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中的女性困境及当代价值
2022-05-30胡玉梅
胡玉梅
《伤逝》是鲁迅于1925年创作的一篇以爱情为题材的短篇小说,文中的子君与涓生都是接受了新思潮洗礼的知识分子代表,作者以他们从恋爱到死别的爱情命运走向为叙事主线,反映了个人解放与现实社会的冲突。出版以来,国内学者就主要围绕小说意义、叙事结构、人物形象进行分析,到20世纪90年代,随着女性文学的兴起,不少评论家对子君这一角色有了更多关注,集中于形象塑造以及从时代、社会层面对子君悲剧命运的剖析,某种程度上忽视了其当代性价值研究向度。就人物自身而言,子君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她在家庭与理想之间的选择与行动话语也是值得我们深入探究的,特别是近年来,女性在爱情与事业理想之间的矛盾冲突及其处理办法也成为当下的一个热点话题,而子君在这二者上的经历、处理方式和结局,对当下的女性无疑具有反思和启发意义。
一、子君—从自我到无我
作者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以故事中亲历者涓生的口吻将子君与涓生之间的故事向读者讲述,如同爱伦·坡的第一人称叙述小说,是一个痛苦的灵魂向人公开倾诉衷情的书面自白,我们是不是能认为小说故事的叙述者是在讲故事给自己听,从而以故事的详细讲述来重新引起他们的恐怖感呢?同样,小说使用的此种叙述技巧在增加故事的真实感之时,也让部分读者对涓生的自悔意识持质疑的态度,杨勇在《论〈伤逝〉中涓生忏悔的虚伪性》中指出:“涓生的自悔是空洞的、非发自内心的。”在涓生的自诉里,子君前期是一个有着强烈自主意识的知识女性,面对封建传统家庭的束缚,决然选择“出逃”,不断强调“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以行动和语言的双重举动,来确立女性的身体与意志的关系,并由此将她引入一个新的问题:何去何从?
子君们进入的象征秩序,没有为女性提供任何使她们足以区别其他主体的解释或定义,她们面对的是自身意义的空白,自身所指的匮乏。子君自身价值的确定表现为主动的多重性—被动的单一性的变化和对立,在追寻自由的阶段中,她的人生价值取向是主动的、多重的,此时涓生则承担着启蒙者、知己兼恋人的身份,特别是“师者”这一角色进一步影响着子君的两次重要人生选择,既促进了子君将追求自我的主体意识付之于实践,也影响着她在反抗路上还未走出多远,便选择了以一种新的身份“回归”家庭,她主动的话语权也由此根本性地变为被动,为传统式家庭生活彻底物化和被男性话语客体化,最终一如祥林嫂般的绝望,唯有走向死亡来谋求解脱,但不同的是,子君的沦落与悲剧很大部分在于女性自身主体意识的完全丧失,乔以钢、林丹娅将该状态概括为病态心理和奴化性格。从这点出发,我们可以认为她是有一定机会去扭转命运的,由對她悲剧性人生的探因中可见。
二、社会、性别、思想的三重桎梏
