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唐传奇的文体建构
2022-05-30喻智琦
喻智琦
唐代是中国叙事文学发展的重要阶段。唐人“始有意为小说”,在前代小说基础上自觉融合了多种文体、文化因素,孕育出一种全新的叙事文体。关于唐人传奇的文体渊源和文体构建,学界多有研究。李剑国在《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中概括道:“唐初传奇小说是在志怪小说基础上融合史传、辞赋、诗歌、民间说唱艺术以及佛教叙事文学而形成的,是多种作用力综合作用下的结果。”在影响唐人传奇形成的多重因素中,诗歌作为主抒情言志的体裁,具有其独特的文体意义。因此,本文将关注唐传奇中出现的诗歌,通过分析诗歌在唐传奇中不同的运用方式,考察诗歌如何参与唐人传奇的文体建构。
一、诗歌穿插于传奇文本
论及唐人传奇,宋人赵彦卫在《云麓漫钞》中有一段议论:
唐之举人,先籍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
赵彦卫所论“诗笔”,即在传奇的行文中运用诗歌。从最为浅显的层面上看,传奇中的诗笔即是指在传奇的具体文本中插入前人所作或作者自己创作的诗歌。
在叙事中插入诗歌并非唐人独有,早在《穆天子传》中就记载了穆王和西王母所唱歌诗,其后的史传和志怪小说中也出现了间有韵文的现象。史传中出现的诗歌,多为所传人物的吟咏之作,如《史记·高祖本纪》中:“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又如,《史记·项羽本纪》中:“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二者皆以楚歌表现所载人物的情緒心志。
志怪小说中也存在插入诗歌韵文的情况。前有学者做过粗略计算,“由《博物志》《搜神记》《搜神后记》等唐前单行本小说和《古小说钩沉》《唐前志怪小说》《中国文言小说总目体要》等小说集、小说书目辑录刊载之小说统计,汉魏六朝小说约融入诗歌70首……”但是受到尺寸短书这一特点的影响,志怪小说的文本中有歌诗者数量较少,诗歌的篇幅也较为简短,且插入的多为谶谣俗谚或直接引前代名章、时人佳作。
唐人传奇虽非叙事文学中运用诗歌之滥觞,但在数量、形式等方面较前代皆有不俗进步。在数量上,不仅出现诗歌的传奇小说体量颇丰,而且同一篇的传奇文中出现的诗歌数量也远超前代,如《东阳夜怪录》诗14首,《袁洪儿夸郎》诗7首,《纂异记》中《张生》诗7首、《蒋琛》诗11首,而初唐单篇传奇《游仙窟》中穿插诗歌总88首。在形式上,传奇文本的诗歌多为七言、五言,此外也不乏骚体诗、四言短章等体。
诗歌穿插于唐人传奇中,所具功能不一,大体可归纳为抒发人物情志、充当故事情节和发表著者评议三个方面。
其一,人物借诗歌抒发情志心绪。
恋情姻缘是传奇叙事的重要主题之一,有的传奇小说在题材上虽与前代记载神恋仙遇的志怪小说别无二致,但其实质却是对男女世俗爱欲的描写。唐传奇《游仙窟》即是以第一人称自叙著者张鷟误入神仙窟后与十娘饮酒赋诗等种种情事。二人初遇时,张鷟于门外闻调筝之声,遂与十娘诗歌互答:
仆因咏曰:“自隐多姿则,欺他独自眠。故故将纤手,时时弄小弦。耳闻犹气绝,眼见若为怜。从渠痛不肯,人更别求天。”片时,遣婢桂心传语,报余诗曰:“自隐多姿则,欺他独自眠。故故将纤手,时时弄小弦。耳闻犹气绝,眼见若为怜。从渠痛不肯,人更别求天。”
如果说《游仙窟》张鷟与十娘诗歌互答犹有民歌俗赋之迹,《唐晅》中唐晅所赋的两首诗歌则完全属于文人悼亡之作了。《唐晅》一文记述了在妻子去世数年后,唐晅归家后环视旧迹,思念亡妻,感而赋诗:“寝室悲长簟,妆楼泣镜台。独悲桃李节,不共夜泉开。魂兮若有感,仿佛梦中来。”又赋诗曰:“常时华堂静,笑语度更筹。恍惚人事改,冥寞委荒丘。阳原歌薤露,阴壑悼藏舟。清夜妆台月,空想画眉愁。”亡妻受深情所感,遂以魂魄来见,亦赋诗相答。诗歌的插入,为叙事增添了缠绵情韵。
其二,诗歌直接成为传奇故事情节中的一部分。
