互理解的奇妙意外罢了。
因为这种破坏来自这样一个无能的家伙,而他似乎只是一个滑稽可笑的暴徒,对自己正在破坏的东西知之甚少,因为生活还在继续,而且因为他/他们每天都在突破新的礼仪底线,我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愤怒也失去了上限。请允许我打一个粗俗的比喻:一个人参加了宴会,在客厅的地毯上拉了大便。客人们群情激愤,大声抗议。他又拉了一次。客人们觉得,好吧,大喊无效,那就随他去吧(竟然也有些人称赞他大胆)。于是,他又拉了第三次,这次竟然拉在了桌子上,但仍然没有人把他赶出去。这下可好了,他更加肆无忌惮。到了下次,那家伙坏事怕是要干到天上去。
因此,尽管我和你外祖母在这个“关键时期”经常说,“应该有人组织游行”或“那些该死的共和党参议员”,但我们很快就厌倦了听到自己总说这些话。于是,为了避免成为不断重复自己的空虚老人,我们不再讲这些话,只做些拼图之类的游戏,等待选举。
我在这里说的是总统的第二个任期,不是第三个任期,小特朗普的那个选举完全是场骗局,已经不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了。
选举后,我们经历了种种奇葩事情:我们一边做新的拼图(我做的是一种难度大的卡茨基尔斯夏景),一边关注那些早期的特赦(在获得批准之前,我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期待和容忍的准备),然后特赦大潮泛滥成灾(每次特赦都为下一次特赦开启闸门),以及人们胡言乱语地恭维特赦之类的(这一次,我们总算是司空见惯了),法官成为攻击目标,里诺和洛厄尔事件接连发生,还有专家被调查,以及总统任期限制被废除。可我们竟然不相信这些事情正在发生。生活依然继续,鸟儿仍然从一个枝头飞向另一个枝头,日复一日。
我感觉我让你失望了。
我只是想说,历史出现在我们眼前时,可能并不像阅读史书时所期望的那样,书籍里的事情总是那么清晰。人们总是后知后觉,现在才确切地知道,以前发生那样的事情时应该做些什么。
在那个“关键时期”,我和你外祖母,还有许多其他人,原本要比那时的我们更加极端,才能做到我们本应该做的一切。回过头来看,需要动员力量,或者是尽可能集中精力积蓄力量,可当时我们的生活并没有让我们为极端状况做好准备。我们并没有准备好为了捍卫体制而放弃一切。这个体制就像氧气一样:人们时刻都在享用,却从未加以关注。我想说的是,我们被宠坏了。那些右派家伙,他们现在想要把这个民主体制完全毁掉,因为他们自己曾经被民主体制自由的富饶底蕴滋养够了。过去我们都生活在这种体制里:在这种慷慨的环境下,人人得以自由发展,各抒己见,甚至像国王和王后一样夸夸其谈,无须理会自己以前的经历。
那样的情况下,你要我做什么?你原本会怎么做?我知道你会说你会战斗。但是怎么战斗?你能怎么战斗?你会打电话给参议员吗?(在那些日子里,至少,人们可以在参议员的答录机上留下微词,不用担心有人报复,也可以为他所做的一切唱歌、吹口哨或者放屁。)好吧,我们那样做了。我们打了电话,我们写了信。你会付钱给某些竞选人吗?我们也那样做了。你还会游行吗?由于某种原因,那时游行突然没有了。组织游行?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我都不知道如何组织游行。我还有全职工作。看牙科的事情才刚刚开始。那相当费神。你知道我们住的地方:你会不会让我大老远地跑到南方的沃特维尔市,到那里的官员家中慷慨陈词?他们都同意我们的观点。那时候是那样!你会武装自己吗?我那时不会,将来也不会,而且我相信你也不会。我希望不会。这样一来,一切都无济于事。
最后,让我们回到信的开头。我建议并请求你:从J的这件事情里走出来。不管你怎么投入,都无济于事。尤其是你都不知道他们带她去了哪里,是联邦监狱还是州监狱。否则,你可能会受到伤害。我说你的努力只是“挥拳击打空气”,你可不要生气。不仅J的情况会变得更糟,你的母亲、父亲、姐姐、外祖母和外祖父等人的情况也会变得更糟。事情之所以如此复杂,部分原因就是,如果你牵扯其中,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我要你好好的。我希望你平安到老,能跟现在的我一样,给(心爱的)外孙写长长的信(这封信太长)。这个世界上,关于勇气,我们谈论得太多,关于谨慎和防范,我觉得不够。我知道你会怎么想。放手吧!我活到了这把年纪,看透世事,有些发言权了。
我才想到,你和J可能不只是普通朋友关系。我知道,那样的话,事情(一定会)更加复杂。
昨晚,我做了个梦,活生生地回到了大选前那个“关键时期”。我坐在你外祖母对面,她玩她的拼图游戏(小狗和小猫),我玩我的拼图游戏(树上的侏儒)。突然间,我们瞬间看清楚了一切的本来面目,也就是说,我们意识到那是“关键时期”。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地看着彼此,感觉如此新鲜。可以这样说,这种新鲜的感觉就是我们对于彼此以及对于我们国家的热爱。我们毕生在此度过,条条道路,绵绵山丘,点点湖泊,各种市集、阡陌和村庄星罗棋布,这一切再熟悉不过,我们可以如此自由地四处行走。
那一切看起来多么珍贵。
你外祖母站在那里,神情果断,我想你知道那种果断的神情。
她说:“让我们考虑一下,必须做些什么。”
然后我醒了。在床上,一瞬間,我感到时间还停留在过去,而不是当下。我躺在那儿,发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想知道,不是当时我应该做什么,而是我以后该怎么办。
慢慢地,我回过神来。那时真的很伤心,伤心的时刻。再一次,又一次处于那样的时刻,那样不可能采取行动的地点。
我全心全意地祝福你,希望你能原汁原味地感受到我的祝福。真的。就在此刻,不在将来。我的遗憾我会带进坟墓里。但现在,明智的做法就是我们尽可能地做出聪明的调整。我不是说把头埋进沙子里当鸵鸟。J做出了选择,我尊重。但是,没有人要求你做任何事情。在我看来,你只需正常地早上起床,尽可能地活在当下,保持善良,理智清醒地活着,以便(如果)有一天,这件事过去了,这个国家可能会在你和你这样人的帮助下恢复常态。
我希望在这里,我和你,像洞穴人一样,小心地守护一小片残留的火苗,去穿越黑暗时期。
但是请了解,我知道事实上,如果J不仅仅是一个普通朋友,保持沉默和不作为将是多么困难。她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我记得她穿过我们院子的样子:气质优雅,活泼生动。她的狗(名字叫威士忌?)跑到她身边,那条长长的银色拴链上晃动着你的车钥匙。
总之,我觉得自己已经明确了我的选择。我接下来说的事情,不是鼓励你做什么。但是,我们有钱(钱不多,但有些),以备不时之需。我发现很难为你提供建议。请让我们知道你打算做什么,我们现在满脑子能想到的就是这一点(你)了。
无比疼爱你的外公
(张丽娟:浙江工业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