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鼠夹
2022-05-30塞尔玛·拉格洛夫
〔瑞典〕塞尔玛·拉格洛夫
从前,有一个靠卖捕鼠夹为生的流浪汉。捕鼠夹是他用从商店或农场讨来的细钢丝做成的。因为利润微薄,他有时还得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来贴补生计。流浪汉衣衫褴褛,双颊凹陷,眼里总是闪着饥饿的光。
流浪者的生活是艰辛和单调的。他们行走终日,身无长物,所有的不过是自己的思想。有一天,这个流浪汉突然对生活有所感悟。这听起来似乎有点滑稽,但事实确是如此。当在街上四处叫卖捕鼠夹时,他突然想到,生活可不就是一个巨大的捕鼠夹吗?那些人们梦寐以求的东西——金钱、豪宅、华服、美食——就像是放在夹板上的诱饵,一旦有人受不了诱惑试图攫取诱饵时,他就会被夹条夹住而毙命。
要知道,这个世界从没温柔地对待过他,是以他也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这个世界。在走街串巷售卖捕鼠夹的日子里,他见过不少人因经受不住诱惑而身陷囹圄,但仍有源源不断的后来者继续围着诱饵打转。
现在是12月下旬,还有三天就是圣诞节了。天已经黑透,流浪汉拖着沉重的脚步敲开了街道尽头一座灰色木屋的门,询问是否可以在那儿过夜。之前他问了很多人家,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但这次,主人热情地招呼他进屋,因为他是一个无妻无子的孤老头儿,正想找个伴儿说说话呢。老人招呼流浪汉吃过晚饭后,拿出了一副扑克牌,两人边玩边聊。
老人很健谈,对人没有丝毫戒心,所以流浪汉很快了解到了老人的一些情况:他年轻时是个佃农,在拉姆舍·威尔曼松先生的农场工作。现在他老了,干不动体力活了,就以挤牛奶为生。老人把牛奶卖给乳品厂,仅上个月就挣了30克朗。
看到流浪汉脸上流露出不相信的表情,老人起身来到窗前,从挂在窗框上的皮袋里拿出三张面额10克朗的钞票,之后又放回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起来了。老人急着去挤牛奶,流浪汉虽没急事,但看到老人起床了,也不好意思继续睡。他们一起出了屋,老人锁好门,将钥匙放进衣兜。互道再见后,两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
待老人走远,流浪汉返了回来。他走到窗前,打碎一扇玻璃,伸手进去取下装钱的皮袋。他把钱拿出来放进衣兜,将袋子挂回原处,随即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兜里有了30克朗,流浪汉在高兴之余又感到害怕。他害怕老人发现后会报警,于是躲进了森林。森林很大,到处是死一般的寂静。林中小径蜿蜒曲折,纵横交错。流浪汉茫然无措地走了几个小时后,发现自己迷路了,始终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找不到出去的路。
这时,流浪汉想起了自己之前关于生活的感悟,而这已然成了他命运的写照: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捕鼠夹,他没能抵制住诱惑,拿走了诱饵——老人的钱,于是捕鼠夹把他牢牢地夹住了。密密麻麻的树枝、一望无际的丛林、呼啸肆虐的北风,犹如牢不可破的监狱,把他困在这儿无法脱身了。
12月的天黑得很早,夜幕降临,更加深了流浪汉的沮丧和绝望。疲惫至极的他一头栽倒在地,万念俱灰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阵阵有规律的敲击声。“这是工厂里用锤头敲击东西的声音,附近一定有人。”想到这儿,流浪汉挣扎着站起身,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拉姆舍·威尔曼松的工厂位于森林旁,设有铸造、轧钢、锻造等车间。夏天前来运货的船只浩浩荡荡排成长龙,把优质钢材源源不断地运出去,销往全国;冬天则冷清了不少,只有铁匠师傅带着徒弟们在忙活着。他们把黑色生铁放进熔炉,锻造后再放到砧铁上打制加工成不同产品。每隔一会儿他们就来到熔炉前,用一根长铁棍在炉中搅和几下。熔炉温度很高,尽管只穿着单薄的衣衫,工人们还是汗流浃背。
车间里充斥着各种声音:风箱的轰隆声、燃煤的爆裂声、铲煤进炉时的碰撞声,混合着外面的河流奔腾声和北风呼啸声,形成了一曲大合唱。
就在这片嘈杂声中,流浪汉悄悄走了进来。直到他找了个地儿坐下,铁匠师傅才注意到车间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不过,这事倒也不奇怪,灯火通明的车间对于寒夜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而言,是一个难以抵抗的诱惑。铁匠师傅漠不关心地瞟了来者一眼,发现这家伙跟其他流浪汉并无两样:长长的胡须、破烂的衣衫,脖子上还吊着一大串捕鼠夹。