传奇文中有一种主角偶入宴席或聚会的故事模式,参与聚会的其他角色多为古人魂魄或由自然精怪所化,常在宴饮中赋诗,所咏诗歌往往暗合其身份、经历。例如,《太平广记》第三百六十九卷所载《元无有》一文,元无有在仲春独行郊野,正值晚间风雨大作。元无有躲入空庄中避雨,巧遇四人衣冠怪异,相聚赋诗,所赋诗歌依次为“齐纨鲁缟如霜雪,寥亮高声为子发”“嘉宾良会清夜时,辉煌灯烛我能持”“清冷之泉俟朝汲,桑绠相牵常出入”“爨薪贮水常煎熬,充他口腹我为劳”。待天明,元无有寻人无果,只见堂中故杵、烛台、水桶、破铛四物,正合前夜四人诗歌所咏的特征。
诗歌有时也暗含后续情节的行文线索。裴铏《传奇》中“裴航”一则记载了裴航蓝桥捣药、求娶云英的故事。故事之初,裴航曾向樊夫人示爱。裴航被拒绝后得樊夫人赠诗曰:“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裴航此时尚不皆旨趣,直到其于蓝桥遇见云英,诗歌谜底方才被揭晓。这类手法唐人于传奇中所见不多,而后世不断发展,在《红楼梦》中臻至顶峰。
其三,发表著者评议。
传奇受史传文学影响,多有著者的评点议论以及对著述缘由的说明。例如,陈鸿《长恨传》述杨贵妃事,结尾引白居易《长恨歌》全诗,谓:“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歌既成,使鸿传焉。世所不闻者,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结尾不仅说明了歌诗相配的著述缘由,也借由诗歌表明了作者对于玄宗贵妃爱情的态度。
传奇叙事中间有诗笔的情况颇多,其位置、功能各有千秋。总而言之,诗歌的跨文体使用,丰富了传奇的文本内涵,又以诗歌的独特况味增添了叙事的感染力。
二、诗歌渗透入传奇叙事
有唐一代是诗的时代。宋人洪迈《容斋随笔》谓:“大率唐人多工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颛门名家而后可称也。”在这种时代风气下,诗歌进入叙事,参与传奇的文体建构,便不止于直接插入诗句这一外在形式的改变,还在于诗歌对传奇叙事的内在渗透。具体表现可再分为两个层面,此二者呈由浅入深的推进趋势:
第一,注重场景的细节性刻画与环境描写。
中国史传文学叙事多以呈现的手法展开,呈现式的叙事包括概括叙述和场景展现两个部分。唐传奇继承了史传文学的呈现式叙事,既有概述,又有场景描写。但传奇在史传基础上演进甚明,吸收了诗赋文学对于细节的处理,在场景描写上更为细腻。白行简《李娃传》为传奇文中叙事精彩者,如描写长安东西两肆竞唱挽歌的片段:
于是奮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末终,闻者唏嘘掩泣。
东西两肆各派一人唱挽歌,一者眉飞色舞,自以为胜券在握,一者(即公子)从容舒缓,歌声让旁人听之动容。此为公子落拓求生时的小小片段之一,作者对此仍有细腻的刻画,对垒双方的形容神色跃然纸上,相较之间更显公子处艰难之境犹有气度。
场景描写不仅包含人物言行的刻画,间有对环境的描写。相较史传文学与前代小说,唐传奇中的环境描写颇多,对自然景物更是钟情。唐传奇中的描景状物处,长如《游仙窟》《补江总白猿传》,其中张鷟游园和欧阳寻妻时所见景色皆达百字数十言,短则李公佐《淳于棼》末尾淳于棼随紫衣使者归家而望,“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源野,依然如旧”。寥寥一笔,意蕴悠长。
第二,情与景的交融,追求意境氛围。
如果说对于场景的细节化描写并非诗歌独专,对环境景物的描写在辞赋和前代小说中也能觅得踪迹,那么在写景状物中投射情感,追求意境,则是唐人诗歌的独到之处。先秦时期的诗歌少有对意境的追求,多为托物起兴、香草美人式的类比。魏晋六朝时期,山水诗跃入文坛,但时人多工于状物,景物的描写与情感的抒发常常脱节,少有情景交融之作。及至唐朝,唐人在前代基础上摹景传情,把浓郁的情思注入景物描写中,使景物、情思、氛围浑然一体。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总结道:“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唐传奇借鉴诗歌笔法,追求诗歌意境,是通过环境描写的象征性、意象化表现出来的。