第一,历史社会对女性的挤压及20世纪20年代的时代局限性。就子君身处的社会层面而言,主要是对女性需求的忽视和时代局限。子君的家庭性质,鲁迅在文本中虽未直接写明,但从其他相关人物的谈话中是可以被推断出的,涓生“伯父的幼年的同窗”提及子君之死时说“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由此看出,子君应是出身于乡村大户人家,在城里求学的女学生,是一个兼具新旧色彩的知识女青年,其自我意识随着新思想的涌入得以加强和凸显,以婚姻的自主来表达对自由与民主的追求,而成功脱离原生家庭的那一刻也意味着她要开始独立面对和谋求生存、生活等问题,但当时的社会却并未为走出家庭的知识女性提供任何谋生、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她只能选择“娜拉式出走”之后的回来道路,在婚恋自由的成功里继续探索、追求,被逐渐物化为“传统家庭主妇”,精神追求被淡化、脱离于自身之外。旧社会方面,表现为对“叛逆女儿”的不容,子君的出走与自由恋爱行为,于封建家庭来说是离经叛道的,触犯了延续两千多年的封建伦理秩序,叛逆女儿虽被接回家,也是不被旧社会所理解和包容的,是新旧两代人之间永远也无法打破的隔膜。加之其行为从萌生开始到付之行动和成功取得,都是以寻求个人婚姻解放为依托而脱离了社会的,也就注定了她在选择“回来”这条道路上的不幸,难逃自身解放失败和家庭破灭的结局,从精神与肉体上共同剥夺了她的安身之所。
第二,男性话语权利下女性自我认同及本体的丧失。叛离传统家庭实现的婚恋自由无疑是子君自我追求路上的一次胜利,但这种成功随着涓生与子君在两性关系相处中由平等交流到男强女弱的蜕变中湮灭,成为子君精神绝望的外因。子君的家庭是在以自由恋爱为时代和个体背景下组建的,但从日常生活中折射出的始终是传统家庭的影子,表现为涓生话语的绝对性和子君的依附性。同居后的涓生是为传统社会中“主外”型男性的代表,关于家庭的新式理念思想被自身内部的传统文化根源所取代,把女性对丈夫和家庭的无私奉献当作固有责任与义务,将自身启蒙思想的不彻底性不断以传统夫权的形式复现。再观子君,作为一个被启蒙者,对新思想的理解与贯彻更是停留在了一个较为粗浅的层面,刚走出第一步就夭折:不光对自己传统式的回归毫无意识,作为一个独立个体,也进一步放弃了自身的人生追求,由知识性、社会性、女性自身的三重角色身份认同变成了单一“主内”性质的传统女性。她以“丈夫”的事业、生活、追求为自己生命和生活的全部,主理着家庭中的一切,话语的主导权却依然在于涓生,乃至到家庭解体,也仍由作为主体的男性宣告,虽心有不甘却不曾有过任何反抗,因为她早已变为了“他”,而没有了“我”。
第三,女性自我意识的浅显与孱弱。对家庭的回归是时代环境下她作为知识女性的无奈选择,但是在家庭两性关系相处中的附庸地位乃至后来的悲剧命运,却与子君个人女性主体意识的浅显和自身脆弱有着莫大的关系。一方面,在对“家庭”的回归中,她选择的是一种 “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方式,这种选择或者说是妥协使她不可避免地丧失掉自我,因为时代的局限纵使阻碍着她进一步解放和觉醒的可能,但对这一意识的强化和坚持她是可以做到的,一如冰心《两个家庭》中新式家庭里两性的平等相处,双方都既未丧失自我也不过分强调自我。另一方面,她对追求自我意识的态度不够坚定,以爱和家庭之名,放弃了自我对知识的渴求和对社会的了解,而置身于家庭,并不意味着要与社会完全隔绝,她是能够借助知识塑造自己的理想,找到除家庭之外的第二重人生价值的。
总之,酿成子君悲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社会对作为“他”的涓生和作为“她”的子君来说都是凶手,如孟悦、戴锦华在她们所著的《浮出历史地表》一书中所概括的“在某种意义上,她们的肉体、灵魂和生命不过是祭品”。一百多年前的悲剧已经过去,但两性关系仍是社会的永恒话题,子君的经历与悲剧,于当下女性,又有何意义呢?