流浪汉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能否在这儿借宿一夜,铁匠师傅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对于铁匠师傅的沉默寡言,流浪汉并不在意,他本来就不是来找人闲聊的,只是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睡觉。
在生产旺季,拉姆舍·威尔曼松先生会夜以继日地监督工人劳作,以确保产品质量。现在虽说是淡季,他还是隔三岔五来厂里转转。
今天,拉姆舍一进来,就看到了蜷缩在地上的流浪汉,缕缕蒸汽正从他全身湿透了的衣衫上升起。
與铁匠师傅不闻不问的冷漠态度不同,拉姆舍走近流浪汉,仔细打量着他,甚至还抬起他戴在头上的宽边帽以看清他的脸。
“哎呀,这不是尼尔斯·奥洛夫吗?”拉姆舍惊讶地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流浪汉此前从没见过拉姆舍,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过他想,这人穿得挺体面,如果把他误认为是以前的一个老朋友,没准会大发慈悲赏他几个子儿呢。想到此,他打消了说出自己真实身份的念头。
“是啊,天知道我怎么会落魄成今天这个样子。”他附和道。
“当初你真不该从部队离职,那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当时还在服役的话,绝对会拦着你的。现在你跟我回家去吧。”拉姆舍说。
去这位有钱人家的豪宅、被当作老朋友一样热情款待——这个想法让流浪汉惶恐不安。
“别,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他叫道。
因为他还想着那30克朗的事儿呢。跟这位先生回家,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宁愿睡在车间地上,等睡醒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拉姆舍误解了,以为流浪汉之所以拒绝,是因为他羞于自己衣衫不整的穷酸样。
“别这样想,”他极力劝说自己的老战友,“伊丽莎白已经去世了,这个你可能听说过。儿子们去了国外,家中就剩下我和女儿相依为命。我们刚才还在说呢,圣诞节就要来了,偌大一个房子里却冷冷清清的连个客人都没有。你来跟我们一起过节吧,这样吃饭也要热闹些。”
但流浪汉还是一再推辞,拉姆舍见没有办法说服他,只得转而对铁匠师傅说:“那好吧,看来他宁愿留在这儿陪你。”
拉姆舍离开后不到半小时,流浪汉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车声。马车停在工厂外,一个年轻的小姐走了进来。原来拉姆舍见说服不了流浪汉,就把自己的女儿派来当说客了。
小姐相貌平平,身材瘦小。她面带羞涩地朝流浪汉走来,身后跟着一个仆人,手里捧着一件毛皮大衣。流浪汉平躺在地上,头下枕着一块生铁,帽子拉下来盖住眼睛。小姐走过去揭开了他的帽子。流浪汉习惯睡觉时睁着一只眼,所以他吓得立马坐了起来。
“我叫埃德娜·威尔曼松,”小姐说,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父亲刚才回家说,叔叔您宁愿睡在这儿也不愿跟他回家,于是我就跟父亲说,也许我能有这个荣幸邀请叔叔来家呢。听说叔叔您现在生活艰难,我很难过。”
埃德娜注意到流浪汉脸上不安的神色,猜测他可能偷了什么东西,或是刚从监牢里逃脱出来。想到这儿,她急忙补充道:“叔叔您不要担心,您有随时离开的自由,但请您现在跟我回家,和我们一起迎接圣诞节。”
小姐情真意切的言辞终于打动了流浪汉,他觉得她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一位女士竟然不辞辛劳亲自前来邀请我。”他说,“好吧,我这就跟你回家。”
仆人向他深鞠一躬,将手上的毛皮大衣递给他。流浪汉接过大衣披在身上,头也不回地随小姐向马车走去,留下惊呆了的铁匠师傅。
不过,在坐着马车驶向威尔曼松家的豪宅时,流浪汉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当初我真不该经不住诱惑拿了那位老人的钱,”他暗自思忖,“现在我已落入陷阱,再也无法逃脱了。”
第二天是平安夜。拉姆舍坐在餐厅吃早餐,心里充满着与老战友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
“我们首先要帮他长胖一点,”他对坐在桌边的女儿说,“之后我会安排些事给他做,不会让他再到处奔波卖捕鼠夹了。”
“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怎么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埃德娜说,“而且从昨天的接触来看,他好像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
“耐心点,孩子,”父亲说,“等他收拾干净,焕然一新之后,我保证你会改变看法。昨天他当然觉得尴尬,一身破衣烂衫,哪里还有尊严可言?”