《淳于棼》中淳于棼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卧东堂,“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淳于棼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体现于扫洒的僮仆、洗马的客人、未落的斜日、尚存的樽酒这四个意象。四者动静各半,连缀成一幅现世的画面。而淳于棼梦中历经荣华富贵,醒来却是落日残酒,其恍然之情,不必再言。又如,以第一人称自述的传奇《秦梦记》,主人公沈亚之在公主辞世后回到公主生前居住的翠微宫,与公主的侍女们告别。“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纱窗檀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秦梦记》的作者被李贺称赞“工为情语,有窈窕之思”,他在描写人物拜别时着墨于殿中景色,破碎遗阶的珠翠以及纱窗上唾绒的点点印迹皆宛如泪痕,与哭泣的宫人相映衬,所写景语实是哀思缠绵的情语了。
传奇取自诗的玲珑兴象,有甚者直接淡化情节,转而捕捉故事氛围。《邢凤》借席间宾客之口分别叙述了两个离别之梦。前者讲述邢凤昼寝入梦,与美人相遇阅诗,美人舞蹈后“泫然良久,即辞去”。后者则更短暂,叙述王炎梦中游历吴国,其间经历仅“侍吴王久”一笔带过,其余笔墨都在王炎听闻西施出殡,感而作诗上了。《邢凤》全文并无严密的结构,所梦也都是破碎的片段,叙事中还穿插着人物与叙述者吟咏的歌诗。小说中最为重要的情节在此中隐去,关乎人生聚散的怅惘情思显现出来,使得整篇小说都浸润在凄清的氛围当中。
由此可见,传奇叙事在诗歌艺术的渗透下,从历史实录的真实转向文学艺术的真实,在叙事中追求抒情,从而具有不同前代的艺术价值与文体特征。
三、余论
结合上述分析,再看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中的议论,尚有两点值得阐发:
第一,“诗笔”有狭与广两说。狭义的诗笔即在传奇行文中引入诗句。但如果跃出赵彦卫所论的字面原义,考察诗歌在传奇行文中的具体运用,诗笔便被赋予了更为宽广的外延,既包括诗句的使用,又涵盖了诗歌的审美精神、艺术手法的运用,二者共同构成了传奇文体中的诗笔。
第二,“文备众体”说反映了唐传奇融合多元文体因素的实质。诗歌不仅仅是众文体中的一员,还是促进了其他文体的融合。杨义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分析过中国古典小说的多祖因素,认为小说的演进隐含着“从多祖到融合的内在踪迹”。魏晋六朝时期的志人小说与志怪小说各表一枝,各类文体尚未完全融合。及至唐代,唐人以诗歌的情韵、诗歌的品格推动了多种文体形态以及文化要素的融合,在情思的投射中,在生命意识的关照中,史才、议论、仙话等要素相互融贯而成传奇。试以前文提及的《淳于棼》为例作简要分析。《淳于棼》开头“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写传主籍贯姓名,然后叙述传主淳于棼梦入槐安国的事迹,梦醒后“栖心道门,弃绝酒色”,最后“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写传主之死,篇末另有作者补述,又兼赞词议论,外在叙事模式依循史传先例,其母题则可追溯至杨林焦湖枕梦。不同的是,《淳于棼》花大量的笔墨描述了淳于棼梦外之事,梦醒后斜日未落,残酒尚存,淳于棼寻梦所见不过是槐下洞穴,隔日便消失在暴雨当中。梦与现实的情景对比充满了令人怅然的荒谬感。这种人生如梦的怅然以及对感喟生命的诗意冲淡了小说传记式结构和作者说教式评议带来的严肃况味,史笔、议论由诗心化之,形成一个圆合完整的故事。
至此,诗歌参与传奇文体建构的方式清晰可见:一方面,诗歌作为独立文体直接进入传奇,成为文本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诗歌的审美精神和表现手法渗透进了传奇内在的叙事情境中,参与传奇文体特征的塑造。此外,唐人匠心独运,用诗的情韵消化其他的文体形态,促其相合而成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