三、在家庭与事业关系上对当代女性的启示
就家庭这一单位而言,自组建到衍生、维护,都是需要两性共同发力的。子君走进家庭后,从一个强烈自我意识的女性沦为一个没有自我的家庭主妇,从日常柴米油盐的琐碎到思想信仰层面,都完全以丈夫为中心,个体被降到了男性附庸的位置,更甚可以视为男性欲望和生活的工具,涓生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文中这样写道:“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个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几个月的时间,涓生对子君便由初识时的欢喜变成了冷淡,且对于子君的变化,他在忏悔的自白里也丝毫未提及子君的奉献,更多的是基于男性自身的主体意识出发,将其归为子君自身思想和性格的缺陷,视子君为自己生活之路上的“拖油瓶“,最终子君倾尽全力为家庭奉献,也没能阻挡它解体的命运,因为从家庭自产生开始,其发展、延续始终都是与两性脱不了关系的,缺乏了对任一性别的重视,都是不完整和难以存在的。而于女性而言,在置身于家庭时,也应是一个处于与男性同等地位的守护者。
置身于家庭,并不意味要磨滅掉女性对事业、社会价值等方面的追求。鲁迅同时代很多作家受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的影响,都曾一味地呼吁青年男女挣脱旧家庭的束缚,勇敢地去追求爱情,但几乎没人关注当这些青年男女追求到爱情以后的生活会怎样。鲁迅之深刻就在于此,借助对比子君同居前后的生活和性格,来表现女性自我意识失落之后的悲凉。前期子君拥有多层追求:渴求知识、向往自由和坚守一起构成了她前期的整体精神向度,婚恋自由便是她争取独立、反抗封建的手段之一,吸引了同有自由理想的涓生。投身于家庭之后,她浅显且不坚定的启蒙意识很快就被涓生未肃清的传统夫权文化所“阉割”,人生价值由多变为一,自身所指变得匮乏,不仅让她在家庭里找不到人生的乐趣,更在这一追求破灭后摧毁了她的精神支柱,个体存在意义变得空白。
永远不要丧失自我,如果“我”和“我自己”仅仅意味着和男性一样的主体,那么失落的不仅仅是性别特征,而是女性的全部历史意味—女性之女性的真义,子君便是一个性别意识与自我真义彻底丧失的女性。在自由恋爱组建的家庭里,她是完全的奉献者、牺牲者、卑微者与可悲者,个人意识经历了“自我-他我-失我”的发展过程,他们的隔膜也由身体到生活再延伸到精神层面,没有了自我意识的子君在涓生心中,早已找不到依恋和欣赏的理由,甚至借助图书馆空间来逃避与子君的见面。子君也变得愈加沉迷和哀怨,等到人生唯一理想破灭,再也无法找回最初的自我。
走出家庭后的女性要勇敢、主动地融入社会。子君的两次出走都是在传统家庭的循环中完成的,第一次出走是为主动的反抗,第二次是为绝望的回归,刚逃出父权的牢狱,又成了戴着夫权镣铐的囚徒,可谓从始至终都未逃离过家庭的束缚与男权的“阉割”,并最终在这种没有社会性的“回归”中丧命。毫无疑问,子君的命运是20世纪20年代“娜拉式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命运的真实写照,是鲁迅立足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对女性生存命运的关注和担忧,是特定时代环境下的女性悲剧、社会悲剧,但在当前男女平等早已成为社会共同趋向的环境下,社会早已不再是阻碍女性解放的枷锁,反而从思想、法律、经济上等为女性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开放空间、话语权利和价值实现机会,使女性的社会性得到保障、人身追求的实现成为可能,由此出发,勇敢、主动地融入社会,显然是当下女性走出家庭后的最佳选择道路,恰似《我的前半生》中子君自我意识的找回与自身社会价值的主动找寻,实现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回归,成为新时代“有我”的子君而非上世纪“无我”的子君。
《伤逝》中子君的形象是空洞的,但她的经历与悲剧性命运却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是无数女性共同的人生反映。从对子君悲剧命运的探因中得出:其悲剧是20世纪20年代特定时代背景下,走出家庭的知识女性精神和命运的真实写照和必然结果,即是鲁迅从女性角度对整个社会的观照,揭示了在未被完全解放的社会中,个人解放无法实现的主题;而从女性文学、女性意识的角度解读文本,它也是对女性在处理爱情与社会事业关系上,如何抉择等方面的思考,以子君为例为女性若在家庭中丧失自我时应该如何选择提供了一个参考,强调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勿失自我的重要性的同时,也给女性自身个体生命价值的实现、人生追求予以深沉的透析—否定了为成全家庭而放弃自身事业与其他追求的单一价值选择,反之亦然。