正说到这里,门开了,客人进来了。正如拉姆舍所言,流浪汉现在是焕然一新了。在男管家的伺候下,他洗了澡,理了发,还刮了胡子,再换上做工精良的套装,配上笔挺的白衬衫和锃亮的皮鞋,整个人一下子显得气度不凡。
但是,看着焕然一新的客人,拉姆舍蒙了。他意识到昨夜在昏暗的光线下自己认错人了,这人根本不是他的老战友。
“你这是什么意思?”拉姆舍恼羞成怒地质问。
流浪汉立刻意识到,他在威尔曼松家受到的热情招待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过,他不准备找任何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这不是我的错,先生,”流浪汉说,“我只是一个卖捕鼠夹的穷生意人,从没想过冒充别人。我当时只是想在工厂过夜,这并不会伤害到你。就算有,至少也比我现在要被迫重新换上破衣服、离开这儿受到的伤害小多了。”
“嗯,”拉姆舍拖长声调说,“但你的所作所为确实称不上诚实,所以你必须承担由此引起的后果。说实话,我很想听听警察对此事的看法。”
流浪汉走上前,握紧拳头砰的一声砸在桌上,“听着,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捕鼠夹,穷人看到诱饵,经不起诱惑,铤而走险是很自然的。如果你坚持报警的话,恳请你想想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因经受不住诱惑,而陷入与我同样的境地。”
拉姆舍笑了起来,“你说的倒还有点道理。我想了一下,也没必要在平安夜打扰警察。好吧,这事就到此为止,你马上离开这儿。”
流浪汉正准备离开,埃德娜说道:“不,别赶他走,让他留下吧。”
“见鬼,你干吗要这么做?”父亲不解。
埃德娜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今天早上,她还在满心欢喜地计划着该如何让这个穷困潦倒的人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她可不想这事就这样草草收场。
“他很可怜,”她鼓起勇气说,“他已经流浪了一整年,无论走到哪儿,都没人给他温暖,更没人愿意接纳他。每时每刻他都处在被警察驱赶、抓捕的恐懼中,所以我希望,至少今天——一年就这么一天——他可以留在这儿,过一天安宁平静的日子。再说,他来这儿不是他的错,是因为我们认错了人。”埃德娜继续道,“我们不能驱逐一个我们热情邀请来和我们共度圣诞的客人。”
“你的布道虽说比不上牧师有说服力,但我还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辩驳。”父亲说,“好吧,我只希望你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看到父亲妥协了,埃德娜拉起流浪汉的手,让他在餐桌旁坐下,“请安心用餐吧。”
流浪汉开始吃早餐。他一言不发,却时不时地抬头打量这个为他说情的姑娘。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什么值得她这样做的?
吃过早餐,流浪汉回到客房,躺倒在床上,四肢摊开,一觉睡到下午。之后他和主人一起享用了一顿极为丰盛的圣诞大餐,吃完饭后他又睡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没像今天这样睡得如此安稳和舒适。
夜幕降临,圣诞树上的蜡烛一支支亮了起来。流浪汉坐在客厅里,盯着烛光闪烁的圣诞树不停地眨眼,似乎是被蜡烛熏得要流泪。之后他又回房去睡觉了。两小时后,他被叫醒去楼下吃传统的圣诞粥。
吃完粥后,流浪汉站起身,向在场的人一一表示感谢并致晚安。当来到埃德娜身边时,姑娘告诉他,父亲已决定将他身上这套礼服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他。此外,如果他愿意,明年的圣诞节他们仍欢迎他来这儿一起过。
听了这些,流浪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脸上带着震惊的神色,深深地凝视了姑娘良久。
第二天一早,当流浪汉还在酣睡的时候,拉姆舍和埃德娜已经出发去教堂做晨祷了。
10时许,他们坐着马车从教堂回家,一路上姑娘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在教堂他们听人说,他们熟识的一个老佃农的钱被偷了,偷钱的是一个成天在街头兜售捕鼠夹的流浪汉。
“看吧,这就是你收留的好人,”父亲说,“没准他现在已经把橱柜里的银汤匙一扫而空了。”
马车还没有停稳,拉姆舍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问管家流浪汉是否还在家中。他还补充道,这个流浪汉其实是一个贼。管家回答说,流浪汉早已离开,但可以确信的是,他没有带走任何不属于他的东西。相反,他还给埃德娜留下了一件圣诞礼物。
埃德娜拆开了简陋的包装。当看到里面的内容时,她欣喜地叫出声来。礼物是一个捕鼠夹,上面夹着三张10克朗的钞票,旁边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
尊敬的埃德娜小姐:
因为你对我像对待一个真正的绅士,所以我决定要像一个真正的绅士一样回报你的厚爱。我不想让你认为你热情款待的圣诞客人是一个可耻的窃贼,请代我把这钱还给家住××街的一位老人,他家的窗框上挂着一个装钱的皮袋。
这个捕鼠夹是一只老鼠送给你的礼物。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仁慈友善,他早已落入了生活的陷阱而万劫不复。正是因为你,他现在终于有勇气做回一个真正的绅士。
你诚挚的朋友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